《秦楼月》作者:心雯
[内容简介]她是亲人眼中不祥的邪物、扫把星,自幼离群索居。在情路上她也走得跌跌撞撞、伤痕累累。曾经情深意重、青梅竹马的表哥,为了追求功名利禄,轻易改变了最初的钟情。而她终其一生只守一份盟誓,于是万劫不复…
这么个清丽绝尘的尤物,年纪轻轻,就要出家长伴青灯古佛,未免太可惜了些。还是让他这皇太子助她脱离苦海罢。而最快的方法,就是使她六根不净…
第一章当时年少春衫薄
我是扬州柳家的三小姐,出生在一个月圆之夜。
因此,父亲柳重言给我取名月盈。
从小带大我的奶妈却说,月盈则亏,这名字不吉利。
虽然奶妈不识字,但我此后的经历,果然应验了她的话。
我还未满周岁,我的生母沈幽兰就死了。
父亲非常伤心,她是他最宠爱的侍妾,生得貌若天仙,性格温婉娴静,兰心蕙质。凡见过她的人没有不夸她的,包括柳家的夫人和两位姨娘。
母亲生前,她们曾嫉妒过她的绝世美貌,但人一死,往日恩怨俱已消失,剩下的只有怜悯。
然而,这并不表示她们会善待我。她们在父亲面前诅咒我是不祥之物,命中注定要克父克母。
为免柳家遭遇更大的灾难,父亲命我和奶娘搬进了最偏僻的后花园。没有他的同意,我不得走出后花园一步,别人也不允许踏进来。
当然,柳府上下没人敢涉足后花园。他们个个都视我如灾星,避之唯恐不及。
只有一个人除外,他是我的表哥孟云天。
至今,我还清楚记得第一次见到表哥的情景。
因为没有玩伴,我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到后花园采花、摘草。
到了春天,后花园就开满一种蓝色的小花,靛蓝的一片,如镜如湖,煞是好看。
奶妈说,它叫琉璃草,是母亲生前最喜欢的花。她嫁过来后,父亲命人把原来的荷塘,全填成了花圃,遍植这种小花。
那天,我一边采着琉璃草,一边唱着奶妈教我的歌谣:
“采采苤莒,薄言采之。采采苤莒,薄言有之。
采采苤莒,薄言掇之。采采苤莒,薄言捋之。
…”
这支歌也是母亲生前喜欢唱的。她不但有倾国倾城之姿,而且能歌善赋,琴棋书画,无所不精,是扬州城闻名的才女,只因家道中落,才嫁与我父亲作妾。
每次提到母亲,奶妈都会摇头:“难怪人家说红颜薄命!这样天仙似的一个人儿,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然后,她又会仔细端详我的脸,叹息着说:“像!太像了!那眉眼,那皮肤,那脸型,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想到母亲,我忍不住有点忧伤,歌声戛然而止。
身后,一个温雅的声音唱了下去:“采采苤莒,薄言裎之。采采苤莒,薄言褡之。”
我一愣,蓦然回首,看到一张男人的脸。不,应该说是男孩儿,他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着一袭灰蓝长衫,如玉树临风,叫人痴愣。
在此之前,我从来没见过,长得这么好看的男孩儿。
柳家的人虽然富甲一方,但大多相貌平庸,连被公认为柳府第一美男子的二少爷柳文龙,也只属中上之姿。
而眼前站着的,却是个身材颀长、清俊绝伦的美少年,尤其是那双黑亮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如若生在女孩儿脸上,不知会怎样的颠倒众生。
在我怔怔地盯着他看的同时,他的眼睛也粘在我的脸上不放。
我们两人就这样定定相望,在一片幽蓝幽蓝的花丛中。
直到奶妈的责问声响起:“表少爷,你怎么在这儿?”
又是一番惊愣。
“你是表哥?”
“你是表妹?”
几乎是异口同声,然后,两人不禁相视而笑。
笑完后,我才想起来,这是我自懂事以来,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
那一年他十四岁,我十二岁。
其实,我很早就知道有这样一位表哥。
孟云天的母亲是父亲最小的妹妹,嫁到苏州孟家才两年,丈夫就患病故去。孟家是个大家族,孤儿寡母常受族人欺负。祖父在世时,不忍幺女在夫家受苦,便把他们母子接回扬州。从那以后,孟云天一直寄居在柳家。
我从小丧母,孟云天自幼失怙,同样的身世堪怜;我离群索居,他寄人篱下,同样的孤单寂寞。
相似的境遇,使我们比别人更多了一种惺惺相惜之心。
他时常不顾父亲的禁令,偷偷光顾这个几乎被人遗忘的角落。
那是我一生当中最快乐的时光。
春天,他教我吟诗作画;夏天,我们在园子里捕蝉;秋天,我们一块儿放风筝;冬天,我为他弹琴唱歌…
那时候,我不再唱《诗经》中的《周南》,我唱的是《采葛》。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第二章相见时难别亦难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猜嫌。
在表哥春天般的气息中,我如琉璃草的花瓣,徐徐绽放。
我喜欢他温柔地唤我“盈盈”;喜欢他专注的眼神痴傻地纠缠着我;喜欢他日渐伟岸的身躯亲昵地挨靠着我。
那日,在窗前,表哥专心地绘一幅牡丹图。那花瓣在他的笔下栩栩如生,一勾勒,一晕染,全都一气呵成,朵朵牡丹娇艳欲滴,富贵逼人。
夕阳正透过窗棂,斜照在他身上,剪成了一尊完美的侧影。
他高梳黑发,一袭白衣,秀逸的轮廓,清亮的黑瞳,白皙的皮肤,也像画般动人。
末了,他用笔饱蘸浓墨,抻纸疾书:“国色天香。”
“盈盈,”他拿起这幅墨迹未干的画,递到我面前,“送给你!”
“平白无故的,为何送画给我?”我看着他。
“牡丹赠佳人,”他深情款款,目光灼灼,“只有你才配得上这四个字。”
我低低地垂了头,但笑不语。
他捉住我的手,放在嘴边,说:“盈盈,嫁给我吧!”
突如其来的幸福如潮水,刹时淹没了我。
幸福之中,仍有些犹疑,我问:“表哥,你不怕我克你么?”
“你已经克我了,害我辗转难眠,寤寐思之。”他亲昵地轻抚我的黑发和颈项,“你是我命里的克星。”
他那张近在咫尺的脸,亦是我前生魂梦里的牵系呵,不由深深叹息:“今生今世,我怎么偏就遇见了你?”
“我为你而生。”他低柔地告诉我。
我内心澎湃起无尽的爱意:“盈盈愿为表哥而死!”
他大惊,掩住我的唇,急切地道:“你不能死,我还要你作诰命夫人,凤冠霞帔,大富大贵。”
表哥的话勾起了我的离愁。过几日,他就要进京应试了。
“表哥,盈盈不要什么荣华富贵,只想和表哥长相厮守。”
“小傻瓜,”他怜惜地凝视着我,“你甘心一辈子在柳家,过着这样屈辱的生活吗?你应该得到更多。”
我知道,表哥不仅在说我,也在说他自己。他外表出众,天资聪颖,才华横溢,乃人中龙凤,绝不甘于久居人下。
而且,姑母含辛茹苦地抚养他长大,也指望他有朝一日能成就大事业,光耀孟家门楣,怎能因为一个小女子的任性要求便放弃凌云之志?
“但,盈盈舍不得和表哥分开。”
他一把将我拥进怀中,在我耳边低声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我紧紧地抱住他,他宽厚的胸怀像重重锦被,驱走了长久以来深入骨髓的寒意。
“盈盈,你等我!”他的鼻息吹着我的鬓角,信誓旦旦,“金榜题名之时,就是你我洞房花烛之夜。”
表哥走后,我揽镜自照,但见双目灼亮,一片红晕袭上眉梢,这才始信待月西厢的莺莺为何愿为张生痴守一生。
我倚窗而立,那夜的月,是难得一见的圆满。
数日后,表哥启程去京城,柳府上下至长亭送别。
我不敢违抗父命,只能坐在窗前,为他弹奏一曲《上邪》: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表哥一去数月,音信杳然。我日日在屋内闲坐、弹琴。
窗外,阳光兀自煦暖温柔,却仿佛与我全然无关似的。
忽有一日,奶妈自前院回来,急匆匆道:“小姐,老爷命你过去。”
“去哪儿?”我停止抚琴,慢慢转过身,看她。
“上房。”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再问一次:“哪儿?”
“老爷在上房等你。”
破天荒第一次,我在奶妈的陪伴下,走出了后花园。
一路上所经之处,仆人都纷纷停下手上的活计,望着我,瞠目结舌,窃窃私语。
柳家的三小姐,他们进府多年,今日才是第一次见到。
那个高高坐在太师椅上的,就是我的父亲柳重言罢。
我不敢看他,垂首敛目,跪在他的膝前。
“你今年多大了?”
“十六。”我回答,觉得可笑亦可悲。这世上竟有父亲不知道女儿年龄的。
“十六…”他沉吟道,“那正是阿兰嫁进来的年纪。”
然后,语气重又变得威严:“抬起头来,让我看看。”
我缓缓抬头,一任他的目光在我脸上逡巡。
我在他眼中看到了意外、惊奇、怔忡,还有更多。
这次见面,父亲什么话都没说,就让我回到后花园去了。
后来,从奶妈口中得知,那日媒人上门提亲,要将我聘给邻县一七旬老翁作妾。
夫人说,像我这样命硬的人,做填房都没人敢要,只能做偏房。父亲方才记起有我这个女儿,叫到上房相见。然而,一见之下,仿若沈幽兰再生,于心不忍,此事便也作罢。
他曾私下里对夫人叹息:“像月盈丫头这样的容貌,如果命生得好,是要进宫当娘娘的,真是可惜了!”
我只是淡然一笑,心里明白,他并不是可惜我,而是惋惜自己没有作国丈的福份。
第三章无情不似多情苦
一个秋风萧瑟的清晨,忽然听得,远处有车声辘辘和锣鼓喧嚣。
原来是自京城来报喜讯的,表哥金榜题名,高中了探花。
我真的等到了这一日,他却没有衣锦还乡。
在热闹的人群中,唯独不见他年轻英俊的身影。
“云天呢,他怎么没有回来?”
喜极而泣的姑妈,替我问出了这个问题。
“探花郎被曹相国招为女婿了!”报信的人说。
这无异于晴天霹雳,将我硬生生劈成两半,身子摇摇欲坠。
亏得一旁的奶妈扶住了我。
父亲、姑妈自是喜上加喜,喜不自胜,而我却堕入了黑暗阴沉的地狱。
我缠绵病榻一月有余,以为自己会死,像我那薄命的娘。
然而,奶妈不肯,日日在床前侍候,衣不解带。
我病好了,她却倒下了。
奶妈临终时,两眼望着我,充满深深的忧虑与不舍。
我重重跪倒,前额击地有声,血和着泪水一起淌下。
她紧握我的手,要求我,一定要好好地活着。
我答应了她,因为我的命是她救的。
葬了奶妈,我偷偷找到二哥柳文龙,央求他带我去京城。
在同父异母的兄弟当中,他算是待我最好的。
但他明显不解,道:“私订终身,本就有违伦礼。事已至此,你又何必自取其辱?”
“无论如何,我要见表哥一面!”
我要当面问他,违背曾经的盟誓,究竟是迫不得已,还是另有隐情?
二哥不再反对,只是一声轻叹。他在我身上,分明看到了柳家人的执拗。
“哀莫大于心死,见一面也好。”
我一身粗衣短褂的男装打扮,混在柳家贩运丝绸的商队里,随着他们往北而去。
一路车马劳顿,到达京城时,已是初冬时节。
二哥忙着联系城中的买家,将我一人撂在客栈中。
我问客栈的老板娘:“请问,去相国府怎么走?”
老板娘是个三十多岁的风骚女人,详细指点给我。
末了,她在我脸上捏一把,笑着说:“瞧这脸皮嫩的,都可以掐出水来。世上有你这么俊的男人,还要我们女人作什么?”
原来,她真把我当成男人了。
我没心情和她打情骂俏,道过谢后,出了客栈,迳直往南走。
京城的繁华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
街道两旁商铺云集,茶楼、酒肆鳞次栉比,叫卖吆喝之声不绝于耳。
我久居深闺,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只觉得自己的眼睛不够用,好不容易才找到了相国府。
望着高墙环绕中的红砖绿瓦、雕梁画栋,我忽然觉得惶惑而胆怯,不知道等待我的将是什么。但一想到表哥就在里面,我硬着头皮,上前扣了两下门环。
沉重的大门开了,一个满脸皱纹的老仆探出头来,问:“你找谁?”
“请问孟云天在吗?”
那老仆诧异地望着我:“你是谁?找我们姑爷什么事?”
“我姓柳,是从扬州来的,麻烦您帮我通报一声。”
他用更加诧异的眼光,上上下下地打量我。
我大病初愈,又经过一路折腾,自然形容憔悴、苍白瘦削。他见我这副寒伧模样,没好气地说:“姑爷不在家,陪小姐上香去了!”说罢,就要关门。
我连忙用身子抵在门口,近乎哀求地说:“这位大爷,请您行行好,让我进去等他!”
“你真不知天高地厚,相国府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的吗?”老仆颇为不耐地说,“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我不死心,拼命地敲着门,但任凭我怎么敲,那两扇大门就是不开。
站在相国府的大门旁,我执意不肯离开。
自从死里逃生,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表哥!
为了这个念头,我万里迢迢,千辛万苦地寻到京城。坐在颠簸的马车上,熬过多少个不眠之夜,呕吐、晕眩,一一忍受,只求见到表哥!而现在,我和他只有一墙之隔了,又怎么会轻易离开?
小巷转角处,一辆金碧雕饰的马车缓缓驶来,停在相国府门口。
尔后,珠帘掀起,一个身材颀长的男子自车上下来,转身对轿内说:“娘子,到家了!”
那嗓音温雅、低沉,是如此熟悉!
我还未反应过来,一名气质高雅、衣饰华丽的女子扶着他的手,款款而出。
我有一种一瞬间停止呼吸的感觉,她眉目如画,巧笑嫣然,仿若艳丽雍容的牡丹。
国色天香,应该是用来形容她的吧?
“娘子,”那个低沉的声音问,“刚才在水月庵,你抽了支什么签?”
“当然是上上签。解签的师太说,抽得此签的人福禄双全,前程似锦。”
那个声音不胜欣喜:“谢谢娘子!”
“这是签上说的,你谢我作什么?”那女子娇嗔道。
“没有娘子,又哪有我孟云天的今日?”
那个声音充满深情与感恩,让人心恻恻然。
两人相依相偎,言笑宴宴地走向相国府。我上前一步,从檐下的阴影中走出,低唤:“表哥!”
男子闻言一怔,缓缓回过头来,是了,是他!依旧俊逸的五官,依旧黑亮的眼瞳,只是那往日白皙的皮肤,在这一刻宛如死灰。
他瞪着我,像瞪着一个面目狰狞的怪物般,许久发不出声来。
“表哥,我是盈盈,你不认得我了吗?”
那个女子非常惊讶,戒备地盯着我:“相公,他是谁?”
呆若木鸡的表哥回过神,对他娘子说:“我不认识他,八成是个装疯卖傻的叫花子。”
“叫花子?”那女子露出一副厌恶的模样,掩住鼻子,“那还不打发他走?”
孟云天把脸转向我,正色道:“你快走!这里是相国府,容不得你胡闹。喏,我这儿有一些碎银子,你拿着它,回家去吧!”
他掏出几两碎银,塞在我衣袖里,便拉了他的娘子,急匆匆地敲门。
那两扇大门开了,又重重地关上。
我还站在原地,绝望地盯着那两扇沉重的门,一步也迈不开。
良久,我才慢慢地转过身,脚步是失去控制的零乱,整个人恍若游魂。
冬日的天空灰蒙蒙的,刺骨的冷风迎面吹来,令人窒息。
一片干枯的叶子,在风中挣扎、飘荡,落在我的脚下。
变了心的人,随风而逝的情感,正如这风中的落叶,又有谁握得住,挽得回?
我也希望自己是一片枯叶,一阵风吹来,随意揉搓,就碎成了灰,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我仍有思想,仍有意识,我知道要回到客栈去。二哥找不到我,这会儿一定等得心焦。
我飘飘忽忽地走着,走过了无数的街道和小巷。
终于,看到那家客栈了,我忽然发出声,像要喘不过气似的说:“他骗了我,骗了我…”
然后,我瘫软在地,完全失去了知觉。
第四章风花误入长春苑
四周漆黑一片,我看不见一丝光,却感到彻骨的寒冷。
这是哪里?为什么这样寒冷,这样黑暗?
我问:“有人吗?”
前方隐约出现一方光亮,照着奶妈那张慈祥的脸。
“小姐,你不是答应我要好好地活着,怎么还是来了?”
来了?来哪里了?
我举目四望,那无边无际的幽暗,以及寒冷…
莫非,这便是阴曹地府?
莫非,我已经死了?
“我也不想的。可是,奶妈,你告诉我,要怎样活下去?”
我叫着,没有回音,又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早就习惯了这种寂寞。
人,本来就是寂寞的,孤零零地来,也孤零零地走。没有人欢迎我的生,更没有人在意我的死。
“盈盈!”
恍惚中,有人唤我,声音如此真切,仿佛就在耳边。
我努力睁大眼睛,黑暗中什么都看不见。
“盈盈!”
是个温柔的女人的声音,充满怜爱。
我知道她是谁了,她是我那没见过面的娘亲!
“娘,是你吗?你来接我了?”
一声悠长的叹息,夹杂着奇异的香气。
“孩子,你阳寿未尽,还是快快回去吧!”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走了,扔下我在这世上受苦!为什么?!”
“我们女人到世上走一遭,本就是来恕罪的。上辈子造了孽,这辈子才罚做女人。”
那声音越来越远,像是很快就要消失。
“娘,请你不要走!”我狂乱地叫着,泪下如雨,“娘!娘…”
“好,娘不走,娘陪着你。别哭了,别哭!”
有人轻轻拍抚我的脊背,像安慰一个小孩子。
我不再哭泣,感觉到一股厚实的温暖,令周身不再寒冷。
我终于看见光亮了,发现自己躺在床上,面前一张并不年轻却冶艳的面容,朱唇微启:
“姑娘,你醒了?”
她当然不是我娘亲,也不是我认得的任何一个人。
“你是谁?”我自床上坐起,打量四周,琉璃垂花灯,云母屏风,窗帘绣缛全是绛红描金,把个房内装饰得富丽繁华,并不是先前那家客栈。“这儿又是哪里?”
“这儿是绮香楼。至于我嘛,是这儿的鸨母,姑娘儿们都叫我秦嬷嬷。”
鸨母?绮香楼?…原来是一家妓院!
我惊觉,问:“我怎么会在这里?”
“昨天下午,你昏倒在绮香楼前,被看门的婆子发现,我叫人把你抬了进来。”
昨天下午?那现在又是什么时候?
“现在是半夜子时,你昏迷了一天一夜。”
居然睡了这么久?我完全苏醒,翻身下床,往门外走去。
“姑娘,你要去哪里?”秦嬷嬷在身后问。
“悦来客栈。”所幸,我还能记起那家客栈的名字。
秦嬷嬷走过来,说:“听口音,姑娘不像是本地人。”
“我是扬州人氏。”我不打算瞒她,只为她曾经温柔地安抚我梦中的哭泣。
“到京城是来走亲戚的?”她问。
亲戚?我想起相国府门前的一幕,心口犹如被人狠狠刺了一刀,剧烈地痛楚。
秦嬷嬷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说:“深更半夜的,你一个姑娘家不方便,不如就在这儿歇一夜,等天亮了再走吧!”
如果是以往,打死我也不会在妓院过夜。而现在…所谓的名节,我已经不在乎了!
“谢谢秦嬷嬷。明天天一亮我就走。”
秦嬷嬷离去前,撤了灯,换上一对红烛。
我看那床前高烧的烛焰,一个声音低低地在耳畔响起:
“金榜题名之时,就是你我洞房花烛之夜。”
再也不会有我们的洞房花烛夜!
绝望的情绪又一次席卷而来。
失去了生命中唯一的色彩,这样的我了无生趣。
第二天一早,我从绮香楼告辞出来,循着记忆中的路,找到那家悦来客栈。
那老板娘猛地看见我,眼珠子差点掉下来:“你竟是个姑娘家?”
“我二哥呢,哦,就是柳公子他们,在哪里?”
“走了,昨儿晌午启程回扬州了。”
我顿觉手脚冰凉,走了,都走了,撇下我一个人…
“柳公子临走前,给你留下一封信。”
我撕开信封,信笺上只有短短的一句话:
“因有要事,需即刻赶回扬州。我在老板娘那儿放了十两纹银,你自行回家吧!”
我从老板娘手中接过银两,硬硬的,冰冰的,硌得手生疼。
回家?他们都叫我回家!
事实上,我根本就没有家!
扬州柳家不是我的家,那只是个囚禁的牢房。
不知不觉,我又走回了绮香楼。
秦嬷嬷并不惊讶,只问:“姑娘,你有何打算?”
“我能有什么打算?只求嬷嬷收留我作个烧火丫头,有饭吃,有床睡,就心满意足了。”
她用那双脂粉味很浓的手,撇开我覆在额前的一缕乌发,笑吟吟道:“好一个妙人儿!凭姑娘的花容月貌,光是作个丫头,太委屈了。如果愿意,让嬷嬷我好好调教,不出一年,你就能成为绮香楼的花魁!”
“秦嬷嬷,我并不想作什么花魁,只问你一件事,女人活在世上,如何才能让自己不受苦?”
“守住自己的心。”秦嬷嬷紧看着我,“永远不要相信男人,不要把心交出去,那样,就不会有痛苦了!”
“我懂了。”我点点头,“我愿意留下来。”
秦嬷嬷一脸喜出望外:“还没请教姑娘的芳名?”
“我姓沈,小名无心。”
“沈无心,这名字取得别致。”
是的,柳月盈已经死了,从今天开始,我是沈无心。
第五章玉勒雕鞍游冶处
秦嬷嬷说得对,不交出自己的心,就不会有痛苦,即便是迎来送往、倚门卖笑的妓女。
因为她们出卖的是身子,不包括灵魂。
我感激秦嬷嬷,她不仅给了我一个栖身之所,还教会了我生存的法则。
当然,她也没作亏本生意,短短一年时间,我就成了绮香楼的头牌、吸钱的清倌。
每天上门的客人络绎不绝,只为了见我一面。
见谁不见谁,全都由秦嬷嬷一手安排。只要她一声招呼,我便浓妆艳抹,被丫头们簇拥着,去赴不同的约会。
李尚书、赵太尉、苏衙内、孙员外、曹公子…只是从没见过孟云天,是他洁身自好,不屑涉足烟花之地,还是被那位相国千金看得紧?
他一定想不到,名满京城的花魁女,竟是他那个冰清玉洁、目无下尘的表妹!
如果知道了,他会不会有哪怕一点点的心痛和忏悔?
心思飘得远了,差点没听见媚儿那丫头的声音:
“姑娘,秦嬷嬷叫你去暖阁!”
“今儿来了什么客人?”
“有两位是熟客,曹公子和王学士,另一位看着眼生,怕是头一次来。”
心下一动,问:“他长什么样子?”
“嗯,很特别的一个人,长得玉树临风,气宇轩昂的样子,却没有普通王孙公子的浮华之气。”
不会是他吧?心里想着,胡乱地梳洗了一下,胭脂也没有擦,就匆匆地往前厅去。
到了门口,又顿住脚,暗自思虑:如果真是他,你会怎样?
别忘了,你已不是柳月盈,你是沈无心!
我铆足了劲,一步一步,走进那间富丽堂皇,燃着薰香的暖阁。
屋里的人本来有说有笑的,见我进来,一下子静默无声。
我早已见惯这样的场合,屈身施礼道:“无心见过三位公子。”
“沈姑娘,快快请起!”曹公子上前,温柔地扶我起来,“你怎么现在才来,让我们等得好不心焦!”
“无心倒觉得,没有我,你们可以谈得更加尽兴。方才我在外面,老远就听见你们的笑声,怎么我一来,你们反而无声无息?”
他被我说得愣住了,一张俊秀的脸涨得通红。
他叫曹瑞琪,是曹相国的三公子,生得清秀挺拔,面如敷粉,一双凤眼顾盼生辉。他家境优裕,又风流多情,是绮香楼的常客。
“好一副伶牙俐齿!”一个讥诮的声音打破了僵局,“我从不知道,风月场中还有这等人物!”
我抬头,看向说话的那人。
这是一个很出色的男人,俊朗的五官,线条很刚毅,但全身散发出来的儒雅的书卷气,却让这刚毅变得温柔。
他是谁?一身锦衣绣袍,显示他的出身不低。比这身衣着更能衬出他身份的,是他言谈举止间透出的尊贵气势和绝对的自信。
王学士在一旁道:“沈姑娘,这位是楚雁南楚公子。”
虽说是介绍,却没有点明他的身份,此人绝非寻常之辈。
“无心刚才无礼,让楚公子见笑了。”
“早就风闻沈姑娘国色天骄,才艺出众,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不知为什么,这誉美之辞,从他嘴里吐出来,却似透着几分嘲讽。
“无心不过才说了两句话,楚公子怎么就看出我的才艺了呢?”
我看着哑口无言的他,唇边浮起一抹冷笑。要知道,我不再是当初那个笨嘴拙舌、任人宰割的柳月盈了。没有心的人,是无所顾忌的。
王学士怕影响了现场的气氛,连忙打圆场:“那就请沈姑娘为楚公子弹奏一曲!”
“楚公子想听什么?”
“你会什么?”他那双如寒星般的黑眸凝视着我。
“只要是楚公子想听的,无心都会。”
“别说大话,箜篌你会弹吗?”
“楚公子大概不知道,坊间有一种说法,箜篌奏出的靡靡之音导致了商的灭亡。这亡国之音,还是不弹为妙。”
“我倒是听说,美女妲己才是灭商的祸水。”
“红颜祸水,美人亡国!”我低头叹息,“你们男人为何总把自己的失败,强加在女人头上?”
“难道不是吗?妲己灭商、西施亡吴、杨贵妃祸唐。自古以来,女人是祸水,像你这种才貌双全的绝代佳人,更是祸水中危害最烈的祸水!”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
曹瑞琪目瞪口呆,其其艾艾:“楚…楚兄,你何出此言?”
我冷笑一声,道:“楚公子说笑了,无心只是个青楼女子,出身低贱,命薄福浅,连皇宫的门朝哪儿开都不知道,又怎么谈得上媚主误国呢?”
“幸亏你身在青楼,否则…”他撇了撇嘴,没有说下去。
我却从他这半句话里听出了鄙薄和不屑,忍不住道:“楚公子这样的正人君子,实在不宜出现在花街柳巷,还是快快请回吧,免得玷污了您的清誉!”
这是我沦落风尘一年多来,第一次动怒,也是第一次对客人下逐客令。
奇怪的是,那个楚雁南并不生气,反而看着我,似笑非笑道:“来之前我一直讷闷,一个风尘女子,为何偏偏给自己取名无心?如今我有点明白了。”
我充耳不闻,款款起立,向曹瑞琪和王学士施礼:“两位公子见谅,无心告退了。”
也不待他们回应,人就迳直出了暖阁。沿着曲折回廓一直走到后院,仍感觉身后仿佛有两道锐利的视线紧盯着我。
接了这么久的客,这样盛气凌人、不可一世的男人,我还是头一次遇到。
我讨厌他的道貌岸然,讨厌他的自命不凡,更讨厌他那双精明深沉的黑眸,仿佛能一眼把人心看透。
但愿今生今世,我都不要再见到他!
第六章云月长临不夜城
那位楚公子没有再在绮香楼出现。曹瑞琪却像着了风魔般,成天往我这儿跑。
姐妹们半是艳羡半是嫉妒地说:“曹公子怕是看上沈姑娘了。这样一个娇客,门第高华,又温柔体贴。如若嫁了他,那才是真正的称心如意!”
“就算他想娶,本姑娘还不想嫁呢!”
“瞧这话说的,那不白白错过了一段好姻缘!”一个叫吟香的姐妹嘘唏不已。
我斜睨她一眼,讪笑道:“姐姐,别做白日梦了。像我们这样的人,哪里会有什么好姻缘?”
正说着,秦嬷嬷走进来,对我道:“沈姑娘,快点出去吧,人家曹公子早就来了,今儿他带的银两足够买下整个绮香楼!”
“奇了,他带这么多银两做什么?”众姐妹更加起哄,“不会是想为沈姑娘赎身吧?”
我只当她们说笑,对秦嬷嬷点点头:“无心这就去!”
到了暖阁,曹瑞琪已经在圆桌旁就坐,见到我的人,连忙起身,差点将面前的酒杯打翻。
“曹公子,无心姗姗来迟,还请您多多包涵!”
“沈姑娘太客气了。曹某三生有幸,能够得到姑娘的青睐。来,曹某敬姑娘一杯!”他举起了酒杯。
我没有推辞,举杯便饮。我知道自己酒量不弱,远在曹瑞琪之上。
果然,才三杯下肚,他的眼色便浑浊起来。
我把酒问道:“不知曹公子今日来,所为何事?”
“当然是为了见沈姑娘。”
“那也用不着日日都来。”
他一听这话急了,道:“沈姑娘,我若一日不见你,便寝食难安!”
我依然语气淡然:“不值得,为我这么一个卑贱女子。”
“怎么不值得?为了你,我就是即刻去死,也值得!”
他说得情真意切,我却毫不动容:“曹公子,你发这么毒的誓,无心哪里消受得起?”
“实话跟你说吧,曹某也是五陵年少,于风月场并不陌生。可是,自从在绮香楼见了你,便像丢了魂一般,不能自已。我现在连做梦都想着你…”
我微微叹了口气,打断他的话:“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要说我喜欢你什么…首先是你的美貌!”
“美貌?”我嗤之以鼻,“无心自认是有几分姿色,但这世上比我漂亮的人多得是,就是在绮香楼,我也不是最美的,你为何单单迷恋我?”
“还因为你聪敏!”
“女子无才便是德,要聪敏干什么?”我讥嘲道,“女人聪敏了就不听男人的话,岂不难对付?”
曹瑞琪皱起眉头,一副不胜困扰的样子:“你这话怎么说得和楚…楚公子如出一辙?”
那个楚雁南?我不屑地问:“他又在背后说我什么?”
“他说…他说…他说像你这种女人,花容月貌又聪敏灵慧,再加上没有心肝,是最难对付的,图个新鲜,玩玩可以,千万不能娶回家去!”
我呆住,那个楚公子果然眼光毒辣!
曹瑞琪见我不说话,以为触到了我的痛处,连忙说:“那只是他的想法,我不是这样看你的…我是真心地喜欢你!”
“你喜欢我又如何?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将来你回家娶个大家闺秀,继续做你的贵公子。而我呢,继续在这里服侍一个又一个像你这样自命风流的男人!”
“沈姑娘,我怎么会让你继续呆在这里?我今日来就是为你赎身的。”
“多谢曹公子的美意,无心不想离开绮香楼!”
他大大地吃了一惊:“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喜欢这样的生活,每日锦衣玉食,还有许多男人围在身边,比起那些独守空房的良家妇女,不知要快乐多少倍!”
“你…你…竟然自甘坠落,枉费了我一片好心!”他的脸色瞬间惨白。
前一刻还深情款款,一不小心惹恼了他,便马上翻脸无情。这就是男人!
我冷冷地看着他:“你会有什么好心?就像你那位朋友说的,你迷恋我只不过是图个新鲜,等劲头一过,还不是一样弃如敝屐?”
曹瑞琪瞪着我,说不出一句话。他这样的王孙贵客,锦绣养成,珍宝供奉,何曾受过这种冷淡和奚落?
我可管不了许多,将他晾在那儿,一个人回了房间。
吟香正在房里等着我,看见我进来,关切地问:“你怎么就回来了?那个曹公子呢?”
“我把他打发走了。”
“他不是来替你赎身的?”
“我早说了,我不会嫁他!”
吟香叹息摇头:“无心,我真不知你是怎么想的。待在这里,虽然穿金戴银,但卖笑生涯,何乐之有?况且,花无百日红,你现在不抓紧,等到年老色衰,就什么也谈不上了。”
我听她这样一说,心也沉坠了下去。半天,我才开口:“姐姐说的,无心都明白。但那个曹公子,并不是我的好归宿。”
“唉,你这个人,就是心比天高!可惜你不是生在富豪王侯之家,否则人家也把你当千金小姐来看待!”
绮香楼没人知道我的身世,以为我和她们一样出身寒微,被逼良为娼。我也不想解释,只道:“姐姐错了,我不是心比天高,我早就没有了心!”
“你没有心不要紧,可别把绮香楼的客人都赶跑了,害得姐妹们没有饭吃!”
秦嬷嬷一头闯了进来,满脸怒容。
我并不怯懦,直视着她:“秦嬷嬷,无心一个做事一人当。你要是觉得我是个累赘的话,我即刻就走人!”
秦嬷嬷更加怒不可遏,加重语气说:“沈姑娘,你不要以为自己才貌双全、奇货可居,就不知道自己几两重了。没有我秦嬷嬷收留你,你早就流落街头饿死冻死了,哪里会有今天?你在绮香楼一天,就要给我好好接客!”
我低着头,紧咬住牙,一句话不说。
她余怒未消地走到门口,又想起什么,回过头来:“哦,对了,下个月十五,你就满十八岁了。到时候,我会广发贴子,请各位王公贵族来捧个人场。谁出的价钱高,谁就给你开苞!”
我还没开口,吟香就插话道:“秦嬷嬷,你当初不是说好,无心只卖艺不卖身吗?”
“既然下了海,哪里能当一辈子清倌?我早就放出话去,在她十八岁生日那天让她破身。”
秦嬷嬷走后,吟香拉着我的手,不无惋惜地说:“凭你的姿色才情,完全可以嫁入富贵官胄之家,又何苦…”
“即使嫁个名门公子,最多只能给人作妾。像我们这种人,是没有资格当正室的。”
“我说你心比天高,你还不承认!难不成你竟奢望能明媒正娶,做个正室夫人?”
吟香被我的话吓着了,抱着双臂,不寒而栗的样子。
我自心底发出一声冷笑:侍妾的女儿只能作侍妾。何况,我比母亲更不堪,母亲好歹身家清白,而我竟然沦落烟花,却不以为耻。
正如那曹瑞琪所说,我是自甘堕落!
第七章倚楼无语欲销魂
曹瑞琪不来打扰,我倒是清静了许多。
吟香却日日念叨:“曹公子有十天半月没来了吧?我看走眼,还以为他是个难得一遇的情痴呢!”
“姐姐,枉你在绮香楼呆了这许多年,这世上哪有什么情痴啊?那些男人像苍蝇一样围着你打转,也不过是想一亲芳泽罢了。没有人会对一个婊子付出真心!”
“哎呀,我说无心妹妹,你年纪不大,这世态人情可是看得透彻!”琴韵啧啧赞叹。
我一笑置之。为这世态人情,我可是付出了血泪的代价。已经死过一回的人,还有什么看不透的?
媚儿就在这时走了进来,说:“曹公子来了,说无论如何要见姑娘一面。”
这句话把一屋子的笑声都压了下去。吟香朝我挤眉弄眼:“看来这个曹公子,是对你付出真心了。你那样赶他,给他难堪,他都不走,就是唐朝的郑元和在世也比不上!”
身在青楼,我当然听过李亚仙和郑元和的艳事。但,即使他是温柔多情的郑元和,我也做不了李亚仙。
媚儿见我半天不作声,又问:“姑娘见是不见?”
“当然要见,让他进来。”我坐在镜前,浓施脂粉,把一双眉毛画得逶迤入鬓。
曹瑞琪头一次进我的房间,进了门,一句话不说,只把眼睛盯在我脸上,神情专注而热烈。
这目光我并不陌生,但我更了解,痴情过后的无情,会让人痛彻心肺。
我命媚儿端上香茗,请他入座。
“曹公子近来可好?”
听我这么一问,他的眼睛立时红了,道:“我在为你害相思病,能好吗?”
我怔了怔,仔细打量,几日不见,他确是清减了不少,面容也变得憔悴。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我是想不来,可是,才几天功夫就瘦了许多,真所谓为伊消得人憔悴,衣带渐宽终不悔。”
“当日我那几句话还不曾点醒你吗?真是个傻子!”我微微叹息。
“我不是傻,我是痴!我的一颗心全在姑娘身上,任凭你处置!”
我看他气焰全无,倒是心生怜悯:“唉,曹公子,你要我怎么做?”
“沈姑娘,这句话应该我问你才是。这几日我翻来覆去地想,我到底哪里得罪姑娘了?幸得王学士点拨提醒,他说,但凡青楼女子,没有一个不想从良的。你之所以拒绝,是因为我没把话说明白。”
“他错了,你的话我明白得很!”
“不,沈姑娘!王学士说,你不是那种逢场作戏的人,你不要一夕缠绵,求的是终身的依靠。你放心,我一定会跟家里讲明,不让你受任何委屈,八抬大轿把你娶进门!”
“娶我进门?你父母会同意这门亲事?”
“我父母一向疼爱我,对我百依百顺,他们一定会成全我。”
“曹公子,你不要想得太天真。别忘了,我可是个为正人君子所不齿的贱妓!”
“你不要这样说自己!我知道,你虽然误落风尘,但心高气傲,一向洁身自爱,是有资格嫁人当正室的。”
“正室?”我看着他,只觉喉头干哑,“你要娶我当正室?”
“当然。”他郑重其事地点头,“今生今世,我不会再有第二个女人!”
看来,他为了我,真的要做郑元和了。可是,郑元和没有一个贪恋富贵、始乱终弃的姐夫!再说,那相国府侯门深似海,也不是我进得去的。
我强自压下满腔酸楚的情绪,缓缓道:“曹公子,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我并不是误落风尘,我是自愿入妓籍。”
“什么?”他失声问道,表情惊且惧。
“如若公子真想要我,下月十五请你到绮香楼来。只要出得起高价,就可以得到我的处子之身。”
他完全不能置信地瞪着我,仿佛今天才认识我。
“沈姑娘,你怎么可以说出这种话?你不觉得…不觉得…”
不觉得羞耻吗?他神情如此激动,简直无法讲下去了,而我却格外冷静:
“曹公子,你看清楚了,这才是我的本质。”
曹瑞琪气馁地垂下眼,喃喃道:“说对了,真的让他说对了!”
“什么?”我不知他所指。
“我今天来之前,楚…楚公子就说,我会碰一鼻子灰。因为你是个真正的婊子,没有心,没有情,只会利用自己的本钱,去掏空男人的腰包,把我们玩弄于股掌之中。”
“说得太对了!你那位楚公子,真是我的知己呢!”
见我不怒反笑,曹瑞琪的眉毛纠结在一起,眼眸显得忧郁。那副发愁的样子,很是孩子气。
他是浅薄的、平庸的,但也是天真的质朴的。更难能可贵,他身在豪门,养尊处优,却不失纯良的本性,还未沾染上权贵的恶习。
如果我没有遭遇那么多的事情,或许我会嫁给他,作他温柔贤慧的妻子。只可惜…
我闭上潮热的眼睛,道:“下月十五,你会来吗?”
“我…我…会来…”他的声音低哑,答得艰难。
我再度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冰冷淡漠。
“谢谢曹公子捧场。媚儿,送客!”
媚儿还没有进来,他便拉开门,大步急急离开。
我倚门站着,目送他离去的身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悲哀。
我送的不但是他,也是那已死的过去。
第八章香车系在谁家树
虽然已入了冬,天气转冷,绮香楼里还是人来人往,宾客盈门。
这天早上,我才起床,秦嬷嬷就进来了:“无心啊,外面来了一位客人,指名要见你,出手阔绰得很,人还没见,银子就已摆好几锭。快些梳妆打扮起来吧!”
自从上回惹她不高兴,说了几句重话,我不敢再忤逆,精心装扮好了,随她去见客。
那客人自称姓关,名月,是位蓄着美须的中年男子,一身玄衣,却不给人沉重的感觉,相反,他的神情洒脱,态度安闲,让人如沐春风。
“你就是沈无心?”他开口便问。
“正是,先生有何指教?”他看上去像个温和儒雅的读书人。
“你陪我下盘棋如何?”
我答应了他,发现他棋艺高超,我甘拜下风。
此后,关月经常出入绮香楼。因他出手阔绰,为人豪爽,对我又没有非份之想,秦嬷嬷待他格外殷勤。
每日与他对弈,为他抚琴,与他饮酒作诗,我的心情总是明朗。
关月满腹经纶,诗画精通,举止优雅温文,而又风度翩翩。
更重要的是,从他温柔凝视的眼眸里,我读到了一种不同旁人的,特别的东西——疼惜。
这本来应该从父亲处得到的东西,我却从这个陌生男子那儿得着了。
姐妹们又开起了玩笑,说我终于找到可以托付终身的良人。
我心思笃定:“我和关月之间,不是你们想象的。”
的确,他的年龄大到可以做我的父亲,最多只能算是知交。
但,半个月后在绮香楼发生的一幕,却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
那日是十一月十五,也是我的十八岁生日。
绮香楼人山人海,来的全是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
我坐在花厅当中,把自己当作一件货物,任人品头论足。
秦嬷嬷上前,向众人福了个礼后,笑盈盈地说:“承蒙各位的赏光,我们绮香楼今天得以如此热闹。我知道大家都等不及了,废话少说,从现在开始叫价!”
“五十两!”场中立刻有人嚷道。
秦嬷嬷冷冷地说:“哼,五十两?这位公子,你以为是买只鸡呀?”
众人哄笑。笑声刚落,便有个熟悉的声音说:“八万两!”
全场哗然,大家都举目四处张望,寻找那个出如此高价的人。
我识得那个声音,不用看也知道,他是曹瑞琪。
他来了,他真的依言来了!
“还有没有人出价?”秦嬷嬷问。
下面一阵静默。
“如果没有的话,今夜沈姑娘就和这位公子共度良宵了。”
“慢着,沈姑娘值得更高的价!”
我抬眼望过去,说话的是个肤色白皙、年轻俊美却完全陌生的男人。
“那你出多少价?”
那男人在眼光掠过我之后,露出一个诡黠的笑容:“五十万两!”
众人在屏息了一阵后,开始交头接耳:“天!他发疯了?出天价买下一个妓女的初夜!”
“很抱歉,我不喜欢与人砍价,想必没有人比我出价更高!”他的语气自信而狂傲,“另外,我不只想买下沈姑娘的初夜,我还要把她整个人都买了。”
秦嬷嬷不动声色地问:“请问公子,你是做什么的?”
“一个读书人。”
他分明在撒谎,一介书生,哪里出得起这么多银子?
秦嬷嬷也不拆穿他,把头转向众人:“果真没人出更高价了吗?”
大家纷纷摇头。而曹瑞琪站在人群中,面色灰白,更显孤单落寞。
这下,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秦嬷嬷身上。我知道她一定会答应。
五十万两,远远超出了她原来的估价。尽管失去了我这棵摇钱树,但那笔钱足够买几十个像我这样的姑娘,过不多久,又可调教出一两个色艺双全的花魁女。在青楼,没有谁是不可替代的!
果然,我听见她对那个俊美的男人说:“好,沈姑娘归你了!”
“请沈姑娘明日午时前打理妥当,我会来绮香楼接她。”
那男人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迳直离去,竟是毫不留恋。
少顷,众人皆散去。秦嬷嬷走到我身边,道:“恭喜沈姑娘,你的造化来了!这位公子年纪与你相当,又生得如此俊美,你跟了他,绝对不会吃亏!”
我松开一直紧握的手,才发现掌心汗湿了。
我在紧张什么?我不是早就知道自己的命运吗?被一个男人买走,然后任其糟蹋…
可笑的是,我竟然连买家是谁都不知道!
我蓦地打了个寒颤,掏出帕子将汗水拭干。
明天的事,还是留到明天去想吧!
次日午时,那个男人果然准时来接我了。
他向秦嬷嬷拜别时,她说:“还不知道公子尊姓大名?”
“小人姓卓,名不凡。”
“可有官职相称?”
“卓某只是个读书人,尚无功名。”
秦嬷嬷不好再问,和几个平日与我相好的姐妹送我出来。
一乘粉缎绣五色彩凤的小轿停在绮香楼外面。
“请沈姑娘上轿!”他撩开帘门,恭敬地道。
小轿离开绮香楼的时候,秦嬷嬷和吟香、琴韵、媚儿站在门口,对着我挥手,那神情就好似生离死别一般。
再冷硬的心,也禁不住如此场面。绮香楼虽是个堕落、肮脏的地方,我却从没嫌过它脏,对那些姐妹更有同病相怜之感。说到底,都是些可怜的人,可怜的女人!
我对着她们叫了一声:“秦嬷嬷,请回去吧!”便立刻放下轿帘。
几个轿夫抬着轿,在大街上大步疾走。透过被风拂开的轿帘,我看见卓不凡骑着一匹白马,随轿而行。
他到底是什么人?又为何买下我?在昨天之前,我从未见过他,他不是我的恩客。
他虽然相貌俊美,但表情淡漠,不像是个好色之徒。而且,他十指尖尖,举止斯文,衣着精良,甚至带点脂粉气。
任我怎么想,也猜不出他的身份。
一路上,他都不与我说话。我也如常地保持着缄默。
轿子走了很长的一段路,才停了下来。
卓不凡下了马,过来掀起轿帘,说:“沈姑娘,到了。”
下了轿,打量四周,杨柳堆烟中隐着一段红柱绿瓦的宫墙。
我突然呆住,脑中一片空白。
“沈姑娘,买你的人不是我,而是另有其人。”他的语调平静无波。
“谁?”
“当今皇上。”
“什么?”
蓦地,一阵眩晕袭来。卓不凡眼尖,跨步上前,我软软地倒在了他的怀里。
第九章六宫粉黛无颜色
我清醒过来时,已经身处一座布置得极为富丽堂皇的寝宫。
一张雕龙镂凤的牙床,四周悬挂着锦帐流苏。床前,铺着名贵的貂皮,一只落地鎏金铜瓶内,插着一抱五彩斑斓的孔雀羽毛。
我以为自己在作梦,直到对上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
“是你?”我内心受到极大的震动。
其实,早就应该想到的!
关月不就是“朕”吗?
“你没有想到,连朕也成了你的入幕之宾,裙下之臣吧?”
依然平和的语气,却透着无比的威严。
我跪在地上,微微颤抖:“请皇上恕罪!”
“你何罪之有?”
我低垂着头,轻声道:“民女有眼无珠,竟不识皇上圣颜龙体,罪该万死!”
“你若真死了,倒是朕的一大损失呢!”他轻笑道,“平身吧!”
“谢皇上。”
我依言起身,却仍低着头。
“为何不抬头?”
“圣颜不能瞻仰,民女不敢放肆。”话才说完,就有一双手托起我的下巴。
“朕替你赎了身,脱离妓籍,你要如何感谢朕呢?”
我眉眼轻抬,望着这个万民仰望的男人。他不是我想象中英武神勇的样子,但那一双如鹰隼般逼人的眼睛,使他那张原本温和的脸隐含生气,不怒自威。
“为报皇上隆恩,民女万死不辞!”
“怎么又说死?”他脸上带着笑,眼里满是疼惜,“这样一个倾国倾城的佳人,朕哪里舍得你死?”
他虽是堂堂一国之君,但首先是个男人。我知道怎么对男人说话,在绮香楼的日子,我艳冠群芳,靠的不仅是绝色和才情。
“皇上要民女如何做?”
他一把拉我入怀:“留在宫中,终日陪伴伺候朕!”
如果换作别的女人,早就受宠若惊,感激涕零,跪地“谢主隆恩”了。
然而,我却婉言推拒:
“民女惶恐,民女出身卑微,不堪受皇上宠幸,只怕会污了皇上的圣明!”
“只要朕愿意,全天下的女人,都可为朕所有。”他环着我的手臂紧了紧,“你也不例外!”
“皇上有后宫佳丽三千,何必挂念区区一个烟花女子?”
“那些养在深宫中的无趣女人,哪个比得上你色艺双全,又懂人世风情?”他伸手轻抚我的脸颊。
在绮香楼时,我听逛窑子的王公贵族们说起,郭皇后端庄高贵,以贤慧见长,却被皇上斥为“无趣”。
想到这儿,我难得地绽开一抹微笑,他脸上现出痴迷至极的表情,一把搂住我的纤腰。
“朕要你现在就侍寝!”
我知道我不能再拒绝了。在他将我抱上牙床的那一刻,我抓住他的衣袖,问:“陛下,送我来的卓不凡,是什么人?”
“他是朕的心腹宦官。”
宦官?难怪他对我敬而远之,又难怪他身上带着脂粉气。只是可惜了那样一张让天下女子都为之失色的俊美容颜。
像是读懂了我的心事,他眉头一皱,道:“你在为他惋惜吗?”
“民女不敢!”
“从今天开始,要称臣妾!”他说完,堵住了我的唇,我清楚地感受到他隐忍的怒气与强烈的欲望。
关于云雨之事,秦嬷嬷早就私下传授过了。只是没想到,让我领受这种事的,居然会是九五之尊的皇上!
那日,在撕裂般的痛楚中,我成为他成千上万个女人中的一个。
因为痛楚还有失落,我止不住地落泪,浸湿了头下的绣枕。
他拥紧我,怜惜地说:“哦,卿卿,我会补偿你的!”
果然,第二天,他就授意郭皇后下诏,封我为才人。
为免欺君之罪,我向皇上禀明:“臣妾本姓柳,家住扬州城,父亲乃当地一富商。”
皇上很吃惊,却不怪罪。
我恢复了原名柳月盈,而我父亲被接到京城,封为国丈,几个兄长也都任了官职。
父亲很是诚惶诚恐,我这“扫帚星”带给他的不是灾难,竟然是荣光,真应了那句老话:“生男勿喜女勿悲,生女也可壮门楣。”
我意外得到皇上的宠幸,刚进宫那段时间,甚至是专宠。
他欣赏我的聪明博学,爱我清丽绝俗的容颜。他说,我时而冷傲孤绝,时而温顺乖巧,生出一种奇异的气质,令他着迷。
在床第之间,他唤我作“解语花、忘忧草”,并且对人称:“柳才人善解人意,从不恃宠而骄,和其他嫔妃争风吃醋。”
他说这话事出有因,宫闱明争暗斗是常事。
郭皇后系出名门,其父镇南将军乃皇上的亲舅。她以妇道精纯贤德昭彰著称,却无才可夸无能可逞,不能迎合皇上吟风弄月的情趣。
于是,有“京城第一才女”之称的苏婉儿得以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被皇上封为惠妃。但,这个女人工于心计,野心勃勃,充满干政欲望,甚至帮皇上批阅奏折。朝官认出折子上陌生的笔迹,议论纷纷。时间长了,皇上也对她的任性揽权不满,待她日渐冷落。
而在我进宫之前最受宠的陈仪妃,生得千娇百媚,美艳绝伦,堪称“尤物”,却自恃青春貌美,妄想独占天下第一人之心。
孰不知,以色事君者,不仅时光无情,貌还是不足恃。丈夫是皇帝,要什么貌没有?而且,谁的貌真能和天下之貌竞争?
我从不奢望皇上只爱我一个人,宠我一个人,我只是安份守己,做个知情识趣的女人。
然而,别人却不这样认为。当时宫中盛传,柳才人识人无数,善解风情,皇上同她在一起,身心没有一刻不愉悦的。
当我从卓不凡嘴里得知这些,忍不住微笑。人们会因我的出身而轻视我,我早有准备。
见到我的笑容,卓不凡很是迷惑,问:“娘娘,竟不以为意?”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是皇上的女人,只要皇上知道是怎么回事,就行了。”
这话后来传入皇上耳中,他深受感动,对我更加宠爱。
不久,我被晋封为昭仪、贵人、嫔妃,最后又加上了“贵”字,成为仅次于郭皇后的贵妃娘娘,迁往涵烟殿居住。
第十章名花倾国两相欢
皇上已有三个月没来涵烟殿,因为孙昭仪新近诞下一男婴。皇上晚年得子,自是喜不自胜。
陈仪妃破天荒跑到涵烟殿来,假意寒暄了一番后,才切入正题:“母凭子贵,柳贵妃,我看你的地位恐怕不保!”
别看陈仪妃貌美如花,娇媚如仙,心肠却似蛇蝎。每有女子入宫,她总千方百计阻挠其见到皇上。若发现有嫔妃怀孕,又暗中指使心腹太监迫其服食堕胎药。但报应也来得快,她生的两个儿子都早夭。如今孙昭仪生下皇子,她自然是妒恨交加,想挑衅我对孙昭仪下手。
她这套挑拨离间、勾心斗角的伎俩,我早已心知肚明,不流露任何情绪地说:“仪妃姐姐,你这话差矣。身为皇上的妃妾,万事都要为皇上着想。如今,皇上喜得贵子,我们应该高兴才是!”
她睁大了眼睛看着我,不相信我会说这样的话。
“你曾是皇上最宠幸的女人,现在被别人抢夺,我就不信你不嫉妒!”
她想错了,我不知嫉妒为何物,更不屑玩争宠的无聊把戏。
我也不会像苏惠妃那样,自恃美貌才高,想要干预朝政、母仪天下。一个小小的妃子,能够得到皇上的宠幸,身为配角却抢了主角的风光,我已经很知足。
对这些女人奋力向上爬的勇气,我不得不佩服。只是她们不明白,高处不胜寒。人越到高处,越会觉得孤独。
一弯冷月,高悬在宫殿的飞檐上。四周没有一点星光,清冷、孤绝。
我掀开门帘,缓缓步出殿外。
“娘娘,外边风寒露冷,请添衣。”
我回头,卓不凡空灵的眼神,娇艳如花瓣的唇,在银白色的月光下,有种异样的魅惑。
上天真是暴殄天物,这样俊美无俦的人儿,竟然是个男人,而且是最不堪的那一种!
我定了定神,说:“我不冷。”
“娘娘是在等皇上吧?”
我摇摇头,说:“我没有等任何人。”
这儿多的是望穿秋水的深宫怨妇,没必要加上我一个。
“奴才以为,这话对皇上来说,很是不公。”
“为什么?”
他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地:“难道娘娘看不出,皇上的三千宠爱,皆在娘娘一身么?”
我淡淡一笑:“我倒觉得我像个失宠的妃子,涵烟殿也成了冷宫。”
“你这样说,是在埋怨朕吗?”一道低沉的男声在冷寂的夜里响起。
“奴才叩见皇上!”卓不凡跪倒在地。
我也跟着盈盈一拜:“臣妾向皇上请安!”
“爱妃免礼!”他上前扶我起来,温柔地道:“这么晚了,为何还不睡?”
“皇上不来,臣妾哪里睡得着?”我顺势偎进他的怀里,没有忽略一旁的卓不凡迅疾抬头,清亮的黑瞳在月光下闪烁。
“说来说去,你还是怨朕冷落了你。刚才那情景,让朕想起了一首诗。”
“什么诗?”
他附在我耳边,低声念道:“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
是李白的《玉阶怨》。
我一笑,说:“对皇上,臣妾没有怨。因为皇上赐给臣妾的,已经够多了。”
他抬起我的下巴。
“这是真话?”
我点点头,他发出一声长叹:“爱妃,你为何总是与众不同?”
他不知道,正是我的与众不同吸引了他。
皇上乃天之骄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兵,莫非王臣。艳丽的、平淡的、风情万种的、贞静贤良的,各色各样的女人,他都可以随时拥有。只有与众不同的女人,才会让他惊喜莫名、怦然心动。
俗话说小别胜新婚,在帝王之家也一样。
那夜,皇上紧拥着我,在龙床上颠鸾倒凤、抵死缠绵。
末了,他把脸埋在我披泻的浓发中,道:“你怎么不能为朕生下子嗣?”
我入宫一年多从未受孕,这是他最大的遗憾。
“皇上不是有那么多皇子和公主吗?”
“朕想要你的孩子。”他深吻着我颈项,“即便是个女儿也好。”
我的心,莫名地动了动。其实,我并不是不能生。每次皇上临幸后,我都会偷偷服用秦嬷嬷交给我的一个方子。靠着这个方子,绮香楼从没哪个姐妹生过孩子。
而我,也不要孩子。我不要像我娘那样,为生孩子丢了性命,更不要母凭子贵,卷入后宫争权夺利的是非当中。
“皇上,臣妾若真生了儿子,也不想让他作太子。”
“这是为何?”他不禁皱眉。
“平常百姓到了皇上这个年岁,早已含饴弄孙、安享天伦之乐。而皇上还要日理万机,为国事操劳,让臣妾看着很是心疼。”
我在他的鬓边,又新发现了几根白发。原来,岁月对男人也同样无情。
“你是真的心疼朕?”
“皇上为何总不相信臣妾?”
无论如何,这一刻,我是真心的。
“如果他们都像你一样通情达理就好了。”他轻拍我的手。
我坐起身子,一边替他按摩,一边问:“是不是立储君的事,让皇上烦心了?”
自十年前太子病故后,储君之位一直空悬。而皇上年事已高,近日大臣们联名上奏,希望能尽快立太子,这样一来,便引起一场宫廷之争。
在几个皇子当中,排行第二和第三的燕王杨涌、齐王杨湛,对储君之位觊觎已久。但他们一个有才缺德,玩弄权术,一个有勇无谋,崇尚暴力,在皇上看来全不适合。
倒是听说楚王杨灏超拔英挺、文武兼备,只可惜他玩世不恭,志不在此。每日出入勾栏、酒肆,声名狼藉,深受非议。
慢!他既然混迹于风月场,我怎么没见过他?难道他从未上过绮香楼?
“这个不长进的东西,至今尚未娶妻,只和那些烟花女子厮混!”皇上摇头叹息。
我莞尔一笑:“这叫有其父必有其子。别忘了,臣妾也是皇上从青楼里捡来的。”
“你可不同。”他看着我,眼里有赞赏的光彩,“自第一次见你,朕便知你是一粒蒙尘的珍珠。你能诗善画,心性高洁,又自尊自贵,京城很多名门淑女都比不上。”
“皇上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呢!”我娇嗔道。
“如果朕的女儿,能像你这般玲珑慧黠就好了。”说着,又是一声叹息。
我知道,皇上又牵动了另一桩心事。
皇上最宠爱的昭阳公主杨汐生得如花似玉、冰雪聪明,却娇蛮任性,虽到了适婚年龄,也不肯嫁。
“再过几天,她就满十八岁了。不管她愿不愿意,我一定要为她指定一门婚事。”
“皇上心中可有合适的驸马人选?”
“依照惯例,驸马一般在探花中选。上一科的探花作了曹相国的乘龙快婿,新科探花已有妻室。”
曹相国的女婿不就是孟云天吗?他已作了礼部侍郎,凭借裙带关系,走上他梦寐以求的仕宦之途。
“昭阳生日那天,朕准备在宫中宴请诸位皇子公主,顺便邀请年龄相当的王孙公子、新科进士赴宴。由昭阳在他们当中,选出最中意的郎君。”皇上满意地说,然后看了我一眼,“届时爱妃也到场,为朕抚琴助兴。”
第十一章此情可待成追忆
昭阳公主生日那天,皇上在未央宫大宴群臣。只见宫廷内外,灯火辉煌,衣香鬓影,歌舞翩跹,笑语喧哗。
服侍我的宫女彩霞兴奋得不得了,说宫里许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她特意为我选了一件绫罗五彩衣,说:“娘娘一定要打扮得漂漂亮亮,艳压群芳!”
我却换上了那件月牙白的衣裙,只在裙角绣着一簇蓝色的小花。彩霞皱着眉头,道:“今天是昭阳公主的生日,娘娘穿得这么素净,恐怕不合时宜。”
我是特意这么净扮的,昭阳公主才是宴会上的主角,我不想喧宾夺主。
眉如远山,明眸皓齿,肌肤胜雪,我看着铜镜中映出的绝世姿容,不由想起自己过十八岁生日的情景。
同样都是女人,同样都是十八岁,一个像货物一样,任男人挑选;一个把男人当货物一样挑选。
但,对男人来说,前者他们垂涎的是美色,后者他们觊觎的是权势,唯独那颗掩藏在重重罗衣里面的真心,却没人想拥有。
外面传来脚步声,卓不凡出现在我身后,道:“时候到了,娘娘该去赴宴。”
其实,宴会早就开始了,他到这时才来催我。卓不凡谨守分寸,总是保持远远的距离,我却觉得他是离我最近,最懂我心的人。
这样一个聪慧深细的人,却不能识人间情爱。
宫中传说他出身贫寒,又患有隐疾,十岁便被家人送进宫。所幸,他聪明伶俐、心思缜密,很快得到皇上的赏识,成为贴身宦官。
我站起身,整了整衣裙,随卓不凡步出涵烟殿。
人还未走进未央宫,早有太监尖着嗓子通报:“贵妃娘娘驾到!”一旁的卓不凡根本来不及阻止。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我的身上。我不喜欢这种感觉,但还是带着冷艳高傲的表情,款款走到皇上面前:“臣妾来晚了,望皇上恕罪!”
“卓不凡早就向朕禀报,爱妃身体不适,朕怎么会怪你?”
我微微一惊,目光瞟向身侧的卓不凡。他低着头,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爱妃有何不适?”皇上扶我坐在他左侧,关切地问。
我佯装皱了皱眉头,抚着胸口道:“皇上不用担心,臣妾只是有点心口疼。”
话音刚落,坐在皇上右侧的陈仪妃就发出一声冷笑:“哎呀,贵妃娘娘身子真是娇贵,承受皇上百般恩宠,竟然还会生病!”
“绝代美人自然娇贵,仪妃娘娘没听说过,越国美女西施捧心的故事吗?”
一个声音适时插了进来,那腔调、那语气好不熟悉。
我循声望过去,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男人,和别的皇家子弟一样轻裘宝带,美服华冠,但那高大壮硕的身材,刚毅俊朗的五官,浑身散发出来的威仪,却让他独立突出,与众不同。
皇上虽贵为一国天子,年轻时候也是风流倜傥,可惜现在老了,风采不比当年。而那几个皇子杨涌、杨湛,虽然仪态俊雅、气质非凡,却是属于唇红齿白的那一类。唯独他剑眉朗目,英姿勃发,如鹤立鸡群。
有一刻,我猜度着他的身份,只能看着他出神,他那双深邃异常的眼眸也定定地停在我脸上,然后,他微蹙的眉峰疏散开来,嘴角慢慢绽出一抹似有似无的微笑。
就是这抹微笑让我认出了他是谁…那个仅见过一面的楚公子!
他怎么会出现在皇宫的宴席上?
“楚王说得好,只是不知道,贵妃娘娘是不是在东施效颦呢?”陈仪妃马上转移目标,一双美目紧盯着他,笑得妩媚。
这男人竟然是——楚王杨灏!
“贵妃娘娘这般清丽出尘的佳人,怎么会是东施?只怕西施在世,也会自愧弗如。”
这话若出自他人之口,我一定相信是在称赞我的美貌,但从杨灏的嘴里吐出,我只觉得不怀好意。
果然,陈仪妃那张脸立刻变得铁青,眼中露出怨恨至极的光。
我扫了杨灏那阴谋得逞的可恶笑脸一眼,淡淡地开了口:“楚王才是潘安再世,就不要拿我这个低贱的妃子取笑了。”
他的眼中似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眼神变得更加深沉。
“听闻贵妃娘娘琴艺高超,在今晚的圣宴上,能否让儿臣一饱耳福?”
“是啊,是啊,微臣也想洗耳恭听贵妃娘娘的仙乐呢!”众位大臣连忙附和。
“爱妃,今日如此高兴,你就弹奏一曲吧!”
既然皇上发了话,我不便拒绝,把头转向他,低声道:“皇上,今晚臣妾不想奏琴,想要吹箫。”
皇上龙心大悦:“哦,原来爱妃还会吹箫,真是多才多艺!”
我从卓不凡手里拿过一支紫箫,放在唇边吹奏起来。
宫内鸦雀无声,只有悠扬的箫音在空气中回荡。
一曲毕,众人掌声如雷,恭维之声四起:
“孔子有云:三月不知肉味,微臣今日方知是何意。”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贵妃娘娘才貌双绝,真乃绝代佳人!”

再说下去,我就要被陈仪妃、昭阳公主嫉恨的目光杀死了!
我在心里哀叹,眼光一一瞟过那些谄媚的大臣,意外地捕捉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我的心猛然紧缩,但很快恢复自然,偎在皇上身上,娇弱无力地道:“臣妾胸口又开始疼了,请皇上见谅,容臣妾告退!”
皇上拍抚着我的背,怜惜地说:“烦劳爱妃了。朕准你提前退席,回宫好好静养!”
“谢皇上!”
和来时一样,在众人的注目下,我缓缓走出了未央宫。
到了外面,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对跟在我身后的卓不凡说:“你回去吧,我想到御花园走走。”
“娘娘,您一个人恐怕不安全。”他的表情很是担忧。
“你是宦官,又不是我的侍卫。再说,这深宫禁地有什么不安全的?”
他无奈,只得告退。
到了御花园,我站在一棵梅树下,对着树影幢幢说:“好了,你可以出来了!”
衣带悉索,从树后走出一个人来,身长玉立,清俊秀雅。
我的目光掠过他的脸,不带任何表情地问:“孟侍郎,你为什么一直跟着本宫?”
“盈…贵妃娘娘,请恕微臣无礼!”
“你还没有回答本宫的问题。”
“我…我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表…贵妃娘娘,一时情不自禁,就跟着娘娘出来了!”
“孟侍郎,本宫不知你所说的情,是指什么。”
“我们是表兄妹,至少有兄妹之情。”
我哼了一声:“当初在相国府门口,你怎么丝毫不顾及兄妹之情?”
“当时那种情景,实在是迫不得已。”他一脸悔恨的表情,“得知你失踪后,我深感懊悔,还曾派人四处寻找,可惜一直没有下落。”
“你当然找不到我,你不会想到,一个身份高贵的大家闺秀,会主动卖身去当妓女!”
他的嘴巴张得很大,许久才发出声音:“那些传言都是…真的,你果真…作了妓女?”
“你大概认为我很肮脏、很低贱吧?”
“不,不,不!你清雅高洁,出淤泥而不染,否则皇上也不会召你入宫,晋封贵妃。”
我看着他,冷冷地笑:“如果我猜得不错,这就是你找我的目的。”
“什么?”他懵懂。
“你和我攀亲,不就是想要我这个今非昔比的表妹,在皇上耳边吹枕头风,为你加官晋爵。”
我撕下了孟云天温情脉脉的面纱,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好不尴尬。
“盈盈,你怎么可以这样说?”
“放肆!”我声色俱厉地斥责,“本宫的闺名是你叫的吗?”
他惊惶地望着我。我掉过头去,说:“我不是盈盈,你那个温柔、痴情的表妹,早在三年前就被你杀死了!活在世上的柳贵妃,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孟云天白着脸,说了一句:“请娘娘保重,微臣告退”,就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我的手紧紧地抠着树干,拼命抑制眼眶中酸涩的泪意。
早就应该结束了,但,我为什么还有想抱着大树痛哭一场的冲动?
毕竟有过那些美丽的岁月呵,毕竟有过相视微笑时的怦然心跳,有过两小无猜时的灵犀相通,有过两情相悦时的欢愉缠绵,这一切,如何忘却?
“这么娇嫩纤长的玉指,如果不小心抠断了,真让人可惜呢!”
突然,一个充满揶揄的嗓音响起。
我猛抬头,错愕地发现自己面前,不知什么时候,竟静静地站着一个人。
第十二章任是无情也动人
朦胧的月光映着一张俊美刚毅的脸,是楚王杨灏!
孟云天跟在后面,很快便被我察觉。而这杨灏一路跟来,又站了这么久,我竟毫无所知,可想而知他的内力有多深厚,楚王的“文武兼备”不是浪得虚名。
我压下心底的惊悸,淡然道:“宴会还没散,楚王到御花园来做什么?”
“这话应该我来问贵妃娘娘。”他斜睨着我,“娘娘不是心口疼吗?为何不回涵烟殿歇息,却跑到这僻静之处来私会情人?”
我一惊,道:“什么私会情人?楚王不要信口开河!”
“怎么,恼羞成怒了?刚才的一幕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他的眼光一直深深沉沉地盯着我,唇角勾勒出一朵轻蔑的笑意,“儿臣想要提醒娘娘一句,这儿可不是绮香楼,不是你卖弄风骚的地方!”
他提到绮香楼,证明他早就认出了我。
儿臣?多讽刺的称呼!
我佯装不知,道:“我不知楚王所谓何意。”
他眉峰微拢,两眼盯住我:“娘娘就不要跟儿臣打哑谜了。如果我记得不错,你在绮香楼的花名叫作沈无心。”
“楚王的记性可真好!”我不再否认,嫣然笑道,“是不是在青楼里见过的姑娘,楚王都能记得人家的花名?”
“我不但记性好,而且未卜先知。我当日说你是红颜祸水,你就果真进了皇宫!”
“我虽然进了宫,却没有媚惑皇上。楚王将不要祸水的罪名,扣在我这个无辜的小女子身上!”
“你无辜?”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曹公子为你失魂落魄、茶饭不思,我那个算不上风流的父皇也被你迷得神魂颠倒,现在你还要勾引曹相国的女婿,不是祸水又是什么?”
我毫不客气地反驳:“楚王这样振振有辞,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个正人君子呢!其实,你又比我干净多少?只不过这种事在女人身上是放荡,在男人身上却是风流!”
“既然你说我风流,好!我就让你见识什么是真正的风流!”杨灏深邃的瞳眸倏地变得阴郁。
我被他的眼神吓住了,还来不及反应,他就猛地把我推倒在树上,然后,低下头狠狠地吻住了我的双唇。
他的吻浓烈炽热,与他玩世不恭的神情完全相反。他强硬地分开我的唇,深入我的口中纠缠,竭尽所能的吸吮、缠卷、挑逗。我拼命抵住他的胸膛,却无法挣脱他的钳制,只能用充满愤怒的眼神瞪着他。
何止愤怒,简直是惊惧——我是皇上的宠妃,他居然敢这样轻薄我!
直到我无力抗拒了,杨灏才离开我的唇抬起头来,邪气地笑道:“我早就应该这么做,在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
看着他得意的笑容,一阵屈辱涌上心头,我扬起右手,狠狠掴了他一个巴掌,咬牙切齿道:“他们说得没错,你真是个下流胚,连自己父皇的女人也要染指!”
他愣了一下,旋即反扣住我的手腕,略带讽刺地说:“不要装出一副贞节烈女的样子,别忘了你本来就是一个妓女,那两片红唇不知被多少人尝过!”
他一句话就堵住了我的嘴。我仰头看着他,说不出话,有酸涩的液体冲进了眼眶里。
是啊,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即使贵为皇上的妃子,在别人眼中也不过是一个高级的玩物罢了!
见我泪盈于睫,他邪气的笑意消失,眼睛锐利地眯起:“你哭了?自称是行尸走肉的人也会哭?”
他这一说,更多的泪水奔涌出来,顺着脸颊淌下。原来,我并不是真的没有心,它一直都在我的胸腔里。
杨灏突然揽我入怀。靠在他宽厚的胸前,我不能遏止地哭起来,而他则轻柔地环住我,在我耳边低声哄着:“嘘,好了,没事了…盈盈…”
盈盈?他凭什么叫我盈盈?
我恢复了意识,挣扎着说:“放开我!”
他双手捧住我的脸,问:“你明明是个大家闺秀,为何要卖身青楼?就为了那个薄情寡义的孟云天?”
我别开脸,冷淡地道:“这和楚王你有什么关系?”
他皱起浓眉,然后慢慢地收回手。好半晌,两个人就这么沉默着,偌大一个园子只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
杨灏侧耳倾听了一会儿,凝视着我:“有人来了,要不要我送你回涵烟殿?”
“楚王请自重!”
他唇边勾起一抹若隐若现的笑意,又变得玩世不恭:“贵妃娘娘放心,儿臣绝对不会把今晚的事说出去!”
随着他低沉醇厚的嗓音高低起伏,我的心不自觉地为之颤栗。
“娘娘!”远处传来一声轻唤,是卓不凡。
“我在这儿呢。”我低声应道,再回头,原地已不见杨灏的踪影。
一轮皓月当空,园子里花影参差,树影婆娑,让我疑心刚才只是作了一场恶梦。
卓不凡提着一盏宫灯,走到我面前:“娘娘,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没有。”我矢口否认,问:“宴会散了吗?”
“早散了,皇上在涵烟殿等候娘娘多时。”
果然,回到涵烟殿,皇上已在寝宫等着我。
“臣妾该死,不知皇上驾到…”我跪倒在地,气喘吁吁,不知是因为匆忙还是慌乱。
“爱妃身体不适,为何不好好歇息,还要跑出去吹风?”虽是责备,皇上的言语中却透着疼惜。
“臣妾回到寝宫,觉得胸口更加闷,便到御花园去透透气。”
听完我的解释,皇上注视我的眼光,有了担忧:“要不要传御医?”
“不用了,臣妾现在感觉好多了。”我抬起头,第一次发现,杨灏那双利如刀锋的眼睛,和皇上的极为相似。只不过因为年轻,杨灏的眼睛更加漂亮而深邃。
这是杨氏家族独有的标记,昭示着天潢贵胄的家世和血统。
皇上着宫女进来为我沐浴、更衣。
我坐在铜镜前,细心地梳着那一头披散泻垂的黑发。无意间看见红肿的嘴唇,忆起那个激情而热烈的吻。
从没有人这样吻过我,杨灏是我遇见过最霸道、最具有进攻性的男人!
不,我不应该再想起来,刚才在御花园发生的一幕,对我而言就像是一场梦魇。
皇上从身后拥住我,迷恋地说:“朕从没见过像爱妃这样美的头发。”
我把脸颊侧转,柔声问:“臣妾除了头发,还有什么地方美?”
“还有眼睛,鼻子,嘴唇,皮肤…”他说着,扳过我的脸,贪婪地吻着,“爱妃周身上下,无一处不美!”
这话出自全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之口,我却一点也不意乱情迷,甚至有推开他的冲动。
但,我一转头,正对着他的眼睛,那样一双锐利的、精光四射的眼睛。于是,我瘫软了身子,委在他怀中,带着慵懒的语调:“皇上哄臣妾开心呢,臣妾姿色平庸,哪里比得上陈仪妃的千娇百媚?”
皇上的唇停住了,抬脸望着我。我一惊,意识到这是进宫以来,我第一次在他面前提到别的嫔妃。
“爱妃什么时候也学会吃醋了?”他露出惊喜的表情。
我低垂了头,不再出声,任皇上拥着我上床。
皇上熄了灯烛,在我身上摸索着。我闭上眼睛,恍惚间,脑海里出现的却是另一张脸,年轻的、英俊的、充满阳刚的。
第十三章云雨巫山枉断肠
皇上用心良苦,想为昭阳公主选驸马,结果,晚宴上那么多年轻英俊的王孙公子、风流才子,昭阳公主一个也没有看中。
这日,皇上从昭阳宫回来,面带愠色:“有这么个不听话的女儿,真是气煞朕了!”
我试着劝慰:“皇上息怒,或许昭阳公主早已有了心上人。”
皇上皱着眉:“她从没跟朕提起。”
昭阳公主虽说骄纵一些,到底是个女孩儿家,这种事当然羞于启齿。
皇上沉吟半晌,对我说:“她生母去世得早,女孩儿家的心事,朕不便过问。爱妃和昭阳年纪相当,替朕去问问她!”
“臣妾遵命!”
当下,我便领了贴身宫女彩霞、彩云往昭阳宫而去。
昭阳公主杨汐见到我,只微微福了福身。她身为天之骄女,对我的卑微出身很是不屑。
我也没放在心上,开门见山道:“那日晚宴,昭阳公主可选中哪位公子作驸马?”
“不都告诉父皇了吗?儿臣今年才十八岁,还想在父皇身边多呆些日子,不想这么早嫁人。”她撅着嘴,满腹委屈的样子。
“皇上怜你自幼丧母,待你特别娇宠,怕你结婚后受委屈,所以迟迟没有指婚。可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哪能一辈子都留在宫中?”
她跺着脚,没好气地说:“我到底哪里招你们嫌了,非要急着把我赶出去?”
对付这个被宠坏了的金枝玉叶,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正思忖着该如何开口,外边就有人通报:“楚王驾到!”
真是冤家路窄!回避已是来不及,我只得正襟危坐。而一旁的杨汐从椅子上站起来,惊喜地说:“灏哥哥来了?”
“又叫灏哥哥?你应该叫皇兄!”熟悉的声音甫落,一个颀长伟岸的身影出现在大殿里。
“我就叫灏哥哥,一直都这样叫的,改不了口!”杨汐双颊晕红,一脸兴奋,与刚才简直判若两人。
“改不了也得改!”杨灏深邃的黑眸朝着我的方向一扫,笑容可掬地说,“哦,贵妃娘娘也在啊?儿臣向贵妃娘娘请安!”
这样一个大男人跪在面前,真让人受不了,我上前扶他:“楚王不必多礼!”
他趁势握住我的手腕,猛地一紧,又匆匆松开,脸上却丝毫不露声色:
“娘娘今日移驾昭阳宫,不知有何贵干?”
“我是替皇上来问昭阳公主选驸马的事,现在话问完了,我也该走了。”有他在的地方,我一刻也不想多待!
“真是太巧了,儿臣也是为这事来找昭阳的。”
我转身,狐疑地盯着杨灏,他却不看我,面对杨汐说:“我有一个非常好的驸马人选,那天他没有出席晚宴,我今日特向皇妹引荐。”
杨汐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我早说过,我不要嫁!”
“你还不知道是谁,就说不要嫁,等你见到他的人,肯定会后悔!”杨灏说完,就拍了拍手,对着门外朗声说:“你进来吧!”
话语刚歇,一个男人走进屋里来,只见他唇红齿白,衣着华丽,贵气逼人。
我瞪大了眼睛,不能置信。
“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曹相国的三公子曹瑞琪。”
“微臣叩见公主殿下!”他俯身施礼,极为恭谨。
“免了。”杨汐不耐烦地说。
“你还未向贵妃娘娘请安呢!”杨灏脸上的笑意不变。
曹瑞琪转向我,低首敛眉:“微臣叩见贵妃…”
不待他说完,我连忙阻止:“曹公子免礼!”
他这才抬起头来,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
我躲开他的目光,说:“你们好好谈吧,我告辞了!”
“曹公子刚来,娘娘就要走,真是太不给曹公子面子了。”耳边又响起杨灏那颇富兴味的声音。
我瞪他一眼,回头问曹瑞琪:“公主生日那晚,曹公子为何未参加宫中的宴会?”
“禀报娘娘,微臣身体欠佳,特向皇上告了假。”
杨灏说:“皇妹,这位曹公子既有潘安之貌,子建之才,又温柔多情,整个京城你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第二个。”
杨汐蹙起眉心,咬着下唇:“灏哥哥,你真的想要我嫁人?”
“不是我想要,而是你本来就应该嫁人!”杨灏依然带着笑。
“好!”杨汐脸色苍白,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充满幽怨,“只要灏哥哥喜欢,你要我嫁给谁,我就嫁给谁!”
说完,她就转身往门外跑去。
那曹瑞琪呆愣愣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我看了杨灏一眼,淡淡地说:“楚王不追上去劝劝公主?”
“娘娘为何不叫曹公子追?莫不是娘娘想支开儿臣,好与曹公子叙旧情?”
我唇畔浮起一朵残忍的微笑:“是什么原因,我想楚王心知肚明。”
杨灏的笑容迅速隐去,蹙眉凝注我,片刻之后,他追了出去。
这边,曹瑞琪被我绝美的笑容吸引住,脱口而出:“沈姑娘,别来无恙?”
“你怎么知道我在宫中?是楚王告诉你的?”我板着脸。
“不,你进宫的那天我就知道。”他的语气激动起来,“我曾随家父进宫面圣,见过卓不凡。”
难怪他当时的脸色那么苍白,原来他早知道买我的人是皇上!
“后来我跟楚王说起,他不相信,直到晚宴那天见到了你。”
所以,在御花园杨灏肆无忌惮地侮辱我、轻薄我,就因为我曾是青楼里卖笑的妓女!
我冷哼了一声,问:“那你今天又是为了什么进宫?”
“当然是为了见你。这一年多来,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别说得这么好听,你不是想作昭阳公主的驸马爷?”男人没有一个不迷恋权势的!
“是的,我是想作驸马爷,”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常常见到你!”
我被他的直言不讳震住了:“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
“为了你,我无怨无悔!”他的眼睛依然像孩童一样纯稚。
没想到,男人里面也会有情痴!我叹口气,疲惫而无奈:“曹公子,随你怎么做,反正与我无关。”
“只要你让我呆在你身边,我就心满意足。”他欣喜地说。
我不想再听,转身走出昭阳宫。
彩霞和彩云跟了上来,问:“娘娘是要回涵烟殿吗?”
我缓缓摇头,信步来到了御花园。
御花园里,牡丹开得正艳,一丛丛深红浅白,缤纷绮丽,花团锦簇。
彩霞折了一朵艳紫的牡丹,递与我。
我轻轻嗅了嗅,花瓣如丝缎般光滑细腻,幽香阵阵,沁人心脾。
我想起人比花娇的杨玉环,丰腴美艳,李白曾有诗云:“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结果,这绝色倾国的妃子,却在那个叫马鬼坡的地方送了命,说什么“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大难临头,那个软弱的国君还不照样把她推出去?
在皇权和江山面前,区区一个美人又算得了什么?
我迳直离开了牡丹花丛,往僻静的亭子走去。
还未登上台阶,就听到了说话的声音,侧耳一听,似一男一女在争执着什么:
“皇妹,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任性?”
“不要叫我皇妹,叫我汐儿,你从前都是这样叫的。”
“从前你还没有长大,如今你已是大姑娘了。”
“我不要长大!汐儿要永远和灏哥哥在一起。”
“傻丫头。你要弄清楚,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妹。”
“兄妹又怎么了?反正,你一天不娶,我就一天不嫁!”
“这么说,你是要逼为兄成亲了?”
“灏哥哥,是你先逼我的!”
“我不是逼你,那位曹公子身世显赫,风度翩翩,满腹诗书,有哪一点配不上你?”
“我才不喜欢那个呆鹅一样的曹瑞琪,要嫁就嫁灏哥哥这样的!”
“我这样的人有什么好?整日游手好闲,只会往花街柳巷里走,荒淫、浪荡,不务正业。”
“灏哥哥,别人不知道,我还不了解?你出入青楼,夜夜笙歌,全都是为了躲避我。”
“汐儿,你怎么这样想?”
“灏哥哥,我知道你疏远我,是碍于兄妹的身份,但我不在乎,只求你不要把我推给别的男人!”
“你迟早是要属于别人的。”
“灏哥哥,你也舍不得我,你也对我有情,是不是?”
“我当然对你有情,不过是兄妹之情!”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皇妹,你不能再执迷不悟!”
“灏哥哥,难怪别人都称你为冷面郎君,以寡情薄幸出名,今日我总算见识到了。”
“汐儿,我这样做都是为你好!”
“哼,为我好?你这样说,父皇也这样说,却一个个都逼着我嫁人。更可笑的是柳贵妃,一个水性杨花的臭婊子,凭什么来管我?”
“汐儿,怎可如此出言不逊?请注意你的身份!”
“我这样说还是轻的呢,她本来就是人尽可夫的淫妇!”
只听“啪”的一声,随即响起语带哽咽的惊呼:“灏哥哥,你竟然为了那个女人打我?”
“我打你,是为了让你知道,身为堂堂的公主,哪些话可以说,哪些话不可以说。”
许久没有声音,然后,就见杨汐捂着脸,从亭子里冲了出来。
当她经过我身边时,用无比怨恨的目光瞪我一眼,猛地扭头跑了。
我抬头,正遇见杨灏自上而下的目光。
他看到我,没有一丝的惊异,那双乌黑的眼眸,深幽,沉静,像一潭秋水,缓缓地包围住我。
一刹那,我明白,他早就知道我在这儿。
“为什么打她?楚王不是也说过我红颜祸水、卖弄风骚吗?”我开口,打破了周围奇异的气氛。
在那一瞬间,我看见他眸中跳动着两簇火焰。但,很快就被讥讽所取代。他扬起线条优美的双唇,说:“原来贵妃娘娘躲在这儿,偷听我们兄妹说话。曹公子呢?”
“他在昭阳宫,恐怕这会儿还没走。”
“昔日情人久别重逢,贵妃娘娘要怎么感激儿臣?”
“我不怪罪你就是好的。你把个曹瑞琪弄进宫来,是唯恐天下不乱!”
第十四章禁门宫树月痕过
“怎么会?贵妃娘娘不觉得他和昭阳很象吗?”杨灏反问我,“一样的天真单纯,一样的痴傻娇憨,完全不懂世人的尔虞我诈。”
“话虽如此,但曹瑞琪不爱杨汐,杨汐爱的人也不是曹瑞琪,这样的两个人,怎么能作夫妻?”
杨灏嗤之以鼻:“世间夫妻,真正相爱的又有几对?就拿我父皇来说,后宫佳丽三千,包括贵妃娘娘在内,有几个是真心?你们与其说爱我父皇这个人,不如说是爱他无人能及的权势。”
“这话可听着新鲜!以无情浪荡出名的楚王也会在乎女人的真心?”我不自觉地提高音量,嘴角漾开一个讥诮的笑容,“皇宫里谁不知道,楚王风流倜傥,整日游戏花丛,却片叶不沾身!”
“这么说,我们两个倒是一类人,同样冷酷无情,将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他似笑非笑,嘴角乍现冷嘲。
“请楚王不要扯上我!”
“是贵妃娘娘先激怒我的,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娘娘应该很清楚!”
我猛然惊觉,他已从亭子里飞掠而下,到了我身前。那股浓烈的男性气息熏我连连后退,一脚踏空,整个人就往台阶下栽去。
糟了,这么高的台阶,一定摔得很惨!
忽然,一只大手攫住了我的腰,由于惯性的作用,我撞在了一堵坚硬厚实的肉墙上。
抬起头,正对着他深邃明亮的眼眸。我有一刻的昏眩,仿佛被他的目光吸住了。
直到他在我耳旁叹息:“纤纤柳腰,不盈一握。”我才发现,他的手仍环着我的腰肢。
“放开我!”我低声命令道。
“你还没有回报我的救命之恩呢!”话未说完,他就掠夺了我的双唇。
他热烈、狂暴的吻几乎吞噬掉我的理智,在他的怀中,我竟然毫无招架之力。不行!我不能再让他得逞,否则被旁人撞见,我真是“人尽可夫”了!
睁开迷蒙的双眼,我看见他腰间的一抹寒光。是一把短剑——皇子们随身携带,用来装饰、防身的短剑。
来不及多想,我飞快地探向他的腰间,一把抽出短剑,用刀尖抵住自己的咽喉。
他的脸色先是一沉,接着又恢复一贯的冷漠:“把剑给我!”
他向我伸出手。
“不!”我摇头拒绝,抬起下巴,凝望着杨灏。
“你想怎么做?”他的眼神充满戒备。
“我虽出身低贱,也算是你的长辈,你却一再地轻薄我,将你父皇置于何地?士可杀不可辱!你答应,从今往后不再接近我,否则我就死在你面前!”
“我为什么要答应你?你以为你威胁得了我?”
“不信,我们就试试看!”我横了心,刀尖向肌肤刺去,一缕血痕渗了出来。
他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
“你真的想做烈女?”
“对我而言,生何以欢,死何以惧?如果真死了,反而是一种解脱呢!”我说着,已有些气喘,身子也微微摇晃起来。
他瞪着我,目眦尽裂,额上的青筋直跳。也许从小到大,都没有人这样要胁过他吧?
“娘娘!”身后猝然一声惊呼,是彩霞的声音!
我本能地回头,只觉得肩膊处一麻,右手虚脱无力,软软地垂了下来。
杨灏迅速从我手中夺下短剑。
“你想死,在皇宫里多的是机会,没有必要选择自杀!”他森冷地说,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愤怒。
“娘娘!”彩霞已经飞奔上来,惊慌地问,“娘娘,你怎么了?”
“娘娘受伤了,你快扶她回宫。”
彩霞转头望着杨灏:“楚王,娘娘怎么会受伤?”
“主子的事,奴才最好别多嘴。”他警告地说。彩霞被他的神色吓住,立时噤声不语。
回到涵烟殿,彩霞支开旁人,悄悄地为我包扎。
我对镜审视,刀口并不深,只是皮肉之伤,但要瞒住皇上是不可能的。
所幸,那几晚皇上都没来涵烟殿。
待到他来时,我颈上的伤口已愈合,只留下一个浅红色的疤痕。
皇上明显心情抑郁,人也似苍老了许多。
“皇上还在为昭阳公主的婚事烦心?”
“不,”皇上轻轻摇头,“昭阳已经答应下个月下嫁曹家。”
这么快?我一惊,嘴上却问:“那皇上是为了何事?”
“此事宫中传得沸沸扬扬,爱妃没听说吗?”
“皇上知道的,臣妾一向不大管别人的闲事。”
“这不是闲事。”他长叹一声,“孙昭仪生的皇儿前日夭亡了。”
“什么病?”我大惊。
“御医说是得了伤寒。孙昭仪痛不欲生,绝食撞柱,朕百般劝慰,今日才开始进食。”
母凭子贵,孙昭仪痛失的不仅是亲生骨肉,还有在皇上心中的地位。
我往孙昭仪宫中探视,她披散着头发,额头缠着布条,憔悴狼狈,令人心惊。
“昭仪姐姐,你想开些,别再做傻事!”我说。
她自宫女手中挣脱,扑上来,一把掐住我的脖子。
“我的皇儿是被人害死的!”她嘶吼着,眼神昏乱疯狂,“你们还我的皇儿来!”
一切发生在瞬间,宫女太监们乱成一团,却没人敢近身。
“昭仪娘娘,快放手!”
“贵妃娘娘!”

“你害死我的皇儿,我要你为他抵命!”孙昭仪加大了力度,我的呼吸越来越困难。
也许就这样死了吧?
我缓缓闭上眼睛,恍惚中想起杨灏的话,早知今日,不如当初死在他的剑下。
“娘娘!”又是一声低呼,接着耳旁掠过一阵劲风,脖子上的禁锢突然解除了。
我睁开眼,自己已在一个男人的怀中。
卓不凡,是他救了我!
“奴才来迟了,请娘娘恕罪!”他放开我,跪伏在地。
宫女们争着上前,搀扶我。
皇上匆匆赶到,紧紧地搂抱住我。
“朕失察,让爱妃受惊吓了!”
我心有余悸,身子一软,俯在他的肩上。
“来人哪,将孙昭仪打入冷宫!”
被侍卫箝制住的孙昭仪走过我身边时,猛然掉过头来,看着我。
“只要进了宫的女人,都逃脱不了噩运!”她冷静清晰地说,眼底一片清明,隐隐含着悲凄。
我僵住了,仿佛她的手掌仍掐着我的脖子,只能用力吸气。
深夜,宫女们都退下后,我问卓不凡:“孙昭仪的儿子真是被人害死的?”
“此事没有证据,奴才不敢妄加揣测。不过…”他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追问:“不过什么?”
“自太子过世后,这十年来,但凡生了儿子的嫔妃,不是母死就是子亡,没有一个例外。”
“楚王和他的母亲郭皇后不都活得好好的吗?”
“其实,楚王的生母并非郭皇后,而是一个身份卑微的宫人,承蒙皇上一夜临幸生下楚王,不久就亡故了。太子死后,郭皇后膝下凄凉,见楚王相貌俊美,聪明伶俐,讨人喜欢,便将他接进东宫,请人教他诗书、习武、骑射,想要栽培他作太子。而楚王不孚期望,他好读书,有谋略,勇武过人,朝廷上下都以为储君之位非楚王莫属。孰料,楚王成年后,却变得放荡不羁,夜夜笙歌燕舞,为朝中大臣所不齿。皇上极为恼怒和失望,斥之为扶不起的阿斗,立楚王为太子之事,便也作罢。”
我想起杨灏的“淫邪”,道:“他没有作太子,是天下百姓之福。否则日后继承了皇位,也是荒淫无道的昏君!”
卓不凡却一脸不赞同:“娘娘真是这样看楚王的?”
“难道我错了吗?”
“奴才以为,世人看到的并非真正的楚王!”
我怔了怔,不想深究,转变话题道:“照你这么说,我是因为没有子嗣,才侥幸苟活至今?”
“娘娘,奴才有一句肺腑之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但说无妨。”
“这宫中的险恶,远远超出娘娘的想象。以后没什么事,请娘娘不要单独出门,以免发生意外。”
会有什么意外?我撇撇嘴,很不以为然。
第十五章山雨欲来风满楼
一日晨起,我突然呕吐不止,御膳房送来的饭菜,一口都没动。卓不凡即刻召来御医。御医细心地为我诊脉,尔后,跪在地上:“恭喜贵妃娘娘,是喜脉!”
我一惊,手里拿着的几颗梅子掉到了地上。难怪我近来喜欢吃梅子,原来是病酸。
卓不凡打发御医去领了赏钱,问:“娘娘好像不太高兴?”
我抓了一颗梅子放进嘴里,说:“你不是说只要怀孕的嫔妃,便性命难保,我能高兴得起来吗?”
“娘娘放心,奴才已经吩咐涵烟殿上下多加防范,尽全力保护娘娘的安全。”
我看着他:“此事要不要告诉皇上?”
“奴才猜想,这会儿皇上已经知道了。”
果然不久,外面便传来太监的禀报声:“皇上驾到!”
皇上喜气洋洋地进来,一把拥我入怀,说:“爱妃终于怀上朕的龙种了,朕许久没有这么开怀过,一定要好好庆祝!”
皇上在太清池设宴,召来一班嫔妃皇子同贺,数十乐工舞伎奏乐起舞。
我坐在他身旁,被众人的目光包围,桌上的各式珍饯一口也吃不下。
皇上挑了颗又红又大的葡萄,剥了皮,递到我唇边,说:“爱妃不是一向喜欢吃酸?为何今日不吃了?”
我附在皇上耳边,低声道:“皇上,这种场合臣妾还用得着吃酸吗?”
皇上明白我的意思,疼惜地拍了拍我的脸,笑着说:“爱妃是越来越调皮了。”
我偎进皇上怀里,感觉到一对熟悉的目光盯在自己脸上。说起来,这次能够怀孕还是拜他所赐,如果不是他,那天晚上我不会忘记吃秦嬷嬷给我的秘方。
我转过脸,近乎挑衅地迎视他的目光,却意外地发现,他的脸色阴郁而灰暗,那对往日充满骄傲和自信的眼睛里,变得空空洞洞的。
是我看错了吗?还是他遇到了什么事情?是不是近日杨汐的大婚让他难过了?我看得出他很喜欢杨汐,他只是假装不在乎而已。
那日在御花园我以死相胁,果然起了作用,他许久不曾接近过我。没有他的纠缠,我该觉得高兴的,可是,为何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反而有点莫名的失落?
宴席散后,我执意摒退寸步不离跟着我的侍卫和宫女,走进了御花园。转过假山,在长廊的拐角处,我与杨灏狭路相逢。
我以为他会退避或者说什么,没有,只是站在那儿,与我定定相望。
这次又是我打破沉默:“适才宴席上,楚王一人向隅,郁郁寡欢,是为了昭阳公主出嫁的事吗?”
“男婚女嫁,是人生一大喜事,我为何要闷闷不乐?”他回应我的,依然是过去那种漫不经心的口吻,我竟觉得心安。
“别的公主出嫁,也许楚王会高兴,但昭阳公主和你一起长大,感情甚笃,她又那么迷恋你,你怎会舍得她出嫁?”
“娘娘有所不知,在这宫中,昭阳迷恋的男人又何止我一个?”杨灏眉头展开,嘴角上扬,恢复了自负的神情,“比如娘娘身边的卓不凡,昭阳就差点想要以身相许。”
“怎么会?卓不凡不是宦官吗?”
“她怀疑卓不凡是假太监,曾经私赂宫中的御医为他验明正身。”
“真有这事?”我哑然失笑。
他盯着我的脸,双目灼灼,一瞬不瞬,直到我察觉,才说:“自进宫以来,你很少笑的,即使是笑,也像戴了一副假面具。我现在才知道,原来娘娘的笑容这样迷人。”
我一惊,慌忙收敛了脸上的笑,说:“请楚王自重。”
“不自重的人应该是娘娘吧。”他重又变得咄咄逼人,“在方才的宴席上,娘娘当着众人的面,和父皇公然调情,恣意放纵。要知道,这太清池可不是涵烟殿。”
我有些恼怒道:“这是我和你父皇之间的事,与你何干?”
“我一直以为你很聪明,才能在青楼烟花之地保住自己的清白。现在看来,那不过是一种侥幸。”
“你什么意思?”
“难道卓不凡没警告过你,你现在的处境有多危险吗?你为何还要处处留人把柄?你今日在宴席上的所做所为,足可以让人给你安一个狐媚惑主的罪名!”
看他的神情如此严肃,我也不禁心悸起来,但还是忍不住说:“听口气,楚王好像很关心本宫的安危。这和楚王又有什么关系?”
他看着我,脸上表情复杂,半晌,冷冷地说:“我只不过不想看到这宫中又添一缕冤魂。”说罢,他绕过我,大踏步离去。
我怔在当地,不明白这个外表看上去放荡不羁的男人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更不明白的,是自己那颗狂乱跳动的心,只因为在他眼中看到了一丝似有还无的关心。
自从得知我怀孕后,御膳房每日送上山珍海味,参汤更是从来没断过。我吃不下,皇上便自宫女手中接过勺子,亲自喂我。
皇上对我的恩宠无人可及,但也为我带来了危险。
那日,我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彩霞为我梳洗停当,照例捧上参汤。我皱了皱眉头,毫无食欲,恹恹地说:“放在那儿吧,我过一会儿再吃。”
“不行,皇上吩咐过了,这碗参汤娘娘一定要趁热喝了,否则拿我们几个奴婢是问。”
“这样每日参汤鸡汤地喝着,不出几日我就会胖得没有人样。”
“原来娘娘是担心自己的容貌?奴婢认为大可不必。这宫中谁不知道,您是皇上最宠幸的妃子。如果这回再诞下个皇子来,说不定能封为太子呢!”
我转头看着她,正色道:“不许胡说!”
“奴婢才不是胡说呢!这几日,宫中传得沸沸扬扬,说皇上已经发了话,如果娘娘一举得男,三年后就立为太子。”
皇上为何放着几个已经成年的皇子,却要立我腹中的孩子?还不知他是男是女呢!
彩霞见我沉默不语,以为我心动了,便盛了一勺参汤,凑到我嘴边,说:“娘娘,就是看在未来的太子份上,你也要把这碗参汤喝了。”
我叹了口气,低下头,刚要就着勺子喝一口。猛地,彩霞发出一声尖叫,勺子连同碗一起被打翻在地,温热的参汤泼了她一头一脸,还有几滴溅在了我的身上。
“卓不凡,你怎么回事?”我低声质问,看向那个莽撞闯入的男人。
“娘娘,这碗参汤被人下了毒!”
“怎么会?奴婢方才已经用银针试过了。”彩霞吓得面无人色。
“娘娘您看,”卓不凡指着地上的残渣,“这是穿心莲剧毒,用银针根本试不出来。”
原来如此!看来杨灏不是危言耸听,真有人想要置我于死地。
此事很快传到未央宫,皇上大怒,命人追查下毒之人,并日夜派重兵把守涵烟殿,严防有人再下毒手。
像以往一样,真正的幕后指使查不出来,御膳房却有一批人受此事牵连人头落地。彩霞也是经我在皇上面前求情,才勉强保住一条性命,被逐出皇宫。
事后,我问卓不凡:“当日你怎么知道有人在参汤里投毒?从哪里得知的?”
他诡秘地一笑说:“宫中自然有人对奴才通风报信,不过,现在娘娘性命无忧,没有必要知道他是谁。”
真的性命无忧吗?为何我却有一种危机四伏,不寒而栗的感觉?
第十六章此恨绵绵无绝期
自此,我完全失去了自由,成日呆在涵烟殿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好似又回到了孤寂的童年时光。
皇上虽然每天都来探望,但因我有孕在身,不能侍寝,他晚上都宿在其他嫔妃的宫殿。再大的恩宠又有何用?我还不是要和别的女人分享丈夫?
漫漫长夜,陪伴我的只有床前的一盏明灯,和腹中尚未成形的孩儿。
我常常抚着日益隆起的腹部,想象他的模样。我希望他是个男孩,有一双像皇上…不,像杨灏那样漂亮深邃的眼睛。
怎么又想起他来了?风流成性的楚王,这会儿不知沉湎在哪个温柔乡里呢。
杨灏虽然得不到皇上的喜爱,却俘虏了无数颗芳心。撇开他的皇子身分不谈,光是那俊美出众的外表,优雅尊贵的举止,就能轻易让女人着迷。
秦楼楚馆、勾栏酒肆中,不知有多少女人在看见杨灏的第一眼,就被那抹勾魂摄魄的邪笑所蛊惑,死心塌地地爱上了他。但是,杨灏却从没对哪个女子有过真正的柔情。也因为这个原因,他得了个“冷面郎君”的绰号。
我在绮香楼的时候,像这种到处留情的花花公子,见得多了。杨灏让我觉得与众不同的地方,是他冷静睿智的处事态度和飘忽诡异的魅邪气质,以及那颗让人无法探究的心。
女人都是奇怪的动物,对追随她们的男人不屑一顾,偏偏容易喜欢上琢磨不透的男人,尤其是像杨灏这样冷峻而具神秘感的男人。
不,我绝不能掉入他的魔网之中,姑且不论我们身分上的禁忌,光是他对我近乎侮辱与轻漫的态度,我也不该对他抱有任何幻想。
但,每当夜深人静孤枕难眠,杨灏那壮硕俊挺的身材,宽阔厚实的肩膀,深沉似潭的眼睛,便时时出现在我的眼前。
他肌肉贲起的胳臂曾经搂抱过我,那种年轻男子才有的力量,比想象中更令人昏眩,是我不曾经验过的。
窗外,月华如水,泻了一地的银白。
我静静地躺在床塌上,有个男人走了进来,轻轻俯下身子,用柔软的嘴唇,压住我的双唇,辗转吮吸。刹时,一股电流窜遍我的全身…
我猛地惊醒,视线对着头顶的芙蓉帐,才想起自己是在做梦。
但那梦境如此真切,使我不禁怀疑真的发生过。更可怕的是,梦中那个男人不是皇上,而是杨灏!
我翻身坐起,隐隐看见帐外立着个人影,惊问:“谁?谁站在那儿?”
芙蓉帐迅速被人撩起,接着,脖子上传来沁凉的感觉,一柄长剑在黑暗中闪着寒光。
我还未反应过来,一个粗哑的男声在静谧的宫室内响起:“对不起了,贵妃娘娘,明年的今日便是你的忌日!”
月光下,我看得分明,那是个蒙面的黑衣人。
是刺客!
一股阴冷之气从背上渗透开去,耳边又传来那个陌生的声音:“对娘娘这样一个倾国倾城的佳人下手,我也有点于心不忍。不过,娘娘放心,我会给你留个全尸,死后还像活着一样美。”
彩云她们就宿在隔壁,以便我夜里召唤,但此时此刻我根本不能叫,只要我一出声,那柄锋利的长剑马上就会刺穿我的喉咙。
此人能够避开守夜的侍卫,进入戒备森严的涵烟殿行刺,可见他的武功有多高强。今日死在他手里,也是我命该绝!
阴冷的感觉瞬间遍布全身。我在心里长叹:“柳月盈,你死了不要紧,可怜肚子里的孩子还没来得及到这世上走一遭,就要随你而去。”
也许是我的过于安静,让刺客产生了好奇,他问:“临死之前,娘娘不想知道要杀你的人是谁吗?”
我缓缓摇头。
从古至今,宫闱秘斗,后妃倾轧,无一例外不是为了争权夺利。无论是谁要杀我,动机都只有一个——我已威胁到别人的地位,她欲除之而后快!
“你果真是个特别的女人,只可惜红颜薄命!”
说完,他手臂一伸,那柄利剑就要划过我的脖子。奇怪的是,下一刻,我并没感觉到痛,那男人却惊呼一声,剑自他手中掉落在地,发出“当”的脆响。
我看见殷红的鲜血自那名刺客的肩膊处涌出,也看见他身后那双清亮的黑瞳。
是卓不凡,他第三次救了我!
刺客右臂受伤,不是卓不凡的对手,只两三个回合,便处于下风。
“说!是谁派你来的?”卓不凡将刺客逼到墙角,质问道。
“是仪妃娘娘。她看不惯贵妃的嚣张,要我取了她的性命!”
“前两个月在贵妃娘娘的参汤里投毒,也是陈仪妃所为?”
“我只是一名刺客,受人钱财,替人消灾,其它一概不知。”
卓不凡上前,一剑结果了他的性命。
“娘娘,你没事吧?”他回头来看我,我蜷缩在床角,定定地盯着地下那个男人的尸体。
“难道我一辈子都要生活在恐惧和杀戳之中吗?”我抬起脸来,幽幽地问,“还有我的孩子,他还没出世,身上就沾满了别人的鲜血。”
“娘娘!”他“扑嗵”一声跪在我的床前。
我定了定神,说:“卓不凡,你已经救过我三次,我定当报答,要什么赏赐,尽管提出来。”
“娘娘,奴才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便是接你进宫。”
“为什么这样说?”我看着他。
“如果当年奴才不接你进宫,你现在已身在相国府了,根本不必受如此多的惊吓,更无生命之忧。”
“所以,你一直心怀内疚,才如此尽职尽责,将我的安危放在心上?”
他低下头去,说:“不,奴才这样做,也是受人所托。”
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问:“你是受何人所托?”
“楚王,自打你进宫那日起,他便嘱咐奴才一定要片刻不离身地保护娘娘的安全。”
我一惊,问:“这么说,他早就知道我进宫了?”
“皇上并不是一个好色之徒,以他的脾性,绝不会涉足烟花之地。只因楚王一日和他攀谈时,刻意渲染娘娘如何才艺双全,清丽绝俗,引起皇上的兴趣,这才上了绮香楼。”
又是一惊。“楚王为何要如此做?”
“这个奴才不知,似是缘于一句玩笑。当日娘娘在绮香楼时,曹公子为你茶饭不思,整日唉声叹气。楚王问他有何烦忧?曹公子告诉楚王,他欲娶你为妻,但相国大人不肯,说即使接纳你进门,也只能作侍妾。楚王笑着说,这沈无心身为下贱,却心比天高。若她作不了正室,又不甘心为妾,则天下间只有成为一人之妾,才不会蒙羞。曹公子问他此话怎讲?楚王答道,身为人妾,夫婿恩宠再荣,也居贱位。唯有成为皇上之妾,虽居一人之下,也是万人之上。一旁的王学士说,此话差矣,以沈无心的身份,如何进得了宫?楚王说,不如我们三人来打个赌,如果日后沈无心真的进了宫,你们都要无条件地为我做一件事。曹公子和王学士以为楚王输定了,便随口答应下来。结果娘娘进宫后,曹公子果真为楚王做了一件事。”
“你是指曹瑞琪娶昭阳公主一事么?”
“正是。”
我仍然心存疑惑:“这些事,你怎么会知道?”
“在娘娘进宫之前,奴才一直是楚王的贴身侍卫。”
“你果真是假太监?”
“不,奴才的太监身份不假,只不过幸得楚王赏识,曾做过他的伴读,与他一同读书、习武。”
难怪他会有一身好武功!又难怪…我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那日我的参汤被人下了毒,也是楚王事先通知你的?”
卓不凡微颔首。
我一直以为卓不凡对我忠心耿耿,是我在宫中唯一可以信任之人,却原来,他只不过是别人安插在我身边的一粒棋子。
我心里不住地冷笑,说:“卓不凡,你对楚王可真是忠心不二呀!”
“娘娘,奴才做这些事,也不全是为了楚王。楚王说娘娘是一个无心的人,奴才却以为你拥有世上最柔软最善良的一颗心!”
“不要说了!你退下去吧!”我不想再听,只觉得心灰意冷。
身后许久没有动静。我以为卓不凡已经下去了,回过头,发现他仍跪在原地,用手紧按着胸口,脸色苍白如纸。
我赶紧下床,用手扶起他:“卓不凡,你怎么了?”
“娘娘多保重…奴才不能再侍候娘娘了…”他呻吟着,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上滚下来。
“你胡说些什么?”我清醒过来,张口欲呼,“来人!来人哪!来…”
他一把捂住我的嘴。当我的唇触着他柔软的手心时,我瞪着他,一下子失去了声音。
“奴才冒犯娘娘,罪该万死!”他缓缓松开手,喘了口气,艰难地说,“奴才从小患有心绞痛。大夫说,活不过二十二岁。”
“你今年多少岁?”我木然地问。
“与楚王同年,二十二岁。”
宫中的传闻都是真的!我的心莫名地酸楚。
“奴才福薄命短,今生得以侍候娘娘,死亦无憾。”
我的泪忽然涌上来:“卓不凡,我不准你死!是你接我进宫,又是你三番两次救了我的命,你怎么可以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
“娘娘,你有皇上,还有楚王…楚王他…”
“不要提楚王!他因为一句玩笑话,处心积虑把我弄进宫来。我和你一样,都只是他手中的棋子。”
“娘娘说这句话,就已经对他动了情…世上没有哪个女人会不爱楚王的。”
“你为什么老说楚王?你为什么不说说你自己?”更多的泪水涌出来,奔流在脸颊上,“卓不凡,你是这么年轻,这么美!”
“娘娘,你才美…自从那天在绮香楼见到娘娘,我平生第一次怨恨父母把我送进宫,怨恨苍天无情…如果…如果我不是太监,你也不是娘娘…那该多好…”
“卓不凡,不要再叫我娘娘。”我用手轻抚着他纯美姣好的脸颊,“你有什么要求,我一定答应你!”
“你能为我吹箫吗?只为我一个人吹?”
“好的。”我哽咽着说,“你把那支紫玉箫放在哪里了?”
他脸上浮起一个虚弱的笑,眼中有着沉醉的光彩:“我忘了,那支箫在楚王那儿。他特意向我要了去,日日把玩,甚至送到唇边吹奏。他说,见到紫玉箫,就像见到了你…”
他话未说完,我忽然俯下头去,轻轻用唇触着他冰凉的嘴唇,这是我们最亲近的一次。
泪水迷离中,卓不凡永远闭上了那双美丽空灵的眼睛。
第十七章天长地久有时尽
“娘娘醒醒!娘娘醒醒!”
这是什么声音,是在叫我吗?
这声音很熟悉,是卓不凡?不像,对了,卓不凡…不是死了么,他心绞痛突发,猝死在我面前。
他为了救我,和那个刺客拼杀,心脏受到强烈刺激…是我害死了他!
“娘娘醒醒,娘娘醒醒!”
我缓缓睁开眼睛,明亮的宫灯有点刺眼,映出几个晃动摇曳的人影。我听到了几声抑制的低呼:“娘娘醒了,娘娘终于醒了!”
另一个声音轻斥道:“休惊了贵妃娘娘,快端鸡汤上来!”
我认出面前的这个人,是彩云。但我躺在床上没有动,因为随即而来的痛苦开始抽打着我的身体,并钻入五脏六腑之中,不停地噬咬着我。
天哪,我失去了那个孩子!
自至,我想起了一切。
卓不凡死的那个晚上,我惊吓过度,腹中一阵绞痛,发生了小产。吃了御医开的安胎药,孩子还是没能保住,我却陷入昏迷当中。
彩云将鸡汤端到我面前:“娘娘,请喝一口鸡汤吧!”
“我不喝!快拿走!”
“娘娘,御医交待过,小产后要多喝鸡汤调养身子。”
“汤里一定下了毒!”我大声叫道,“他们害死我的孩儿,还想来害我!我不喝!”
彩云无奈,将汤碗端了下去。不久,外间传来几个宫女的嘀咕声:“看贵妃娘娘现在的情形,和孙昭仪颇为相似,莫非也疯了?”
“这可了不得,快快禀告皇上!”
“皇上自从贵妃娘娘小产后,闷闷不乐,忧郁成疾,已有两日没有上朝。如果再知道这事,不更加重病情吗?”
“卓不凡死了,咱们涵烟殿连个主事的人都没有,这可如何是好?”
“去找楚王吧!这回的御医便是楚王召来的,娘娘吃了他的药,才醒了。”
“你们留在宫中好生侍候娘娘,我去请楚王!”
“彩云,不准去!”我出声阻止她。
“娘娘,”彩云回到我的床前,“你不准奴婢去哪里?”她以为我没有听见他们的对话。
“不准去找楚王!”
“楚王吩咐奴婢,一旦娘娘醒了,要第一个向他禀告。”
“你的主子是本宫,还是楚王?”我反问。
“当然是娘娘。”
“那么,你就听本宫的吩咐,哪儿也不许去!”
“可是…”她一脸为难的神情。
“你放心,本宫还没有疯。”我说,“端鸡汤上来,你喂本宫喝了它。”
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我不能重蹈孙昭仪的覆辙,把自己陷入绝境当中。
没有人能轻易打败我,除了我自己。
但,老天似乎有意和我为难,灾难接踵而来。
等我身体完全恢复时,皇上已经卧病不起。
我日日往未央宫探视,皇上每况愈下。那么多医术高明的御医,却没人救得了他。宫中都在传说,皇上大限已到,立储君之事迫在眉睫。
那天,在皇上的病榻前,我从宫女手中接过参汤,一口一口地喂皇上喝下去。
皇上的嘴唇颤抖着,汤汁顺着嘴角溢出来,我用手帕替他拭干净。此刻,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君主,不再是操纵别人生死的皇帝,而只是一个迟暮、衰弱的男人。
“皇上,你觉得好些了吗?”
皇上抬起眼睛看我,病痛的折磨使他目光涣散,愈显苍老。
“爱妃,你身子刚好,不必日日都来。”
他低抑着声音说,那虚弱的呻吟,紧紧地扣动着我的心灵。
“不,皇上,这是臣妾该做的。”
“爱妃,这种时候,也只有你…朕没有看错,你果然与众不同。”
“皇上!”直到这时,我才惊觉,我对眼前这个男人还是有那么一点爱的。
“你叫他们下去吧,朕有话和你说!”
我转身,对侍立着的太监、宫女说:“你们都退下!”
寝宫内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皇上才低了声说:“爱妃,朕对不住你。早知今日,朕不该为了一己之私,接你入宫。”
为何卓不凡这样说,皇上也这样说?
他的面容虽然憔悴,神智仍很清醒。“当初在绮香楼,我看你清丽如芙蓉,纯稚似孩童,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便想把你移栽到皇宫中,以为这是一片能够滋养你的肥沃土壤,却没想到芙蓉到了岸上,只会逐日枯萎。进宫两年来,你从来没有真正的快乐过!”
我一怔,忙说:“不要这样说!皇上的隆恩,臣妾受宠若惊,一直无以为报。”
“让朕庆幸的是,你人虽入了宫,却未受世俗沾染,不重权势名位,依旧纯洁、天真。自朕病后,虽每日都有嫔妃前来探望,你是盘桓时间最久,也是唯一一个不向朕打听立太子之事的人。”
“那是因为臣妾认为,立不立太子,立谁为太子,都与臣妾无关。”
“所以朕说,你还是个孩童,像是朕娇养的另一个女儿。”他稍停了停,接着说,“在朕所有的儿女当中,朕最喜爱的是昭阳,最器重的是楚王。”
听他提到“楚王”,我没有作声,静候下文。
“对喜爱的女儿,只要给她找一个好归宿,而儿子就不那么简单。我很早就想立楚王为太子,他的相貌与才干一向是出众的,更重要的是他心思细密,睿智而又从容,这都是成为一代明君的必备条件。朕放弃他的原因,一是他的私生活太过放荡,二是他身后的势力让朕忌惮。他生母死得早,一直把皇后认作是母亲,如若他日后登了基,皇后便可借太后的名义发号施令,外戚趁机篡权,天下必定大乱。”
我恍然大悟:“当初,皇上之所以想立臣妾的孩儿为太子,就因为臣妾出身平民,没有让皇上担忧的外戚势力?”
皇上长叹一声,说:“可惜老天不成全,朕只好遂了他们的心愿。”
“皇上还是决定立楚王为太子?”我心下一惊。
“诏书都已经拟好,只等吉日宣布。”
“这么快?”
“朕这个样子,立储君之事不能再拖了!”他看着我,眼底有深深的疼惜与担忧,“现在唯一让朕放心不下的,只有爱妃你!”
许久,两人默默相对。
在阴森冷寂的空气中,我嗅到了一丝死亡的气息,涌起无以言说的悲悯。
其实,皇上才是真正爱我的人,但我对这份如父如兄的深情,从未想过珍惜,到将要失去时,才知道它的可贵。
“禀报皇上,楚王在宫外求见!”
“宣他进来!”
太监退下后,我立即起身:“臣妾告退!”
“去吧!日后朕不在你身边,你要好自为之!”
我顾不得行礼,一头冲出寝宫,撞进一个男人的怀里。
杨灏抬起我的下巴,用手指触摸我湿润的脸颊,说:“娘娘的泪,是为一个将死之人而流,还是为你自己?”
“楚王,请拿开你的贵手!”我冷冷地说。
“卓不凡死了,你为他哭;父皇将死,你也为他哭。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会为我掉一滴泪吗?”
对着他那张似笑非笑的脸,我忽然怒不可遏:“这是为人臣子说的话吗?要知道,里面躺着的是你父皇!”
“很高兴看到你发火,至少说明你没有被打垮,还有足够的生命力。”
“杨灏,你真是不可理喻!”我气结,咬牙瞪着他。
“娘娘作好心理准备,今后还有更多不可理喻的事情发生!”
他放开我,昂首阔步走进了未央宫。
三日后,皇上在病塌上宣布,正式册立杨灏为太子,并诏告天下。
我早就知道这一天会到来,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
半夜,未央宫敲响的丧钟把我从梦中惊醒。
我还来不及起身,殿外便响起了慌乱的脚步声。
凌晨时分,一个小太监急匆匆地来通知我:“皇上驾崩,贵妃娘娘请速往未央宫!”
未央宫内哭声震天。
在生离死别的混乱中,我随着皇后和众嫔妃守灵,却没有掉一滴泪。
直到几日后皇上大殓,看着棺椁被抬出未央宫,我才想到,这个一直以来对我疼爱有加的男人,今后再也见不到了,心中大恸,失声痛哭,昏厥倒地。
等我醒来时,已是后晌。送葬的队伍早已离开京城,浩浩荡荡前往北郊的皇家陵阙。
我正神思恍惚地躺在床上,外面忽传:“皇后娘娘驾到!”
我翻身下床,行礼如仪:“臣妾叩见皇后娘娘!”
自进宫以来,我与郭皇后甚少见面,印象中她是一个姿色平庸但仪容端庄的妇人,只是神色稍嫌严肃了些,让人难以亲近。
她并未叫我起身,而是从上面俯视着我,说:“先皇生前最宠爱的,便是柳贵妃了。而贵妃在方才的葬礼上,悲痛欲绝,竟致昏厥,想来也是舍不下先皇的。你们二人之间的深情真可比当年的唐明皇和杨贵妃了!”
我极缓慢地抬头,望向皇后,触到了两道冷峻而充满敌意的眼光。
在宫中,除了陈仪妃以外,还有一个恨我入骨的人,只是隐藏得太深,我未察觉而已。
她冷冷地和我对视,片刻之后,用平板的声音下了懿旨:
“既然如此,柳贵妃就殉节了吧!”
“咣当”一声,彩云手里端着的茶盏掉到了地上。
我并不惊骇,反而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平静。
娘亲、奶妈、卓不凡、皇上…所有爱我的人都离我而去,这一世我已经累了、倦了,不如早死早超生。
我没有苦苦哀求,也没有捶胸顿足。面对生死,我不屑祈求任何人,只问:“怎么个殉节法?”
皇后朝身后挥了挥手:“把东西拿进来!”
一个老年宫娥依言上前,手里捧着一套色彩淡雅的宫服和一块折叠好的白绫。
看到白绫,我想起了“宛转蛾眉马前死”的杨贵妃,一段白绫了却残生,却留下“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千古佳话,也不失为一件幸事。
我死后,却无任何材料可供人作《长恨歌》,有的只是“狐媚惑主、祸乱宫闱”的罪名。
我像往常一样,平静地沐浴、更衣、梳妆。彩云在给我换衣服时,她的手一直都在颤抖。
新衣服换上后,太监将白绫绕上梁柱,打了个结,下面摆了一张椅子。
“娘娘请上路!”
我朝皇后最后一拜,清晰地说:“臣妾走了,皇后娘娘请珍重!”
“感谢你自愿陪先皇西去!现在他在前面等着你,到了阴曹地府,你们照样作恩爱夫妻!”
皇后话音刚落,我的身子已被旁边的两个小太监托起,放到了椅子上。
皇后娘娘,你错了,入了黄泉,喝了忘魂汤,便把人世间的恩怨忘掉,哪里还有什么皇上和贵妃呢。
我把脖子套进白绫中。在眼睛阖上的最后一刻,我看见殿门外的天空,一只小鸟飞过碧瓦红墙,直蹿上蓝天。
如果,如果有来生,我宁愿作一只小鸟,虽然卑微,却能自由地飞翔…
第十八章雨横风狂三月暮
我果真变成了一只小鸟,身子轻飘飘地飞上半空,然后,悬空的身子在空中转了一下,落入一个坚硬的怀抱。
那股浓烈的男性气息,让我猛地睁开眼睛,正对着杨灏乌黑深邃的眸子。
杨灏?他早上不是随送葬的队伍出发了吗,怎么会出现在宫中?
太监、宫女们都惊呆了,瞠目结舌地瞪着我们。
那条长长的白绫被人挥剑斩断,空悬在梁上,而一身素衣的我跌落在杨灏怀中。
“太子殿下,你不在皇陵为先皇守灵,为何中途跑回来?”皇后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
“儿臣回来,是为了宣先皇的一道密诏。”
杨灏仍然环抱着我,用另一只手从袖子里取出圣旨,朗声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忧劳国事,致染痼疾,自知大限将至,不得不弃天下臣民。幸而有子,朕可无忧。所不能释然者,柳贵妃容貌秀丽,仪态端庄,才德举世无双,然个性单纯,全无心机,唯恐日后有人加害之。朕万岁后,柳贵妃仍居于涵烟殿,一切饮食起居与朕在时一样。凡我臣子,奉此诏如奉朕前,禀尊无违,钦此。”
包括皇后在内,所有人都伏跪在地听旨。
半晌,皇后回过神来,狐疑道:“本宫怎么从不知道有这样一道圣旨?”
杨灏一边将圣旨收回袖中,一边道:“先皇临终之际,写下手谕交与儿臣,嘱咐日后要善待贵妃娘娘,并将此作为立儿臣为皇太子的条件,为此,儿臣一直密不告人。未曾想,皇后竟要贵妃娘娘殉节,儿臣得到快报,一路快马加鞭,火速赶回,所幸还来得及颁旨。否则,贵妃娘娘果真追随先皇而去,先皇在天之灵定会怪罪儿臣违抗圣命,不忠不孝!”
皇后一句话不说,直直地瞪视着杨灏,那目光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好一阵子,只有呼吸的声音,没有一个人敢出声。
涵烟殿安静得像是一座坟墓。
许久,皇后才幽幽地说:“既然有先皇的密诏,柳贵妃殉节一事免了罢。”
我听到一旁的彩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皇后走到我面前停下:“不过,整饬六宫乃本宫的职责。依照惯例,先皇驾崩,新帝登基,除皇后以外,所有的嫔妃都要出家为尼,为先皇守节。太子不日即将登基,柳贵妃留在涵烟殿,似有不妥。柳贵妃,你认为呢?”
我静静地看着她,还未来得及回答,杨灏便抢先说:“密诏写得很清楚,先皇殡天之后,贵妃娘娘仍居于涵烟殿,违逆不遵,便是抗旨!”
“但,柳贵妃与先皇感情深厚,不同一般,如果是她自愿出家,似也无可厚非。”
我挣脱杨灏的怀抱,屈膝跪拜。
“臣妾自愿出家。请皇后娘娘放心,太子登基之日,便是臣妾出家之时!”
“很好!”皇后扶我起身,用不曾有过的温和语调说,“柳贵妃深明大义,先皇生前没有白疼你。”
她领着一班太监、宫女离去。涵烟殿内经过这一番动乱之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娘娘,奴婢替你更衣吧!”彩云上前对我说,一脸劫后余生的欣喜。
“你退下!”杨灏冷然道。
彩云离开后,杨灏“砰”地一声关上殿门,问:“你为何要出家?为何违抗先皇的旨意?”
“太子殿下,别再演戏了,根本没有什么密诏。”我仰起头,望着他,“那道圣旨是假的!”我方才看得分明,他手里拿的只是一块普通的黄色绸缎,上面什么也没有。
“圣旨虽然是假,但先皇确实交待过我,要保护你的安全,不让母后加害于你。”他微微叹了口气,“先皇临终还对你念念不忘,他果真对你动了真情!”
我拥有天下第一人的真情,但,这对一个女人来说,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先皇只是要你保护我,并没有说不许我出家。我这样做,并非抗旨不遵!”
他一怔,然后,用一种奇特的眼光看我。
“如果我登基后,下旨让你居于涵烟殿,你遵还是不遵?”
我听见自己沉笃笃的心跳声。
“本宫不明白,殿下为何执意不让我出家?”
他走到我面前,低俯着头:“你若出了家,这宫中便少了许多乐趣,死气沉沉的像座人间地狱。”
“对太子来说,这里怎么会是地狱,应该是天堂才对。”我说,“至少后宫有三千佳丽任君选,再不用到外面去寻花问柳了!”
“在我眼中,三千佳丽也比不上贵妃娘娘一人!”
他靠得更近了,我亟欲逃开,他却一把捉住我的手腕,将我拉到胸前。
“殿下!”
我盯着他的双眼,在那黑亮的瞳仁中,我看见惶恐不安的自己。
“盈盈,不要离开我!”他的声音低哑,如同梦呓,“不要逃离我的视线之外!”
这是他第二次叫我盈盈,我觉得胸口一热,随即转为冰凉。
“我自始至终都是先皇的嫔妃,不是你的!”
“如果我让你作我的嫔妃,你愿不愿意?”
“不愿意!”
他深深地注视我。
“为什么不愿意?我知道你喜欢我,你不要不承认!”
“我是喜欢你,但要我作你的嫔妃,却永远不可能!”
“如果你是顾忌母后刚才的话,完全没有必要。我根本就不把那些祖宗家法、清规戒律放在眼里!”
“我当然知道。殿下素来疏狂放荡,不拘礼法。”
“那么,我们之间应该没有任何阻碍了。”他说,“我现在就可以立你为太子妃!”
“殿下,你还在守孝!”我提醒道。
他轻轻地一笑:“这我倒忘了。等守孝期一满,我从皇陵回来,便让你作我的太子妃!”
那样笃定而轻松的笑,我还是第一次从他脸上看到,使原本就俊逸非凡的他,越发显得气宇轩昂。
“我在皇后面前发过誓,又有先皇的遗诏…”
“你真以为母后不知道那道遗诏是假的?”他轻叹道,“傻瓜,她早已看出了破绽!”
我怔了怔,问:“那她为何…?”
“母后是个聪明人,她不想和我这个新立的储君产生矛盾。所以,她才会趁我不在皇宫之机,对你狠下杀手。”他又是一笑,揽紧了我,“幸亏我回来得及时。就是看在我英雄救美的份上,你也该以身相许!”
他捧起我的脸,一迳狂热地吮吻我的唇。
“盈盈,我终于可以吻到你,再不需要那冷冰冰的玉箫。”
我想起卓不凡临死前说的话,怦然心动,贴近他的胸膛,紧紧地抱住了他。
我感觉他的身子一僵,接着,发出呻吟似的低语:
“从皇陵赶来的路上,我连气都不敢喘一口,生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一言不发,只是更紧地抱住他。
我听到他狂乱激烈的心跳,闻到他身上浓重的汗味,摸到他背上的衣服已经湿透。
这个潇洒不羁,向来冷情的男人,为了我,抛下尚未入土的父皇,从几百里之外的皇陵策马赶回。
我闭上眼睛,心中涌起一股模糊的、莫名的愁恻。
他的吻一直延伸到我的脖颈处,猛然停住,他的鼻息浊重起来。
“我必须离开,否则今晚都回不去了!”他说完,用力打开门,大步跨到金黄色的余晖之中,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站在窗前,对着那个高大俊挺的背影,轻声地说:“杨灏,就此别过,请保重!”
深锁春光一院愁
当晚,我独自前往长乐宫,着太监进去通报:“柳月盈求见皇后娘娘!”
少顷,太监出来,引我进入内室。我跪拜如仪,道:“启禀皇后娘娘,臣妾有一事相求,恳请娘娘成全!”
皇后冷冷地看我一眼,道:“你不用开口,本宫也知道你要说什么。方才在太子面前,你故作姿态,现在太子走了,便来央求本宫让你居于涵烟殿,不要出家为尼。”
“娘娘误会了,恰恰相反,臣妾是来恳请皇后娘娘明日下一道懿旨,让臣妾在西山的静云庵出家。”
皇后呆了片刻,然后,打鼻子里轻哼一声,说:“本宫听到传闻,太子欲立你为太子妃,如若此事成真,太子登基后,你便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你怎舍得放弃这对女人来说至高无上的权位,而甘心伴青灯古佛过一生?”
皇后知道杨灏要封我为太子妃之事,我一点也不吃惊,太子即位前,由皇后暂时把持朝政,这宫中上下布满了她的耳目。
“这便是娘娘想要赐死臣妾的原因吧?”我问。
对于我的直言不讳,皇后很是震惊,许久,才语气森冷地说:“像你这样出身的人,居然被封为贵妃,本就是皇室的一大耻辱,如若日后执掌后宫,定然祸乱宫闱,天下大乱。而太子却步上先皇的后尘,被你妖冶的外表所惑。无论是为江山社稷,还是为太子的将来着想,本宫都必须将你处死,或者逐出皇宫!”
“娘娘多虑了。臣妾自知身份卑微,毫无见识,又不知进退,从未奢望能登上皇后的宝座。自先皇殡天后,臣妾万念俱灰,只希望能远离红尘,皈依佛门,不再过问俗事。”
皇后面现狐疑之色,问:“此话当真?”
“臣妾心意已决,请皇后娘娘下旨!”
“柳贵妃为何不等到太子登基,而要现在出家?”
“太子是娘娘一手抚养大的,他的性格想必娘娘比臣妾更清楚。太子一旦认准了某件事,一定会坚持到底,纵有千难万阻,也不能令他改变主意。如果太子从皇陵回来,执意要立臣妾为太子妃,想来皇后也奈何他不得。”
“对于太子,本宫并不担心。他身边从来不缺少女人,对你不过是一时的迷恋罢了。倒是柳贵妃,出身青楼,进宫侍奉先皇又是专宠,一日不曾离开过男人身边,如何耐得住庵中的寂寞?”
“既然如此,娘娘更应该早点下旨,免得臣妾到时候反悔。”
皇后默然半晌,方才慨然说道:“好吧,本宫明日一早便降旨。不过,这一切都是柳贵妃自愿的,本宫可没有逼迫你!”
“谢娘娘恩典,臣妾告退!”
我正要转身离去,又被皇后叫住。她说:“本宫有一事不明白,你方才说没想过要当皇后,是出于你的本意,还是矫情?”
“启禀娘娘,臣妾是真的不想当皇后。”我坦言相告。
“这是为何?”皇后一脸迷惑和不解。
“皇后在别人眼里,也许是无比荣耀的,但在臣妾看来,却比不上乡野一村妇。”我大胆地看着她,“就拿娘娘来说,娘娘与先皇虽然是夫妻,却只有夫妻之名,而无夫妻之实,每日独守空房,形影相吊,那种望穿秋水的空虚与寂寥,是任何权势地位都弥补不了的。”
皇后的目光暗沉下来,显然被我的话击中了要害,脸上仍然不动声色,道:“本宫与先皇之间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岂容你妄加评判?先皇封本宫为正宫皇后,便是对本宫最大的恩宠了。”
“可惜,这恩宠却不属于皇后娘娘一个人,而要与后宫诸位嫔妃分享。娘娘就是再大方,对此也不会毫无怨言吧?”
“位尊皇后,要充当天下女子的楷模,自然要做到不妒!”
一句“不妒”,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心酸与泪水?同样身为女人,我对皇后充满同情和怜悯,尽管她一直视我如眼中钉、肉中刺。
“仅此一点,臣妾就做不到,更别说充当天下女子的楷模了。”我幽幽地说,“臣妾倒宁愿是乡野村妇,虽然荆钗布衣,粗茶淡饭,却能拥有丈夫完整的情爱。”
也许我要的,只是这些吧!既然得不到,不如统统舍了它,连同人世间的富贵荣华。
第二天早上,我坐上一顶小轿,和来的时候一样,由四名轿夫悄悄抬出皇宫。
像是命运的轮回,我从终点又回到了起点。
只是,身边再没有骑着白马的卓不凡紧紧跟随,而我在进宫的两年中,阅尽了人世间的沧桑,竟像是一生一世那么长。
回不去的不仅是时光,还有当时的云淡风轻,了无牵挂。
临出宫门的一刻,彩云追了出来,乞求道:“娘娘,请让奴婢随你去。”
“我这是去出家,你年纪轻轻的,还是留在宫里,凭你的容貌与聪慧,总有出头的一日。”
“奴婢早就看透了,娘娘这样稀世的容貌和才情,尚且要遁入空门,奴婢在宫中还有何指望呢?”
彩云的话让我觉得悲哀。罢了,她要跟就跟来吧,深山古庵中,有个熟人作伴也好。
我闭上眼睛,在颠簸的轿子中,深深的疲惫感袭上心头。
我是真的累了,乏了,要好好歇歇了。
到达静云庵时,已近午时。随行太监向尼姑们宣读了皇后懿旨。
庵中住持年约五十岁,法号净修。她在接旨后,仔细地端祥了我,轻轻摇头说:“娘娘尘缘未了,非我佛门中人。”
我凄凉地一笑,是的,我出身青楼,根本没资格成为这片佛门净土中的一员,奈何天意弄人,这竟是天下之大,我唯一的归宿。
“大胆!你竟敢违抗皇后娘娘的懿旨?”太监出言斥责。
我阻止:“佛门净地,岂容你等喧哗?”
见太监不响了,我缓缓回头,对上净修师太那双洞察世事的眼,轻声说:“小女子冒昧,打扰各位大师清修,万望恕罪。皇后娘娘既然下了懿旨,小女子便不可能再回皇宫,恳请大师大发慈悲,收留小女子在宝庵借住。”
净修师太沉吟片刻,方才点头道:“娘娘如不嫌清苦,就在庵中暂住,剃度一事,待日后再说!”
庵中尼姑纷纷散去,太监也回宫去复命了。净修师太对身边的一个小尼姑说:“明心,你带娘娘去净心园,在厢房安顿下来。”
我向净修师太道谢:“多谢师太成全。不过,小女子已经不是什么娘娘了,在正式剃度以前,就叫我月盈吧。”
“阿弥陀佛!”净修师太双手合十,还礼道,“贫尼可不敢肯定,也许过不了几天,便有人来接娘娘回宫。”
我在法号明心的小尼姑带领下,通过曲折的回廊,绕开重重殿宇,来到净心园。
青翠浓密的枝桠在上空交错成绿荫,正午的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地上投出星星点点的光斑,而绿叶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出清新的碧绿,令见者精神一振。“净心园”名副其实,确可净心涤神。
这时,午课开始了,庵中响起诵经和木鱼钟磬之声,飘荡在肃穆的山林中,夹杂着远处的阵阵松涛,给人一种与世隔绝之感。
我在一棵大树下站定,仰首望向头顶,是一片澄蓝如洗的天空。这苍天莽林,这深山古庵,便是我后半生的栖所了。
对于自己的选择,我无怨无悔。
第二十章花自飘零水自流
然而,净修师太总不肯相信。我在庵中住了半个月,日日念经礼佛,作息一如其他女尼,她却迟迟不肯为我剃度。
我已是第十次到净修师太的厢房中求她了。
“请求师太为小女子削发受戒!”
“还是那句话,娘娘尘缘未了,迟早有还俗的一天。”
“小女子入庵为尼,是皇后娘娘的懿旨。况且,宫中早有先例,师太何必抗旨?”
“以往,宫中的娘娘都到相国寺出家,那儿既是皇家寺院,又离京城较近,香火鼎盛。而娘娘却选择这西山上的静云庵。贫尼猜想,娘娘并非真心向佛,而是为了躲避什么人。”
我怔了怔,这净修师太果然不简单。
我幽幽叹道:“师太,小女子对俗世已经厌倦。唯一解脱的办法,便是出家。这样既不负先皇的恩宠,又可以了结一段孽缘,对人对己皆有利而无害。”
“阿弥陀佛!孽缘,是你们俗世中人说的。在出家人看来,世间一切缘皆自有因,只要是缘,便无所谓孽不孽了。”
“自出宫的那天起,小女子便决定抛下尘世,隐遁山林,即使不能剃度,我也不会离开,就在庵中带发修行。”
净修师太见我意志坚决,略为思忖后,说:“娘娘既然已经决定,三日后贫尼为你剃度。”
“为何还要等三日?”我不解。
“依照宫中惯例,先皇的嫔妃要在新帝登基的翌日剃度。太子已经返回皇城,将于明日举行登基大典。”
明日一过,他就是君临天下的帝王,而我却隐匿世外,中间隔着万丈红尘,从此不再有瓜葛。
三日很快就过去了。
净修师太亲自为我剃度。
她手持剃刀,撩起我那如丝缎般的长发,叹道:“一头如云秀发,就这样削断了,真是可惜!”
我闭上眼,等着师太手起刀落,削去三千烦恼丝,也削去凡俗的恩怨…
远处似有风暴般的声音席卷而来,我以为是自己的幻觉,直到大殿外传来一声低喝:
“住手!”
我惊诧地睁开眼,看见一个男人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
是久违的杨灏!
十几日不见,他更壮硕俊逸了,宽阔的肩,挺直的腰,双眸依旧深邃。与以往不同的是,他身上穿的是龙袍,头上多了一顶皇冠。
终于来了!
净修师太自然也看到了那顶皇冠。她放下剃刀,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贫尼不知皇帝陛下驾到,有失远迎!”
杨灏看了跪在地上的我一眼,以不容反驳的语气说:“贵妃娘娘不必出家,朕来带她回去!”
“不,贱妾不回去!”我立刻说。
他回头瞪着我:“你说什么?”
“启禀皇帝陛下,贱妾既然来了,是不会回去的。”我平静地说。
“你竟敢抗旨?”
不由分说,杨灏一把从地上抓起我,就往大殿外走。
“陛下,请你放手!”我挣扎着,试图摆脱他的箝制,但徒劳无功,还是被他拖着走。我转而向净修师太求助:“师太!”
“阿弥陀佛。”净修师太念念有词,“解铃还须系铃人。”
看来,只有靠我自己!我抓起地上的剃刀,悄悄藏进袖子里。
我不再挣扎,一任他把我拖到大殿外的空地上,塞进一顶精致豪华的皇辇里。
“起驾!”杨灏随后钻进皇辇,一声令下,皇辇被人抬了起来。
“慢!”我抽出剃刀,刀刃对着自己的左腕。
他怔了怔,表情变得强硬起来:“你要干什么?”
“请陛下让他们停下,否则…”
“柳月盈,同样的游戏玩两遍,就不好玩了!”他冷漠地打断我。
“陛下,你看我是在玩吗?”我说着,用力地切进去,伴随着尖锐的疼痛,殷红的血缓缓涌出,浸透了我的衣袖。
杨灏脸色苍白,却并不阻止我,只是一动不动地瞪着我。
血还在流,而疼痛已经麻木,我仍握着那把剃刀,握得紧紧的。
我知道我在赌,却没有多少胜算。我唯一的赌注是他对我的迷恋,不会让我死!
愤怒点燃了他眼瞳中的火焰。
“柳月盈,就是死,我也不会放你走!”终于,他森冷地、颤抖着说。
是的,我忘了,男人都是自私的动物。我的命和他的权威相比,根本微不足道。
看来我要赌输了,但我并不后悔,只是呼吸越来越困难。
我用微弱的声音说:“陛下曾救过贱妾一命,就当是贱妾还给陛下…”
“停下!”低哑的嗓音骤然响起。
这是我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然后,我的意识变得模糊不清,身体也变得轻飘飘的,不断地往上飞升。
在恍恍惚惚中,我看见一个美丽恬静的女人,正慈爱地向我招着手…
我只是昏庶过去,并没有死。
最后一刻,杨灏还是放开了我,他终究不忍心看着我死。
我醒过来时,他正坐在床边,脸色依旧苍白,和我手腕上绑着的布一样白。
“陛下!”我轻轻地唤,隐隐有一丝愧疚。
“盈盈,”他猛然抓住我细弱的肩膀,拼命地摇撼着,“你宁可赌上一条命,也不肯跟朕回宫,这是为什么?”
“陛下,你不明白吗?我不能留在你身边,我的身份和地位都不允许…”
“朕现在是九五之尊,金口玉言,朕说要立你为皇后,还有谁敢反对?”
“就因为你是当朝天子,我才不能和你在一起。”
“朕不明白你的意思。”他放开我,紧皱眉头。
“陛下不需要明白。”我像作梦一般,飘忽地说,“陛下只要得到你想要的。”
我从床上站起来,静静地褪下衣衫,不一会儿,我身上所有的衣服都飘落在地上。
“陛下,拿去吧,你就再也不会来找我了。”
他纹丝不动地坐着,仿佛面对一个陌生的女人。
“这不是陛下一直想要的吗?从看见我的第一眼,你就想要我。”
我攀住他的颈项,专注地吻着他,双手如蛇,在他身上游动着。
他粗浊的气息吹在我的耳际。我感觉到他的男性,他的渴望,如此炙热焚烧。
“要了我吧!”我娇慵的嗓音呢喃,虔诚地等待,事情发生或结束。
“盈盈!”他紧握住我的胳臂,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别把朕当作绮香楼的嫖客。朕要的不只是这个!”
“那你要什么?”
他指向我的胸口,用温柔且带轻颤的声音说:
“你知道,朕要的是什么。”
一股恻然的心酸,令我动容。
“对不起,陛下。我只有身体,没有心,许久许久以前,我的胸膛已空空荡荡。”
“不,你骗不了朕!你有心,朕清楚地感觉到,你的心已经为朕复活了!”
杨灏猛烈将我拥入怀中,他抱得好紧,像用整个生命抱住我。
“是的,是陛下让我的心复活了。”我深吸一口气,神色凄然地说:“但是,心一旦复活,就会贪得无厌,是你所无法满足的。”
“说吧!只要是你想要的,朕都能满足你!”
我仰头望着他:“陛下,我要你只爱我一个人,宠我一个人,你做得到吗?”
“这有何难?”他看着我,“为了你,朕甘愿效法隋文帝,宫中不蓄一妾一姬。”
“可是,据臣妾所知,隋文帝后宫仍有嫔妃无数,只因惧怕独孤皇后,才不敢随意亲幸。一次偶然召幸了一名花容月貌的宫女,结果被独孤皇后得知,妒火中烧,乘隋文帝上朝时,活活将那名宫女打死。可见,女人的嫉妒心是非常可怕的!”
“盈盈,你不是心胸狭窄、善妒无德之人,绝不会做出如此残忍之事。”
“善妒无德?”我绝望地说,声音冷淡,“这可怕的嫉妒心,正是你们男人逼出来的。也许有一天,同样的事情发生在我头上,我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说到底,你还是不肯相信朕!”他痛心地低声咆哮。
“贱妾不相信世上任何一个男人,”我挣脱他的掌握,无比清晰地说,“尤其是陛下你。贱妾不会忘记,陛下在登基前,曾是声名狼藉的花花公子。”
杨灏猛然后退了一步。
我知道自己的话深深地刺痛了他。他的脸色刹那间由惨白转为铁青,浑身颤抖,呼吸急促。
许久,他才咬牙切齿地说:“朕恨不得立即杀了你!”
我定定地跪下,几近冷酷地望着他:“贱妾犯了忤逆之罪,求陛下赐死!”
杨灏不再出声,他静静地站立一会儿,转身走出了厢房。
他迳直走到院子里,坐上那顶富丽堂皇的皇辇,在侍卫和太监的簇拥下,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了静云庵。
我穿好衣服,走回大殿,向净修师太奉上那把犹沾着血迹的剃刀。
“求师太为小女子剃度!”
这回不会再有人来阻拦了。
“娘娘真舍得吗?”
世间许多事,要舍才能有所得。况且,什么是完全属于自己的?
不带一丝犹疑,我点点头。
于是,锋利的剃刀啮咬着我的长发,发丝根根截断,洒落了一地。
那乌黑、浓密的头发,果真如云如瀑。
当我看到它们时,这发已非我所有。
如今,我是真正一无所有了。
第二十一章何处相思明月楼
虽然出了家,净修师太还是对我另眼相待。
除了早晚的功课,其它时间我是自由的,闲时还能抚琴读书。
远离阴森的宫廷,住在这个遗世独立、幽静安祥的古庵中,倒也怡然自得。
但,每当午夜梦回,总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挥之不去。
我骗得了世上所有的人,却无法欺骗自己,即使身在红尘外,我依然忘不了他。
可是,他似乎已把我忘记了。
自那次毅然离去,三个多月过去,杨灏再也没来找过我。
这不是当初我要的吗?为何还是会觉得失落?
这天,我坐在窗前,轻抚瑶琴,浮上心头的,竟是那首《白头吟》。
“凄凄重凄凄,嫁娶不须啼。但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但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这样简单的愿望,于我为何总是难以实现?
这一生,我爱过两个男人。
第一个男人,在追名逐利的道途中,轻易改变最初的钟情,陷我于万劫不复的深渊。
第二个男人,是我想要而不敢要的。他那颗多情而尊贵的心,不会只属于一个女子。
“任它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是遥远得不能再遥远的神话吧?
突然,窗外传来喧闹之声,打破了净心园的宁静。
我对彩云道:“你去看看,出什么事了?”
彩云并未削发,却执意留在庵中侍候我,不肯离去。
片刻之后,她转回厢房:“自宫中来了几个花匠,要将净心园改造成花园。”
宫中?我把手从琴弦上放下来,抬起眼睛,定定地望着她。
“听说是皇上的旨意…”
我起身,往厢房外面走去。
园子中央,一伙花匠在一个小太监的指挥下,正挥动着斧头在砍树。
那小太监一看见我,立即跪倒在地,恭敬地道:“奴才叩见娘娘!”
“贫尼法号明仪,早已不是什么娘娘了。”
“在奴才眼中,您不但是娘娘,而且是唯一的娘娘。”
“唯一?”我疑惑地看着他,“什么意思?”
“自娘娘走后,皇上遣散了先皇所有的嫔妃、宫女,只留下数十名太监。皇上说,娘娘一日不回宫,他就一日不立皇后,皇后之位永远为娘娘空着。”
我强抑心中的震撼,刻意平淡地问:“你们今日为何到静云庵来?”
“奴才奉了皇上的圣谕,将净心园修整一番,开挖花圃,全部种上琉璃草。”
“琉璃草?”我的声音猛地紧缩。
“皇上告诉奴才,琉璃草是娘娘最喜欢的花。它还有一个特别的西洋名字,叫作勿忘我。”
勿忘我?多美的名字!
但是,杨灏怎么知道我喜欢琉璃草?他从何处得知?
是了,他是天之骄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有什么是他打听不到?又有什么是他得不到的?
我收敛起悸动的心绪,道:“此乃佛门净地,即使有皇上的圣旨,也不能随意妄为,必须经过住持同意。”
“禀报娘娘,奴才方才进庵时,已征得净修师太的首肯。”
既然净修师太都同意了,我无权阻止,只得任由他们将一棵棵参天古树伐倒。
三日之后,净心园的花圃里全都栽上了琉璃草。
适逢春日,琉璃草不久即开出了蓝色的小花。
我站在廊下,望着周围那一片湛蓝的花海。
在花海深处,仿佛有一个小小的、寂寞的女孩,将一朵朵鲜蓝的小花,细心地摘下来,放进小篮子里,细柔轻妙的歌声由她唇间唱出——
“采采苤莒,薄言采之。采采苤莒,薄言有之。
采采苤莒,薄言掇之。采采苤莒,薄言捋之。
采采苤莒,薄言裎之。采采苤莒,薄言褡之…”
琉璃草,曾是我生命中最纯洁、最美好的回忆,也充满不堪回首的痛楚。
当初深情的痴情人,有一天也会变成绝情的断情人。
世上有什么东西,会是永远?
我正要转身,一阵再熟悉不过的男性气息,随风飘了过来。
我心中一震,怔了半晌,才慢慢转回身去,向来人揖首行礼:“贫尼拜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眼前所站之人,正是那个想忘又忘不了的人。虽是一身便衣,仍难掩其君临天下的赫赫威仪。
“你怎么知道是朕?”杨灏盯着我,表情高深莫测。
我愣住了,许久说不出话来。
是呀,没看见他的人,我怎么就知道是他?
难道我对他的爱,已经到了铭心刻骨的地步?
“喜欢朕送你的礼物吗?”他又问,“勿忘我,勿忘我,你果然没有忘记朕!”
我猛地抬起头,望进这天下最尊贵的男子深邃的眼底,看到他对我势在必得的决心。
但,他不了解我的决心——既然已经走到了今日这一步,是绝不会回头的。
我平静的眼波越过他,瞥向他身后不远处的庙宇,语音轻幽:“贫尼已是槛内人,陛下又何苦扰我清静?”
他一怔,许久,发出一声叹息:“真不知道,是谁扰了谁的清静?”
我将目光重新移到他的脸上,这才发现他清瘦了不少,眼眸更显黑亮有神。
“陛下此话何意?”
“如果朕说,三年前在绮香楼的那个晚上,改变了朕的一生,你相信吗?”
我没有说话,却感觉汗珠争先恐后地沁出肌肤。
是揭开谜底的时候了!
第二十二章多情却似总无情
“在此之前,你一定听卓不凡说过关于朕的事。
朕出生不久,亲生母亲便去世了。先皇把朕交给一名年老的宫娥抚养。
这在皇宫根本不算什么。
自幼年起,朕便知道,这座阴森的宫苑,时常吞噬人命。
那名宫娥,朕叫她李嬷嬷。在十岁以前,她是朕唯一的亲人。
十岁那年,李嬷嬷暴病身亡,朕被当时的皇后现在的太后接进东宫,她成了朕的养母。
虽然名为母子,皇后待朕却非常冷漠。
每日向皇后请安,她除了问及读书、习武的情况,其它便无话可说。
朕的童年是非常寂寞、枯燥的。唯一的乐趣,便是和卓不凡一起玩耍。
卓不凡很小就进了宫,因为灵敏聪慧,又与朕年龄相仿,先皇让他作了朕的伴读。
我们一同上学,一同习武,名为主仆,实则是知交好友。
孰料日后却为杨汐,在宫中掀起一场不小的风波。
杨汐的生母是皇后的表妹,她四岁丧母,也被皇后收养。朕、卓不凡、杨汐,我们三人是一块儿在东宫长大的。
和性格孤傲的朕相比,杨汐更愿意与容貌秀逸、温和谨慎的卓不凡亲近。
在杨汐十四岁那年,她做了一件非常荒唐的事情。
她将卓不凡灌醉,除去他的衣裤,唤来御医验证他的太监身份。
卓不凡酒醒后不堪受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三天三夜不出门。
朕痛恨杨汐的任性,狠狠地打了她一记耳光。
自小被娇纵得无法无天的杨汐,哪里受过这种委屈,当下冲朕喊道:“杨灏,你算个什么东西?你有什么资格打我?你这样护着卓不凡,我怀疑你有断袖之癖!”
她的话很快在宫里传扬开来。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朕一点也没有放在心上。
然而,皇后却非常紧张,不但站出来辟谣,还要将卓不凡逐出皇宫。
那日,朕前往皇后的寝宫为卓不凡求情,无意中听到了她与镇南将军的一段对话。
父女俩的对话,让朕知道皇后当初为何会收养朕,也弄清楚了杨汐那句“你算个什么东西”的言外之意。
是的,朕算个什么东西?朕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一件争权夺利的工具罢了。
朕不想让他们称心如意,更不想让自己的一生操纵在别人手里。
奇怪的是,自那以后,杨汐日日往朕的寝宫跑。
她并未因那一巴掌衔恨朕,反而开始喜欢上了朕。
其实,越是骄纵的女子,越是对那些不把她们放在眼里的男子感兴趣。
这段不伦之恋,被先皇知道了。他把朕叫到未央宫,严厉地告诫一番,提到了储君之位空悬一事。
在先皇看来,朕丰神俊朗,文才出众,武艺不凡,是太子的最佳人选。
但,为了按自己的意愿自由自在地生活,朕宁愿放弃储君之位。
朕以躲避杨汐为由,频繁出入青楼,成天沉湎于酒色之中。
不久,朕便成了风流放荡、薄幸寡情的冷面郎君。”
朕的所作所为,遭到了朝中大臣的非议。
先皇对朕失望之余,便不再提立储君之事。
尽管朕名声不好,可还是有不少女子迷恋于朕,主动向朕投怀送抱。
但,朕却醉生梦死、游戏花丛,从未对她们付出过真心。
本来是在演戏,但演得久了,渐渐分不清是在戏里,还是戏外。
朕每天厮混于勾栏、酒楼,声名狼藉,那些自诩正派的人都不屑与朕为伍。
真正称得上割颈之交的只有曹瑞琪和王仲友两人。
一日在酒楼饮酒时,曹瑞琪向朕道:“楚王,绮香楼新来的头牌不但貌若天仙,而且琴棋书画样样精绝,堪称人间尤物。”
朕颇不以为然:“什么人间尤物?那些个名妓,她们的花容月貌、举手投足全都是经过训练,专门投男人所好的,若真为之神魂颠倒,那可是天下至愚之人。”
王仲友在一旁笑道:“楚王何等尊贵的身份,这些出身低微的风尘女子,自然入不了楚王的眼。但皇后娘娘为楚王选的王妃,可都是贤良温婉的大家闺秀,为何楚王也弃如敝履?”
“是呀,是呀,连我那被封为京城第一美女的二姐,都曾经被你拒绝,害得她伤心欲绝,随便找个男人嫁了。”曹瑞琪扼腕叹息。
“本王听说,曹家二小姐嫁的是探花郎孟云天。才子佳人,天作之合,你该感激本王才对。”
“什么探花郎?为了入朝为官,居然肯入赘曹家。曹某平生最看不起的,便是这种贪恋权势、热心功名之人。”
朕冷笑道:“此话差矣!人家是志向远大,一心想要建功立业,光宗耀祖,谁像我等胸无大志,只会在寻常酒色中消磨性情!”
“听楚王的语气,似有几分不甘。”王仁孝看了朕一眼,“到底要怎样不寻常的女子,才配得上卓尔不凡的楚王?”
朕无法作答,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清冽香醇;寂寞,如影随行。朕想用美酒排遣寂寞,人已微醺,寂寞反而更加深入骨髓。
曹王二人觉察了朕的消沉,极力怂恿朕去会一会那个叫沈无心的花魁。
朕不忍辜负他们的这番美意,当即离了酒楼,前往绮香楼。”
盈盈,你相信世上会有一种情缘,经过几世的等待,只为了一刻的相遇?
在见到你之前,朕从来不相信。
但,那天晚上你出现了,带给朕前所未有的震动。
朕原本以为,所谓花魁,也不过是仗着几分姿色,挠首弄姿的庸脂俗粉。
你却一袭白衣,清丽绝尘,虽然脸上化着浓妆,眼梢斜飞入鬓,但举手投足,总不似个青楼艳妓。
当你和曹瑞琪说话时,那种矜持冷傲的态度,简直有些像个大家闺秀。一时间,连朕也混淆起来。
为了解开心中的迷惘,朕故意出言挑衅,你毫不退让,应答得慧黠机智。
朕的胸腔,被一种混合着恼怒与惋惜的复杂情绪充塞:这样高贵典雅、冰雪聪明的你,居然是个烟花女!
此后,朕不再上绮香楼,就是不想见到你混迹青楼。
天性纯净而又玲珑剔透的你,出现在风月场,本来就是一个误会。你应该是养在深闺中,被父母娇宝宠爱的千金小姐。
恰在此时,曹瑞琪跟朕说,他想要替你赎身,娶你为妻。
曹瑞琪风度翩翩,善解人意,如果是别的女子一定求之不得,然而,你却无情地拒绝了他,甚至告诉他,你是自愿沦落风尘的。
南朝佳丽,北国胭脂,朕见过不少,就是没有碰到像你这样的女子。自从第一次见你,心里便再也放不下你了。
吸引朕的固然是你的绝色与才情,但最重要的一点,你与朕一样,都是没有心的人。
那天晚上,朕与你对视时,发现你的眼睛如同虚设,那一双勾魂摄魄的美目,里面毫无内容,仿佛两眼干枯了很久的古井。
朕想在那两眼古井中激起涟漪,便和曹瑞琪、王仲友打赌,赌你一定能进宫为妃。他们以为朕输定了,不曾想朕那个文人习气很浓的父皇,也被你的惊才绝色所迷,常常撇下后宫三千,上绮香楼和你幽会。
后来,你果然被先皇接进皇宫。朕常听别人说起你。在众人口中,你一会儿是工于心计、魅惑皇上的魔女,一会儿是不妒不争、安分守己的贤妇,只有朕知道,这些都不是真正的你。
虽然戴着假面具,你还是得到了先皇的专宠,得到了他的千般怜爱、万种温存。然而,在诡秘森惨的宫闱中,有多少寂寞、苦痛、妒忌乃至疯狂的怨妇,怎容你独享恩泽?
当时,朕认为是朕让你进的宫,有责任让你免受伤害。朕把卓不凡安排在涵烟殿,就是要他保护你的安全,却没想到,连一向对女人敬而远之的卓不凡也爱上了你,甚至为你丢了性命。
朕知道你魅力非凡,不愿承认自己的一颗心早就沉沦。
自你入宫那天起,朕就时刻担忧你的安危。
朕从来没有为一个女子这样牵肠挂肚,灵魂深处有一种沉睡已久的感觉苏醒,生命重新变得有意义。
朕为你寝食不安、魂牵梦系,却见不到你。直到那晚在杨汐的生辰宴会上,朕才知道自己有多想你。
你在卓不凡的陪同下,款款地走进宫殿。烛光映着你的脸,是那样的明媚、秀丽。虽然你衣着素雅,甚至连粉和胭脂都没有搽,但丝毫没有减损你惊人的美。
酒宴上,你飘逸出尘,姿貌绝伦,风头盖过了在场所有的女人。但,你那双明眸还是如昔的空洞。先皇的爱宠,没有使你变得快乐,反而宠愈隆而弥自挹损。
朕心痛之余,又有些莫名的欣喜,因为你不爱先皇。朕不希望你爱上任何男子,却又想要你注意朕,记起朕。
朕忍不住站出来,提议你奏琴助兴,你执意要吹箫。大殿里一片寂静,你信口吹来,婉转低回。朕震惊于你的箫艺,也从箫声中听出了你的寂寞、怨艾和无所不在的骄傲。
一曲终了,上上下下皆赞你才貌双绝之际,朕察觉到你那不经意的茫然一瞥,有一丝悸动在眼中一闪而逝。随后,你便离席告退,朕也没有兴趣再在宴会上呆下去,悄悄地尾随你进了御花园。
朕偷听了你和孟云天的谈话,终于知道,你忧悒冷寂的面容后面,曾经埋藏着怎样的一份情愫。更让朕感到惊异的是,你竟然为了这个始乱终弃、忘恩负义的男人沦落风尘。
朕故意激怒你,就是想让你不再压抑自己,把真正的情绪发泄出来。当你的泪水顺着脸颊淌下来时,朕的心因强烈的疼惜和爱怜而颤栗了,一言不发,紧紧拥你入怀。
那一刻,朕对自己发誓,一定要好好地保护你,不让你再受任何伤害。
朕暗中通知卓不凡,几次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下了你,还从他手里要走那支紫玉箫,日日把玩,睹物思人,却不肯相信这就是爱。
因为朕以为,以朕的身分背景,注定此生与爱情绝缘。
不久传出你怀孕的消息,朕觉得胸口的血全冷了,万念俱灰。从此以后,你不但是先皇的宠妃,还是朕同父异母兄弟的母亲。
在当日的宴席上,看到你与父皇卿卿我我、公然调情,朕的胸中湃然涌起强烈的妒忌。
在那一瞬间,朕终于领悟到,朕想方设法地保护你,不是因为责任,而是因为朕爱你。甚至朕当初把你弄进宫,也是因为朕想接近你,想要日日都见到你。
恍然明白这些后,朕知道今后一切都不同了。
朕不再是那个不务正业、无所事事的浪荡子,不再视名利如粪土、游戏人间。
为了你,朕积极争取一度放弃的储君之位,因为只有这样,朕才能在先皇殡天之后,用太子的权势保护你。
先皇驾崩后,太后果然不肯放过你,幸亏朕事先在太后身边安插了耳目。朕不顾一切地从皇陵赶回,直奔涵烟殿,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感,猛地攫住了朕。生怕自己来晚一步,来不及救你。
老天垂怜,你安然无恙。当你落入朕的怀抱时,朕再也掩饰不了自己的感情:从今以后,你是朕的,不再属于任何人!
盈盈,这三年来,朕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你。现在,朕得到了全天下,却要失去你么?”
第二十三章零乱成泥碾作尘
听了杨灏的一席话,我的心很痛,我知道他说的全是肺腑之言。但,这些对我已没有任何意义。
我忍痛不看他,低声道:“多谢皇上垂爱,贫尼无以为报,只能在佛前,替陛下祈祝福寿安康,江山稳固,永享太平。”
“盈盈,不要叫朕皇上!你为什么不能把朕看成一个平常的男子?”他捉住我的肩膀,激动地说,“把自己当作一个普通的女人?”
“因为贫尼和皇上从来都不是平常男人与女人的关系。第一次相遇,你是嫖客,我是卖笑的妓女。第二次相遇,你是堂堂的皇子,我是先皇的妃子。现在,你是皇上,我是尼姑。陛下刚才说,我出现在风月场,是一个误会。其实,你我今生的相逢,才是最大的的误会!”
“既然你我两情相悦,又怎么会是误会?朕要你跟朕回宫,作朕的皇后!”
我抬起头来,凝视着他:“陛下文韬武略兼备,外貌又是最具有魅力的那种男人,大约不会对谁从一而终的。先皇在世时,我看尽宫中来去如云的妙龄女人,看清了后妃们无从逃避的色衰爱弛的凄凉晚景。出身高贵的郭皇后,试图脱离以色事人的境地,以贤德自保。而像我这样一个身世飘零又毫无心机的女人,是做不了三从四德的模范妇人的。与其仰赖着丝毫没有保障的爱而活,一辈子生活在不安和恐惧中,不如早日解脱,在佛门寻求宁静。”
“你不能这样自以为是地否定掉朕对你的爱!”他放开我,痛苦地说,“朕是真的爱你,而且会永远爱你!”
“或许吧,或许你真的爱我。但对一个皇帝而言,我永远不可能是你的唯一。”
我转过头,望着园子里的琉璃草,眼神一片空茫。
“世事皆有缘定,在你被选为太子的那一天,就注定你我今生无缘。陛下就认命吧!”
杨灏怔忡片刻,喑哑地问道:“我们真的不可能在一起吗?”
我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回答,迳直返身走回厢房。
“请皇上把我忘了吧,别再来找我!”
话毕,我轻轻地阖上了房门,也阖上了那扇向他敞开的心扉。
静云庵重又变得宁静。
从此以后,我将按照自己的方式,面对一炉香,一只永不合眼的木鱼,一声佛一声佛地,念到红颜老去。
而红尘中的杨灏,将会娶妻生子,作他的太平皇帝,继续享受荣华富贵。
春天很快过去了,夏天也过去了,净心园的琉璃草全都枯萎了。
古庵中的日子幽深似井,缓慢如抽丝。
我日日坐在窗前,静看那秋凉风起,残叶遍地,落花飘零。
我知道,我的生命也岑寂了,像秋日一般萧瑟。
这日,彩云从外面进来,脸上的表情十分不安:
“净修师太请您过去!”
“什么事?”
“好像是宫里来人了…”
到了前殿,我见到的不是宫里的人,而是身着玉袍,腰系蟒带的王仲友。
待净修师太离去后,他笑着对我寒暄:“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王学士,不,宰相大人。”我说,“不知传唤贫尼,有何贵干?”
他收敛了脸上的笑,神情变得严肃。
“实不相瞒,是皇上叫微臣来的。”他停了一停说,“他至今还忘不了你。”
我没有说话,只待下文。
“这几个月,皇上为你失魂落魄,整日酗酒,无心国事。这静云庵已成了朝廷的魔咒,必须尽快做个了断。”
我呆了半晌,问道:“你们想如何了断?”
王仲友向门外唤道:“来人呀!”
上次我见过的那个小太监走了进来,手上端着一个盘子。盘子里一边是一只酒杯,一边是一顶假发,上面插着珠钗玉饰金步摇。
“这是御赐的假发一顶和鸩酒一杯。皇上的旨意是,如若你还是不肯还俗回宫,微臣今日必须将你处死,以解皇上的烦忧。”
我全身泛起一股寒意,血几乎凝固在体内。
“贫尼已经远离尘世,为何还要赐鸩一杯?贫尼到底何罪之有?”
王仲友看着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红颜祸水古来语,你的罪,怕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也。你姿色卓绝,令皇上迷恋难舍,如若得不到,就必须毁掉。你明白吗?”
这真是杨灏的旨意?我想起来了,他曾经说过:“柳月盈,就是死,我也不会放你走!”
自始至终,我在他眼里,不过是一个上等的玩意儿,费尽心机也要占为己有,否则,宁愿将它打碎。
总归是身外之“物”,不是心底的一滴泪珠,抑或一痕微笑,不是拼了此生去相伴相依到地老天荒的一个爱人。
“两样御赐的礼物,你选择一样吧!”
虽然心里绞痛,我还是强迫自己一字一句地说:
“既然大人叫贫尼选择,贫尼斗胆敢问大人,是被迫入宫为后,最终被皇上所弃,对贫尼好呢?还是现在就死了好?所谓长痛不如短痛,前者的痛没完没了,后者却能速战速决。因此,贫尼宁可选择被处死!”
说罢,不待他回答,我端起那杯鸩酒,仰起头,一饮而尽。
这真是一杯穿肠毒酒,喝下去不到半个时辰,我的神智就模糊起来。
彩云扑滚到我面前,肝胆俱催地喊:“不!娘娘,你不要死!”
傻丫头,我早就不是娘娘了。
黑暗,无穷无尽的黑暗,逐渐包围了我。
杨灏,我终于为你而死!
在死之前,我好想见他一面。只可惜,一切都来不及了…
第二十四章只羡鸳鸯不羡仙
应该是死了吧?
我的身子轻盈无比,意识也昏昏沉沉的,像沉在一片柔软的云絮中。
但,他们不是说,死了的人全身冰凉,没有温度吗?
为何我却周身滚烫,像是被人紧紧搂在怀里?
我还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心跳,一个男人的心跳,还有他的气味。
是杨灏的味道!
上苍听到了我的祈求,让他来见我最后一面?
“灏…”我轻声低唤。
“是我,盈盈,你还好吧?”
低沉浑厚的声音,把我从幽暗迷离中拉回来。
缓缓睁开双眸,杨灏狂放不羁的俊挺面容浮现在眼前。
“你是来送我最后一程的吗?”
杨灏没有说话,脸上挂着一抹奇异的微笑。
我怔怔地望着他,伸出手去抚摸他的脸庞。
这个潇洒俊逸的男人,是我今生最后的牵挂。
“陛下,你能来看我,我死而无憾了。”
“盈盈,”他抓住我的手,温存低语,“你不会死!你死了,我怎么能独活呢?”
“我喝了你赐的鸩酒,马上就要死…”
“傻瓜!那不是鸩酒,而是放了蒙汗药的女儿红。”
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他幽深的黑瞳中闪着难解的光芒,“不信你问宰相大人。”
我转过头,看到王仲友紧挨着杨灏,坐在我身前。
自此,我才发现我们三人正置身于一辆疾驰的马车中。
王仲友没有看我,只对杨灏道:“你这回害惨了我!”
“这是你欠我的。”杨灏两道浓眉挑得老高,“谁要你当初打赌输了?”
“国不可一日无君。你这一走,宫中一定大乱!”王仲友满面愁容,“我如何向太后交待?”
“你放心,太后早就对我失望。你回宫后,只要草拟一份逊位诏书,宣布传皇位给杨涌,我做回我的楚王。”
“离开京城,你们打算去哪里?”
“扬州。”他肯定地说,“那不但是我的封地,也是盈盈的家乡。”
“你这样做值得吗?为了一个女人,放弃整个天下?”
杨灏低下头,深情的眸光锁住我,像要把一颗心掏出来似地长声叹息:“在我眼里,盈盈就是整个天下!”
“做了这么久的朋友,我今天才真正了解你。”王仲友说,“你表面上玩世不恭,却是个不爱江山爱美人的情痴。”
“我从来没想过要当皇帝。当初我得到天下,是为了盈盈;现在失去天下,也是为了她!”
“难道你对权势皇位就没有丝毫眷恋?”王仲友的语气满是不能置信。
“我不是一个喜欢争权夺利的人。如果我要的话,试问整个皇宫中,有谁是我的对手?”
王仲友沉默了。他知道杨灏说的是实情。
“皇宫中无休止的倾轧、争斗、猜忌、排挤,早就让我心生厌倦。我只想和心爱的人双宿双飞,白头偕老!”
王仲友还在沉思,杨灏冲外面叫道:“停车!”
马车立刻停了下来。
他朝王仲友暖昧地一笑:“宰相大人,你快下去吧,别在这儿大煞风景了!”
王仲友拱手作揖,颇有几分不舍:“仲友就此别过,请皇上多多保重!”
“你又说错话,我已经不是皇上。”杨灏笑道,“如果让杨涌听到,非灭你九族不可。”
王仲友下去后,马车继续朝着南方行驶。
杨灏回过头来,凝睇着我:“盈盈,你想问什么?”
他那双深邃的眼睛,总是能看透我的心事。
“你怎么知道我会选择鸩酒,而不是假发?”
“你不是一个轻易妥协的女人。如果你会跟我回宫,早就回了,何必等到今天?”
“那你为何还要三番五次地试探我?”
“我并非试探你,而是进一步坚定自己的决心。这毕竟关系到江山社稷,天下苍生。”
“你是什么时候作的决定?”
“最后一次到静云庵见你。你说,或许我真的爱你。但对一个皇帝而言,你永远不可能是我的唯一。”他深情款款地说,“那时候我就想,如果在你和皇位之中,只能选择其一,我宁愿要你。”
“可是,你文武双全、德才兼备,会是个很好的皇帝!”
“是吗?”他微微一笑,戏谑地说,“不记得是谁说过,杨灏日后继承了皇位,一定是个荒淫无道的昏君!”
我的脸一热,垂下头,支吾着说:“是…卓不凡告诉你的?”
他在我耳旁呵着气:“其实,你说得没错。我对美色的迷恋,和商纣、夫差、唐明皇没有两样。”
我听出他的弦外之音,迅速抬头,不服气地说:“原来,你一直把我看作是亡国祸水?”
“不,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恋你之深,爱你之切,恐怕也有让你亡国的力量。”他依然笑意盈盈,“幸亏我没当皇帝了,这实在是明智之举。”
我想起王仲友刚才的话,没法像他这样轻松。
“为我放弃皇位,你真的不后悔?”
“我这样做,既御去我原本就不想负的责任,又遂了你一直以来的心愿,为什么要后悔?”
“我从来不敢有这样的奢望!”我连忙说。
“不管你有没有这种想法,你总是能左右我的决定。”他怜爱地抚摸着我的脸颊,“你是个聪明慧黠的女子,很懂得如何抓住男人的弱点,而我最大的弱点,是我爱你。”
能得到这样一个男子的爱,也是我从来不敢奢望的。而我现在不但得到了,他还为我舍弃了世间至高无上的权势财富。
他俊逸非凡的脸在我的泪光中变得模糊。
“盈盈,你怎么哭了?”他有点惊慌。
“你为我做的一切,我该如何回报?”我流下两行清泪,“你是要我一辈子都生活在愧疚当中,一辈子欠你的!”
“情之所钟,为什么要说回报?除非你不是真心爱我。”
“我当然爱你,否则我也不会出家为尼,不会要求你对我从一而终。”我决心不再隐瞒,“你知道,我曾经受过伤害。那种被人抛弃,痛不欲生的滋味,我今生不想再尝第二次!”
“不会了,”他柔声说,将我整个人揽入怀中,紧紧拥住,“盈盈,这些早就过去了。从今天开始,我要让你的每一天都充满幸福和快乐。”
靠在他宽阔的胸前,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和爱的诺言,我除了流泪,还能说什么呢?
我知道,这个男人会用他的一生来实践这个诺言。
“盈盈,到了扬州,我们就成婚,好不好?”他伸手替我拭去泪珠。
我尚存疑虑:“你真的要娶我?”
“我原本就想要你做皇后,现在只能作王妃了。”
“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我含泪凝视他,“我生下来时,有人给我算过命,说我是灾星邪物,会给身边的人带来灾难。果不其然,我娘亲死了,我奶妈死了,卓不凡也死了,还有先皇…”
杨灏幽深的眸子里写满疼惜:“你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被你父亲关在后花园,过了十六年离群索居的生活?”
我一愣,心弦震荡不已:“你怎么知道?”
“你别管我怎么知道的,你只要回答是还是不是。”
我点点头。
“难怪你的性格如此清冷孤绝,原来你一直生活在没有爱的环境中。”
“你真的不在乎?”我问。
“我当然在乎,我恨我自己没有早一点认识你,让你少受一点伤害。”
“灏…”我喃喃低唤,更多的泪水顺颊流下。
“答应嫁给我,做我的妻子!”他语声喑哑,滚烫的唇印上我的。
我立刻以双倍的热情迎合他,像要用尽所有的生命力般回吻他。
我的吻迅速挑起杨灏的欲望。
他吟哦一声,发狂般地将我压在身下,动手解着我衣裳的盘扣,一见着裸露的肌肤,就迫不及待地吻了下去,吻得我天旋地转,吻得我意识迷离。
“等一等,你不能这样!”我抓住尚存的一丝理智,用手抵着他的胸膛。
“闭上嘴!”他喘息地道。
“不!”我拒绝着,“我还未真正还俗,等到了扬州我们才能成婚!”
他拧起两道浓眉,瞪了我半晌,才意味深长地说:“今天我暂且饶过你,反正我们还有一生的时间呢。”
是啊,我有一生的时间和杨灏长相厮守!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我终于得到一心人,过上寻常夫妻的幸福生活。
我内心升起不曾有过的幸福感,脸上不由绽开一抹微笑。
杨灏怜爱地抚摸我的脸:“盈盈,能见到你笑得这么开心,我抛弃所有的一切,都值得了。”
他情难自禁地低下头吻住我。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
从此,只羡鸳鸯不羡仙。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