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说到底,她会受到威胁,以及造成她那纠结来折磨去,强烈到史无前例的辞职念头的原因,就是她为曹荣一家做的那次采访。

“他害得我怀疑人生,到现在还没打消转行的念头……”施索轻声说。

她其实也不想多事,可是她又想起昨天王洲川说她刚入行的时候像堂吉诃德。

做新闻的人多多少少都会怀揣着英雄梦,只是现实已经教会她普通人还是老老实实勤勤恳恳比较合适。

但是做不成堂吉诃德,她也不想做滩烂泥。

顿了顿,施索接着慢慢地说,“新闻讲述的是事实,事实的评判则交由观众,但假如我们呈现的连事实都不是,那我们就是欺骗者,我不想成为这种烂人,所以——”

“如果我做的那次采访从头到尾只是一场欺骗,那我就要揭穿它。”

“你怀疑的欺骗是什么?”舍严又问。

“买房的钱是不是众筹款,如果是,梅秀菊究竟知不知道曹荣把这笔钱用来买了房子,曹荣又为什么拿这救命钱去买房子,十二万只是首付,以他的能力接下来怎么可能还贷?”

施索在极短的时间内就想到了最关键的问题,舍严听完“嗯”了声,起身说:“只有确定了目的,才能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进行。林叔叔当年教会我一件事,就是怎么把看似杂乱无章,却又有迹可循的事实梳理清楚。”

施索知道舍严在指什么,佳宝的男友林道行,新闻人出身,他的新闻触觉和逻辑能力令人瞠目,多年前她和舍严曾亲眼目睹。

只是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舍严阖上笔记本电脑,收起桌上的东西说:“去工作间。”

施索什么都没说,跟着站了起来。

舍严又看向康友宝:“你也来。”

康友宝指了指自己,飘出一个问号,然后慢半拍地跟了上去。

客厅里住户进进出出,他们会受到干扰,公寓特别设置的这块共享工作间向来没什么人光顾,这会儿只有他们三人。

舍严拿着笔,先向康友宝确认:“你查到的事百分百准确吗?”

康友宝肯定道:“当然,这又不是什么秘密。”

舍严说:“先梳理时间线。”

康友宝以为在跟他说,他正要问什么意思,就听施索开口了。

“七月初他们发起众筹,很快就筹到了十二万七。”施索坐在他身旁,边想边道,“八月二号,梅秀菊打电话来电视台求助,八月三号确定选题,我对她进行了采访,当晚新闻播出。八月四号曹荣来电视台找麻烦,隔了一天就发来了律师信说要告我。”

康友宝也终于听明白了始末。

早先他只知道施索官司缠身,具体什么官司,他也只听了一耳朵,没关心详情,如今听完原委,他瞠目咋舌,没想到还有这份渊源。

舍严没用电脑,他手写在那张白纸上:1、7月初,曹荣夫妻众筹到十二万七。

2、8月2日,梅秀菊来电求助。

……

6、8月7日搬进景园小区,晚上曹荣出现在卧室窗外。

7、10日开始被电视台放假,白天又一次在小区附近见到曹荣。

8、13日避台风……

这天也是他回国的日子。

施索指着这个日期说:“还有,这天我遇到了碰瓷。”

舍严记得,也记了下来。

接着就是台风之后,他和康友宝陪施索去景园小区搬家,景园小区七幢坍塌倾斜,住户之一的老太太不幸遇难,老太太的外甥女吴芳从外地赶来,施索跟进这则新闻。

再接着,曹荣突然撤诉。

以及梅秀菊再遭家暴,施索去找她,梅秀菊询问能否再上一次电视。

施索指指这行字,补充道:“还有这期间,曹荣又去赌了,再次输个精光,这点记下。”

舍严握着笔稍顿,照施索说的记下。

之后,就是吴芳不满拆迁补偿,曹荣闹事,被吴芳拍下视频。

目前他们没有太多头绪,但凡是因果都讲逻辑,比如早晨买了什么菜,午饭才可能做什么菜。或者买了这菜,却又因为什么原因所以没有做。

记得事无巨细,才能从蛛丝马迹中找寻到逻辑链。

白纸被舍严的字填满一半,最初的数字“12”正巧位于左上的位置,像是个源头,由它滋生出之后种种。

舍严的字棱角锐利,施索记得他初高中那会儿,字体还不是这样,当年多少带几分圆润,也不知道他怎么练着练着就变成了现在这种字体。

但挺好看,半张字干干净净。

施索从头看起,又听舍严说:“你再去确认一下,曹荣买房是在获得众筹款之前,还是之后。”

是对康友宝说的。

真严谨,施索想。

康友宝做这种事很顺手,毕竟他有这层关系在,但这回的打听不能太显眼,他得把握分寸。

他出去打电话。

舍严想了想,又记下些边边角角,比如梅秀菊期间辞工的事情。

施索一行行看下去,寻找当中的逻辑链,忽然一阵咕噜叫,她看向舍严。

舍严也停下笔,转头看她。

过了几秒,他伸手过去,摸住施索的肚子。施索条件反射地把肚子一瘪,去拿他的手,说:“粥都消化了。”

“嗯,都扁了。”肚子。

施索:“……”

在工作间耗了一上午,现在已经快十一点半,舍严说:“先吃午饭。”

好,那你是不是可以把手拿开了……

施索捏着他的几根手指。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更在【周一】,隔天啦,我还是断断续续的疼比较好,能码得多一点。大家没试过语音码字吧,我一直有安装讯飞,试过,根本张不开嘴,磕磕巴巴说了半小时也就那么几句话,而且错字连篇,修改的时候都不知道这句话本来的意思是什么。语音码字不适合我。

☆、只是忘了告诉你(3)

“问来了, 曹荣办房产证的时间是七月十七日。是不是在他众筹之后?”康友宝从外面回来, 边走向他们边问。

施索还捏着舍严的手指,桌子挡着,没被康友宝看见, 见康友宝突然回来,她用力一拎, 大约力道过猛, 她隐约感觉舍严的指关节咔嚓一声,侧头看去,正好接收到舍严的一瞟。

施索松开手, 一本正经地回答康友宝:“没错, 就在他众筹结束之后没几天。”

“这么说,他真拿着众筹到的钱去买了房?”康友宝也不是没看见过这类挪用善款的新闻, 但现实生活中他还是头一次听闻。

施索道:“除非他家本来就有十二万存款,他刚好在那个时间拿着这十二万存款去买房子,或者天上掉了钱, 他刚好捡到十二万。前者证明他从众筹开始就已经在欺骗了,后者……你信这种巧合?”

康友宝“啧啧”两声, 又道:“对了,这次我问得仔细,曹荣他当初是最先签署合同的人之一, 他没要房,要的是钱,那边办事的人说之前还以为他这个人好说话, 因为他拿得挺爽快,谁知道上个礼拜他突然就闹着要追加赔偿,前天甚至撕破脸,还跑去闹事威胁。”

舍严问:“赔偿款是什么时候给他的?”

“责任鉴定结果出来一周内就给了。”康友宝说。

景园小区的事情闹得太大,为了尽快息事宁人,恢复企业形象,善后工作处理得十分迅速。

舍严在“梅秀菊再遭家暴,询问能否再上一次电视”这条后面写了几笔。

曹荣要求追加赔偿的时间就在这之后,照梅秀菊所说,他又一次输光了钱,输光的估计就是这笔赔偿,因为钱袋见空了,所以他才把主意打到了撕毁合同追加赔偿一事上。

“不过我真奇了怪了,按说照你之前报道的,曹荣是把这十二万输光了,”康友宝问施索,“那众筹网站是死的,之后一直没查没追讨?”

施索解释:“这没什么奇怪的,第一,曹荣从头到尾都没承认过他挪用了十二万这事,一切都是梅秀菊单方面的说辞,我报道的时候也没偏颇,虽然我心里认定了梅秀菊的说法,但我的报道并没有倾向性。”

“第二,我当天就电联了众筹网站,网站当然去调查了。后来我不是惹上了官司么,后续我就没跟进,调查结果也是过了好几天网站方面才给出的,他们的调查结果表明孩子仍在医院接受治疗,账目没问题,这一切只是夫妻矛盾引起的误会,梅秀菊不也反口了么。我猜再深的他们也没往下查,这种事有损他们名誉,又不是什么好事,新闻没热度他们已经谢天谢地了,才不想闹得沸沸扬扬。”

这也是曹荣当初能理直气壮寄给她律师信的原因之一,也就因为这,台里才对她颇有微词。

有道理,康友宝拉开椅子坐下,说:“那接下来我们怎么查?”

“想吃什么?”

康友宝目光缓缓移到舍严脸上,有段时间没感受到舍严说话的“随心所欲”了,还挺怀念。

“简单点吧,盖浇饭。”施索回答。

舍严点外卖,低头划着手机说:“我们本身调查的目的之一就是想确认曹荣是否是用众筹款买的房子,所以不用考虑这笔十二万是他们家的存款还是天上掉的钱,假设这就是众筹款,我们现在要做的,是找出他挪用众筹款买房的证据。”

施索和康友宝点头。

“鱼香肉丝?”舍严问。

“……好。”施索应道。

康友宝抽了抽嘴角,说:“我要吃面条。”

舍严下单,接着说:“证据可以分实物证据和人证,实物证据可以查银行流水。”

“查银行流水太难,即使我银行有认识的朋友,但这种操作踩线了,我朋友有这能力我也不想他违规,除非让警察出马,”施索道,“但口说无凭,我们报案警察也不会受理。”

康友宝道:“那就从人入手咯,有了人证就能让警方受理了。”

施索说:“看来要找梅秀菊了。”

“或者他们的亲朋好友?”康友宝出主意。

“他们这里没亲戚。”施索道,“我也不知道他们有什么朋友,找他们朋友还得费一圈力,朋友知不知道更不一定,这不划算,从已知对象入手最简单。”

舍严放下手机,在纸的另外半边写上“梅秀菊”三个字。他笔尖点着字后面的空白。

施索胳膊放到桌子上,和舍严一样,看着“梅秀菊”三个字思考。

康友宝摸着下巴说:“话说,如果她知道她老公拿这钱买了房子,她怎么还敢上电视台卖惨?戏精?”

施索想了想,道:“是不是能先分三种情况,一,她一直被蒙在鼓里,二,她在采访前就知道了,三,她在采访后才知道这件事。”

舍严随着她的分析,慢悠悠地在纸上写了一二三, 开口:“如果她在采访前就知情,那她找电视台的目的只能是通过卖惨,再骗一次钱。曹荣跟她上演双簧,衬托出她一个坚强母亲的形象……”

舍严语速很慢,似乎在思考,说到这里,他把这条划掉,语速变正常:“但曹荣之后去电视台闹事,以及请律师控告你,完全就成了多此一举,根本没必要。”

“对。”施索也想到了这一点,逻辑不通,可以排除,又添加一句她对梅秀菊的看法,“而且她演技真有这么好,可以角逐影后了。”

接下来只剩两种可能,梅秀菊至今都不知情,或者梅秀菊在采访之后才知情。

梅秀菊至今都不知情?

“那孩子的治疗总共需要多少钱?”舍严问。

“医生保守估计是六十万的样子。”施索答。

“新闻报道后,梅秀菊收到多少善款?”舍严又问。

施索道:“具体数目我不清楚,后来我又吃官司又放假,新闻根本没跟进,但我没在那条报道上留下捐款方式,所以捐款的人会先联系电视台,打电话来的人很少,邱冰冰估算过,捐款加起来应该不超过三万。”

康友宝插嘴:“你们《九点新闻》就这点号召力?”

“不是什么新闻都能上热搜的。”施索回了一句。

舍严问:“每天的治疗费大概多少?”

数目也不菲,施索报了个数。

“从七月十七算起,七月十七到新闻报道出来这期间,住院费出自哪里?”舍严接着问。

“一部分是借的,一部分是欠医院的,加起来也……”不用舍严多说,施索已经顺着舍严的思路想到了,她道,“上次我和你去找梅秀菊,当时她的孩子还在住院,证明这期间孩子一直在耗钱。借的钱不知道她有没有还,欠医院的肯定得还,还了欠款后,三万也所剩无几了。”

施索最后下结论:“之后如果没欠住院费,那接着给的钱,应该就出自那笔赔偿金,所以梅秀菊不可能不知情。”

舍严“嗯”了声,补充:“再说梅秀菊提到曹荣又把钱输光了,输的钱哪来的,她有数。”

施索一看,那条“不知情”早被舍严划掉了。

这条逻辑理清了。

施索再看舍严,舍严皱着眉,不知道在想什么,施索道:“我想找梅秀菊套话。”

舍严没马上接茬,他看着写在纸上的一条一条,想了一会儿,才问:“怎么套话?”

“有点难度,我得想想怎么引她说实话。”

舍严没发表意见,他觉得忽视了什么,一边思索,一边点着笔尖,然后他在“曹荣撤诉”这条上划了个圈,打个问号。

施索看见,说道:“我当初也想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撤诉,纯粹是吓唬我?还是他后来嫌麻烦?”

舍严摇头,所以他才打问号。

门铃响了,康友宝站起来说:“肯定是外卖,吃了饭再说。”

康友宝出去拿饭,舍严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一动不动,施索没打扰他,她也在想该怎么套话。

不一会,康友宝拿着外卖回来了,见到两个人的模样,他嚷嚷:“呆子们,开饭了!”

施索饿了,主动去拆塑料袋,顺便跟康友宝说:“你帮个忙。”

“啥?”

“我不方便去医院,你去医院帮我查一下梅秀菊女儿的住院情况,比如她这段时间是怎么缴费的。”

康友宝懂了,点头说:“行,我吃完就去。”

“我再跟众筹网站联系一下,看他们当初调查的账目是怎么回事。”施索把事情都安排好了,舍严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施索看了看他,自顾自舀了勺鱼香肉丝饭塞嘴里,嚼了两下,她皱起脸,拿过桌上的塑料袋吐了一口。

难以置信鱼香肉丝里竟然放八角!

“我去拿水。”边上舍严立刻起来。

施索点头,往嘴里扒了几口饭。

舍严出去,从冰箱里拿了瓶饮料回来,施索接过拧开,猛灌两口。

她不怎么挑食,但最怕八角花椒这类调味料,调味当然没问题,但不能嚼到,嚼一口她得难受大半天。

舍严拆开一双筷子,翻检鱼香肉丝,又找出一块八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