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平对我摇头,示意我噤声,又两手用力,想要将我从门边带开,我眼里蓄满了泪水看他,摇着头哑声道。

“徐平,不要拉我,我不出去,我就站在这儿。”

师父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王家虽为皇亲,仍属外戚,擅入灵堂与祖例不符,恕徐持得罪。”

王将军冷哼:“好个得罪,徐将军已经将王国舅带来的人杀得跟切菜似的,还来说得罪这个词?”

一片沉默,没有人回答他。

王将军咆哮:“徐持,你再不让开就是私囚皇族,就是造反!”

我紧张得浑身僵硬,窗外的背影一动不动,像是化作了一尊石像。

王将军得不到回答,怒极道:“好,好!好一个徐持,你要靠这百来个人挡住我这上千名御林军?你不要命了是吗?”

隔着雕花间的白绸,我只看到师父握在长戟上的手指动了一下。

我在绝望中发起抖来,突然想起一件至恐怖的事情,不敢转过头去看子锦,颤着声音问徐平。

“其他人呢?大皇子不是也应该在灵堂里吗?难道他也……”

徐平做了与云旗同样的事情,一把捂住我的嘴。

“御林军,给我冲进去!”

随着一声暴喝,可怕的喊杀声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远处的诵经声早已消失,整个大地都仿佛在震动,我在徐平的手掌中发出一声低叫,但他已经将我从门边拖开去,我在固执地想要留在门边的绝望挣扎中败退下来,指甲裂开,剧痛与鲜血一同涌出来。

一直把我拖到角落里徐平才看到我手上的血,声音里满是悔意,却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对不起小玥,我不得已的,你听话,不要让将军分心。”

我在他的掌握中,用脸上仅能露出的一双眼死死地望着火光最盛之处,窗上的背影已经消失了,有深色的东西飞溅到白绸上,染出一方方浓墨重彩的画面。

我知道那是什么,是血!都是血!

金铁相交的声音与惨叫声不间歇地传入我的耳朵,殿内的死静百倍扩张了殿外的混乱与噪杂,我仿佛立在一个修罗战场的边缘,却又与它隔着一层世上最轻薄却最坚韧的膜,一步之遥,咫尺天涯。

耳边又响起师父的声音:“玥儿,这么夜了进宫来,你怎地不知道怕。”

我的胸口里所有的脏器都死死拧在一起,突然间大悔。

师父说的对,我是不该来的,我以为只要在他身边一切就会好了,我以为只要我和他在一起,发生任何事都不算什么,但事实却是,我只是他的一个负担,对师父来说,这世上至大的负担。

我闭上眼睛,停止一切挣扎,一连串的眼泪划过脸颊落下来,落在徐平的手指上,他像是被烫到了,立刻将手收了回去。

“小玥……”

我终于得了自由,却没有再奔向门口,只是低下头,默默地用手将眼泪抹掉了。

哭有什么用呢?所有的惨剧都已经发生了,即便我不知道缘由,但灵堂外的金铁相交与惨叫声足以说明一切,再多的眼泪都挽回不了死去的和正在死去的人,再多的眼泪都换不会一刻太平光景。

“害怕吗?”子锦走过来,就在我身边坐下了。

我看了他一眼,纯然看陌生人的眼神。

“还是在担心你师父?”

我不说话,只把仍在流血的手指收进袖子里,两只手握在一起。

徐平站在我身后,紧张地看着子锦的一举一动。

子锦又道:“不用担心,那时在北海与辽人第一次交锋,徐持一人一马冲在最前头,在敌阵里劈波斩浪那样从早上杀到黄昏,多少敌将死在他的长戟下,战场上血流成河,到最后没有一个辽兵活着回去。我看着他打马回来,看着他将全是血的长戟丢给那猴儿一样的小亲兵,我从马上下来,他还扶了我一把。”

子锦慢慢说起师父在北海时的战事,声音平缓,与窗外不停歇的混乱与噪杂声混在一起,说不出的诡异。

我沉默地看着他,不吐一字。

子锦抬起头来,眼睛对着我的眼睛,说出这夜的最后一句话。

“他的手很稳。那日杀了那么多人都没有手软,放心吧小玥,有徐持在,没有人能够踏进这里。”

海:不知道是不是过年吃过了,昨天晚上床架一声响……居然坏掉了

旁白:你也知道今年你吃过头了啊

海:泪,床架子君,你要不要那么豆腐渣啊

☆、第 61 章

灵堂中没有人再开口,到后来连景宁公主都醒了,却也是不发一言,只把两只手放在膝盖上,睁大了一双眼,泥塑木雕般隔门望着外头。

铜漏一点一滴地耗尽这无比漫长的一夜,窗外的火光渐渐暗了,那些可怕的声响随之减弱,消失,一直到白绸上透出蛋壳青的晨光时,灵堂外几乎已是一片死静。

我慢慢站起身来,徐平一直都立在我身后,这时脚步一动,挡在了我前头。

但门外随即传来的杂乱的脚步声令灵堂内所有人都猛地立了身来。

我听见苍老的打着颤的声音。

“王氏意图助大皇子篡位谋反,毒害皇上于灵堂之内,现余党已尽数诛灭,先帝立储遗诏在此,徐将军可否容老臣等恭迎二皇子出灵堂?”

景宁身子一软坐倒在地上,子锦闭目,片刻后才缓缓睁开,目中流露出极盛之光,环顾间人人俯首,最后目光落在我的脸上,我被他这样看着,竟觉得面上疼痛,只想用双手捂住自己的眼。

云旗打开门闩,灵堂大门在漫长的一夜之后终于再度开启,子锦当先走了出去,白色的素履踏在血海之中,晨光落在他的身上,与围绕在灵堂之外满身是血的将士们相比,他就像是一道耀眼的光。

捧着金匣的左丞相当先跪了下去,之后是他身边的右丞相,而后他身后的臣子们也纷纷跪伏到地上,全不顾那一地的浓稠血污,每个人的脊背都在瑟瑟发抖。

我眼中却只看得到另一道身影,师父立在白玉阶之顶,几乎与子锦并肩,一身银甲溅满了鲜血,手持长戟的侧影如同修罗战神。在他脚下,白玉阶上血流成河,到处都是尸体。

子锦把手放在师父的手臂上,阻止他下跪的动作,开口道。

“将军临危受命,昨夜若无将军在此镇守,奸人已然霸占朝堂,先帝英灵不远,疾风知劲草,国乱显忠臣,将军请受本王一拜。”

子锦弯腰,但师父已经先他一步跪下去了,并反手阻止了子锦的动作。

却不说话,沉默得近乎恐怖。

百官极尽惶恐,我茫然地看着师父的侧脸,不知不觉往那个方向走了两步。

徐平情急,一手捂在我嘴上以防我出声,另一只手将我牢牢挟住,抓了我就往侧门处退。

侧门也已经开了,门外有人候着,看到徐平带着我出来便松了一口气那样。

“快些,这边走。”

地上到处都是血,到处都有死伤的将士,看得出之前这里也经过一场生死搏斗。我还来不及挣扎,突然感觉到徐平浑身一僵,整个人都不动了。

我顺着他的目光低头去看,然后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因过度惊恐而变了调的叫喊。

是韩云,就倒在我的脚边上,身上穿着禁军的黑甲,身上被刀剑砍中的伤口狰狞而可怕,半边脸全在血泊里,声息全无。

我挣开徐平已经僵硬的手指,蹲□去把手放在韩云的脖子上,韩云动了一下,并没有睁开眼。

我这才觉得自己又能呼吸了,顾不上仔细查看他的伤口,先摸出药丸来往他嘴边送,嘴里叫:“徐平帮我,让他把药先吞下去。”

“此地不能久留,快走。” 突然有人过来抓我的胳膊。

抓住我的并不是徐平,而是之前候在门口的那两人,我咬牙,一只手已经探进袖子里去,手指扣在迷药的活盖上。

开口那人还在说话:“二皇子已经说了,昨夜镇守灵堂之人都有赏赐,伤者厚养死者追封,御医会过来处理的。”

我手指一动,却被徐平隔着袖子按住了。

徐平两眼血红,但他在对我摇头,缓缓地。

我知道他的意思,他要我离开,不要我多生枝节,不要我在这里多留一秒。

但我怎能离开,躺在血泊里的不是一个陌生人,是韩云,是在行军路上偷偷带着我去打猎的韩云,是在将军帐中为了救我差一点被毒蛇咬死的韩云,我一直记得他在夜里的火堆边笑着说“我们会留着性命等你来治”的样子,现在他躺在这里奄奄一息,不止是他,就在这座灵堂周围,应该还有我熟悉的其他人,那些面孔在我眼前隐现,这里没有敌国,没有异族,没有战场,他们为什么要把血流在这里?

那两人手上开始用力,徐平眼里几乎要滴出血来了,我看着他,胸口像是塌了一块,空得怎么撑都撑不起来。

是,我又怎能不走,留下来也是拖累。

没人再允许我迟疑下去了,那两人用力将我从韩云身边拖开,顺着昨夜我来时的那条路匆匆带我离开。

我挣扎着回头,但徐平就在我身后挡住我的视线,我只能看到他那双滴血一样的眼睛。

我被送进偏殿外停着的青色小轿中,那两人抬轿出了皇城,城墙上下立满了士兵,将军府的马车就停在玄武门外,徐管家坐在车上,看到我的时候竟然哽咽了,喃喃说着:“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然后亲手把我送进马车里。

徐平并没有上车,对老父点了点头便转身再往皇城内走去,我经过昨夜已经落下了病根,看不得任何人转身而去的背影,一手抓着门帘,哑声就叫:“徐平……”

却被徐管家打断,一边放下车帘一边对我说了句:“让他去,将军还在宫里呢。”

我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车帘落下,我在马车中慢慢弯下腰去,胸口叠在自己的膝盖上,之前塌陷下去的胸口仍旧是空的,不停抽搐的心脏像是随时会落出来。

我才知道,原来这世上还有比死更令人恐惧,更令人痛苦的时候。

就像现在的我。

我一回府就发起了高烧,神志不清,眼前全是幻象,躺在床上还时不时地惊跳起来,有时候知道自己是烧糊涂了,哑着声音安慰站在床边上的人。

“没事,没事,我就是发烧,吃点药就好了,药都有。”

说完又不行了,两只手都伸出去,想要抓住眼前幻象里的人,不停尖叫。

“师父,师父你不要去。”

完全分不清现实与虚幻。

床边来来去去的人,徐管家大概是请了大夫,灌了我一些汤药,但一点用处都没有。后来又从我房里找了许多药出来,只是不知道给我吃哪个,急得团团转。

到了后半夜,我已经烧得睁眼都是一片模糊了,身子突然被人从床上抱起来,额头贴在冰凉的铁甲上,还觉得那又是幻象。

即使是幻象我也不打算放开,我拿手去摸他的脸,不住流泪,呜咽着恳求。

“师父,我们回家,回白灵山上去。”

师父低头拿脸贴着我的脸,我觉得凉,滚烫皮肤都被安抚了,师父抱我抱得那么紧,一点都不像是个幻觉,我还听到他在我耳边重复着回答我,声音嘶哑,但每个字都很清楚。

“好,师父带你回去。”

海:祝大家元宵节快乐!有没有吃汤团?

旁白:有没有包汤团?

海:旁白……你问得难度系数太大了……

☆、第 62 章

元奎元年,新帝登基三月,朝中局势初定。武威侯国丧之日带伤守灵,为阻王氏逼宫鏖战整夜,随身亲兵折损者众,自身亦伤及内腑,虽经御医国手悉心调理,仍不见其效,后于朝堂之上呕血不止,朝野不安,元奎帝遂下旨,准武威侯入山休养。

师父回到白灵山那日,我被太师父一声大喝吓得浑身僵硬,十根手指都乱了章法,还想去把师父的脉。

师父反手握住我的手指,我挣了一下,他索性把我两只手都握住了,这才抬头对太师父说话,声音平静:“师父,你吓着她了。”

我手指被抓住,摸不到师父的脉,心里更是着急,语无伦次地:“师父,太师父来看看,不不,师父,师父你让我看看。”

太师父露出一个惨不忍睹的表情,甩着手走过来:“这孩子,看到你话都说不清楚了,走走,先回去再说。”

师父应了一声,太师父走过他身边,伸手拍了拍他,师父人高,这两下都拍在他的胸口上,太师父拍完了也没有停步,只说了句。

“你们老徐家都一样,真能撑。”

师父一直握着我的手没放,太师父走得很快,转眼没影了,他却一点都不着急的样子,犹自与我站在原地。

我一直挣不开师父的手,最后索性拿脸靠过去贴在他胸口,用耳朵去听他的肺声。

师父之前在皇家狩猎那日被毒箭射中肺脉,之后虽然救回来了,但数度咳血,直到大丧那日都没有好透,我是最清楚的。肺脉受损虽非不治,但首重静养,最忌未愈过劳,那日我会因云旗一句话入宫也正是为此担忧,但后来事情的发展根本不是我所能想象的,能活下来已属奇迹,师父将我送回白灵山时我还烧得昏昏沉沉的,即使没有发烧,我也知道这是最好的安排了。

我毕生所愿不过是日日与师父在一起,但如果这愿望可能给师父带来危险,我宁愿走得远远的,然后等他,一直等下去,等到他能够再见我的那一天为止。

我以为听从师父的安排离开京城是最好的,我以为只要我在白灵山安静地等着,总有一天会再见到师父,一切都来得及。

但我怎么都没有想到,师父的伤势会恶化到这个地步,肺中经脉几乎粉碎,断裂的枝条仍能再生,但打碎的瓷,怎么补得回来?

师父并没有身着战甲,我的耳朵隔着软的布料贴在他的胸膛上,师父咳嗽了一声,拿手来挡,胸口微微地震。

我并没有再做进一步的动作,只把身子贴紧他,又用那得了自由的一只手绕过师父身体将他抱住,用力得手指都在抖。

师父将我的脸轻轻从胸前推开,微笑道:“好了,总这么黏人,怎么长不大。”

我难过得……要用尽全力去强迫自己才能不落下泪来。

师父拉我在溪边坐下,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落日余晖落在我们身上,师父的脸融在光里,似远又近。

“师父,你不走了吧?”我挣扎许久才开得了口,问他。

如果师父不走了,有我和太师父在,想尽办法去修补受损的经脉,时间久了总会好一些,就算真的不能复原,今后不入朝堂不上战场,就在白灵山上过些闲云野鹤的日子有什么不好?

师父说过,战士守国门,将军死社稷,但既然将军的身体已经不适合再上战场了……我抱着师父的胳膊,心酸又自私地想着,那这国门就让别人去守吧。

师父沉默片刻后,才答:“玥儿,你可是想我留下?”

我拼命点头。

“陪着你吗?”师父微笑。

我呆在自己不敢说出口的奢望里,半晌才小心翼翼地答了一句,声音微弱得唯恐一说出来就会碎掉那样。

“可以吗?”

师父看着我,眼里含着我的影,许久以后才轻声说:“好。”说完伸出双手来捧我的脸,低下头来吻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