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子觉得对不起他的爱情。

他不是无私到只求奉献不要回报的人,那是圣人,他疏楼龙宿无论如何做不到。但是……他的付出最后换到的就是这三个字?

心里某个地方彻底冰凉了。

最后的火焰也化成了灰烬,毫无一点温度。

“……吾可以把汝现在的表现理解为……汝从来在乎的,都是吾能为这个天下做什么吗?”自虐又虐人的思考模式一贯偏激,却从某个侧面说中了事实的真象。

剑子浑身一震,想反驳,想告诉龙宿,自己爱他,但是,却又说不出口。

长久的沉默随着时间的推移凝聚成最后的冷漠

剑子的默认,如最尖锐的刀,刺入了龙宿的心脏。

剐龙台上,砍角去骨剐鳞剥皮,不能伤那藏在最深处的心分毫,最后送龙入地狱的,不过轻描淡写一句。

那一推,不可摘叶连花儿都拂之不落,却足以让他万劫不复,坠落无间。

而那只手的主人,是他最心爱的人。

疼到无可复加,忽然不疼了,只剩下一片清澈空明。

“……”龙宿从他手里扯开了指尖,赤金色的眼凝视着那对淡灰色的眼睛。

“剑子,这次圣踪杀汝,是吾策划的。”

剑子瞪大了眼,随即,他闭合上了双目,“……对不起。”

空气整个死寂。

龙宿不能控制的笑了起来。

原来……这样的情况下,响应他的,还是一句对不起吗?

看着大笑的龙宿,剑子几乎想伸出手去拉他,却动弹不得,勉强伸手探向怀中,他试图拿出什么,龙宿看了一眼他的动作,拉开床头柜,把宁暗血辨丢到了他的掌心。“汝在找这个吗?”

“……”剑子没有说话,只是那宁暗血辨合在胸前,半晌,抬起指头,把书册递到了龙宿面前,“……这是……给你的。”

“……”龙宿看着递到面前的书册,有相当长的时间沉默无声,良久,了无笑意勾起一边唇角。

“……晚了。”

说完,他无言,接过了宁暗血辨,小心收在怀中,凝视着他的动作,剑子的声音仿佛从什么虚无的地方呻吟而出。

“……对不起……”

这是他现在唯一能说的。

龙宿沉默,过了不知多久,他起身无声离去,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早知今日,吾当初就该杀了汝。”

这是关于温度的,最后的一点记录。

从龙宿离舟翩然而去,砍断江缆,目送载着剑子的画舫随水而去的时候,再没有挽回余地的分歧就此开始。

那一刻的龙宿和剑子,心死若灰。

他们彼此放弃,关于最后的机会。

章之三十九

从淡紫色的纱帘之间望出去,能看到正午灿烂的阳光下,紫衣的儒者站在料峭山崖之下,端正高傲得无法形容,有如决裂两个字化为了实体一般。

江面上的风吹动了船舱的窗户和轻飘飘的纱帘,剑子看着渐渐远去的龙宿,感觉水波温柔的拍打着船身。轻轻的飘摇以及周围一色华紫的装饰,让他有一种错觉,似乎自己正被龙宿抱在怀中。

忽然觉得好冷好冷好冷,再看去,龙宿已经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紫点,却倔强的挺直了脊背,不曾有一丝弯折。

那是他记忆中,被他所爱的龙宿。

剑子忽然惨笑起来,千年以来,他明白,这次,是真的决裂了。

龙宿不能原谅他,他不奢求龙宿的原谅。

就这样吧……憎恨也好什么也好,就此分开……从此之后,只求,不要再伤害龙宿。

喜欢他已经喜欢得太深太深了,喜欢到连利用他也不想了。

有时甚至有这样的冲动,想就这样什么都不顾,闭上双眼,被他拥在怀中。龙宿的爱那么绵长温柔,龙宿的爱情,会把自己心爱的人绵绵包裹在自己的爱情之中,他可以给任何人外界再怎样天崩地裂,在他的世界里却依旧温暖平静环境。

那样的爱情,曾经是他万里奔波之下回眸凝望时候心安的所在,现在,却连想起都是无边疼痛。

或许这个世界真的会有平静的一天,等到那天,再去找那个人,告诉他,自己心甘情愿和他一起出世,一起独善。

想到这里,剑子闭上眼睛,不知为何,觉得眼角慢慢湿润。

三藏法数有云,谓一切我慢之心为魔也。盖心怀贡高,常生憍慢,障蔽正道,遂失智慧之命,是名心魔。

他的心魔早已根种,无声蔓延,当龙宿目送着画舫顺水而去的时刻,才发觉他的心魔已经盘踞在每一寸血脉之中,再不能根除。

血液里似乎有火和冰在一起燃烧,极端冷极端热,交错熔铸,成就刻骨铭心。

嗜血族的爱憎之心助长本就偏执的性子,龙宿丹红色的眼睛看着画舫远去、消失,唇角忽然绽开了笑容。

那一丝笑,极冷极美也极残酷。

无间啊无间……我早已身在其中了呢。

剑子,你要看,就让你知道,龙宿可以做到的地步。

要破坏天下苍生吗?不不不,疏楼龙宿那么骄傲,怎么会允许这种一点都不华丽的作法?固然毁灭天下是最能让剑子心痛的事情,但是,他不要。他要的,是剑子因为他而痛苦不已,就此堕落,永不超生。

既然你无法最爱龙宿,那么,就恨吧……爱也好恨也好,痛苦也好,如何也好,龙宿所求,是剑子最激烈的唯一情感。

胸膛里业火反反复复,将那入了骨髓的爱恋煅冶成最凄苦的毒药。

从那一刻起,龙宿就此万劫不复。

章之四十

从那天以后,儒门龙首疏楼龙宿,就此消失无踪。

有人说他死了,有人说他藏龙去了,总之,随着异度魔界的开启,饱受蹂躏的人们渐渐把恐惧的视线从嗜血者身上调开,而转向了耸立在火焰之中的异度魔界。

从来以天下为先的剑子自然也是理所当然首当其冲深陷于内。

今天,豁然之境内,他被元祸天荒、别见狂华、赦生童子三员杀将困在当地。

元祸别见主攻,赦生略阵,红月之下,神无天荒交相辉映,每一次冷光乍起,都是致命杀招!

剑子古尘连飞,拂尘甩动,对上两名强敌,却始终没有豁尽全力,而是把一半的注意力分配到了在场的另外一个人身上。

不是掠阵的赦生,而是另外一个隐身在现场之外的人。

那是远比在场三人加起来还要可怕恐怖的沈凝之气,剑子肯定,来人修为最起码不在自己之下。

来人到底是敌是友?是友为何还不出手?是敌……那……

就在剑子分神之际,一股破空气劲直袭面门,白衣一卷,剑子轻盈旋身避开逼命杀招,拂尘划开极漂亮的一道弧线,卷住古尘剑柄,剑随心动,庞大清圣气劲旋转而出,一声巨响之下,剑子古尘立于身前,拂尘甩在肩头,元祸别见倒退三步,气血翻涌!

很想说点冷笑话活跃一下气氛,剑子还没等开口,一直在狼兽身上巍然不动的赦生童子忽然动了!

他的速度极快,狼烟戟一动,气劲伴随强大电流四散,看赦生动了,元祸别见立刻从两旁强攻而上,直取剑子!

“天下无双!”来者不善,剑子一声断喝,拂尘一甩,一道气劲悬空而出,古尘铮的一声清锐自鸣,漆黑古拙剑身凌空而起,清吟剑啸声中,沙尘倒卷,天地为之变色!

狼烟戟连连挥动,戟锋连斩,拨开古尘剑气之后立刻合身向前,意图快攻取下剑子性命!

剑子拂尘一动,气劲奔腾,两人之间互撞之力加上元祸别见庞大内元,整个豁然之境顷刻化为乌有,卷起几与天高的烟尘,而在那一点烟尘之间,浮光掠动,剑子看到了一丝紫色。

那么……熟悉的颜色。

是他!是龙宿!是龙宿在他身边!那瞬间,远比激动激烈,几乎要如火山一般喷薄而出的情感淹没了全部感知。

几乎是可悲的条件反射,古尘格开狼烟戟,他向那边掠去,动作间,侧门稍开,元祸天荒刀斩到!

拂尘卷动,刃锋与万千银丝纠缠,外激内力再度振荡还未散尽的烟尘,激射向那道烟尘之中若隐若现的紫影。就在那么千分之一秒的时间,剑子根本没有思考,他只知道自己立刻旋身,向前,挡在了那道紫影和天荒刀之间。

他从来都知道,龙宿根本不需要他的保护,但是,他身不由己。

他看到有鲜血喷薄而出,身体的一部分永远的离开了自己。

断掉的手臂高高飞起,他并不觉得疼,只是感觉都身体忽然轻了一下。

身边美丽优雅的华紫扬起,剑子觉得自己被熟悉的手臂抱住,闻到了那么优雅的昙花香气,整个身体放松,他仅剩的手臂抓住了镶嵌着珍珠的华衣。

叫得,是那梦回无数,百转千回里连想起都觉得疼痛的名字。

“……龙宿……”

这一声,近乎呻吟。

章之四十一

剑子在睡梦中,也依旧喜欢紧皱着眉毛。

把重伤断臂的剑子放到了柔软的床上,龙宿坐在床边,一点一点的,用自己的指头抚摸着他的容。

一点没变,曾经在无数个夜晚流淌在他指尖下的细密触感,龙宿忽然弯了一下唇角,弯身,吻上剑子菲薄而没有丝毫血色的嘴唇,轻轻一触,枫红色的眼睛细细眯起,稍微拉开一点距离,绯红舌尖舔着形状优美的嘴唇,似乎在品味唇上久违的甜美,似乎在脑海里找到了关于这味道的回忆,龙宿再度俯身,细细的以唇描绘那如今冰冷的面容,一手温柔的勾开领口,冰冷的手掌平贴在同样冰冷的身体上,温柔的移动,移到了心口,龙宿温柔的把真气灌注进去,护住剑子一息尚存的心脉,另一手闲闲解开剑子的衣衫,手指和吻漫不经心的洒落,在靠近断臂伤口的时候,昏迷中的剑子瑟缩一下,本能的抗拒,一声低吟,让龙宿笑出了声。

他抬手,温柔的掠开剑子粘在脸上的血污乱发,看了片刻,银朱唇角无声弯起,他俯身,伸出舌尖,轻轻舔上剑子的断臂处——

那一瞬间,剑子几乎是立刻惨叫着醒来!

疼!疼!疼到无法以语言形容!

瞬间全身大汗,剑子几乎是瑟缩的睁开眼,在看到龙宿容的那一刻,他似乎忘记了伤势,就向起身向他而去,但是下一秒,他想起了什么似的,压下了身体。

这样一个动作就让他冷汗乱流。

龙宿也不说话,只是笑吟吟的从怀中取出一块柔软丝巾,非常非常温柔的擦去剑子额头上的冷汗,那样温柔的笑容和动作,却让剑子无端觉得异常冷寒。

他实在太了解龙宿,当他这样笑着的时候,沈淀在笑容之后的感情其实是异常的冰冷。

是了,这是他遥远记忆中的龙宿,那时的龙宿,就是以这样的姿态这样的笑容面对他,也面对天下。

不再是只有在他面前才会绽放的让他心安的微笑,剑子心猛的一疼。

看着他拧起眉心的样子,龙宿依旧微笑,伸出一根修长的指头,轻轻抹去了他眉间一点皱起的川字。

他现在没有任何感觉。

这是非常奇妙的事情,在过去的千年之间,连一个微笑都能牵动他所有意念的人,如今却让他觉得是在看一个陌生人一般。

……不,不,不对,他不会如此的……憎恨一个陌生人。

想就这么撕裂他,听他在自己怀里慢慢停止呼吸,那从来都端正清圣的唇角,慢慢流淌出濒死的呻吟。

他在离开剑子的这段时间内,偶尔会有血腥的梦,梦到自己温柔的咬断剑子的喉咙,一点点把他的鲜血吸吮而出,滑下咽喉,正如他在以前的夜晚总是会梦到剑子蜷在他怀里,安祥的沈睡。

梦醒时,嘴唇里留着鲜美的味道,口腔里也温润异常,掌心还有剑子的体温,那种完全逼真的触感让龙宿非常享受。

他在每一个梦里,慢慢的、慢慢的杀死剑子。

他一直在暗中看着剑子,等待一个机会,在豁然之境,看着三员魔将围杀剑子,看着那人在他面前血溅五步,断臂而退,他都看在了眼里。

但是,即使是剑子倒入怀中的那瞬间,他心中也没有一点疼痛和波澜

所以,龙宿确定,他是真的,不爱了。

但是,憎恨。

想到这里,龙宿优雅的弯起了嘴唇,剑子仙迹啊,你真是好福气呢,华丽无双疏楼龙宿一生爱恨二字都是你所独占……呵呵。

不过,他倒想看看,剑子对他的憎恨。

要不到爱情,那就唯一的憎恨也不错。

剑子的憎恨会是什么样的呢?那双一向淡漠的眼睛里会有什么样的神色呢?只要一想,他都觉得身体和心都似乎同时被冰和火交织侵蚀。

极端的痛极端的快,最后,不过是他一己的私心。

这么想的时候,龙宿也真的笑出了声。

他抱起剑子,来到外面,屋外长空朗朗,剑子虚弱的闭上眼。

龙宿悠然的看向怀里的人,再抬眼,丹枫色的眸子凝视向遥远的一痕长天。

他温柔的理理剑子的头发,声音柔和,“汝知道么?吾常做一个梦。”

他下意识的抓紧龙宿,但是嗜血者冰冷的身体却无法提供任何一点温度。

“吾总是在梦里奔跑啊奔跑啊,然后跑着跑着,怀里抱的非常重要的东西,但是,那个东西我看不到又总是会破掉,我看不到是谁弄破它的,但是我知道,那是很重要的东西。”他似乎笑了一下,“现在……吾知道了。”

碎的,是他的心,打碎的,是他爱的剑子。

最后一句话,他没说,只是淡然的弯了一下唇角。

抱他坐在凉亭里,龙宿一手依旧抵着他的心脉,一手温柔的顺顺他的头发,“剑子,只要现在吾一松手,汝就会死呢。”

剑子没说话,只是靠在他肩上,沉沉闭着眼。

“道家果然看淡生死么?”龙宿轻笑出声。稍微抬高了他的身体,让他靠在自己怀里。

“……能死在华丽无双疏楼龙宿怀里,也是不错的事……”在说完这一段话之后,剑子停顿了几下,轻轻咳嗽,嘴唇边蜿蜒起浅浅的红色。

龙宿执起他的下颌,轻轻舔掉了他唇边的血色。

“吾可以让汝不死。”

“……多谢了。”剑子有气无力。

龙宿却还他一个微笑,“……不,汝会恨吾的,一定会。“

“剑子不会憎恨龙宿……”

“不,你一定会。”在笑着说完这句话之后,龙宿忽然一口咬在了剑子的颈子上!

嗜血族的獠牙刺入血脉的感觉异常鲜明,剑子瞬间瞪大了眼睛,体内立刻开始的异变和龙宿撤离真气之后伤处的剧痛几乎让剑子有那么一个瞬间什么都无法思考。

龙宿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