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成灰
第一回
丙午三月,天下尽春。
那年萧锦绣不过七岁,于洒满大越宫廷的春日晨光里,拖着一头及地的乌黑长发,在父亲的膝头背诵“宿昔不梳头”的句子。
然后那个从沉国而来,身为质子的少年便于她软嫩的童音里上殿而来,俯身拜倒。
少年不过十一二岁年纪,一张面孔下颌尖削,肌肤白皙,眉心一印丹红,仿如丹顶鹤头顶那抹妖娆剧毒的伤,凉薄而美貌。
她身边有女官低低的说,这个沉国来的质子,好生一张眉目如画的容颜。
锦绣天生目盲,不能视物,她又那么小,哪里知道什么是眉目如画,便好奇起来,侧耳仔细听了听,裹着一副红生生的锦被,从父亲的膝盖上咚的爬下去,赤着脚踝,噔噔噔的跑过去。
少年正安静跪在那里,额头触地,纤薄身体弯成一个凛然的弧度,一动不动。
“公主小心着凉!”宫女们惊叫声中,少年缓缓抬头。
那个小小的少女拖着及地的乌黑长发,向他跑来,颈上有一颗圆润的珠子,水晶质地,内里的天然金丝缕成了一朵惟妙惟肖的莲花,正是沉国和他一起贡上的珍宝莲珠,这一眼望去,少年漆黑眼瞳里的神色几不可查的微微一压。
站定在他面前,锦绣纤细的指头羞怯的轻轻触了一下他的面颊,眨眨大眼,稚气的呢喃,“我叫锦绣……大哥哥,你叫什么?”
触上面孔的温度,又暖又软,让他冷透的身体刹那鲜活了起来。
他面前这孩子娇憨纯真,要怎样小心呵护,才能于宫廷之中娇养出来?
少年定定看了她片刻,忽而一弯唇角,一瞬间,本就美丽的容颜容止照人,几乎妖艳起来。他轻声道:“我叫沉若。”
是的,他叫沉若,沉国皇后所出的嫡长子,未来的皇位继承人,于战败后,出于敌国大越为质。
那年是隆庆二十七年,他们一个是最为父亲宝爱,大越宫廷里最受宠的七岁公主,一个是十一岁的败国质子。
他吉凶未卜,多半毫无生路。
她锦绣堆成,前途光明璀璨。
他们于人生的起点,便站在相背的歧路之上——
锦绣那样喜欢他。
也许是宫廷中同龄的小孩子太少的缘故,锦绣从那天开始,就一直缠着沉若。
沉若爬上树去摘花,她也去,然后可怜兮兮的挂在树上下不来,不要别人抱,只要沉若。
十一二岁的少年身体单薄,接了锦绣在怀里,自己也摔倒,还蹭破她的手肘,但是下次时候,一树飞白梨花里,她黑发如泉拂在梨花上,笑吟吟向他伸手,只要他一个人的怀抱。
不独是这个时候,日常时分,锦绣也经常象只温驯柔弱的乳猫一样依偎在他怀里,软软唤着他的名字,阿若阿若,全然信任——那么暖和。
温柔的和她说话,温柔的笑着,抚摸着她的头发,看着她颈间莲珠温润,慢慢的怨毒就攀爬而上。
这样的深宫之中,凭什么她就可以如此纯真稚善?供养她如此纯真的那些东西里,是不是也有他沉国的血肉?
——这么细的颈子,轻轻松松就可以折断。
沉若悠然的恍惚想着,一张端丽犹若天人的面孔上温柔的笑意越发温润,然后无声叹息,于怨毒的同时,把怀里小小的少女更加搂紧——她那么暖和,是他于帝国的宫殿里,唯一的温暖。
于沉若十九岁那一年,因为母亲早死,与他一并被皇后抚养长大的他的二弟沉蓝,从沉国千里迢迢而来,带来了一个凶耗——他向来病弱的母亲,终于陷入了一场被医生判定,不可能痊愈的绝症。
他的弟弟,那个小他一岁的孩子匍匐在大越宫殿冰冷的宫殿上,哀求皇帝放沉若离开,自己愿意代替沉若成为质子。
玉座上的那个男人笑吟吟的看着这一切,最后才轻轻笑道:“你不过是个宫女的儿子,莫非还真的以为有做质子的资格吗?”说罢,便拂袖而去。
只因他国弱力穷,就要受这样的侮辱。
似乎感觉到了以沉若为中心,散发而出的阴郁气息。坐在他身畔的那个什么都看不到的少女握紧了他的袖子,沉若无声的挣开,慢慢走上前,把还匍匐于地,自己从小疼爱的弟弟拉起来,仔仔细细的拍掉了身上的灰,牵着他,向殿外而去。
他的祖国风雨飘摇,他于这敌国的宫廷之中,所拥有的,只有手里牵着,和他血脉相连的弟弟,以及此身而已。
他身后锦绣细细弱弱的声音传来,沉若没有回头。
然后唤他名字的声音渐渐大了,忽而又小去,最后于风中一线,断弦抛远。
在这次事件的三天后,沉若才又见到锦绣。
那天他和沉蓝从沉国使节那里回来,已是深夜,刚一推门,便看到了站在门口的纤弱少女。
在看到锦绣的一瞬间,沉若以为她哭了,仔细看去,不过是夜露拂上她的眼睫,便有细密的水珠滚落。
让弟弟离开,他沉默着走上前,那个少女仰着头,那双明明什么都看不到的眼睛,安静的凝视他,然后伸手,象小时候一样要他抱。
——从未改变过的,那么温暖而柔软的身体。
她似乎变轻了?沉若恍惚的想,与小时候经常被她扑倒的重量不同,现在的锦绣,轻得像是一掬会随着水沉去的莲花。不,是他已于漫长的时间中,慢慢长大。
小小的少女伏在他肩头,低低的问:“……阿若想要离开大越吗?”
沉若一时愣住:她这几日不是去闹别扭,等待他来哄她吗?怎么会忽然问出这样的话?
没有得到他的回应,少女就慢慢的向他伸出手,抚摸他的面庞。
她经常这样碰触他,比他本人还了解自己的变化,然后锦绣就用低低的,仿佛要哭出来一般的声音再次重复,哪,阿若,我可以帮你离开大越。
锦绣拿给他的,是数份签发妥当,于大越境内可通行畅通,并准予跨越国境,行商的行券,有了这个,他就可以顺利的离开大越。
大越的皇帝是当时枭雄,即便是那么被他宝爱的锦绣,想要拿到这么多份行券,也并不是容易的事情。
原来,这几天,她是在准备这个。
她洞察他的所有想法,不需言语,不需任何暗示,就仿佛是他和她生来的默契。
他看着烛光下的行券,感觉上面似乎还有她淡淡的体温,然后那个和他有着一半血缘关系,却是所有兄弟姐妹之中最为相似,几乎一模一样的弟弟笑了起来。
“大哥,你先走吧。不然会来不及的。”沉蓝微笑着这么说,一样俊美,却没有他那样单薄苍白的容颜平和而沉稳。
你和使节一起走,我留在这里。沉蓝说。
沉若忽然有些微的恍惚:原来,他们连声音都这样象。
是的,只要使节离开的时候,他躲入马车,沉蓝躲入寝室——
不行——沉若猛的抬头,却看到他的弟弟于一片撒开的烛火之中,向他慎重而缓慢的折腰——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他总是没大没小,被女官训诫了多少次,也不叫他皇兄,而一迭声的叫他大哥。
这样隆重的姿态,于这十八岁的少年是第一次,于沉若,也是第一次。
沉蓝漆黑的头发于灯光下映出一种深晦而凝重的颜色,他的声音犹若从什么极深的水底慢慢的洞穿而来,几乎不像一个少年、
他疼爱的弟弟,以臣子的身份,对他进言。
“父皇懦弱,宠信奸佞,母后久病,无力整治宫闱,权臣之女为贵妃,实掌后宫,其己身无子,而夺宫人子娇养,其子庸懦无能,更甚于陛下,如今母后将薨,而父皇已图立新后,如皇兄此时不回国内,嗣子之位将予他人。到时弱国庸主、权臣悍妃,沉国何存?”
他的弟弟这样说。
沉若沉默了片刻,忽而大笑起来!
他的笑声来时与去时一样的毫无征兆,当回声还在烛光的海洋中回荡的时候,他冷酷的声音便将一切冻结起来。
“我要回去。”他说,“不惜付出一切代价——”
沉蓝抬眼看他,然后跪伏而下,额头贴上地面。
有泪水从十六岁少年的眼睛中涌出。
十日后,沉国使节团启程——
而就在当天,锦绣就发现了沉国的质子已经于不知不觉中被替换了——只有她一个人发现。
沉蓝对此很好奇,锦绣靠在窗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用那双什么都看不到的眼睛,凝视向窗外。
过了片刻,锦绣的声音才慢慢的传来。
脚步声不一样啊……阿若走路极轻,步伐又小,喜欢走笔直的一线,从院子口到走廊上,正正好好二十步。
她这么说的时候,微微的笑着,沉蓝楞了楞,一句话脱口而出:你喜欢大哥吗?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问。
当然喜欢。锦绣低低的回答,面颊上是薄薄的妃色,虽然羞怯,却毫不犹豫。
我喜欢阿若,喜欢得不得了,只想和他在一起。他若高兴我便快活,他不开心了,我也难过。那天天气很好,天蓝得象一面镜子,锦绣一身烟白的宫装,细密柔软的黑发泉水一样铺开,仰着脸,活泼阳光下,精致的脸上漾着近乎透明的一层薄薄嫩粉,美丽得几乎不像是这俗世该有的。
那一瞬间,沉蓝觉得自己内心中有什么东西,破碎开来,有柔软的,让人觉得温柔,又让人觉得酸涩的什么,荡漾铺陈。
嗯……很好……他喃喃的这么说,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说,只觉得很好,真的很好。
有一个这么美丽的人,如此的深深爱着自己的兄长,很好。
真的很好。
第二回
一个半月后,沉国的使节团已经出了大越的国境,皇帝也带着重臣前去春狩,要二个月后才返京,是最好时机,于是沉蓝开始着手自己的逃脱,出发前夜,锦绣去看他,带来了一个大大的包裹,里面包的全是零零碎碎的东西,锦绣絮絮叨叨,说这个是沉若喜欢吃的,这本书他找了好久,宫人里只有李选侍做的鞋子他穿着合脚……
然后她忽然住了口,只是一样一样抚摸而过慢慢的垂下眼睛。
沉蓝几乎以为她要哭出来,锦绣却没有,只是重复着自己的动作。
沉蓝沉默了一下,伸出手,把东西一样一样包回去,然后放到她的手上。
只大她一岁的少年问她,要一起走吗?
锦绣怔怔的用一双什么也看不到,却美丽得仿佛笼了烟水一般的眼睛凝视向他,沉蓝再度重复自己的问题。
要和他一起走吗?到沉国,去见沉若?
那是,和她所爱的少年,一般无二的声音。
眼前一片漆黑里,仿佛。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那是她所渴望,然而沉若没有说出的话。
她知道,沉蓝正在她面前,向她伸出手。
雪色的袖口下,暖玉一般的指头,轻轻搭住了沉蓝的手掌,她笑起来,幸福得仿佛盛开的花朵,眼泪就毫无预兆的落了下来。
嗯……我和你走,她说,哭泣着微笑。
两个人轻装简行,踏上了逃脱的路程。
这场逃亡比沉蓝想象中要来得快。他已作好被拖累的准备,然而实际上,那个被娇养于深宫之中的盲目少女,虽然柔弱,然而坚强。
不埋怨,不抱怨,对于接触到的陌生事物审慎的学习,跌倒了爬起来,生病受伤的话,确定不妨害旅程就咬牙忍耐,一旦判断会造成拖延也不会逞强。
——锦绣是他目前所见过,最为坚强的女子。
沉蓝有一次这样不经意的说出来,当时正在投宿的客栈房内用餐,听他这样说,锦绣笑了出来。
因为想见到沉若啊……因为在马背上紧紧抱住沉蓝,被粗布的衣服磨出水泡的指头不甚流畅的握着筷子,她小声的这么说,白玉一般的面孔上露出了一种娇憨的甜美,然后她沉默了一下。慢慢垂下眼睛,声音是低的。
因为我是……父皇的女儿啊……已经辜负了父皇的心意了……至少,在自己能做到的事情上,不要让他再蒙受羞耻了……
那时他们已经即将渡过云林江,到达沉国的边境,而知悉消息之后,大越皇帝派遣而来的追兵,于云林江畔叹息止步。
她让她的父亲蒙羞,并且痛苦。
兵止云林江,不再追索,也许是怕伤着她,也许是终于放弃,她这个不知廉耻的女儿。
沉蓝伸出手去,想要安慰她,却忽然发现,自己之于锦绣,有任何安慰的立场吗?
于是他沉默,看着那个娇小的少女握着筷子的手轻轻的颤抖,有泪珠落下来,滴落在桌面。
沉蓝就模模糊糊的想着,是了,她又在他面前哭了,她不知道罢,她哭,他会心疼。
不过,她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了……因为,她爱的人是他最为敬爱的兄长。
这样很好,他真的这么认为。
于是,自沉若离开那日算起,两个半月之后,锦绣终于再度见到了沉若。
那天恰恰是七月初七,家家女儿乞巧,户户闺秀许愿,望能嫁得如意郎君,犹如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皇历是也是好日子,喜神正东,财神西南,最宜嫁娶。
于是,沉蓝牵着她的手,悄悄到达太子东宫的时候,整个东宫上下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太子新近回国,虽然还是没来得及见母亲最后一面,又立刻便娶得右相唯一独养的美娇娘,却也叫父亲稍微收敛,不敢立刻就立新后,也让满心如意算盘,想让自己女儿做皇后的左相顿时也气焰消减。说起来还有一件大好事,也许是太子回国的喜气冲的,听说大越的皇帝也病倒了呢。
下人说得喜气洋洋,乐不可支,沉蓝却几乎想舍了手里的东西,捂住锦绣的耳朵,让她什么也听不见。
这个少女弃国而来,生病受伤,不曾唤过一声苦楚,她历尽辛苦,然后等到的,便是爱人的婚礼与父亲病倒的消息——
沉蓝几乎想怒吼,却被锦绣轻轻拖住衣袖。
当时天空银河迢迢,鹊桥暗渡,她扬起脸看他,面容雪白得几乎让人不敢逼视。
锦绣极轻的说,阿蓝,我们走,好吗?
他定定看她,然后说,好。
沉蓝的府邸就在近旁,不大,但是院子里有一池盛开的莲花。
“我有这样的觉悟的……我的父亲就有那么多妃子,他不喜欢那些女人,但是也要娶回来,甚至于还要计算,让她们根据顺序生下孩子……我知道的……阿若以后是要做皇帝的,我知道……他会有很多妃子……很多……父皇是伤心才会病倒,他那么疼我,我却抛弃了他,他伤心得不行,就……”她站在莲池中间那一拱小小的曲桥上,背对着沉蓝,声音渐渐弱下去、弱下去,然后那个少女就慢慢的慢慢的滑落地面,抱住膝盖,用力的蜷缩起身体,有若受伤而疼痛不已的幼兽。
有压抑的,细细的呜咽声渗了出来。
那是拼命压抑到即使咬破嘴唇也压抑不住的,哭泣的声音。
在兄长的描述里,面前的这个少女从不曾掉泪,一向笑得如同春日阳光下晒暖丝缎一般柔润。
他所记忆的,却都是她哭泣的容颜。
沉蓝听到她含含混混的念着父皇念着沉若,他无法可想,弯身扶住她的肩膀,然后他听到锦绣泣不成声的语句:“不要看我。”
沉蓝沉默一下,闭上眼睛,说:“我闭上眼睛了,我什么也看不到。”
于是怀里陡然有了一个温暖的重量。
她终于在他怀里放声号啕,肝胆俱裂。
她的父亲,她的国家,她的爱人,于这一个夜晚,都离她而去了
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任她在怀中哭泣。
锦绣哭的筋疲力尽,沉沉睡去,沉蓝立刻离开,借着贺喜之名,他来到太子宫邸,沉若并不知道他今天回来,看到他来,欣喜若狂,他只抓着兄长的手,在他耳边低声一句:“……锦绣来了。”说罢,接口疲惫,沉蓝转身而去,而沉若在一瞬间瞪大了眼睛,随即言笑晏晏,又是那苍白美貌,从容长袖的沉国太子。
那道身着大红喜服的身影,只为锦绣两个字动摇了一瞬间。
皇族的婚礼繁复而琐碎,沉蓝握着那在床上恹恹的少女的手,冷眼旁观着自己兄长的婚事。
人人都说,好一对金童玉女;人人都说,三日回门,太子亲自护送,对那和他同年的娇娘,好生眷顾。
这人人都说闲闲的飘来,锦绣却不哭了,只死死握着沉蓝的手,按时吃饭,却吃了就吐出来,她又坐回去,继续吃。
“……不吃不行啊……会生病的……”她细细弱弱的说,什么都看不到的眼睛,犹如深潭。
沉蓝连劝慰的话都说不出来。
他只能看着,握着她的手,这是他所能做的极致,除此之外,他无法可想。
第五天的夜里,第二声更鼓之后,沉若悄然而来,锦绣那时正在榻上喝粥,忽然就停下来,侧耳听去,脸上慢慢的慢慢的,现出温柔的笑容。
“他来了……”她低低地道,然后从十开始倒数,数到一的时候,门扉吱呀一声,沉若缓缓走入。
那只柔软而温暖的声,自然而无声的,从沉蓝掌心挣脱而出。
“阿若。”她扬声唤他,柔润甜美,仿佛之前种种苦楚,无边忧烦,俱都毫不存在。
沉蓝忽然明白,锦绣于沉若面前,只有笑容。
温暖的,柔和的,可以安抚人心的笑容。
沉蓝无声退出,没有人出声挽留他。
他与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兄长,擦肩而过,彼此都未回顾。
第三回
她似乎瘦了,却又哪里变得更美了……站在当场,沉若模模糊糊的想,她刚才唤他的声音,却比以前还要柔润。
他慢慢走过去,锦绣向他伸开手臂,拥了满怀。
我没有办法,我若不娶右相的女儿,我当时便活都困难。沉若喃喃的这么说,却又觉得可笑。
他为什么要解释呢?她是他的谁呢?但是他又觉得不能不解释。
于是他说完这一句,忽然停住。
锦绣却不是很在意的样子,她握住他的一只手,专心致志的在他掌心轻轻的写着什么。
这是他们从小时就开始的游戏。
锦绣眼睛看不见,当年隆庆帝费心为她找了数目惊人的刻板,供她摸索阅读,却又心疼她指头磨出茧子,干脆就让宫女诵读,但是有些小女儿家的句子哪里好意思让人读出来,她就会偷偷的带着书来找他,稚气的要他读给她听。
沉若接过来刚要读,锦绣又觉得不好意思,沉若无法可想,就握起她的手,一字一句,慢慢写在她掌心。
她又羞又怯,小小身子缩成一团,却不挣扎,只任他牵着她的手,慢慢摩挲。
久了,沉若就有了错觉,那些缠绵到惊心的句子,一次次被他用指头于她软嫩掌心反复刻写,就这样烙印入了彼此血肉。
现在反过来,她于他掌心书写,写的是古老的句子。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沉若心底柔软的同时,无法控制的怨毒也一点一点泛起。
看,她现在就在他怀里,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没有其他可以依靠的人,她只有他,他就是她的全部世界。
满足而痛苦。
于此时此地,毁了她,是多么简单的事情?
良久,沉若无声一笑,烛光暗淡,那一瞬间,额头有着丹红印痕的苍白青年,姿态宛如一只受伤而仰头向天的鹤。
他深深的,紧紧的,用力的拥抱那个于他而言,是仅存温暖的少女。
她只有他了。
于沉若婚后第五天,锦绣被迎入了太子宫邸,这个东陆之上,最强盛帝国中最被宝爱的公主,一乘两抬青色小轿,从没有灯的后门,进入了她所爱的男人生活的世界。
她不过一个沉若在大越所纳爱婢的身份,仅此而已。
送她上轿时候,沉蓝问她,真要如此?那个纤丽女子轻轻微笑,默默点头。
想要在他身边,只想在他身边。
她抛家弃国,得到的,便是如此。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按沉国之例,太子妃下,妾分三等,良娣、昭训、孺子各四人,爵视上卿,各有品级,沉若娶妃的时候,将左相之外于朝内有影响力的大臣将军之女都纳了进来。
太子妃是右相唯一的女儿,美貌而悍妒,而其余的那些女人,也都出自名门世家,美貌声望也并不比她逊色多少,于是太子府邸之内,斗成一片。
锦绣本也应该席卷入这场纷争里的,但是她没有名份,又因为眼盲缘故,不用在太子妃和沉若面前侍奉,安安静静的偏居于宫邸一角,也就鲜少有人来找她麻烦。
虽然偶尔太子妃想起来了会刁难她一下,但是毕竟锦绣前面等着和她别苗头的女人太多,也就顾不到她,于锦绣而言,日子也算平稳。
安静生活,安静的等待,等待那个被众多美丽女子包围着的男人偶尔来到她的身边,于匆匆几句话,甚至于连说话都来不及,一个草率的亲吻之后,就离开她的世界。
沉若的世界那样大,而她的世界那样小,只有他一个人,以及这个小小的院子。
她并不觉得不幸,只是偶尔于深寂的夜里,胸口里会有惆怅。
空洞的,不知从何而来的惆怅,于胸口里慢慢的充盈。
并不是后悔,也不能说是难过,只是,惆怅。
会想起很多人。父亲、沉蓝、没有见过的母亲——父亲一定被她伤透了心吧?想着想着,就会想哭,只能咬住自己的嘴唇,努力仰头向天。
在这里哭的话,就不是父亲的女儿了,就等于否定了以前的一切——不是吗?
于是,锦绣便捂着面孔,在只有她一人的深夜里,轻轻弯起唇角。
在锦绣十八岁那一年,沉国皇帝晏驾,于一场惊心动魄的权力斗争之后,沉若即位。
这场斗争于皇帝驾崩当日展开,当日干净利落的结束,而于这场短暂的骚动中,沉国所付出的代价是,四位皇子、三位公主、后宫八位妃子的性命——于这一役中,先帝所留下的成年子嗣除了沉若和沉蓝,全数死亡,只剩下未满八岁的一位皇子,三位公主——而这不过是个开始,与此相对应的,就是从那天开始,直到沉若正式登基的这半个月里,多达二十九家权门世族被连根拔除,阖族流放已是幸运,满门抄斩,未满十岁孩童,女童没入掖庭,男童收监,待十岁之后再行处斩——
于是整个国家都真切的认识到,帝座之上那个有着苍白美貌的帝王,手段雷霆,心思酷毒——
而这一切,于锦绣而言,就是换了一个住处,得到了一个九品选侍的封号,迁入皇宫——她终于正式成为她所爱男子的妾侍。
这回,却连那夜深人静,偶尔降临的温柔也慢慢的消失不见。
那个昔日于梨花树下温柔的将她抱拥而下的爱人,正从她的世界里逐渐走远。
不过也许说不定是他要来保护自己呢……
她站在庭院的一角,喃喃的说。
她只有一个宫女,小小年纪,贪玩得厉害,现在跑走不见,锦绣便于院墙的一角,低低倾述。
那是一道破败土墙,花丛掩映下,不易人察的地方,有个半人来高的破洞,一墙之隔,便是一片荒废、安置老弱宫人的宫苑,她那天偶尔走到这里,轻轻喃语,说觉得自己不开心,对面有人无声折了一枝犹自带着柔软晨雾的梨花给她。
那是她于这个宫廷里,唯一感受到的,沉默的温暖。
于是锦绣便有了习惯,趁着宫中无人,便到这个角落来说说心事。
她不知道那人是谁,也不知道那人身份,只是出于直觉的知道,那人断然不会加害自己,而对面那人有时在有时不在,在的时候也安静沉默,只是静静的听她说完,然后给她折一枝花草。
今天也是这样,她垂着头,低低的说:“我祖父皇就是这样的……他有个心爱的女子,为了不让别人伤害她,于是就故意疏远她……”
所以……沉若是不是也是这样?
他珍惜她,想保护她,于是将她放置入深宫里不起眼的角落?
侧头,锦绣想着,然后慢慢的住口,不再说话。
对面那人,递给她一枝豆蔻,香气氤氲。
她相信,那人是为了保护她,才对她不闻不问,让她自生自灭。
请让她如此相信。
因了这一轮权势洗牌,沉若的妃子中,有的得到了于其家族相称的嘉奖,有的则和她家的家族一样,莫名其妙的贬入冷宫,然后莫名其妙的死了疯了。
人人都知道,若她们不能让敌手落入后者的下场,那就只能自己去冷宫里疯死了。
于是这些妆点沉国宫阙美丽的花朵们,于花荫之下,彼此杀伐——这场争斗里,死并不是一个人的事,而是她的背后整个家族的杀戮兴衰。
而这场白热化的争斗,终于在第二年,将锦绣席卷进入——
起因是皇后与贵妃之间的争斗,贵妃有孕在身,生怕皇后和其他嫔妃于此时分了自己宠爱,不知怎样想,就选中了偏安于宫苑一角的锦绣。
秀丽而没有世家身份,皇帝于他国为质的时候所纳的爱婢,因为盲目而楚楚可怜,又柔弱安分,不生事端,陪伴沉若这样久,完全没有争宠之意,还有比她更合适的人选吗?
——于是她被推到风口浪尖,在乞巧宴的当夜,被送入沉若寝宫。
然后那个于她的记忆中,从来都是对她温柔以对,言笑晏晏的男人,在看到她的一瞬间,毫无预兆的怒吼。
“她算什么东西?!”她被沉若从房间里拖了出去,狠狠掷到了地上,“她算什么东西?!”他愤怒的声音几乎嘶哑,然后锦绣觉得自己的头发被人抓着,向上提起,头上的簪子滑落,轻轻脆脆的落到地上。
耳边嗡嗡的乱想着,她几乎听不清那个她深爱着的男人在怒吼些什么,只能隐隐约约的听到,他在吼什么要自重身份,莫非还以为这里是大越之类。
啊啊……是啊……
这里不是大越了。
这里是沉国。
沉若不再是质子,而是一国之帝君。
她也不是最受宠爱,被自己的父亲抱在膝盖娇养的公主,而不过是一个宫廷之中,最末等的,皇帝的妾侍。
她算什么呢?
半睁着眼,感觉到有人拖着她向外而去,锦绣不挣扎,不反抗,只在将要被拖拽出殿门的时候,转头而向,轻轻的问他:“……原来,你恨我吗……”
第四回
锦绣没有等到那个男人的回答,换来的不知是哪个高位妃子一记干净利落的耳光,
她整个人都被打得向旁边歪侧了一下,缓缓的有血丝从唇角渗下。
锦绣不再说话,安静的任凭人将她拖走。
原来,他恨她。
不过想想也是应该的吧?她的父亲毁他家国,征他为质,百般羞辱,他有什么爱她的理由吗?
被粗暴的执着双臂,向外拖拽而去。
那一年的七夕,她奔波而来,看到的是红烛高烧,喜字轻张,又是一年七夕,她被拖拽而出他的寝宫,仿佛她不过是最肮脏污秽的一样东西。
锦绣忽然就慢慢笑开,发髻散乱,蓬头垢面,她轻轻呢喃着一句什么,反反复复。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不能羞……
她慢慢闭上了眼睛。
锦绣被丢到院子里,宫人扬长而去,她那个胆小的宫女怕得根本不敢靠近她,锦绣低声吩咐让她去睡,小女孩就跑得和兔子一样,蹿回了屋里。过了很久很久,锦绣才勉强支撑起身体,慢慢站起来,回房,把自己收拾一番,觉得喉咙里有什么甜而腥的东西堵着,吐出来的时候,才知道,原来是鲜血。
此时宫墙外有梆响传来,已然四更。
她慢慢走出去,到了惯常的那个墙角,却再也站立不住,慢慢的,慢慢的,蹲下身子,象个小小的孩子一样,将自己环抱成了一团。
“……被阿若憎恨这种事……从来没有想过呢……不过现在想起来,他对我好,对我温柔,都是要利用我吧……”她低低说,然后感觉到有无法抑制的疼痛从仿佛破了一个洞的胸口涌了上来。
她反反复复颠颠倒倒说着的时候,她并不知道对面有没有人,只是一个劲儿的说着,说到最后,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只知道挺下来的话,那从胸口开始破碎的洞会让她整个个人就此支离。
“……不过,他憎恨我也是理所当然的吧。”这么说着的时候,她忽然听到有轻轻的声响,对面有人递过来了一枝花叶。
锦绣低低道了一声谢,伸手接过来,是一枝开得正盛的玉簪花,是她喜欢的花,她还小的时候,玉簪花盛开的时日,沉若总是给她采来大捧大捧的玉簪花,几乎要将她淹没,然后少年含笑,为她梳发簪花。
——原来不过一厢情愿。
锦绣紧紧的握着花枝,把头埋低,然后慢慢的,呜咽而出。
对面的那个人似乎迟疑了一下,然后向她伸出手,碰了碰她的肩膀,锦绣终于大哭,反手抓住那人,却只抓住了袖子,一声轻响,她从那人腕上抓下了什么。
一串珠子,温润而带着人体菲薄的温度。
抓住对方的时候,她感觉到,对方似乎是个男人,锦绣茫茫然的睁大那双什么都看不到的眼睛,觉得自己应该被串珠还给对方,好好道歉,她摇摇晃晃起身,向墙边而去,轻声唤了,却发现对方已然无声的走了。
握着那串珠子,小心贴身藏好,锦绣慢慢的,惨淡的笑了。
不知道,有没有还给他的机会了……
自七夕当夜,锦绣一病不起,到了七月底,眼见已是连床都起不来了。
在这之前,她不过是个不受宠爱,偏安一隅的小小选侍,宫里几乎所有人都遗忘了她,也就由得她自生自灭,但是现在不同。
她和沉若的关系被种种猜测,最后被异化成了,她在大越与沉若有露水姻缘,携她回国之后,看到她便想到在大越所受的屈辱,又因为沉若宅心仁厚,便收留她于宫苑内终老。
这样的细语,传入于病榻之上辗转的锦绣耳中,她只喘息着笑,没有任何表示。
皇后恼她邀宠,贵妃恨她坏事,再加上这样的传言,人人都轻贱她,是个人就敢作践她。
锦绣对此无能为力,于她所能做的,就是蜷缩在床上,手里紧紧握着那串从那个人手上带落的珠串。
那是一串普通的木头珠子,有淡淡的香味,似乎是檀木,但也不是多高级的檀木,上面雕刻着云锦万字蝙蝠的吉祥纹路,雕工精细,棱角处圆润光滑,摸得出来是常年佩戴的,却偏偏几乎没有什么刻划纹路,该是佩戴的人万分珍惜,异常小心吧?
是很重要的东西吧。应该拿回去还给对方吧……锦绣这样想,恹恹的笑,然后勉力微微撑起身子,侧头咳嗽,那熟悉的甜腻腥气,从喉咙里泛起来,涌出唇外,滴落枕褥。
——她连起身擦拭的力气都没有。
锦绣不断的咳着,心里想,说不定要死了罢……
她慢慢的闭上眼,胸口那种支离破碎的空洞,慢慢的再度沸腾。
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外面有脚步声纷沓,似乎是别宫的宫女到她这冷清地方来偷懒,叽叽喳喳的说些什么,她模模糊糊的听着,忽然就听到一句,大越皇帝驾崩——
她猛的睁大眼,想要站起来,却整个人摔到了地上!
父亲父亲父亲!锦绣于冰冷而脏污的地面上奋力想站起来,却只能一次一次摔上地面,她的视线里一片黑暗,却从未象如今这么绝望。
外面继续有轻声言笑轻飘飘的飘进来。宫女们说陛下听了这个消息,高兴得不得了,命令整个宫里要好生装饰,锦绣听着,觉得想哭,睁大的,什么都看不到的眼睛里,却没有丝毫泪意,干涸的如同见底的池塘。
她的父亲啊——她还记得小时候端正坐在父亲膝上,被他怜惜的理着一头漆黑长发,然后那个被举世誉为枭雄的男人笑着和她说,说她出生那日,自己一边侧耳听着她细细弱弱哭声,一边手忙脚乱翻阅典籍,一枝朱笔写了不知几十个名字,从妩媚端庄到清华富贵,他统统不满意,最后,定了这样一个名字。
俗气吧?她的父亲笑着对她说,亲吻她的额头。
但是这个名字我很喜欢哪,锦绣锦绣,父皇只愿你一生锦绣堆成,花团锦簇,没有冬日,只有暖阳。
然后,她背弃了这样的父亲,让他蒙羞。
她伤了父亲的心,连他最后一面都不可见,然后,她还要置身于这个欢庆她的父亲死亡的宫殿——
那一瞬间,不是不憎恨的。
但是要憎恨谁呢?
沉若?他并没有对她说过,要她来,从未说过,沉蓝?他不过是说出了自己的渴望。
该憎恨的,唯一的那个人,就是自己吧?
再也没有挣扎起来的力气,胸口那种破碎的感觉忽然尖锐锋利起来,一刹那,她只觉得自己的所有人生都在此刻崩塌碎落,不成片段。
锦绣觉得有什么滚烫而甜腥的东西从嘴唇之中满满的溢出。
然后似乎有人走了进来,于她已然模糊的神智里有小小一声尖叫,接着脚步纷沓,于空旷而凄凉的悲痛之中,她忽然无比明澈定的感觉到,有什么于此时破碎,再不复存在。
锦绣高烧不止,昏沉迷睡,她觉得身边有人走来走去,却又似乎一个人都没有,皇后那独有的娇软高傲声音从她耳边滑过,似乎在说看她这样子身染恶疾,怕别是瘟疫,赶紧丢出宫去。
然后就有什么人架住了她,向外粗暴的拖拽,仿佛他们拖着的不是一个病弱的女子,而是什么无关紧要,随随便便就可以弄坏丢弃的物件。
锦绣早已睁不开眼睛,只感觉到自己被拖出院子,走了一段路,忽然就被人粗暴的扔下,一声脆响,那串被她贴身藏好的珠子,滚落地面,她想去捡,却被谁踏住了指头。
终于,连这点菲薄的安慰,都离她而去,她这样想。
身旁有莺声燕语,巧笑嫣然,然后她忽然回光返照一般撑起身子,向某一个方向望去,那里刚才脚步轻响,极轻,步伐不大,笔直一线——
沉若。
那是沉若的脚步声——
锦绣知道,她分辨得出,即便这样昏昏沉沉,她也分辨得出。
然后,那脚步声并未向她这边来,而是于娇俏女音们的环绕里,向反方向而去,毫无犹豫。
妃子们调笑的声音间断飘来,都说好生晦气,这么美好的午后,陪着陛下赏花,居然被一个丢出宫去的痨病鬼冲撞,便有人撒娇,非要皇帝陪自己吃饭。
锦绣张大着什么都看不到的眼,定定的看着沉若远方,然后忽然唇角一勾,那张青白而憔悴的面孔上忽然就现出了一种因为绝望然后洞察的神色。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她曾牵着那个于她是深爱的男人的手,慢慢在他掌心写来,字字句句描绘出刻骨铭心。
原来不过是她一厢情愿,虚妄而已。
绝望的神色忽然便自锦绣脸上消去,然后疲惫的神色覆盖而来,她阖上眼睛,却发现自己,终是哭不出来了。
那个男人,系她一生柔肠百转,负她眼泪千行万行。
在被丢入潮湿而恶臭,不知道什么地方的一块空地上之后,她终于失去了全部的意识。
在失去意识之前,她听到有疾行的脚步声,有些熟悉,她却想不起来是谁——罢了,也不须去想了。
她已经快死了,她知道。
然后她似乎听到有人焦急的唤她的名字——
不过,不重要了。
她想。
她所有的神智于这一刻彻底消失。
第五回
意识的回归,就仿佛破水而出的瞬间。
于无边黑暗中的意识慢慢回归,然后其他的一切感觉都呼啸而来,疼痛,难过,然后是胸口那股仿佛整个人都要碎开的难过。
原来……没有死。
因为死了就不会疼了。
锦绣沉默着,忽然唇角一弯,手指微微动了一下,才察觉有人握着自己的手。
四周有清苦的药味,温暖,而有着某种熟悉的,让人安心的感觉。
她微微侧头,又动了一下指头,握着她的手也轻轻一动。
刚刚好的力度,不轻不重,挣不脱,也不难过,这个力道她很熟悉,因她于漫长的逃亡里,无数个黑夜白天,就是被这个力量所牵引,温柔的引导向前。
沉若就不会这样,他抓着她,不是轻轻的一挣就开,就是死死的让她手腕都发疼。
这样恰好力度,从来没有。
其实这就是暗示罢?在大越,她是他的主宰,于沉国,他是她的帝王。
于是她笑得越发灿烂,唇角毫无预兆的疼痛,也许是被拖拽而出的时候,哪里受的伤,于微笑时让她疼痛。
嗓子并不干渴,喉头有甜润的水的味道,看来她被照顾得很好,妥当无比。
锦绣又稍微握紧了一点那双手,轻轻唤了一声,“阿蓝……”然后她猛的被抱住,青年抱住她的脊背,修长的手指微微颤抖,让她的肌肤有一点点发痒。
——即便这样激动,这个拥抱也没有让她有丝毫不适。
力道恰好,温暖柔软。
柔顺的把头抵在他肩上,她慢慢闭上眼,又低低唤了一声阿蓝,便沉沉睡去。
而在她呼吸平顺,唤来医生,确定她不是又昏迷过去,而是睡着了之后,于这段时间一直守护着她的沉蓝,才慢慢松手。
他小心翼翼,把她放入锦被,然后掖好被角,柔软而哀伤,长久的凝视她。
四周红烛暗暗,沉静明灭,她一张面孔苍白若雪,呼吸都是凉而微弱。
她仿佛随时都会死去。
沉蓝看着她,无法可想,然后掩住自己的面孔,这个于现在的沉国之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青年,无助的象一个孩子。
锦绣时昏时睡,到了八月中才彻底好转,能坐起来自己吃药,和周围的侍女说话,月底已然是可以行走,恢复了大半。
沉蓝日日到她房里探看,却不晓得该和她说些什么好,只能每天傻呆呆的端吃的给她,再端出来。
锦绣也不说话,只是他来的时候对他一笑,慢慢的把食物吃下去——不过这倒比他想象的好,沉蓝本以为她会和之前那次一样,连吃都吃不下去。
听了他的疑虑,正捧着一盏药茶慢慢喝的女子轻轻一笑,什么都看不到的眼睛准确的瞥向他的方向,垂下眼道:“总是要活下去的……”
从她醒来那时候起,锦绣连哭都没有,她什么都如常,笑也如常,言也如常,提起沉若宛如提起久别的故友,会闲来弹琴逗鸟,向府邸里的花匠请教如何种花,但是这样如常举止,偏偏在背转身去的刹那,那道单薄纤弱的身影,有一种无法言喻,仿佛以全部的心力灵魂竭尽全力的支撑起这一份从容的异样脆弱。
那样的锦绣,让在她身后的沉蓝无法说出任何安慰的话。
——任何形式的安慰对她而言不过是一场虚妄。
九月底的时候,锦绣已然算是痊愈,沉蓝问她,下一步打算怎么样。
锦绣出奔之后,她的父亲并没有削除她的皇籍等等,而是托词说她养病,离开了宫廷,在锦绣要回去,也还回得去,所以沉蓝问她要不要回大越去,那个女子只是轻轻笑了笑,然后摇头。
“……因为失败了所以逃回去吗?大越的公主还没有这么无耻。”
沉蓝静默一下,又告诉她,当天他从乱葬岗把她救回来,沉若并不知道,要不要告诉他,锦绣这回大笑了起来,说,我当日生生从他面前被拖走,他都未曾为我停驻,我想,我生死如何,他不介意的罢。
于是沉蓝沉默了非常久的时间。
过了不知多久,他低声的问:“那,你要和我走吗?”沉蓝说今天沉若封了他吴王,封地在边境附近,不日就要就藩。
锦绣觉得恍惚。
多年之前,也是这样一个人,于她面前伸出手,问她,要不要和他走。现在,还是他,还是一样的问题。
自从和沉蓝相遇的那天起,她最窘迫、最难看的样子都被他看在眼里,然后这个男人就沉默着,对她伸出手。
沉蓝是那么温柔。
她慢慢笑起来,侧头看他,样子居然有几分天真的稚气,沉蓝盯着她,忽然就颓然起来。
她该恨他的吧?当年就是他一时冲动,才携了她一起到沉国,让她受尽折磨屈辱,如果当年他没有带她来,她是不是还在大越那奢华宫殿里,过着她应有的荣华人生?
他垂下手,更低的问她:“……你恨我吗?”
锦绣诧异的睁大眼睛,奇怪他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当年一切选择都是她自己做下的,与沉蓝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为什么要恨他?
“……是吗?”沉蓝应和了这一句,就陡然无语,反倒是锦绣抬起面孔,向他一笑。
“阿蓝。”
“嗯?”
“你喜欢我吗?”她这样问的时候,仰着头,细而白皙的颈子,犹若天鹅。
“——!”沉蓝于她问出的瞬间瞪大眼睛,然后慢慢叹息,最后苦笑:“……是的,我喜欢你。从第一次见面开始。”
锦绣点点头,她也回答,说,阿蓝,我和你一起走。
人总是要活下去的,不是吗?
吴州位于边境,近于塞外,铁马霜河,别是一番金铁气息。
吴州城倚山而建,易守难攻,王府建健在山腰,后花园里一条白练一般瀑布,飞流而下,飞溅的碎沫乱玉一般。
锦绣喜欢这里,即便是冬天也要裹着裘皮在亭子里侧耳听着那水声四溅。
沉蓝曾问过她一次,为什么这样喜欢瀑布,她只笑着摇摇头,没有回答,只是凝望。
那一瞬间,沉蓝曾在她身上感觉到的那种竭尽全力,只为了支持一个平和假象的感觉,再度无声泛起。
他面前的这个女子,并没有走出那个梦魇,她只是假装,假装自己已然走出。
时光飞渡,又是一年七夕,沉蓝怕她触景伤情,这一整天都小心跟着她,锦绣倒是无所谓,笑着说自己没事。
王府上下并不知道她什么身份来历,但是沉蓝待她如此好,大家也都对她毕恭毕敬。
然而高楼之上,宴开乞巧,终于还是没有她的身影。
沉蓝去找她,毫不意外,正在瀑布边的亭中。
素衣而乌发,背对着他站立的女子,仿佛随时都会踏月而去。
水声里,锦绣传来的声音有一种意外的清晰。
“……我人生的每一个转折,都是七夕。”她是那么平静的说着,然后转头,甚至于对沉蓝笑了笑。
“……阿蓝,你喜欢我对吧。”那是去年她曾问过的问题,问完之后,她便与他一起到了吴州。
沉蓝看着她,过了很久很久,这个外表与沉若相似到惊人程度的青年,才慢慢的回答:“我不需要你报答。沉蓝虽然无能,但并没有无耻到这个地步。”
“……你和他一点都不同。”锦绣楞了楞,然后失笑,她极轻的说。
沉蓝摇摇头,“才华手腕,心胸智计,我都远不如皇兄。”
锦绣示意他过来,沉蓝和她并肩而站,面前是一泓雪白飞瀑,然后他听到女子柔软的声音慢慢而来。
“阿蓝,你曾问过我,为什么喜欢看瀑布,我现在告诉你,我觉得瀑布象我。”
瀑布有水的时候气势万钧,仿佛可以冲破一切,没水的时候,有种水滴石穿的毅力——其实真相呢,却是再怎么样,也冲不出这个小潭。
那个苍白而秀丽的女子,用那双什么都看不到的眼睛凝视着前方,这样说道,而沉蓝则沉默,安静的听她述说。
她的一生,自七岁那年,与沉若相遇之后,就盛大的荒芜,从那天开始,她的世界里就只有沉若。
现在便如何呢?她依然被困陷于沉若的世界之中。
她假装自己已经遗忘了,已经不在乎了,伤口不疼了,绝不为他哭泣,代价是,她脆弱得随时会倒下。
“我要站起来,我要走出去。”她这样说。
她是萧家的女儿,大越的公主。
锦绣侧过头去,看着他,忽而微笑,“但我没那么坚强,我一个人,走不出这片荒芜,而你喜欢我,阿蓝,你说你不是个无耻的人,但是萧锦绣是,这个女人想卑鄙的利用你的爱,让她自己走出死境。”
沉蓝没有说话,只是慢慢的伸出手,握住了她冰冷而白皙的指头。
锦绣唇角微微扬高:“……这个女人现在并不爱你。”
“嗯。”他点头,微微握紧。“……她可能永远也不会爱你。”
“嗯。”他还是点头,又用力一点。
“她只是利用你。”
他已经将她手指握紧。
“我只想让她从绝望里站起来,然后对我微笑。她多难过,我都知道,请利用我吧。”这样说着,沉蓝吻上了她的额头。
第六回
月光清辉之下,那个女子脸上挂着一种因为绝望而不在乎的微笑,这个表情于沉蓝亲吻上她额头的刹那,分崩离析。
她再支持不住,在他怀里如同初生婴儿一般号啕大哭。
沉蓝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抱紧她,然后象一个兄长一样,拍着她的背。
锦绣哭得声嘶力竭,几乎喘不过来气,被他一手拍着,轻轻的笑,说,你看,你不是还有我吗?
锦绣哭得头都发疼,她一边抽咽,一边模模糊糊的想,是啊,她至少还有沉蓝。
沉蓝此时之于她,是最后的稻草,若连他都推开自己,那么,她便真的万劫不复,再不可能站起。
她心里这么想着的时候,那个男人略微又抱紧了她一点,低声在她耳畔说,我不会放开你的,锦绣。
他说他不会放开她。
他说她带她走。
锦绣轻若无声的低低嗯了一声,然后于他怀中,轻轻闭上了眼睛。
——她至少还有一个可以安心哭泣的胸膛——万幸万幸。
她哭的昏头昏脑,沉蓝柔声问她,愿不愿做她的妻子,锦绣反倒笑出来,说我还没无耻到这样的份上,说得沉蓝也笑起来。
最后,她在他怀里哭累了睡去,是一年以来,唯一的酣甜。
那之后,沉蓝带她去整个吴州游玩。
只有他们两个,不带随从,于苍凉的吴州土地上驰骋来去。
——他从不曾放开她的手。
无论多么拥挤或多么荒僻,何时何地何处,他都抓着她的手,从不曾放开。
那个坚定的温度,恰好的力道,于她摇摇欲坠的世界,是一个温暖的支撑。
这才是被爱着,被珍惜着的感觉吧?
上元节他带她去放河灯,沉蓝握着她的指头,将精巧的莲灯放入水中,指尖是温而微微汨凉的水的温度。
中秋节两个人窝在厨房,聚精会神的在大厨的指导下揉面做月饼,沉蓝别出心裁,包了花瓣月饼,苦得他自己都不愿意吃,锦绣却每一个上咬了一口,苦得龇牙咧嘴,却还是吃了下去。
然后是转过年来的正月十五,沉蓝特意给锦绣做了一只大大的兔子灯,虽然耳朵塌了一边,看起来也不怎么美观,却是王府里最大的一只兔子灯,锦绣拖着跑来跑去,啪嗒一下摔在雪地里,娇憨的伸出手来要去他,拍拍身上没有伤,他笑着把她抱起来,也不放下来,直接抱到一株盛开的梅树下,笨手笨脚的折了一支梅花,递给她。
她忽然想起,在沉国的后宫里,也曾有人安静听她倾述,然后折一支花草给她。
沉蓝看她接过了梅花,慢慢吟到,“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遮士,迨其吉兮……”这是《诗经》里女子恨嫁的句子,是女子埋怨男子为什么还不来娶自己的诗,锦绣听了啼笑皆非,然后伸手,抚摸向他的面孔。
与沉若一般无二,但是,却又截然不同。
这个男人爱她,真心实意。
于是她柔声说,容我想想,好吗?
这一想,便拖曳到了春天,开春时分,邻国长昭犯境,沉蓝带兵击退敌兵,本人却受了重伤。
他被抬回王府那一天,锦绣正在摘着晚梅的花蕊,打算拿来酿酒,然后就忽然心跳加速,心口的位置疼痛不已,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惶惶然的起身,然后就听到喧哗冲天而来,“吴王重伤”四个字,便席卷去了她全身上下所有的温度。
她跌跌撞撞奔去,然后到了他榻前,刚要说话,却被握住了手。
温度是凉的,力道也虚弱,却是她熟悉的触感。
然后她听到那个男人虚弱声音滑过她耳边,他对她说,“没事,有我在……”
锦绣觉得自己该笑,受伤的是他,他却对她说,没事,有他在。想到这里,她就真的笑起来,然后有温暖液体滑下脸颊。
她用力的把头埋下,低声抱怨,说都是他的错,她这一生,只在他面前哭的这样多这样惨。
沉蓝笑起来,不再说什么,只握着她的手。
锦绣伏在他枕边,孩子气的跟他说了一大堆,说着说着,自己就渐渐困顿,然后外面似乎有侍女轻轻哼歌。
娇嫩的少女声音低低而唱的,是《长命女》,“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锦绣忽然用力的抓着他的手,男人低而柔和的问她怎么了,她沉默,然后说:“阿蓝……”
“嗯?”
“我想和你一起变老,不离不弃。”
那个男人怔了怔,然后笑起来。他伸手抚摸她的头发,那么温柔的说,好。
依照锦绣的意思,在他身边就可以了,沉蓝却不肯,他对她说,他根本不打算纳妾,什么孺人十媵他全都不要,他爱的女人,就合该堂堂正正成为他的妻子。
锦绣一愣,然后温柔的笑了。
那样的笑容,比之少年时代,沉蓝所看到的微笑,还要优雅美丽。
将锦绣假托与吴州一户普通仕宦人家,沉蓝向朝廷上了奏表,沉若出乎他意料的,过了很久很久才批复赐婚,圣旨上字迹粗糙,还溅了一点墨迹,但是沉蓝不在乎,便于这一年的七夕,沉国帝王爱弟的婚礼,于吴州城内,毫不张扬的举行。
掀起盖头的时候,沉蓝遗憾的对她说,抱歉,不能给你更盛大的婚礼。
她无声的摇头,然后依偎在他怀里。
沉蓝执起她的手,在她腕上套了一个东西。
一串木头珠子,有淡淡的香味,上面是云锦万字蝙蝠的吉祥纹路——
她曾经在掌心抚摸过那么多次,那串她于沉国后宫得到,却又不幸遗失的珠串——不不,不是一串,有细微的不同——
锦绣猛的抬头,现在已经成为她丈夫的男人对她腼腆一笑,低声说,这是我母亲给我的……她带进宫的东西,说是要给我未来的媳妇儿的……
他抓抓头,承认,好吧,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
原来是他——
那个安静听她倾述,递给她一枝花枝的人,就是他。
所以沉蓝才会对她说,你多难过,我全都知道。
因为他全看在眼里。
她走错了路,爱错了人,然后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阑珊处。
兜兜转转,百折千回,终于还不算晚,她到了应该去的人身边。
她伸展双臂,将沉蓝拥住。
把那个男人抱在怀里的一瞬间,她只觉得被幸福溢满,温暖柔和。
原来,被爱着的人爱着,是这样的感觉。
从此之后,她只愿和他执手相看,就此偕老——
然后时间就这样流水一样滑过去,
在沉蓝常驻吴州第三年的初夏,他被招到京城,半个月后,于这兄弟二人的齐心协力之下,第二次权臣清洗,于沉若登基的第六年,于焉展开——
与六年前的那次不同,这一次的整肃倚靠的是纯然的皇帝的力量,除了皇帝之外,再没有任何既得利益者。
皇后被指以巫蛊之罪,投入冷宫,当夜自杀,其家星夜被执,而其他的权门也遭遇到了各色不等的惩处。
世人皆道,那只于王座之上六年时间不鸣不叫的凤鸟,终于向上天展开了华丽丰美的羽翼——
在半个月后,这场权臣的剪除彻底平定,沉蓝踏入沉若的寝宫,看到地上还有一摊尚未收拾干净的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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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自以为得宠,向沉若要求赦免父兄的妃子,被他冷酷的拒绝,触柱而亡之后,遗留的鲜血。
沉若似乎没让人收拾,殿里一派凌乱,沉蓝皱着眉绕过鲜血,向内而去,珠帘一动,他的兄长披散着一头犹带水气的长发,无声走出。
他刚刚沐浴过,身上一袭素色轻泡,衬着眉心一抹丹红,越发显得如画眉目间有一种单薄的优雅。
沉蓝是来辞行,沉若心不在焉的听他说着,一边抓了个帕子擦拭着自己的头发,听着听着,随手将丝巾一掷,打断了沉蓝的话。
“阿蓝。”
“嗯?”
“我要你帮我找一个人。”
沉蓝没来由的心里一跳,微微躬身,询问沉若要找谁,那个有着单薄美貌的帝王,忽然露出了一个近于哀伤的表情。
“锦绣。”他轻声说,“我要找锦绣。”
沉蓝觉得自己的心脏被重重擂了一下,他站在当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然后沉若慢慢坐下,垂着双肩,再没了一点朝堂上的意气风发。
沉蓝觉得自己看不下去,胡乱应了就要出去,却一把被沉若抓住了长袖。
然后他惊讶的发现,沉若的指头在微微颤抖,然后用力得连指节都泛白。
“……其实你将她带来的那时候,我很开心很开心……”他这样说着,有着一种倾述一般的神色,仿佛不这样做,他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
第七回
“……其实你将她带来的那时候,我很开心很开心……”他这样说着,有着一种倾述一般的神色,仿佛不这样做,他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
沉蓝开始觉得有寒意从脚底向上攀爬而上,他不能动,甚至于不能说话,不能调转视线,只能看着兄长牵着自己衣袖的指头,以及视线范围内,他那张因为过于苍白,甚而透露出一种脆弱感的面孔。
沉若似乎在组织自己的语言,断断续续。
“……我知道那时候我不该留下她,我应该让她回去……我留下她有什么用呢?那么多的权臣之女,我的皇位风雨飘摇,我保护不了她……我该让她回去……但是我没有。”他这么说着,闭上眼睛,有从潮湿的黑发上落下的水珠滴在他颤抖的睫毛上,仿佛泪水。
“我一想到,让她回去,她的父亲会立刻让她出嫁,让她和另外的男人获得幸福,我就做不到。我明明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我明明什么都知道,但是……我依然把她留在我身边。”
明知道她会被欺凌,什么都知道,但是为了他的欲望,为了那偶尔可以看到她的欲望,他将她就此留下。
然后呢?又将她抛开,孤置于深宫一角,期待着等局面平息,自己可以拥她入怀——那个时候其实是带着扭曲的满足的吧?
将她的世界压缩得越来越小,越来越残败,除了他什么也没有——就是这样,以这保护她的名目,纵容着别人,践踏和侮辱她。
最终换来的是那一天她于地面匍匐,安静看他,死寂灰败而绝望的神色。
他当时浑身微微颤抖,却要笑着应和四周妃子调笑,一步步,远离她而去。
——他当时只要回头看她一眼,就会什么都不顾,扑上前去,将她抱住,然而,那会害她立刻丢了性命,于是,他强行压制,越行越远。
沉蓝看着他,看着自己的兄长仿佛会哭出来一般掩住面孔,浑身颤抖。
“……她被赶出宫去,我立刻派人去找,她已经不见……”沉若忽然住口,然后掩着面孔的指头放下,一双漆黑的眸子紧紧盯着与自己长相仿佛的弟弟。
那一瞬间,沉蓝觉得四周忽然一下子冰冷,有什么无形而让人恶寒的东西缠绕上来,蛇一般攀爬。
沉若的指头改攀上他的手腕,他紧紧盯着沉蓝。
“……你会帮我的对吧,阿蓝。”
他知道,带走锦绣的人是自己,他知道。
想想看,沉若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如果他真的是爱着锦绣。
沉蓝刹那便明了,他没说话,只是向自己的兄长屈膝跪倒,行礼完毕,离开。
沉蓝出宫之后立刻离京,什么都不管,马不停蹄直冲吴州,本来要一个月的路程,他十天就赶到,直接纵马冲入王府,锦绣正带着一群侍女在院子里侍弄花草,听到马嘶人叫,锦绣刚一抬头,觉得面前劲风一带,已被人拥入怀中——
沉蓝狼狈不堪,身上有汗酸的味道,大口喘气,心跳激烈,锦绣任他抱着,轻轻挥手,让所有侍女退下,然后听到那个男人对她说,锦绣,我们逃吧!
她猛的瞪大一双什么都看不到的眼睛,然后又慢慢闭合,只轻轻拍着他的脊背,柔声道,我们先进去,你慢慢说给我听,然而她心里却一片荒凉的平静,能逃去哪里呢?哪里也去不了。
犹如三年来每一天的习惯,她为他斟茶,安静听沉蓝说完,然后微笑着伸手,捧住他的面颊。
那双什么都看不到的眼睛,笔直的凝视向他。
“要逃去哪里呢?阿蓝,浦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们能逃去哪里呢?”
她安静而从容的问他,一点点,抚摸他的面孔。
“我昔年从我自己的责任中逃出,那么今日,你也要从你的责任中逃出吗?”
沉蓝浑身一震,猛的自她手掌中抬头。
那个秀丽而沉静的女子,用那种无法形容的温柔眼神凝视着他,然后微笑。
“沉蓝,你要抛弃你的国家吗?”
他睁大眼睛,看着她,说不出来话,锦绣的笑容慢慢凄凉起来。
她象个孩子一样,把头埋在了他的颈窝。
“阿蓝,每一次,都是你对我说,要带我走,这一次,恐怕不行了……”
看,她眼前的这个男人,看尽了她一生之中所有的凄苦泪水。
于你肩头一夜哭泣,已是最后。
沉蓝感觉,有滚烫的液体渗入他的衣衫,肌理,溶于他的血脉骨肉。
这是他一生唯一心爱的女子,他无法保护她,甚至于不能拥她入怀。
她细细在他耳边说,三年时光,举案齐眉,已是对她人生至此,最好的补偿。
之前所受屈辱,所受磨难,于沉蓝这里,已一一抚平。
她甚至觉得,这样层层苦难,以及之后莫测未来,全是为了这三年时间所来。
她对沉蓝说,得君而伴,一生足矣。
沉蓝睡在她膝上,没有睁眼,只是漫漫的没有目的的和她闲话,然后五更梆响,他睁开眼睛,看向自己深爱的女人,却惊叫出声:“锦绣,你的头发——”
那个女子,一夜白发,青丝成雪,她自己却没有知觉。
锦绣拈着自己头发,倒是一笑,说你看,我为你伤心,却比他多。
然后,有侍女惊叫而来,说王爷不好,外面有士兵团团围了王府!
锦绣转头对侍女一笑,侍女陡然看到她一头白发,惊得话都说不出来,她笑道,带我出去罢。
结果,出得大门,一片铁马金戈之中,拥出一乘凤舆,铁甲撞响之间,男人们低沉的声音回荡在吴州尚未天明的天空之下。
“奉陛下旨意,迎娘娘回宫。”她挺直脊背,提裙而上。
安安稳稳坐下,双手拢在身前,锦绣一张面容雪白而没有任何表情。
她并没有告诉沉蓝,她已经怀孕。
她本是想当作一个惊喜告诉他,现在看来,却是不用了。
沉若……她想了想这个名字,发现自己无动于衷。
今日之前,对那个男人已经无爱无恨了。
——不过那只是今日之前了。
她的幸福,前二十年也好,后二十年也好,全都在毁在一个人的手上。
他欠她的,一样一样还来,从现在开始。
锦绣闭上眼,靠上车壁,忽而就觉得有点冷,便想起沉蓝,他现在不知道该怎样难过而自责。
于是她也心痛起来,从胸口开始,无法呼吸的疼。
那种从身体内部泛出的疼让她狠狠咬住了指头,血肉模糊了也没有什么感觉。
她就此离开了她心爱的男人。
沉若沉若——
她于心底深处憎恨而怨毒,忽然觉得整个事件很可笑。
五年之前,她可曾想过自己会如此怨恨而怨毒的唤那个男人?
她咬着指头,又想到沉蓝,拼命的想他,才终于能继续呼吸。
她曾听到侍女娇嫩声音,于春日里曼声而唱。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如今,已是惘然。
沉若沉若——
满是鲜血的手指抓着胸口,雪白的头发披散了满面。
——她从未如此憎恨过一个人——
七月初七,鹊桥初渡,凤舆直接入了宫门,抬入寝宫,沉若接她下车,看到她一头白发的一瞬间,如遭雷击,整个面孔都灰白了。
锦绣却巧笑嫣然,她扶住一旁侍奉她下辇的宫女,从他身边侧身而过的刹那,唇角一勾,长袖掩唇,低低一声,软若水波。
“不是为你而一夜白发,陛下。”
沉若命宫人掩了门扉,刹那间,整个宫殿里,只有他和她两个人相对而立。
沉若曾经设想过很多次这个时候的场景,然而真的看到锦绣的刹那,他却发现,如今却不是他设想过的任何一个场景。
对面那个女子,素衣白发,毫无表情,一张面孔苍白若雪。
沉若陡然从心底冷了起来,他下意识的向她伸手,在即将碰到她面容的刹那,却被锦绣伸手打开,他楞了楞,陡然发狠,一手攥住她的手,一手抚摸上她的面孔。
这次锦绣躲无可躲,任凭他抚摸而上,只唇角一弯,什么都看不到的眼睛笔直看向他,慢慢的吐出一个句子。
“沉若。”
“怎么?”他干涩的问:她唤他沉若,她以前不是这样唤他,而是唤她阿若的……
“我怀孕了。”她温柔的微笑,然后眼神深处是一种恶毒的怨恨。
“——!”沉若倒退一步,锦绣却伸手,抓住了他覆在她面孔上的手。
她一点一点用力,沉若却感觉不到疼痛,只几乎是惊恐的看着面前这个女人。
她笑得越发甜美温柔,手指一点点用力,“你会因为这个而放我离开吗?”
“不会。”沉若的脸色越发灰败,他终于不再后退,然后有鲜血从他被锦绣抓住的手掌中慢慢渗出来,鲜红一线。
说完这两个字,他眉间一痕丹红分外鲜艳起来,沉若神色反而安静了,他低声再次重复:“……不会。”不可能会放她离开的,不管什么时候任何情况。
锦绣的指尖深深陷入他的血肉之中,笑容艳丽得如同他流下的鲜血。
她轻轻的说:“我就知道你会这样……”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这个男人。
第八回
锦绣笑,“算了,不过你能拿来威胁我的,也不过阿蓝,但是你用阿蓝,也不过能威胁我到这里而已。”
她的笑容天真纯美起来,于下蕴含着深刻的恶意。
“沉若,你欠我的,从今日算起,一样一样,都还给我罢。”
请还给她,夺走她后半生幸福的代价。
语罢,她转身而走,流下他一个人鲜血淋漓。
那一日里,他从她面前转身而走,无视她绝望破灭,今日里,是她毫不留恋,拂袖而去,留下他挣扎反复。
报应。
这就是当年他那般对她的报应。
如今还来,分毫不爽。
沉若喃喃的念着,忽而就笑起来,那么就报应吧。
他要她在他身边,不顾其他。
不是他给的幸福,那么,就不要罢。
她从他身边索取什么都可以,只要留在他身边。
他的愿望如此卑微。
沉若失魂落魄一般跟随在那个白发女子身后,看着她进了之前居住那个偏僻宫门,那个女子忽然回头对他对妩媚一笑,然后慢慢的,对他掩上了那扇门——
从此之后,终沉若一生,再未看过这扇门对他徐徐展开,那妩媚而决绝的一个微笑,就此成了他所唯一所爱的女子,于他的记忆里,最后的绝唱。
然后那扇于他面前缓缓关闭的门扉后,素衣白发的女子慢慢滑靠在门板上,紧紧环抱住自己。
她又回到这个梦魇之地了。
多年前无能又怯懦的自己,和现在的她于这熟悉的宫室里擦肩而过,她浑身寒冷,只能念着自己所爱的那个男人的名字,握紧腕上那串木珠。
沉蓝沉蓝,她默默念着爱人的名字,手指轻轻抚摸上自己尚未隆起的肚腹。
哪,总要让你幸福,她这样想着,然后默默闭上了眼,觉得有泪水流下来。
这次,沉蓝终究不能再出现在她的面前,拂去她的泪水了……
沉蓝沉蓝,沉蓝……
若帝六年,吴王妃薨,吴王自求戍边,准。帝继立新后萧氏,新后久病,避居后宫。
七年,萧后诞嫡子,名环。
于是,这一段纠结来去,于历史上,便化成了这样菲薄一行文字。
怎样的血泪挣扎,不过如此。
然后,时光漫漫而去,沉若已在皇座上安居到了的第二十个年头。
那年初夏,于一个漆黑深夜,那个在长久的岁月中独自居于深宫的女子,忽然猛的惊醒,于一片恍惚的静默无声里,她慢慢伸手抚向自己脸颊,满把眼泪,如同温热的血,止也止不住。
她从未见过这世间任何形物,所以她的梦里向来都是一片漆黑,只能听到人声漫漫,而今夜的梦里,有人拥住她的肩膀,温柔对她说话,说了什么,她都记不得了,只知道惊醒之后,眼泪止也止不住。
她这一生,只在一人之前哭泣。
于是,心底深处有了某种不祥而真切的预感。
有什么发生了,她即将知道。
听到里面响声,外间浅眠的孩子跑了进来,拉住她的手,唤她娘亲,问她怎么了,她怔怔的摇头,说不出话,少年也皱眉,而就在这时,忽然从正宫方向,专告恶丧的景阳钟雄浑巨响,撕碎静谧夜色,如浪而来——
然后有宫女惊恐奔来,从前殿传来噩耗:吴王薨于阵前。
同一夜里,沉国后宫失火,陷于火场着,只有锦绣。
她独自坐在火海之中,反锁宫门,然后感觉到有火舌以温柔的力道舔上她的衣袖、身体。
然后她感觉到有人握住她的手,是她熟悉力道,熟悉声音,那么温柔,那么暖和。
她所深爱的爱人对她说,锦绣,我带你走,再不分开。
她应一声好,笑得稚真婉和。
嗯,我和你走,再不分开。
她闭上了眼——
然而她并不知道,在燃烧着的紧闭宫门之前,她名义上的丈夫正按着她哭的泪流满面,要冲进去的儿子,怔怔的看着火焰,然后少年颓然于地,沉若松开手,终于松开手。
沉国的皇帝背转身去,仰面向天,于他一生,终于有什么液体,滑出了眼睛。
原来,执意追随爱人而去的锦绣,却连尸骨都不愿意留给他。
坐在皇座上,撑着额头,沉若看着殿下抱着勉强收集来的骨灰罐子的少年——沉环,他名义上的儿子,这个国家的继承人,露出了一个疲惫而平静的苦笑。
他能怎么办呢?他想。
他低声吩咐,让沉环把骨灰拿去和沉蓝合葬,然后闭上眼,听到那个孩子问他,吴王是不是他的亲生父亲。
他没有回答,只是让他离开,然后安静的,从怀里取出一个常常抚摸,小小的木头珠串。
檀木所雕,云锦万字蝙蝠的纹路,雕工细腻,棱角处圆润光滑,正是锦绣当年遗失的那串木珠。
这是沉蓝母亲的遗物,在他去国离家的时候,他那小小的弟弟稚气的套了一串在他腕上,他小心护持,从不曾现在人前。
那一天,他如往常一般,在锦绣所居院落的那一段土墙外安静看她,听她低低诉说心里委屈,最后瑟缩成那样一团,哀伤哭泣。
他第一次看到她哭泣,一时之间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本以为她是不会哭泣的,怎么难过痛苦,都会对他微笑,哪知,他还是看到了她哭泣,虽然,只有这么一次。
他无法可想,只知道他也在锦绣的泣不成声里痛苦悲哀,终于忍不住,伸手安抚,被她扯下了手上串珠。
被赶出宫去那日,这个珠串又被她掉在地上,被他命人暗中拾取,却再也没有给她戴上的机会。
沉若缓缓闭上眼睛,仿佛就回到了数十年前,也是这样一个融融春日,他在九重宫阙中慢慢行来,然后看到那被一团锦缎包裹的女娃儿,在她父亲的膝头,对他那样羞怯而甜美的微笑。
她稚气的说,我叫锦绣……大哥哥,你叫什么?
他那时怎么答来着?是了,他答,沉若。
那时丙午三月,天下尽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