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姨娘之子骆得仁觊觎夏芳菲已久,柔敷信不过柳姨娘人品,点了点头,将缺损了一角的镯子藏在衣柜里,整理了衣衫,叮嘱小丫头雀舌看着夏芳菲一些,才向外去。

初进骆家时,骆家下人对她们主仆殷勤备至,此时,却是人人巴不得离着她们远一些。

柔敷走出夏芳菲养病的梨雪院,被阳光刺得眼角泛出泪花,远远地看见一群侍弄花草的三姑六婆冲她呶嘴,挺着背脊,就向骆得计的廷芳院去。

蝉鸣声声,四下的门上绑缚着艾叶、菖蒲驱邪。

柔敷顶着火辣辣的日头,到了廷芳院外,便被人拦住。

“柔敷姐姐不照料七娘子,怎来这边了?”骆得计院子里的人可是记得骆得计讨要柔敷、丽娘二人,柔敷闹着生死追随夏芳菲,不肯接骆得计递过去的高枝。君辱臣死,骆得计求人求而不得,心里不痛快,做丫鬟的,自然要跟她同仇敌忾。

柔敷见这人是被丽娘比下去的丫头燕奴,料到她嫉妒丽娘,便干脆地恨屋及乌,连她也厌恶上了,轻笑道:“燕奴,我找柔嘉有事,她在吗?”

“不在,看你两颊都凹下去了,别是从七娘那染上病气了吧?”燕奴笑了,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夏芳菲一进骆家,就喧宾夺主地抢了骆得计的风头,如今,总算是拨乱反正,叫她们主仆知道谁是宾谁是主了。

柔敷不肯跟燕奴这失意人多嘴,待要闯进去,又被燕奴张开手臂拦着,不敢闹大了叫骆氏不喜,见廊下正过来的柔嘉冲她向西边点头,当即一言不发地从廷芳院走开,兜着圈子向西边亭子去。

亭子外,萱草、茉莉的香气熏得人昏昏欲睡,柔敷坐在亭子里,不自觉地抹起眼泪来,等了半日,听见脚步声抬头,才见一身蜜合色衣裳的柔嘉过来了。

“你怎么也瘦了?”柔敷望见妹妹,先担忧起来,摸了摸她有些耸起的颧骨,自责道:“莫非因我的缘故,夫人为难你了?”

柔嘉连连摇头,啐道:“是有人不肯傅粉,又想跟七娘一样白,成日里作践我们呢。”

柔敷嗅了嗅,果然闻见柔嘉身上浓郁的药香,“难怪咱们才来时,计娘子说她每年都去看赛龙舟,眼瞅着再不去看,以后都不能了,她反倒老实不去了。”

柔嘉相貌与柔敷截然不同,因骆氏比不得夏芳菲好伺候,柔嘉正长个头的时候,日日在骆氏身边担惊受怕,于是同是姊妹,个头比柔敷矮了一头,容貌也不及柔敷出众,亏得她肯吃苦,跟着骆氏身边的老嬷嬷,将那些个与人揉捏推拿敷面的伎俩学来,才不至于被贬为三等丫鬟。

“可是七娘缺了什么?”柔嘉问。

“夫人提起七娘了?”柔敷一喜。

柔嘉盯着柔敷身上的玉兰花,见柔敷还穿着春日的衣裳,心疼道:“夫人没提七娘一个字。我只当你是为七娘的事来的,才白问一句。不是七娘,可是你缺了什么?”在身上掏出一个绣着喜上梅梢的荷包,塞在柔敷手上,“舅夫人赏了我几尺纱绢,回头,我叫人给你送来做夏裳。你……当真不肯离开七娘?”抓着的柔敷的手猛地用力,顿时将柔敷的手抓破皮。

“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夫人当真要送七娘出家?”柔敷攥着荷包,荷包里鼓囊囊的,显然是柔嘉伺候得好,骆得计、游氏赏赐了柔嘉不少东西,这般,便是她随着夏芳菲出家,也能放心了。

柔嘉恨铁不成钢道:“你怎那么死心眼?虽七娘昔日跟你要好,可你总该为自己思量?莫非,你当真要去做女道士?”

“这么说,是定下来了?”柔敷跌坐回亭子里的茵席上。

“七娘也是,亏得我当她比其他一干女子更知书达理,谁知她竟然一动不动,任凭……”

“住口!”柔敷眼角扫见燕奴正盯着这边,心想骆得计已经把夏芳菲的所有东西抢了,还要防着夏芳菲什么?见柔嘉脸上的不屑遮掩不住,便冷笑道:“说得好听,若是你,你可愿去死?七娘病了那么些日子,未必不是存了求死的心,奈何,死不得罢了。”

“可事已至此……”柔嘉待要再说。

柔敷立时道:“你快些跟夫人回话吧,免得夫人为难你。”

“眼下那位用得上我呢,昔日只听说骆家十分了不得,如今才知道,他们自家得用的老人都散尽了,连个可心的人也找不到。我昨儿跟舅夫人提起一个敷面的方子,十味药里,竟有四味要去外头现买。竟是连咱们夏家也比不得。”柔嘉嘟嘟嚷嚷,对骆得计很有些怨言,红着眼眶再看柔敷,哽咽道:“回京的路上,我把我得的钱全给你,你自己个保重,别只顾着七娘,委屈了自己。”

“……好。”柔敷强撑着不掉泪,吸了口气,望着柔嘉玲珑娇小的身子慢慢跑出亭子,再冲燕奴刚才站的地方看一眼,暗暗啐了一口,虽不知内情,可那日的事蹊跷的很,骆得计跑出毡帐,游氏的婢女立在帐口,竟然不告之骆氏夏芳菲被骆得计钳制着上船了,若骆氏知道,定叫她们出来把夏芳菲抢回去。

一路呜呜咽咽,柔敷不敢立时去见夏芳菲,在骆家院子里胡乱走了两圈,迎头撞见平易近人的骆得意,唯恐骆得意见了她,黏上来打听夏芳菲的事,这才拔腿向梨雪院去,进到院子里,听小丫头叽叽呱呱,全然不将屋子里养病的夏芳菲当一回事。

柔敷斥道:“七娘歇着呢,一个个老鸹似的,莫非是攀上高枝,瞧不上那几钱月钱了?”

小丫头慌忙散了,胆子大的雀舌顶着一头焦黄的头发,堆着笑脸凑上来道:“柔敷姐姐,不是我们不服侍七娘,实在是七娘一直昏睡不醒,我们想伺候她也不成。”

柔敷冷笑道:“胡言乱语!七娘不醒,这廊下的鸟儿不用喂?院子里的树叶不用扫?”叹息一声,把柔嘉刚给的钱递给雀舌,“今儿个端午,怕是有人忘了咱们也要过节呢,拿去买些粽子、雄黄酒咱们来吃。”

“哎。”雀舌一群小丫头,正是因过节时没得赏钱没得东西,心中不忿,才有意闹事,此时得了钱,立时两个出门去坊中买东西,剩下的喂鸟洒扫庭院。

柔敷一进门,便被明间里大花瓶中的紫藤吓住,只见三尺来高的瓷瓶中,插满了绛紫瀑布一样的紫藤花,花簇垂在瓷瓶上,将瓶子遮挡住不说,还有些垂在地上。

“这……这又是大郎送来的?”柔敷咋舌不已。

“拿一截竹竿撑起来,免得花耷拉在地上,叫人踩坏了。”夏芳菲还没想清楚自己要怎么办,是以,方才听见雀舌替骆得意送紫藤花,头昏脑涨的,便没吱声——此时她心灰意冷,对着空荡荡冷清清的屋子,真心地盼望着夏日的繁花,能够激起她对屋子外繁华的向往。

“哎,花瓶里连水都没有,雀舌那丫头办事到底不可靠。”柔敷看夏芳菲精神好了一些,强大精神兴冲冲地叫人弄清水、竹竿来,仔细地将紫藤花束绑在竹竿上,待瓶子里的紫藤拾掇好了,才大着胆子偷偷地对夏芳菲说:“七娘,其实,大郎也算有心……”

“胡说什么,舅母已经替他相好人了,只这一次,下次再不许人收他的东西。”夏芳菲拿着手轻轻抚摸这簇紫藤花,生机勃勃的紫藤大片大片地倾泻而下,叫她的心境也开朗了许多,想来,除了骆得意,再没第二人会拿着大簇大簇的紫藤花送人,只是眉头的愁云仍未散去,“打听来了?”

“是。”柔敷心有不忍,“好不容易见了柔嘉一遭,她话里的意思,跟柳姨娘的说法一样。”

“咳咳。”夏芳菲咳嗽两声,“在廷芳院里见的?柔嘉,没伺候在母亲身边?”

“她叫我去西边亭子等着。”柔敷唯恐看见夏芳菲弱不禁风的模样哭出来,只拿手去撩拨紫藤,并不看她。

“……是母亲有意叫她出来的,母亲想叫我,想叫我亡羊补牢,自愿出家。”夏芳菲望着掌心里的紫藤花粉,黄色的花粉细腻得仿佛姹紫嫣红的胭脂,一旦她出了家,便再用不上这些了。

“夫人是有意叫柔嘉出来的?”柔敷诧异道。

夏芳菲颜色鲜亮的衣裳被收走,胭脂水粉钗环也被拿去,整个院子里冷冷清清的,可不跟道观里的清苦日子十分相似。原来,骆氏是要逼着夏芳菲“自愿”出家。

“是。”夏芳菲这些猜度人心的本事十四年来不曾用过一次,头会子用,竟然是用在骆氏身上。

柔敷一番踌躇,开口说:“那七娘,你就顺着夫人的意思自己个提吧,若是你提了,夫人能挽回一些颜面,她一准不会对七娘不闻不问。”虽是下策,可也比明知道骆氏的意思,偏跟她对着干强。

“不,我不出家,你也不能出家。咱们两个,都得嫁人相夫教子。”夏芳菲握着柔敷的手,蹲坐在紫藤瀑布下,鼻窦里满是紫藤的清香,虽看不见外面夏日里花团锦簇的模样,可这么多细细碎碎的紫藤花涌入眼帘,也叫人精神振奋不少。

柔敷忍不住道:“可,七娘你在平衍州的时候,夫人就叫人放出你贞静的名声,太后也为这,特叫你来长安待选。如今你……世上的人,都爱落井下石,尤其爱瞧人家从高处跌下来,七娘要嫁人,谈何容易?还不如清清白白的做了道士落得清净。”

“……事在人为,反正我不出家。”夏芳菲抱着手臂缩在高大的花瓶边,站起来比骆得计还高的人,此时瘦削地缩成一团,被汗濡湿的背脊上,露出嶙峋的骨节。

柔敷蹙眉,不苟同夏芳菲此时的固执,绞尽脑汁地想着话劝她,话不曾说出,便听方才还冷清的梨雪院又喧哗起来了。

君子报仇

长安城的夏日闷热不已,没放置冰盆的屋子里,更是憋闷得人烦躁不安。

“又怎么了?”好性子的柔敷忍不住喊了一声。

夏芳菲扶着柔敷站起来,起来得太快,眼前一花,好半天眼前才重新清明起来,望见在她头晕目眩时已经进来的雀舌并一个妇人,她先呆了呆,随即问:“绣嬷嬷怎过来了?”

绣嬷嬷是骆氏身边的老人,也是曾见识过骆家烈火烹油时期的人。她满头灰白的头发,整齐地挽在脑后,只在发中插了两根银簪子,靛蓝对襟小夹袄下系着一条藏蓝裙子。这衣裙据说是昔年骆家的老妇人赏赐给她母亲的,绣嬷嬷穿着,就仿佛是个身陷二十年前的似锦繁华中走不出的痴人。

“七娘身子好了?”绣嬷嬷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却诧异夏芳菲怎瘦成这样。毕竟是看着夏芳菲长大的,恨她不争气之余,又有些心疼。

“……略好了些。”夏芳菲拿不准该怎么办,说话时,给自己留了余地。

绣嬷嬷嘴唇张了张,瞥见花瓶中绚烂的紫藤花,心中的那点子心疼登时化为乌有,方才燕奴还说骆得意摘了一大簇紫藤花,如今就在这瞧见了。绣嬷嬷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不解夏芳菲怎地这样轻浮了,没了心疼的心,当即伸手提着雀舌的耳朵疾言厉色地道:“七娘既然好了,怎不管一管雀舌?咱们住在骆家里头,一言一行,虽不是看人脸色,但也该自尊自重。雀舌这丫头不知从哪里偷来一袋钱,就敢大摇大摆地出门买东西!这叫骆家人看着,像是什么样子?难不成,叫旁人说骆家慢待了娇客,逼着娇客的丫鬟亲自出门买东西,七娘心里就痛快了?”夺过雀舌拿着的钱袋子,咣当一声丢在地上,“亏得府里与我相熟的老人还有几个,及早告诉了我,不然,指不定有人造谣,说七娘叫小丫头出门,跟府外的什么人联络往来呢。”

“绣嬷嬷!”柔敷脸色煞白,扶着夏芳菲的手觉察到醒来后不曾进食的夏芳菲在微微颤抖。

夏芳菲素来敬重绣嬷嬷,也曾被她教训过,可这么毫不留情的劈头盖脸训斥,还是头一遭,靠在柔敷身上,一句话未曾说出,先喘息了两次,“嬷嬷,我知道了……回去告诉母亲,我心里明白呢。”

柔敷睁大眼睛,眼中泪光闪烁,夏芳菲肯服软了?

绣嬷嬷干瘪的嘴唇抿成一条线,眼光柔和了一些,“柔敷、雀舌外头伺候着。”

“七娘她才醒,站不住……”柔敷想留下。

“去吧。”夏芳菲轻轻推了推柔敷,慢吞吞地亲自拿了褥垫,工整地跪在褥垫上。

绣嬷嬷心软了,跪坐在夏芳菲身边,看她才跪着就打起颤来,就道:“夫人不在,七娘自在些坐吧。”

“失礼了。”夏芳菲盘腿坐下,略舒坦一些,方才坐着,只觉两股被自己的骨头咯得生疼,“我今日才醒,料想我昏睡之时,连累母亲受了许多委屈,实在是我不孝。”

“……七娘为何没有动手?计娘说,只要割破手皮,打发了敏郡王就好。”绣嬷嬷余光里扫见牡丹,心又硬了,不解她兢兢业业配合骆氏教养下的夏芳菲,怎就在关键时刻,辜负了她们的一片苦心?

夏芳菲不语,只低头摩挲着自己的手背,“母亲,什么时候回平衍?她可愿见我?”

“夫人七月里,等计娘进宫得封后才回平衍。七娘,你想一想夫人的难处吧,她只有你一个,你又这么打她的脸,叫她如何回去见夏家的老老少少?若是计娘不给她争气一些,她宁肯一辈子留在长安,也绝不回平衍。”绣嬷嬷深知骆氏的傲气,甚至,她比骆氏还傲气一些,世风日下,处处都是不知廉耻的男女,她一直深信她教养的夏芳菲跟那些无耻男女不同,可夏芳菲的所作所为狠狠地羞辱了她,叫她没脸再挑剔那些无耻男女的品行操守,“七娘,夫人等着你请罪呢,你快些儿去吧,总是亲母女,夫人还能害了你?此时出家,也能刹住流言,叫你下半辈子好过一些。”

夏芳菲掐着手指,欲哭无泪地想她果然猜得不差,可是刹住流言又有什么用?她一辈子都要留在道观中了,“嬷嬷,不知,我什么时候去见母亲才好?”

鹤发鸡皮的绣嬷嬷待要说,又撑着地板站起来,先将窗边牡丹拿来握在手上,揉成一团,又走到花瓶边,费尽地将盖住了花瓶的紫藤一股脑儿揪出来,动作太猛,竟把花瓶拖倒,哗啦一声,花瓶重重在砸在地上,碎成一滩。

绣嬷嬷的裙子被水泼个正着,脚背也被花瓶砸中,六十上下的人,当即愤愤地不顾一切跺着紫藤,老泪纵横地哭道:“七娘你怎事到临头,就不中用了呢?你后头落水病到今日,怎不早一会子落水,还能得个美名?我素日里说夏家的女孩儿里,就数你最懂礼数,怎地……你这叫我哪里有脸回去?”两手拍着腿,浑然忘了自己坚持了几十年的沉稳从容,俨然跟个市井泼妇一样,瞅见柔敷掀开帘子向屋子里探头,骂道:“就是你这丫头带坏了七娘!”

柔敷觑见夏芳菲稳当当地坐着,略宽了心,赶紧缩头躲出去。

绣嬷嬷将满腔的抑郁释放出来,固执地挺直背脊,拖着一路水迹,跪在夏芳菲面前,“老奴求七娘给夫人一条活路,傍晚,骆家一家过端午,也请了夫人去,七娘过去好生给夫人赔罪,自己个把该说的说了,好歹替夫人挽回一些薄面。”

“嬷嬷,我的衣裳……”

“回头老奴给七娘送来。”绣嬷嬷终于露出了笑容,亡羊补牢,犹未为晚,只要夏芳菲肯自愿出家,那她跟骆氏的教养,就还不算失败到底。

“多谢嬷嬷。”

绣嬷嬷急着要去告诉骆氏这“好消息”,一动,袖子就被人扯住,扭头看着那鸡爪一样的小手,动了恻隐之心。

“……嬷嬷,你怎不死?”夏芳菲大着胆子问,瘦削之后,一双眼睛越发大得骇人,水汪汪的嵌在巴掌大的面上,将对面人的一举一动全倒映出来,“君辱臣死,嬷嬷说过芳菲荣光,就是嬷嬷荣光,那芳菲受辱,怎地嬷嬷没死?”

阳光透过敞开的轩窗照耀到夏芳菲脸上,耀得她的双眸像一对举世无双的琉璃珠子,她眸子里的倒影,清晰得吓住了面前的真人。

对着这样不温顺的夏芳菲,绣嬷嬷有一丝慌乱,在望见夏芳菲眸子时,直觉自己的心思被看穿了,“地上凉,七娘好好吃了饭,好好想想怎么当着舅老爷、舅夫人的面跟夫人说话。”说罢,竟不敢再看夏芳菲,向外去的沉稳步伐里,莫名地透出一丝落荒而逃的意味,匆匆地从梨雪院大步走出后,深吸了一口气,才向廷芳院去。

绣嬷嬷才进廷芳院,远远地望见一个穿着豆绿印花短襦、绀碧色抹胸裙子,梳着双螺髻的女子温婉地挨着轩窗听骆氏训话,老眼昏花下,疑惑地想,方才夏芳菲还不老老实实地留在自己房里吗?怎地,一下子就到了这边?走近两步,听见那女子的声音,才恍然此人是骆得计,眸子扫过骆得计的胸口,望见她脖子上红艳艳的璎珞,一言不发毕恭毕敬地等着。

半天,骆氏道:“得计歇一歇吧,晚上还有家宴呢。”

“姑母才是真正辛苦了,姑母也歇一歇吧。”骆得计换了个人一样,昔日的活泼好动全没了,只剩下溺得死人的温柔沉静,开口时细声细气,行走时婷婷袅袅,俨然是另一个夏芳菲。

这份把自己变成别人的狠心,七娘就没有。绣嬷嬷心里感叹,两只手恭敬地搀扶着骆氏向这廷芳院的耳房里歇着去。

“七娘答应负荆请罪、自请去道观了?”骆氏长挑身材,杏眼菱唇、墨发如云,虽模样与青春年少时不能相比,但岁月的流逝,还不曾在她脸上留下一丝一毫痕迹,幼时的教养,令她一举一动无不雍容华贵、端方持重。

骆得计、游氏母女求着骆氏教养骆得计,看中的,就是骆氏身上这份其他嬷嬷、养娘都比不上的气度。

“是,七娘答应了。老奴什么都没说,她就答应了。”绣嬷嬷想起那句“你怎不死”还是心惊不已,但这话,跟骆氏说不得。

骆氏眉尖微蹙,并未因绣嬷嬷的话舒心,听见骆家里不知哪一处响起妓子的歌声,鄙夷地轻嗤一声。

“夫人,当真要给计娘下药?”绣嬷嬷遮住嘴,凑到骆氏耳边问。

“下,如今,咱们对七娘那个样,得计娘儿两再不疑心咱们什么,嬷嬷叫柔嘉在给得计敷面敷身子的药里添上几味药。”骆氏面上冷若寒霜,每每想起那一日的事,便不痛快,若是事后还想不明白是游氏、骆得计母女合起伙来算计她们,她就不是骆家的人!

“可,七娘已经如此,若计娘子进宫后,生不出子嗣,骆家……”绣嬷嬷到底是骆家出来的,心里难忘旧主,对旧主的子孙便也多了两分关心。

“嬷嬷当真以为外甥女飞黄腾达了,我这姑母就能跟着鸡犬升天?慢说是我,便是嬷嬷你,等到得计风光无限的时候,也未必不是她想铲除的人。那等踩着别人上的人,出了头,唯恐旁人知道她的丑事,越发要作践被她踩过的人,便是斩草除根的事,她也未必做不出。且叫她进宫风光风光,想诞下龙子皇孙?做梦!”骆氏把一辈子全部押在夏芳菲身上,骆得计胆敢毁了夏芳菲,毁了她一辈子的盼头,她就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毁了骆得计的盼头。每每想起日后骆得计侥幸得宠后,丑态百出、上蹿下跳地求子,甚至还会因信赖,再求到她头上,她心里就痛快得很。

“夫人不若将自己的良苦用心说给七娘听一听,免得,七娘心里怨你。”绣嬷嬷耳边一直回荡着那句“你怎不死”,脸上犹如挨了一记重重的耳光,夏芳菲对她就是如此,对骆氏,当是更加怨恨。

“……她怨就怨吧,平衍州我们娘儿两是回不去了,那边才是能吃人的龙潭虎穴,能在骆家赖多久,就是多久。我对她越冷,大哥厚道,心里才越愧疚,毕竟,如今我可是尽心尽力地帮着得计呢。”骆氏嘴角噙着一抹冷笑,都怪她昔日将夏芳菲看得太紧,只叫她知道人心险恶,却不曾叫她真正地历练过,夏芳菲死了就罢了,她陪着她一起死,她没死,她就得叫她知道要想好端端地活着,不自己使劲可不成。

“嬷嬷还记得老家里的什么药,只管在计娘身上下吧,不必留情,只要她能漂漂亮亮地进宫就好。这串子,也拿去泡药。”骆氏摩挲着自己圆润饱满的手腕,将腕上血红的珊瑚串子向下撸起,轻轻地摘下来递给绣嬷嬷。

小人事多

这珊瑚串子也是骆家的老东西,那会子她出嫁,她母亲因她下嫁夏家心存愧疚,将家里的这些个东西都给她添了嫁妆,方才骆得计望见这珊瑚串子时贪婪的目光,可没被她漏掉。

绣嬷嬷接过珊瑚串子藏在袖中,眼珠子滴溜溜转着,回想昔年家里太夫人为防着出身下贱的歌姬、舞姬怀有身孕准备的药材。在夏家时,骆氏不肯跟那些下贱的女人计较,不肯叫她下药,如今骆氏却叫她下在骆得计身上,可见,骆得计当真把骆氏得罪得很了。

“姑姑,你瞧,我这朵莲花绣得怎样?”骆得计莲步轻移,款款地走进来,盘腿坐在骆氏身边的蒲团上,亲昵地探着身子,颇有些忐忑地等骆氏点评她的针线。

骆得计微微仰头,眸子里便映入骆氏无瑕的肌肤、肥瘦合宜的身材,先懊恼于她祖母早逝不曾将骆家祖传的方子传给游氏再传给她,后庆幸夏芳菲没指望了,骆氏终于肯对她倾囊相授,但若是夏芳菲用了苦肉计,叫骆氏又心软了……游氏说骆氏十分奸猾,若骆氏心软了,她可不敢毫不防范地叫骆氏给她调养身子。

“七娘早先也爱绣莲花。”绣嬷嬷轻叹一声,心里冷笑骆得计拿了夏芳菲的花样子,又来试探骆氏呢!

“又提她做什么?若当真爱莲,就当跟莲花一样高洁不染尘埃!绣嬷嬷出去吧!”骆氏嗔怒地瞪向绣嬷嬷,转而爱怜地抚摸骆得计的后脑,“若芳菲有你一半,我也……”

“姑母,芳菲她……”

“不许提她,我这辈子,就盼着骆家能重整旗鼓,如今,你是姑姑唯一的指望了。康平公主赏赐你粽子没有?”

骆得计忙了一日,才想起这茬,微微摇了摇头。

“怎没赏赐你呢?赶紧叫嫂子打听打听,她都赏赐给了谁。”骆氏比骆得计还担忧地蹙眉。

这副言真意切、急他人之所急的模样,叫骆得计宽了心,被骆氏催促再三,才道:“燕奴,去问问母亲,康平公主可赏赐下来粽子没?”

燕奴在外头答应着,冒着火辣辣的日头,立时向上房去,须臾回来了,依旧立在门外道:“回姑夫人、娘子,康平公主、康宁公主午间都给娘子送了粽子来,除了粽子,还有艾叶、菖蒲、雄黄、钟乳。”

“分一些给七娘过节。”骆得计慷慨道。

“不许分!叫她好好闭门思过!得计,姑姑跟你父亲母亲全指望你了,你莫往七娘身边凑,仔细黑心烂肠子的把你也编排上。”骆氏虎着脸,不似方才那么慈祥,言语里仿佛夏芳菲是她的杀母仇人一样。

骆得计哆嗦了一下,垂着手温顺地道:“姑母,我知道了。”

燕奴立在门外,将屋子里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越发庆幸自己那一日在曲江上拦着夏芳菲了,若没有她附和着骆得计,骆得计能有今日?游氏早年嫌弃府里的老人累赘,将人都撵了,临到骆得计打算进宫,才又想起早先的老人来,若没有骆氏帮着调、教,骆得计能入了康平公主、康宁公主的法眼?坐在廊下阴凉处,望见丽娘、柔嘉两个有说有笑地带着小丫鬟捧着各色药材过来,心中平生出一股秽气,别以为她不知道,游氏已经算计着要叫柔嘉也陪着骆得计进宫了,拢共就两个丫鬟名额,丽娘一个柔嘉一个,哪里还有她的份?眼睁睁地望见柔嘉、丽娘两个进去了,再也坐不住,赶紧去寻游氏身边的嬷嬷们给她出主意。

骆得计深受两位权倾一时的公主看重,整个骆家,都为此笼罩上了一层喜气。

燕奴心思重重地绕到上房床边,偷偷向内望一眼,见游氏面带喜色正跟游家来送粽子的几个女人说话,便向屋子后转去,果然瞧见骆氏身边的施嬷嬷在给小丫头们发过节的赏钱、点心,在一旁等了又等,待施嬷嬷分完了东西,赶紧凑上去。

“嬷嬷,这种事,怎么还叫嬷嬷亲自动手?”燕奴堆着笑搀扶住施嬷嬷。

施嬷嬷不似绣嬷嬷穿戴的那么齐整,一身灰黑色的衣裙罩在身上,颇有些无精打采,拿着年老后十分糙硬的手指头在燕奴鼻子上一戳,“我是看着你落草的,你这鬼东西眼珠子一转,我就知道你打的是什么鬼主意。”

燕奴讪讪地一笑,搀扶着施嬷嬷在阴凉处坐下,仗着自己是骆得计的人,如今骆得计又春风得意,指点一个小丫头端了冰沁过的茶水来,殷勤地伺候着施嬷嬷喝茶,最后才委委屈屈地道:“嬷嬷,燕奴伺候娘子这么久,不说上刀山下火海,可也没少替娘子犯险,如今,夫人、娘子眼里只有丽娘、柔嘉,若是我不能跟娘子进宫,那我还有什么脸面留在府里?旁人得怎么看我?”

沁凉的茶水滑过喉咙,施嬷嬷喟叹一声,啐道:“你原本年纪就小,全靠着钻营才叫娘子倚重你。如今,娘子想叫会医术的丽娘、会捯饬她脸面的柔嘉跟着,也在情理之中。”

“嬷嬷!”燕奴拉着施嬷嬷的袖子摇了摇。

“我给你指个明路。”施嬷嬷东张西望后,见四下里没人,才露出老谋深算的神色,“姑夫人是个什么人?她在家做姑娘的时候,有个媳妇冲她翻了翻白眼,那媳妇一家子老少二三十人,正月里就被拉去东市发卖呢。计娘跟七娘一同出去,计娘没事,七娘出事了;七娘落水后,计娘不替七娘遮掩,话里藏话,咬定七娘不干净了,如此,姑夫人肯放过计娘?还有姑夫人身边的绣嬷嬷,那也是心狠手辣的主。我原劝说了夫人几次,叫她远着姑夫人,偏夫人优柔寡断,还指望着姑夫人调、教计娘。”

“嬷嬷的意思是……”燕奴沉吟,越发装傻卖乖地给施嬷嬷揉肩捶背。

“鬼机灵,这点事还想不明白,趁早死了跟娘子进宫的心思吧。”施嬷嬷也是失意人,不然,一把年纪,本该跟绣嬷嬷很有些体面地去调、教骆得计,哪里会大热的天,在这屋后散点心。

“我再机灵,能比得上嬷嬷?”燕奴撒娇地一顿脚,却已经把其中的关节捋清楚了,说到底,那便是她在正经的本事上比不得柔嘉、丽娘,甚至连骆得计身边的其他婢女也比不得,但,只要她拿住骆氏、绣嬷嬷的把柄,证明她们主仆居心不良,如此,游氏、骆得计不但不敢用柔嘉、丽娘二人,还会因她擅长察言观色,许她随着骆得计进宫。

燕奴想通了,立时拿着帕子遮着脸,一路顺着回廊,向梨雪院去,远远地望见雀舌端着一碗清粥、满脸怨愤地过来,赶紧拦住她,笑嘻嘻地问:“怎只有一碗粥,连个小菜都没有?”

雀舌才丢过大人,讪讪地道:“这是七娘要的第二碗,小菜方才就送进去了。”

“第二碗,七娘那样能吃?”燕奴咋舌,谁不知道夏芳菲饭量小,且绣嬷嬷才来教训她一通,她怎能吃得下饭?“当真是七娘吃的?”

“呸,换个人,也配我亲自去端饭?”雀舌说罢,就进了梨雪院。

燕奴心一跳,她琢磨着,若绣嬷嬷是来教训夏芳菲的,夏芳菲一准吃不下饭,如今饭量见长,那绣嬷嬷方才过来,就当是假意教训,实则宽慰?想明白绣嬷嬷“阴奉阳违”,拔腿就冲上房去,见游家的人走了,央求施嬷嬷替她通传一声,立时进去将夏芳菲多吃了一碗饭的事说给游氏听。

“七娘没食不下咽,还多吃了一碗?”游氏冷不丁地咬到了舌头。

“是,奴婢问得清清楚楚。”燕奴板着脸,仿佛识破了骆氏、绣嬷嬷的大诡计。

“夫人,要不要,叫计娘远着姑夫人、绣嬷嬷?”施嬷嬷堆笑问。

“不必,”游氏思量再三,骆得计的变化有目共睹,且她背着骆氏,对柔嘉、丽娘都许下叫她们陪着骆得计进宫的好前程,她不信,明知道要陪着骆得计进宫,柔嘉、丽娘两个还会眼睁睁看着骆氏算计骆得计,“小题大做,七娘一直卧在床上,指不定饿成什么样。”可,也不能不防着夏芳菲,“燕奴,也不用你伺候计娘,你好生看着梨雪院,那院子里几个洒扫的小丫鬟都是咱们的人,叫她们好生盯着……若大郎再向那边送东西,给我拦着,若是二郎,不必多事去管。”

施嬷嬷等不到燕奴的答复,赶紧给她递了一个眼色。

燕奴不甘心地答应一声,慢慢退出来,认定夏芳菲多吃一碗饭,这其中大有文章,于是去厨房讨了一碟子点心,便悄悄地进梨雪院一探究竟,望见绣嬷嬷叫人送进来一叠老鸹皮一样的玄青衣裳,赶紧向小丫头打探。

雀舌在窗沿下听见柔敷跟夏芳菲的几句话,此时嘴里塞着点心,也不管听见的话确切不确切,只管道:“绣嬷嬷叫七娘在今儿个说她自愿出家呢。”

“七娘答应了?”燕奴问。

“那还有假?”雀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