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今晚上这么热闹,她们一准跑出去玩了。”夏芳菲并不松开雀舌的手,扶着雀舌进了屋子,眼睛看着雀舌点灯,微微咬唇,想起柳姨娘送来的那枚贵重玉镯,待柔敷端来的米粥、小菜,就对柔敷招手,待柔敷侧耳过来,低声道:“你把柳姨娘送的玉镯,藏在屋子里,回头叫绣嬷嬷搜到,交给绣嬷嬷处置。不可承认那玉镯是你亲手接过来的。”

“哎。”柔敷答应了,就去拿玉镯。

雀舌东张西望,想瞧瞧柔敷在干什么,一扭头瞧见夏芳菲把莼菜、苋菜等小菜一股脑儿地拌进粥里就拿着筷子往肚子里扒,不禁咋舌,纳罕道:莫非夏芳菲被饿死鬼附身了,她往日里不是半碗饭就够了吗?而且,这吃饭的架势,也着实不雅。

雀舌自是不知,此时夏芳菲食不知味,只求吃饱补充体力,旁的一概不求了。

绣嬷嬷进门后,也跟雀舌一般想法,“七娘,太不像话了,怎梨雪院的院门就这么敞着也没人管?院子里黑漆漆的,连个守门的小丫头都没一个?”

“所以,才叫嬷嬷带着人抄了院子。柔敷一个人,难免有看走眼的时候,嬷嬷仔细些,别叫人藏了什么符咒进来诅咒我。”夏芳菲吃完了饭,接过柔敷递过来的茶水漱了漱口,看柔敷眼睛向梳妆台扫,心下了然。

绣嬷嬷垂着手,脸上略有些惭愧,她原本怀疑夏芳菲轻浮,才会收了骆得意的花朵,如今看,倒是她误会了,应当是夏芳菲病时对院子里的事也无能为力,那群小丫头才肆意作怪,“七娘且歇着,待老奴去瞧瞧那群小狐狸精能做出什么孽来!”大步退了出去,院子里已经集合了五个从平衍州过来的婆子,婆子们手里提着灯笼,未免遇上不自量力的小丫鬟,又将棍棒也准备齐全了。

“两个去守着前后门,剩下的,随着我去搜妖精们的屋子。没搜完,谁都不许放进来!”绣嬷嬷呼喝了一声。

“是。”五个婆子齐声道。

这一声后,惊动了丫鬟屋子里懒怠出去的小丫鬟露珠,露珠从房里探出头,望见“明火执仗”的绣嬷嬷一群人,当即吓了一跳,待听见绣嬷嬷说出一个“抄”字,登时不顾此时还穿着睡觉时的单薄衣裙,就向院子外闯去,一边闯,一边喊:“不得了了,抄家了!”

这一声抄家传出梨雪院,院子外玩够了才回来的小丫头云丫、月牙两个分辨出是露珠的声音,当即也跟着喊抄家了,不急着回梨雪院,先四处逃窜起来。

绣嬷嬷在院子里皱了皱眉眉头,叫婆子毫不留情地把露珠抓住,捆在廊下,看她还要呼号,又指使婆子拿了花盆里的烂泥塞入她口中。

“绣嬷嬷,这死丫头这么喊,咱们还接着搜吗?”被绣嬷嬷召唤来的婆子胆怯了,抄家可不是小事,万一,惹出什么乱子来,谁也担待不起。

绣嬷嬷原是想“将功补过”,听夏芳菲的话,替她整治一下院子,不想露珠不懂事,竟然喊出“抄家”二字,蹙眉道:“收手吧,回头就跟夫人说这小丫头得了失心疯……”

“不用收手,快些去搜。”夏芳菲不知何时领着柔敷、雀舌两人来了。

“可七娘,万一闹出什么误会来……”绣嬷嬷头一个担忧起骆澄来,若是骆澄病中被那么一吓,指不定就一命呜呼了。

“嬷嬷以为我不知道抄家乃不祥之兆吗?”夏芳菲当即在廊下坐下,两只手叠在一处,一身玄青衣裳衬得她越发苍白,“可若纵着她们,我连命都没了,还管什么吉祥不吉祥的?嬷嬷抄吧,若是嬷嬷不肯抄,那就回母亲身边吧。”

“这……”绣嬷嬷犹豫了,她是乐意回骆氏身边的,可骆氏心里是盼着她来帮扶夏芳菲的,“既然七娘说抄,那就抄吧。”

“把抄出来的,不合小丫头身份的东西,统统拿到我房里。”夏芳菲掐算着骆氏、游氏该过来了,缓缓地从栏杆上站起来,弱不禁风地扶着柔敷、雀舌回去。

“抄,快抄!”绣嬷嬷催促婆子们,一群老而弥坚的婆子们进了丫头们屋子里,翻箱倒柜地搜了起来,搜了半日,顶多是些有心人送给小丫头们的些许铜钱、首饰、绢料。

绣嬷嬷抄家时,果然,游氏、骆氏,甚至是骆得意、骆得仁、骆得闲已经捆着大呼小叫的云丫、月牙两个过来了。

骆氏这次是当真不赞同夏芳菲的举动,冷了脸道:“你可还知道自己是客?惹出这么大的事来,坊中邻居听见了,那可如何是好?若惊动了坊中武侯,假抄家就成了真抄家。”

游氏紧抿着嘴,此时也不装好人了,紧跟着骆氏道:“外甥女可是有什么不满的,若有,说给舅妈听就是了。亏得老爷早睡了,若听见抄家二字……不说我们骆家上下不得好,外甥女没了亲舅,将来也会被人欺负。”

夏芳菲立在门前廊下,面上波澜不惊,只瞅了眼云丫、月牙,蹙眉道:“丫头们都来齐了?”

“还有个露珠捆在后廊。”柔敷低头,不去看满脸愠色的骆家人。

“这三个丫头果然经不住事,大惊小怪,连抄家两个字都敢喊出来,实在留不得她们。都怪柔敷,我虽病了,但她好端端的,竟然会眼拙挑出这么三个小丫头。”夏芳菲并不觉得自己客居在此,便该忍气吞声,若不是骆得计,此时,哪怕落选,她也能光明正大地回平衍州。

“哎。”柔敷道。

雀舌低着头,眼珠子骨碌碌乱转,庆幸自己没在露珠之列,本要替露珠三人求情,此时眼瞅那三人被捆了,还被堵住嘴,不敢吱一声。

“哼,闹出这么大阵仗,你只是想说自己丫头不够好?”骆氏失望了,她原以为夏芳菲有长进了呢,望见绣嬷嬷过来,沉声道:“绣嬷嬷也跟着芳菲胡闹?”

绣嬷嬷悻悻的,将搜来的东西堆在廊下。

“这是什么?抄家就为了这么点东西?也太不将我们骆家放在眼中了,怎地没抄出金银铤子来?”游氏的怨气遮也遮不住,当即拉着骆氏,苦着脸道:“妹妹,我待芳菲如何,你是知道的,可今日这么一出,叫我实在忍无可忍……”

“芳菲,你还不认错!”骆氏气道。

夏芳菲瞥见柳姨娘急匆匆过来了,先沉住气任凭游氏说,随后背着手,对绣嬷嬷道:“嬷嬷还没抄过我房里呢,未免旁人说我不公正,嬷嬷且去抄。”

柳姨娘莫名地心跳起来,拉了拉骆得仁的袖子,随即笑道:“七娘,哪有自己抄自己的?况且你一直病着,有什么好抄的?快罢手吧,仔细又有丫鬟不知轻重,把话嚷嚷开。”

“想嚷嚷的,尽管嚷嚷就是。我虽卧病不起,可也听见几个上蹿下跳的小人诽谤我在骆家里勾勾搭搭,如今就搜个清楚明白,瞧瞧我可是个与人私相授受的人?”夏芳菲连连咳嗽。

“芳菲的意思,是我们骆家的下人靠不住,会造谣生事?”游氏柳眉倒竖,再次去拉扯骆氏的手,“妹妹,嫂子……”

“我知道嫂子难做,既然她要搜,就叫她搜,若搜出什么东西来,看她怎么收场!”骆氏开始认定夏芳菲是在自证清白,于是凑在游氏耳边说:“嫂子,若她下不得台,正好借口她在骆家生事,把她送道观去。”

游氏咬到了自己舌头,心叹骆氏果然心狠手辣,对亲生女儿也是如此,“妹妹这话当不得真,只是芳菲要搜,那就叫她搜吧。柳姨娘,帮着绣嬷嬷……”

“不必!施嬷嬷跟着绣嬷嬷进去搜,其他人,包括我,谁都不许进去。”夏芳菲道。

骆得意担忧地看了她一眼,方才听说“抄家”,他登时吓得魂不附体,万万没料到竟然是夏芳菲惹的事。

游氏冷笑夏芳菲挑谁不好,竟然挑了施嬷嬷,施嬷嬷可是没东西都能搜出东西来的主。

施嬷嬷本在人群后头,此时被点了名,赶紧上前来,先疑惑夏芳菲怎叫了她,后想她一准叫夏芳菲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坐实她与人私相授受的名声,替骆得计报了今天的一箭之仇。

祸水西引

施嬷嬷请示了游氏,便跟着绣嬷嬷进房里去搜。

只见这房里就如清修的出家人的禅房一般,床上不见罗衾,柜子里不见霓裳,就连梳妆台上,也只有一把梳子一把篦子。

绣嬷嬷、施嬷嬷算得上是老相识,此时二人互相提防着,一同搜检床铺、箱子,最后齐齐走到梳妆台边。

绣嬷嬷将梳妆台上的匣子一屉屉抽开,三层屉子抽下来,都空无一物。她心下也琢磨不定夏芳菲是想叫她搜出东西来,还是不想。

施嬷嬷没搜出东西,却觉定是夏芳菲奸猾,一早将见不得光的东西都藏起来了,才敢大大方方地叫她来搜。施嬷嬷满心里琢磨着如何藏点东西,叫夏芳菲摘不掉私相授受的名,眼珠子四处扫荡,只等绣嬷嬷大意了,就下手。

“好了,七娘房里干净着呢,没东西。”绣嬷嬷抽到最后一层屉子时,眼皮子跳了一下,快速地把屉子推了回去。

施嬷嬷似是而非地跟着点头,耳尖地听见绣嬷嬷抽最后一个屉子合上时,屉子里发出“哗”地一声,连忙迅雷不及掩耳地把那层屉子抽出来,翻在梳妆台上,又听“叮”地一声,却见屉子里的夹层轻而易举地掉在梳妆台上,那层薄薄的木板夹层上,躺着一枚晶莹剔透、流光溢彩的翡翠玉镯。

绣嬷嬷心里一慌,须臾认出这价值不菲的翡翠玉镯不是夏芳菲之物,转而就明白夏芳菲叫她抄院子的意思,有意要将玉镯抢在手上,吞吞吐吐地道:“这是夏家老夫人给七娘的东西……”

施嬷嬷因绣嬷嬷的举动,断定了这就是夏芳菲与人私相授受的把柄,用力地从绣嬷嬷手中抢过玉镯,小跑着向外去,挤着帘子出门,立时将镯子递到游氏、骆氏面前,“夫人,姑夫人,你们瞧瞧。”恨不得一口咬定夏芳菲是从别处得来的玉镯,奈何踌躇再三,找不到措辞。

骆氏心一坠,骆家谁不知道夏芳菲房里女子的胭脂、钗环统统被她收去了,乍然冒出个玉镯……“这是骠国出的翡翠玉镯?”

“瞧着是呢。”游氏抿着嘴角,将玉镯递给骆氏,认定了这就是夏芳菲私相授受的罪证,等着看骆氏如何处置夏芳菲。

骆得意心里一急,既然是骠国出的,那就不是夏芳菲该有的东西,莫非夏芳菲当真与外头人……不对,她一直病着呢,“母亲、姑母,看来,要好好拷问拷问丫头这镯子是从哪里来的。七娘一直病着,柔敷也不曾离开她半步,谁都知道七娘再没旁人使唤,况且,看搜来的东西,可知下头的小丫头们不老实,这玉镯断然不会是七娘收下的。”目光灼灼地看向夏芳菲,半天不见她望过来,只能落寞地垂下眼睛。

“既然是骠国出的,那就不是咱们这等寻常百姓该有的。到底是哪个皇亲国戚的呢?”夏芳菲事不关己地靠着廊下柱子,淡淡地扫向柳姨娘,她可不想巴巴地留着镯子,等着被柳姨娘陷害。

柳姨娘手心里冒出汗来,但形容依旧镇定从容,眼巴巴地等着看骆氏、游氏如何处置。

绣嬷嬷慢一步出来,掌心里托着一小片碎翡翠,“施嬷嬷太急躁了,这好端端的玉镯叫你给磕掉一块。”

施嬷嬷眼皮子一跳,倒记不起到底是不是她磕坏的。

“大嫂,”骆氏把眉头皱紧,将玉镯又塞到游氏手里,拍了拍她的手,“此事事关重大,为今之计,是要查清楚,一是谁把玉镯弄进骆家的,二,这玉镯是谁的。若弄不清楚,亦或者,认错了人……这事就不好收场了。长安城中,步步都得小心谨慎,得罪了哪一个,倒霉的都是咱们骆家。”叹息两声,对夏芳菲的举动很是欣慰,可对上夏芳菲冷漠的眼神,登时明白夏芳菲已经彻底不把这一堆人当亲人看了。

小巧玲珑的一枚玉镯,却压得骆氏手疼。

骆氏嘴张了张,要追问夏芳菲从哪里得来的,撞上夏芳菲隔岸观火的目光,登时说不出话来,很是希冀地望着骆氏:“妹妹,这当真不是你们从平衍州带过来的?”

“嫂子说笑了,这等金贵东西,我们哪里有?嫂子有要事要处置,不耽误嫂子了。”骆氏按捺住心里的幸灾乐祸,板着脸向外去。

“能搜出这样的东西,可见,今晚上外甥女也不是无的放矢。天晚了,不耽误舅母处置家事了。”夏芳菲行了个万福,手指擦到衣袖上沾了些露水,惜命地要回房换衣裳,若她这会子再受凉,一准要去阎王殿报到了。

柔敷赶紧搀扶着夏芳菲,雀舌虽不知游氏担忧的是什么,但唯恐被波及,赶紧跟着柔敷进去。

“夫人,老奴进去服侍七娘了。据老奴看,这搜出来的东西,也不必追究是谁送来的,只将小丫头们撵出去换了人吧。”绣嬷嬷谦卑地道,听见露珠三人呜呜地叫,冷笑这三个太不知死活,竟然连抄家两个字都敢喊出来。

“绣嬷嬷,这镯子,果然不是从平衍州带回来的?也不是,老夫人留给妹妹的?”游氏不死心地问。

绣嬷嬷斩钉截铁道:“回夫人,这不是七娘的东西,也不是我们家夫人的东西。七娘卧病不起,这一准是什么人捎带进来的。夫人,这也不是一朝一夕能查出来的事,还请夫人安置了吧,待明儿个再查。”

游氏心里堵得慌,不服出了事,骆氏母女并下人个个事不关己。

“母亲,不过是枚玉镯,能有个什么事?”骆得意背着手,他与骆澄性情相似,都巴不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你安心准备应试,不必为这事费神。”游氏袖了玉镯,瞥见施嬷嬷,微微瞪了她一眼,此时她算看明白,夏芳菲方才不是自证清白,是祸水西引,偏施嬷嬷这老糊涂鬼,稀里糊涂,就把人家想叫她拿出来的东西拿出来了,不仅如此,还给磕破了。游氏叹息身边没有个得力助手,沉声道:“把露珠三个拉出去先关在柴房,明儿个,给绣嬷嬷挑几个好孩子送来。”说罢,又在思量着这玉镯到底是谁有意送给夏芳菲的。

“母亲,儿子送你回房安置。”骆得意想替夏芳菲说几句好话,就搀扶着游氏,叫骆得仁、骆得闲、柳姨娘等人散了,亲自送游氏回房。

游氏节俭,屋子里不曾点蜡烛,只燃着两盏油灯,灯油燃烧的油腻味道,混淆着甜腻的熏香,闷得人头脑发昏。

“母亲,不过是枚玉镯,母亲何必这样劳神?”骆得意伸手替游氏揉着太阳穴,依稀听见屋子里骆澄咳嗽了两声,便将声音压低一些。

“你那好姑妈好表妹,平日里好吃好喝供着,一旦有了事,她们立时抽身倒落得干净!”游氏满腹牢骚,嘴一张,便忍不住抱怨起来,昏黄的油灯把她的脸照耀的蜡黄难看,两只手交握住,愁眉不展道:“你说,这玉镯是不是敏郡王送来的?”

“……应当不是。”骆得意犹豫道。

“不是敏郡王,又是哪个?若是敏郡王,可见他还没忘了芳菲……”

“母亲,兴许是旁人呢?那日曲江上的皇亲国戚数不胜数,若是旁人,母亲却有意跟敏郡王交好,岂不是得罪了那人?况且,康平公主跟敏郡王有嫌隙,莫非,母亲为了敏郡王,就要得罪康平公主?”骆得意唯恐游氏接下来的话,就是将夏芳菲送给敏郡王,赶紧拿话堵住游氏的嘴。

游氏握着玉镯,略怔了怔,拇指擦过玉镯上的破损之处,急得眼眶红了红,“这东西只有皇亲国戚有,况且,少不得是太后赏赐下来的东西,这叫施婆子磕了,若是被有心人追究起来,栽赃咱们个藐视太后的罪名……老爷正为复职的事犯愁,偏又冒出这么一桩事来!”

“母亲别急,梨雪院里进进出出就那么几个人,母亲挨个审一审,先审出是谁把玉镯送进七娘屋里的,再跟父亲商议对策。”骆得意弓着身子,也跟着游氏忧心忡忡。

门外响起两声细碎的窃窃私语声,游氏心浮气躁地问:“是谁在外头?”

柳姨娘掀了帘子进来,垂首道:“婢妾担忧老爷,来瞧瞧夫人这,要不要婢妾搭把手。”

“不必,明儿个再来伺候着。除了你,外头还有谁?”游氏拔了发钗将淹没在灯油中的灯芯挑了挑。

昏暗的屋子里稍稍明亮了一些,柳姨娘道:“是施嬷嬷。”

“她怎不进来?”游氏语出不善。

“婢妾也不知。”柳姨娘低眉敛目,暗暗观察游氏脸色,见游氏不曾怀疑到她身上,略略放了心。

“出去吧。”

“是。”柳姨娘料到施嬷嬷要倒霉了,心内欢喜,又见骆得意、游氏母子还有体己话要说,识趣地慢慢退了出去,才出了上房院子,就被骆得仁迎上。

暗夜里,骆得仁提着灯笼关切地替柳姨娘照着路,待离着上房远了一些,骆得仁立时压低嗓子问:“阿娘,夫人可怀疑到你头上了?”

柳姨娘摇摇头,示意骆得仁噤声,果然,他们出了一道巷子,迎面就来了两个值夜的婆子。

“玉镯被夫人拿去了,这事该如何跟驸马交代?”骆得仁苦着脸,曲江一别,驸马韶荣对夏芳菲念念不忘。那会子墙倒众人推,夏芳菲无人问津,且又奄奄一息,还不知能熬到哪一日。骆得仁一时贪心,就收了韶荣驸马的银子,然后逼着柳姨娘帮他办事。原本想着夏芳菲要么病死,这事就无疾而终;要么出家,到那时候孤立无援的夏芳菲已经收了韶荣驸马的“聘礼”,软硬兼施下,叫她做了韶荣驸马的外室也不费吹灰之力。可如今,夏芳菲竟然把玉镯给了游氏,游氏还要追究玉镯到底是谁弄进梨雪院的,无论如何,他都没法对韶荣驸马交代。

“放心,韶驸马怕康平公主,他不敢闹出来。”柳姨娘不怕韶荣驸马,只怕游氏。

骆得仁却如丧考妣,“阿娘这说的是什么话,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难道小鱼怕大鱼,连带着,也怕上虾米了?韶驸马要拿捏儿子,儿子还能脱身?”

柳姨娘脚步一顿,“得了驸马多少东西,咱们还他就是了。”

“哪里还得起?”骆得仁嗤笑,好似柳姨娘说了什么天方夜谭。

柳姨娘指尖微微有些发抖,将手搭在骆得仁肩膀上,轻声问:“除了你拿给我看的钱,莫非,你还收了驸马的东西?”

骆得仁耷拉着头,算是默认了,前头小半年里,骆澄病重,游氏操持着骆得计进宫的事,他无人约束,痛痛快快地玩了小半年,收来的钱财早花去了,哪里还有钱去还给韶荣驸马。

“你呀……”柳姨娘对骆得仁说不出一句重话,只能埋怨自己教子无方。

“阿娘,你当驸马是好说话的人?他给的钱财,你不收是得罪他;还给他,也是得罪他。儿子何尝不想脱身,奈何韶荣驸马权势滔天,儿子一个无名小卒,哪里敢跟他对着干?便是闹到公主面前,人家夫妻一体,难道康平公主不护着自家夫君,要护着儿子一个外人?”骆得仁拉了拉柳姨娘的袖子撒娇,轻轻晃了两下后,开口道:“阿娘,你瞧七娘那边,是否还能替驸马撮合撮合?”若果然撮合成了,他也算是驸马的大舅;韶荣驸马是皇亲国戚,他这大舅也是。

柳姨娘任凭骆得仁摇晃着,喃喃道:“七娘为自保,连抄家的事都干得出来,看她的行事,她是只顾着自己,一概不管旁人了。如今去招惹她,怕她会闹个鱼死网破,到时谁脸上都不好看。为今之计,咱们得先想法子,把‘藏玉镯’的罪名,推到旁人头上。”

“就叫夫人知道是韶荣驸马的玉镯就是了,看她知道了,还敢不敢追究。”游氏不在,骆得仁提起她的口吻,就有些轻蔑。

“不可,指不定夫人为讨好康平公主,径自把玉镯还给康平公主呢。”柳姨娘忙道。

骆得仁一怔,不耐烦道:“既然阿娘有主意,那这事就交给阿娘处置了。”说罢,立时觉得“无事一身轻”,脚步轻快地向自己院子走去。

一箭三雕

暗夜里,墙角边响起簌簌的声音,柳姨娘心一提,脚步略放慢一些,迟迟不见人出来,疑心自己草木皆兵了,又觉那墙角离着他们母子说话的地略远一些,应当听不见什么,便赶紧回自己屋子去。

柳姨娘的屋子,在游氏屋后的偏院里,屋子里,也是一盏油灯。

柳姨娘眼睛被灯油熏得泛酸,拿着帕子在眼角一擦,立时惹得自以为对她忠心耿耿的小丫头义愤填膺道:“计娘的院子,上上下下灯火通明,也不知叫姨娘点根蜡烛,能糟蹋了几个钱。”

“消停些吧,夫人不也点着油灯吗?”柳姨娘是骆家家生的丫鬟,也曾见识过骆家的富贵,可富贵如过眼云烟,若不是游氏一力俭省,怕是她们这群人连眼下的日子也过不上。

就着油灯做针线,小丫鬟金凤满腹怨言,眨了眨酸涩的眼睛,看柳姨娘还不肯歇息,劝道:“姨娘歇着吧,别眍坏了眼睛。”

柳姨娘摇摇头,拿着针在头皮上搔了搔,眉头微蹙,总觉得夏芳菲病重时,就自己常过去,等游氏审过了露珠那三个小丫头,迟早会问到她头上,她得抢在游氏之前想好对策。如今游氏正绞尽脑汁讨好康平公主,若是叫游氏知道他们母子敢替韶荣驸马拉纤保媒,怕是骆家就再无他们母子立足的余地了。

柳姨娘稍稍想到要约束约束骆得仁,免得他以后再做这种糊涂事,又想起几年前,自己待骆得仁稍稍严苛,骆得仁就被游氏挑拨得险些跟她反目。虽明知棍棒底下出孝子,但因怕此举会叫骆得仁疏远她,赶紧打消了这念头,“……你觉得七娘房里搜出来的玉镯,会是谁的?”

“反正不是七娘的,不然她敢叫人搜自己屋子?”金凤脸上痒痒的,两行清泪流下来,她有意装作手上忙碌,不肯去擦,想叫柳姨娘看见了她的泪痕就赶紧安置了。

“你们都这样想?”柳姨娘微微抬头。

“嗯,姨娘觉得是谁送进去的?是不是大郎?他常叫人送花过去。”金凤熬不过,打了个哈欠。

“……不是大郎。”骆得意在骆家的地位举足轻重,柳姨娘可不会以卵击石,不知死活地栽赃骆得意去激怒游氏。她掩着嘴,也打了个哈欠,对金凤道:“歇着吧,总归这事,与我们不相干。”

话虽如此,柳姨娘却放不下心来,在床上翻来覆去,在暗夜里清了下嗓子,“你说施嬷嬷为什么没去见夫人?”许久听不见值夜的金凤说话,猜到那丫鬟睡着了,便又在床上翻了下身。

五更前,不等坊中钟鼓响起,柳姨娘便起了身,出了门,只见院子里黑漆漆一片,洗漱之后,熬到钟鼓声响起,才兢兢业业地向上房去。

上房门外,只有柳姨娘到了,梁姨娘、宋姨娘还不见踪影。

因游氏还未起身,柳姨娘只得穿着单薄的夏日纱裙立在雾气中,不过须臾,拿着帕子在脸上一抹,帕子便被露水浸湿。

柳姨娘略等了等,远远地瞧见雾气中施嬷嬷过来,心不由地提起,捏着帕子,待施嬷嬷走近了,寒暄道:“嬷嬷也这样早?”

施嬷嬷抿着干瘪的嘴儿一笑,眼皮虽耷拉下来了,但眼神好得很,“姨娘昨晚上是担忧老爷,才一夜没睡?瞧这眼下的淤青,可怜见的。”

柳姨娘拿着帕子点了点眼睑,总觉得施嬷嬷言语里夹杂着嘲讽戏谑,心提了起来,动了将罪名推给施嬷嬷的心思,心道游氏身边,谁不知道施嬷嬷一心要抓夏芳菲的把柄向骆得计递投名状。这副说辞,游氏也会相信。

“夫人醒了,姨娘嬷嬷进来吧。”游氏的婢女绿裳撩开帘子出来,觑见梁姨娘、宋姨娘匆匆赶来,微微瞥了嘴。

柳姨娘冲梁姨娘、宋姨娘含笑点头,余光扫到施嬷嬷身上,打定主意,一旦施嬷嬷将苗头对准她,她就把罪名栽赃到施嬷嬷头上。梁姨娘无子,宋姨娘只有骆得闲一个女儿,这两人与她交好,又跟施嬷嬷那老婆子有些宿怨,一准会帮着她说话。

屋子里,游氏似乎是伺候过东间里的骆澄喝水,才来西间更衣洗漱。

天还暗着,屋子里依旧是一盏昏黄的油灯,柳姨娘有些佩服绿裳、红袖两个能在这样黄的灯光下,恰到好处的替游氏涂脂抹粉,回想当初游氏裁掉她们三个姨娘的蜡烛改用油灯的时候,她们三个每日早晨灰头土脸的,叫骆澄瞧见了就觉晦气。

“夫人,老奴有要事禀报。”施嬷嬷弓着身子,拿着眼睛一直瞅着柳姨娘,终于在柳姨娘脸上瞅出一丝心虚,才收回眼睛。

“昨晚上为何不来说?”游氏语气很是不好,涂上胭脂、水粉后,瞧见绿裳给她挑了件石榴色衣裳,便摇摇头,待绿裳拿出一条玫色八幅绉纱撒花裙,才点头。

施嬷嬷谄媚地笑道:“昨晚上,老奴没理清楚,不敢贸然说给夫人听。”

柳姨娘紧张地抓着裙子,嘴唇微动,想先下手为强,“夫人,婢妾昨晚上回去,反复想了想,有嫌疑的人,不出两个……”

“柳姨娘也那么想?”施嬷嬷打断柳姨娘的话,弓着身子贴着游氏耳朵道:“老奴思来想去,总觉得姑夫人不大可靠。想当初,骠国上供,可是经过姑老爷衙门的,骠国未必没孝敬姑老爷一个两个翡翠镯子,不然,姑夫人怎一眼就认出这镯子是什么地面出的?况且,老奴跟绣嬷嬷一起去搜。按照人之常情,绣嬷嬷再对七娘恨铁不成钢,见老奴抓到了七娘把柄,她能不急着拉住老奴?若换做老奴,老奴宁死,也不肯叫人伤到计娘一丝一毫。况且,老奴反复回想,切切实实看见绣嬷嬷鬼鬼祟祟藏东西来着。”

柳姨娘侧着耳朵去听,依稀听见几个字,见施嬷嬷说的不是她,当即松了口气,伏着身子替游氏整理裙摆。

“你为何昨晚上不来说?”游氏微微将头撇开。

“昨晚上,人多口杂,且老奴琢磨着心虚的人总会露出影子来。是以先不跟夫人说,单去盯着那心虚的人了。”施嬷嬷意有所指。

柳姨娘的手不禁一顿。

“如此,也说得通。”游氏最苦恼的,是不知玉镯的主人是谁,因此拿捏不定下一步该如何做,若玉镯就是骆氏、绣嬷嬷的,此事就好处置了,“可她们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