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赛姨这名字,到底是怎么回事?萧玉娘不由地为岭南的那群人一叹,回到她如今的“衙门”里呆坐了半日,便叫人给那几个古板的老臣降下赏赐。

这赏赐里大有文章,若是吃不得人参的,便有意送人参;吃不得鹅肉的,偏偏要送鹅肉。

如此这般,不过须臾几日,老臣们人人自危,虽不见朝堂上有什么动静,却也被儿孙劝说着识时务地送上告老的折子。

萧太后自然是准了,且准了之后,立时提出向岭南修路一事,发话之后,不过两日户部、工部便联手呈上了折子。

萧太后瞧见折子里写着的花费、人手,也不由地在心里打起鼓来,这些银子、劳力派遣过去,若是在岭南那地上修不成路,这可怎么着?犹豫再三,终于拿出当年与士族为敌的决心,下了旨意,工部、户部联手派人先去岭南探路,待一年后,正式修路。

这旨意下来,要服徭役的劳力,并不肯背井离乡的工部、户部官宦无不在心里唾骂夏县、夏丞兄弟,知道这二人真实身份的,只觉祸害到了哪里都不叫人省心;不知道这二人身份的,心里骂的话越发没个遮拦。

于 是有心人一番运筹帷幄,竟将平衍刺史夏老爷荐去带人修路——毕竟传说岭南那边野兽出没、瘴气弥漫、毒藤遍地、匪类成群,不曾去过的人,皆以为要向那边修 路,不亚于天方夜谭。将这差事推给夏刺史,待修路不成,就叫夏刺史自食其果——谁叫他最先跟秦太傅张罗着将岭南的佳果弄到长安来的呢!那秦太傅一把年纪, 又深得萧太后器重,没人敢动他,便只能动了势单力薄的夏刺史。

于是夏刺史升了一级,成了工部尚书,领了圣命之后,便带着工部的官员,离开富硕的江南道,向岭南去探路,路上少不得要带了上百官差,以防山贼。

谁知进了五岭之南,夏尚书着人略打听打听,就听说岭南地面上,以夏县这支土匪最令人闻风丧胆,哭笑不得下,只得叫人去给甘从汝送信,令他过来保驾护航。

等了足足有三个月,才见甘从汝带着一群彪悍的属下过来,见甘从汝晒得黝黑,与在长安时那白脸后生的模样迥然不同,夏尚书忙上前两步,见他要下跪见礼,忙拦住他,又叫自己的一干属下来见过甘从汝。

这群工部官员一眼认出这夏县就是甘从汝,心里慌得不行,又琢磨着怎没人弹劾他没去宓县做县丞?又琢磨着这祸害千万不要祸害了他们才好。

“岳父,眼瞅着快过年了,快随着我回去过年,待年后再说吧。这边的山势地形,我们的人已经摸索得差不离了。”甘从汝爽朗地笑,见自己瞥一眼那群官员,众人便打个哆嗦,心下得意,护着夏尚书叫他上了轿子,就叫人抬着夏尚书在这陡峭的山岭间行走。

夏尚书人在轿子也不得安心,身子随着轿子微微倾斜,从敞开的帘子向外望去,见甘从汝一群人骑着马如履平地,心知佩服,待过了这地,便坚持下轿子随着甘从汝等人一起骑马,在马上就问甘从汝骆氏、夏芳菲、赛姨、恭郎如何,得知众人一切都好,便又问此地的风俗。

一路果然瞧见有野兽出没,险象丛生地走了两个多月,路上有数人受伤,不但是旁人,就连夏尚书也不禁灰了心,再看路上借住的官府衙门哪怕是衙门里的老爷强撑门面呢,也显得寒酸得很。

奈 何众人畏惧甘从汝,没人敢将心里想着那句“何必要修路”说出口来。在赶路中将新年过去了,临近东南一带,众人忽地见如进了“世外桃源”一般,原本崎岖的山 路豁然开朗了,道路虽不甚畅通,却也没妨碍他们赶路;原本一连几天见不到一个生人,如今望见了一处处山村。再向前,人口越发密集,才出了春就望见山花朵 朵。

待到了游人往来如织的地面上,不用甘从汝说,众人已经知道此处大抵就是夏县、夏丞兄弟二人的“山头”了,远远地望见秦天佑抱着个小儿随着另一个俊秀男子过来,众人不禁心中一喜——毕竟秦天佑是个好说话的人。

“爹爹。”坐在秦天佑臂膀中的赛姨远远地就冲甘从汝招手,待秦天佑放她下来后,拔腿就向甘从汝的马跑来。

甘从汝忙下了马,迎上去将她抱住,很是得意地抱着女儿给夏尚书看,“岳父,这是赛姨,赛姨快喊祖父。”

“祖父。”赛姨好奇地望着夏尚书。

夏 尚书喉咙了哽了一下,只见赛姨脸庞生得极肖甘从汝,只一双眼睛还有些夏芳菲的模子,这会子四岁多的女孩儿,穿着一身大红的棉袄、梳着两个朝天辫,怎么瞧 着,除了脸庞都不像是个大家闺秀,“……好孩子。”伸手将赛姨接过抱在怀中,又低声问甘从汝,“你岳母不管事?”以骆氏的性子,哪怕是穷山恶水,都要将赛 姨收拾的整整齐齐的。

甘从汝不解夏尚书为何问这句,忙道:“岳母如今做了‘学政’,管着男男女女两三百人呢。”

夏尚书越发诧异了,又觉到了家中就明白了,于是搂着赛姨问她:“恭郎做什么呢?”

“哄娘玩呢。”

“……那你娘呢?”

赛姨睁大眼睛道:“自然是被恭郎哄着玩呢。”

“咳,这是夏丞。”秦天佑见夏尚书只顾着逗赛姨说话,赶紧领着项二郎上去。

项二郎含笑见过夏尚书,又将其他人等一一见过。

众官员心道这人不是霁王吗?觉得像,又不敢说出来,一路随着夏尚书、甘从汝等向前去,待进了一所挂着“霁王府”牌子的大宅,个个脸色煞白,心道这霁王还当真是不遮不掩。

秦天佑、项二郎带着其他人等去说话,甘从汝立时领着夏尚书去见夏芳菲、骆氏。

夏芳菲抱着恭郎早在院门前等着,见了夏尚书,笑道:“父亲一路辛苦了。”

夏尚书也抱不动赛姨了,忙将她放下,又去看恭郎,见这恭郎两眼水汪汪地看他,忙道:“可怜见的,这是在哪里受了委屈?”

“哪里是受了委屈,打了四娘的淳哥儿后抢着先哭了一嗓子,吓得人家淳哥儿都不敢哭出来。”夏芳菲作势拿着手在恭郎屁股上一拍。

甘从汝不赞同道:“他们家孩子就是有些娇气。”从夏芳菲手上接过恭郎,又见赛姨闹着叫他抱,只得两个都抱在怀中。

夏尚书见他们夫妇和睦的很,心下甚慰,远远地望见骆氏慢悠悠地过来了,便也静静地等她。

骆 氏心知夏尚书今日过来,可她以为输人不输仗,这么些日子夏尚书不叫人来接她,叫她的脸面没地放;如今夏尚书来了,自己必要做出并不急着回去的模样,以免叫 夏尚书看轻,于是走近了,便笑盈盈地指着身后绣嬷嬷捧着的书本子道:“今儿个考校学生们的功课,来迟一步,老爷莫怪。”

夏尚书笑道:“你能在这边自得其乐,我也放心了。”接过恭郎,一径地向内去。

骆氏一噎,须臾又想自己原本就巴不得留在这边呢。

也随着向房里去,瞧见一桌子宴席已经摆下了,就去伺候夏尚书洗手洗脸。

夏尚书心知骆氏此人对家中一干庶出子女的亲事漠不关心,也不费心告诉她家中情况,洗手洗脸后坐下,又见甘从汝换了衣裳也在方桌边坐下,就道:“我瞧着你们这边也不很穷。”

“这是有路了才好一些,昔日没有路,这边的姑娘们连双鞋子都没有呢。赛姨,给你祖父倒酒。”甘从汝大刀阔斧地坐着,指使赛姨办事。

赛姨清脆地答应一声,立时提着酒壶给夏尚书斟酒。

骆氏在一边揽着恭郎陪坐,夏芳菲坐在挨着里间门的椅子上嗑瓜子,因看夏尚书蹙眉,就问:“父亲是想着修路的事?”

“我是在想着修了路,你们怎么着?有道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修了路,你们就惨了。”夏尚书抿着酒水,至今还没抱上孙子,如今被赛姨、恭郎围着,心中越发担忧。

夏芳菲嗑着瓜子道:“我们的船去南洋那边试水去了。”

夏尚书咳嗽一声,忙放下酒杯,“你们想去那边?”

甘从汝拿着手指沾了酒水在桌子上一划拉,“岭南道极南的地方有个琼州,与这边隔着一方水,实在不行,就去那边住着。”

“那 里越发住不得人了。”夏尚书连连摆手,低声道:“皇子都生下三个了,皇上还不曾亲政,据我说,皇上这辈子想亲政也难了。只是咱们做臣子的,万万不可学了那 些轻狂的人在太后、皇上、皇子身上押宝,还是只管着尽忠吧。”沉吟再三,又道:“那琼州岛上药材繁多,借口替太后、皇上寻访珍稀药材,派了了过去安营扎 寨,却也不失是良策。只可惜,赛姨、恭郎两个,比不得旁人家的孩子那么养尊处优了。”

骆氏笑道:“老爷又说这个,贵人贵在风骨,又不是贵在穿着打扮上。况且你看赛姨何曾缺过什么东西?”她也瞧不上夏芳菲养女儿的散漫态度,但更容不得夏刺史才来了没多大会子,就在这边挑三拣四。

夏刺史一怔,又看赛姨指挥着还不知道听不听得懂人话的恭郎给他敬酒,笑了一笑,也不再提这话。

正说话间,秦天佑、项二郎便过来了,夏芳菲叫人添置了酒杯、碗筷,就与骆氏领着赛姨、恭郎去里间坐着玩笑。

夏刺史听着秦天佑、项二郎都想去琼州,便与他们商议了一通如何不着痕迹地悄悄迁去岭南道最南的岛上,到了天蒙蒙黑,才去见随着他来的一干属下。

“尚书大人怎不早说那夏丞就是霁王殿下?”属下们将夏刺史团团围住,都唯恐被霁王连累了——谁不知道那霁王是被流放过来的,如今他那般嚣张自在,传到太后耳朵里,太后能放心?

夏 刺史冷笑道:“太后岂会不知道此事?太后给夏县、夏丞兄弟的赏赐就有一堆了,她老人家会比不得你们消息灵通?”到底心知这些随着他来的人,都是上头没人消 息不同才会打发来岭南,心里也可怜众人一路跋山涉水过来,又安抚道:“太后如今要修路,乃是因终于明白这地面上的好东西数不胜数;至于夏家兄弟,你们只装 作不知道他们的身份就是。修好了路,咱们只管领赏,旁的事一概不管。”

众人都知道甘从汝之妻就是夏刺史之女,不敢当着夏刺史的面再叽叽咕咕,又见在长安时候只见过不曾尝过的佳果在此地应有尽有,便一边暗暗疏远霁王府众人,一边敞开了吃本地的佳肴。

略歇了两月,甘从汝便熟门熟路地领着夏刺史一群人拿着图纸去看山路,一路上有夏县的名头震着,也没几个不要命的敢主动来招惹,甚至有几个山头,昔日因隔着千山万水不能见到夏县面的,此时见夏县自己送上门来,便收拾了包袱主动投诚。

夏刺史也略有些年纪,不习惯这边的水土,病了一场,待病好后,见甘从汝已经带着他的人,将早先探过的山路又核查一番,甚至将草图送上,连连感慨道:“亏得寻了你这么个女婿,不然来这么一遭,就要了我的老命了。”

甘从汝无父无母,见夏刺史这样称赞他,心里也觉熨帖,又领着人抬着轿子,将夏刺史一群人送出了五岭之南。

夏刺史再回长安时,又到了一年五月,将所测山势地形整理成册呈给萧太后。

萧太后望见册子久久不言语,夏刺史原当萧太后见了册子就会立时发话令人修路,此时不见她有动静,心里纳罕得很,待回到家中,稍事休息后,便换了一身便服,悄悄地向秦太傅家去。

秦太傅问得秦天佑尚未娶妻,心里暗骂他不孝,须臾又知道秦天佑为的是什么缘故,于是有意叫人传话给骆得意,“告诉骆大郎,叫他再随船去南边送货,就叫他告诉那边人,就说,萧玉娘已经入了后宫,做了妃嫔了。”

夏刺史心知秦太傅的良苦用心,拱手郑重求教道:“下臣离开长安时,太后还是恨不得立时修路模样,怎地如今又闭口不提了呢?我见她看岭南地势图的时候,也是面无喜色,反复对此事漠不关心模样。”

秦太傅连连摇头,指着大明宫方向道:“太后想要登基了。”

“怎会这样?”夏刺史吓得咬到了舌头,垂帘听政二十几年已经不该,怎地又要登基了?那皇上禅位后,又该何去何从?

“她 要登基了,若修路,一则大兴徭役,有损英名;二则兵中士卒去了岭南大半,若天下叛军涌出,她便没了兵力压制;三则,国库丰盈,她登基时才好看,若是国库空 了,旁人攻讦起来,她如何应对?”秦太傅摇头顿足,也觉萧太后要登基,实在是不伦不类,“太后要登基的唯一好处,大抵就是要大赦天下,如此,二郎、五郎的 罪名也就没了。”

夏刺史自嘲地道:“下臣跋山涉水,一路险象丛生,险些将这条贱命丢在了岭南,如今,竟然是……”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盘腿坐在秦太傅面前,摇头叹息了半日,忙又问:“既然太傅已经知道了,可有法子拦住太后?”

秦太傅摇头,苦笑道:“若有法子,也不至于叫太后垂帘听政了二十几年。”萧太后勉强也算是“明君”,奈何是个女子,昔日垂帘听政就罢了,如今叫他对个女帝三跪九叩地三呼万岁,他哪里肯,于是又道:“我决心告老还乡了。”

夏 刺史心中也有此意,但须臾又刹住这心思,“太傅万万不可,若在太后登基之前告老,岂不是昭告天下人太傅不服太后?下臣虽知道太傅的苦心,但为了子孙也不该 如此意气用事。毕竟孩子们在岭南做下的事,若说功劳,那功劳自是奇高无比,比一干只知道歌功颂德的臣子还要对国有用;可若说罪名,那罪名也不少,随手抓 来,哪一条不是要命的?”

秦太傅原本已经将折子准备好了,料到那萧太后不敢对他这老臣怎样,此时听夏刺史的话,又觉他的话在理, 心思一转,就道:“既然如此,不如老臣就得个拥护女帝的骂名,豁出去,叫孩子们领了圣旨,光明正大地在岭南做了那不伦不类的行当吧。”于是叫夏刺史给他铺 纸研墨,也上了一本为夏太后歌功颂德的奏章。

萧太后人在宫中,见到这奏章意外得很,与萧玉娘姑侄商议一通,并不叫旁人知道这奏章,在朝堂上对此事只字不提,只暗暗部署自己登基一事。

万事俱备后,萧太后令萧玉娘去与皇帝说话。

萧玉娘捧着禅位的诏书进了皇帝寝宫,并未见到皇帝的面,先见到皇帝亲笔所写的退位诏书,心里起起伏伏,便拿了诏书去给萧太后看。

萧太后望见诏书上,皇帝写着自请退位后,去岭南做了岭南王,怔愣了许久,便问萧玉娘:“天下这么大,他为什么要去岭南?”

“怕是瞧着岭南地面上的二郎、五郎自在得很,心生艳羡吧。臣见皇上的寝宫里,摆满了岭南的东西,想来皇上对岭南向往已久了。”萧玉娘道。

“……传哀家旨意,大赦天下,叫二郎、五郎都回长安,然后再带着皇上回岭南。”萧太后斟酌许久,决心遂了皇上的意思。

萧玉娘一怔,只觉甘从汝回来了,秦天佑必定也会回来;如今秦太傅虽明面上还是反太后的首领,私底下却已经向太后投诚,秦太傅兴许会答应她与秦天佑的亲事也不一定。心中忽悲忽喜,忙奉命发下大赦天下的圣旨,又特意令亲信萧生坐船去告诉甘从汝、项二郎、秦天佑这事。

那 萧生在海上颠簸得一身骨头都快散了架,上了岸随着人向霁王府去,临近霁王府,却瞧见四处敲锣打鼓,满大街的小儿拍手笑着四处去领果子吃,心中纳闷,疑心是 此地的什么节庆,待望见秦天佑笑容满面地骑着高头大马,胸前戴着红花地领着一队送嫁的队伍过来,不由地慌张地心道:秦公子娶妻了,他们家玉娘该怎么办?忙 拉了身边人问:“这秦公子娶的是谁?”岭南地面上,还有身份跟秦天佑匹配的女子?

那看热闹的见萧生不是本地人,就笑道:“秦公子说既然要在本地生根,就该去娶个百越女子,这位是俚越族酋长的女儿,你瞧送嫁的队伍里,附近的百越人都过来了。”

萧生心一跳,心道秦天佑这岂不是在和亲吗?心慌着要拦下秦天佑,偏又见甘从汝向这边来,想着甘从汝与萧玉娘姐弟情深,立时也冲着甘从汝去,见了甘从汝就在锣鼓惊天中道:“五郎,玉娘还在长安等着秦公子呢。你快将秦公子拦下来!不能叫秦公子为和亲娶个异族女子。”

甘从汝一愣,问道:“玉娘不是进后宫做了妃嫔吗?”

萧生诧异道:“五郎从哪里听来的这糊涂话?太后要登基,大赦天下,如今请你跟二郎回去呢。”眼瞅着秦天佑已经领着人进了霁王府,连连催促甘从汝快去将秦天佑叫回来。

“叫 你大爷!如今在人家百越人地面上,接了人来不拜堂,你想叫我们死无全尸!”甘从汝压抑着怒气,见着萧生是在长安城里肆无忌惮惯了,又素日里看不上异族人, 才轻飘飘地说出这话来,唯恐萧生闹出什么事来不好收场,赶紧叫人堵住萧生的嘴,将他们一群人悄悄地拖出人群,又见百越众首领拱手过来,忙拱着手迎了上去。

第71章 长安日月

甘从汝憋着话不说,与项二郎一起招待百越首领,眼瞅着秦天佑与俚越族酋长之女兰铃拜堂进了洞房,因他不饮酒,就叫项二郎陪着个个自称千杯不醉的百越人喝酒去,自己带着张信之、杨念之两个去了霁王府养着各色猛兽的屋子里,见那萧生还要挣扎,叫张信之替他解开绳子。

萧生听隔壁传来不知什么动物的低吼声,也不敢乱动,只是跪在地上求甘从汝:“殿下,您跟玉娘自来是姐弟情深,你快去劝劝秦公子吧,玉娘还在长安城里等他呢。”

甘从汝已经明白骆得意早先传来的话,必定是秦太傅有意为之,叫张信之扶着萧生站起来,背着两只手,先觉萧玉娘可怜得很,随后又想秦天佑不也没怪过萧玉娘出卖秦太傅吗?口中道:“这些糊涂话你别再说了,如今人已经入了洞房。”

“……叫那外族的女子做了妾就是,秦太傅怎肯要个异族的女子做儿媳妇?”萧生以为秦太傅连德容兼备的萧玉娘都看不上,更不会看上一个外族的女子。

甘从汝冷笑道:“若是知道他儿子活在别人地盘上,秦太傅哪里还会不肯?我且问你,太后要登基,这是怎么回事?——太后登基了,皇上呢?莫非要去做太子不成?”

萧生立时道:“皇上已经写了禅位的诏书,且太后已经许了皇上做了岭南王。今次小的来,就是抢先跟秦公子、五郎、二郎说,叫你们收拾了速速回京,太后大赦天下呢,你们的事都不是事了。待你们从长安回来,正好将皇上也带来。”

“……就算是岭南王,王府呢?”甘从汝见萧太后是真的不肯修路了,不觉失望起来,只觉萧太后若是肯修路,必将是空前绝后的英明太后;此时,勉强算过不功不过的女帝罢了。

萧生踌躇道:“哪里还有什么王府?皇上那样的身份,留在长安城里,便是他安分守己,旁人也不肯安分守己,如此,他宁肯将自己流放到岭南来。五郎,玉娘她心里也苦着呢,她……”

“行了行了,你道我不苦?天佑不苦?各人选的路各人走罢了。”甘从汝唯恐箫生出去嘟嚷些蛮夷、做妾等话,搅黄了秦天佑的大喜之日,依旧叫人关住萧生,另叫人送了酒菜给他。

到底是与萧玉娘“相依为命”“志同道合”多年,甘从汝心里惦记着这事,也不免有些恍恍惚惚,陪着项二郎叫百越人宾至如归地来了又去,才背着人单独将萧生的话说给项二郎听。

项二郎昔日也与萧玉娘有过几面之缘,只是打心底里,也不肯看见女人插手政事,于是不似甘从汝那般感慨颇多,只是意气用事地道:“五郎爱回就回吧,我是不肯回去的。看见我们项家的江山落到萧家人,还是萧家女人手上,我宁可一头撞死在这里。”

“何苦呢?太后也就只差一个名头罢了。若是当真有志气,昔日怎不见你带着人不许她垂帘听政?”甘从汝道。

项二郎默不作声,良久听见他儿子淳哥儿点了点头,来来回回思量了半日,又问:“太后是将咱们哄回去处置,还是当真要大赦天下?”

“自然是当真大赦了。旁人都罢了,唯有你是项家子孙,太后为向天下人显示仁慈,也不会对你怎样。况且,皇上也要来做岭南王呢。”

项二郎嗤笑一声,“若是那小子来了,我便一日照着三顿揍他,问他到底是如何将我们项家的江山弄丢的。”

甘从汝冷笑道:“若是他做过一日的真正的皇帝,你便是打死他,我也不拦着。可想来他这辈子,也只有禅位那天有个皇帝样了。你何苦再去落井下石?况且,”忽地促狭地一笑,“人家未必不是惦记着风趣有胆识又生得修理过人的四娘才肯来的呢。”

项二郎一怔,嘴上笑骂了一句“就会胡吣。”心有戚戚焉,一时也难将对萧太后的憎恶转嫁到皇帝头上,叹道:“许久没叫叫他一声漱郎了。”

二人说罢了话,各自回房去,少不得各自将话说给夏芳菲、廖四娘听。

夏芳菲、廖四娘对萧玉娘、秦天佑的事也就罢了,并不多加议论,只是对那皇帝颇多怜悯。

次日,众人齐聚在秦天佑院子正堂里,各自揣着心事笑盈盈地看着秦天佑引着新娘子兰铃出来。

只见那新娘子并不怕生,才十四岁的人十分依赖地挽着秦天佑的手,一双杏眼十分好奇地望着夏芳菲、廖四娘。

夏芳菲战战兢兢地去看秦天佑。

那秦天佑不惯被个女子这样挽着,又心疼她年少离开族人嫁与他为妻,又因新婚不觉想起萧玉娘,心中百味杂陈下,面上也是喜忧参半。

“这是五郎,也就是夏县;这是二郎,也就是夏丞兄弟。这位是五郎的内人七娘,这位是二郎的内人,四娘。”秦天佑有些干巴巴地介绍着,因骆氏不曾来,没个长辈,又怕兰铃累着,就也领着她坐下。

兰铃坐下后,因觉夏芳菲、廖四娘的首饰新鲜得很,就笑道:“你们这首饰漂亮得很,果然与我们的不一样。”

“你要不要瞧瞧我们是如何打造首饰的?我给你准备了两件新衣裳,如今看你的身量,那衣裳该改一改,你随着我去试试吧。”夏芳菲心知有些事甘从汝、项二郎要说给秦天佑听,起身挽着兰铃的臂腕。

廖四娘立时道:“你起来后喝过红枣汤没有?”

兰铃摇了摇头。

廖四娘笑道:“料到你们没这个习俗,亏得我准备了。你如今还小,不仔细保养可不行。”

二人说着,就挽着兰铃向外去。

那兰铃本是好客之人,又早听说过秦天佑与甘从汝、项二郎亲如兄弟,不疑有他,便也道:“我也准备了我们的首饰衣裳要送给你们呢。”说着,就随着她们二人出去了。

秦天佑咳嗽一声,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天下的女儿家见了面提起衣裳首饰,总有说不完的话。”

“是,是。”甘从汝、项二郎互相看了看,最后甘从汝不得不开口对秦天佑道:“其实,玉娘没入后宫做妃嫔。”

秦天佑一愣,良久说不出来,只是握着自己的手看,半天道:“如此,就是我负了她。”

项二郎最怕的就是秦天佑忽然失心疯一般闹着休妻,见他虽伤感,却也只是一句负了萧玉娘,心知秦天佑以大局为重,不会为难才嫁来的兰铃。

“太后要登基。”项二郎冷不丁地丢出一声。

“什么?!”秦天佑炸雷一般呼喝一声,脸上慢慢涨红,握着拳头在小几上重重一捶,过了好半天,才问:“那我父亲呢?”

秦太傅是一定要反对的,指不定为了这事在朝堂上自戕也不一定。

“太后要大赦天下,秦太傅不做声了。”甘从汝心道真难为秦太傅了,比之臣服在萧太后裙下,怕秦太傅巴不得一死呢,“咱们过几日也收拾收拾着回长安去。”

“皇帝要来咱们这做岭南王呢。”项二郎见秦天佑呆呆的,又丢出一句话。

秦天佑见今日这二人说的话,一句比一句骇人,怔愣了半日,才道:“百越人还有没走的,先去招待他们吧。兰铃的父亲是咱们日后要去的琼州一带的酋长,不能轻慢了他们。”

“委屈你了。”项二郎在秦天佑肩头拍了一下。

秦天佑笑道:“委屈二字该兰铃说才是,你我说来,却像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项二郎心道也是,忙与他们二人一同去招待送亲的俚越族族人。

果然萧玉娘派来送信的萧生来后不久,长安城那边又有人做了船来特意送发萧太后大赦天下的旨意。

得了旨意后,众人原本商议着立时启程,谁承想没过两日,一游侠来替人送信说被流放到岭南的若干文人骚客也要随着船回长安,于是众人便等了四月有余,汇聚了上百人一起乘船北上。

船上夏芳菲兴奋不已,拉着已经会走路的恭郎四处寻人说话,晚间就对甘从汝道:“不曾想昔日仰慕已久的大诗人竟然就跟咱们隔着两个山头。”

甘从汝嗤笑一声,“莫非他为你作诗了?不然,怎高兴成这样?”

夏芳菲喜道:“有道是闻名不如见面,早先不能亲眼见到大诗人,一直遗憾,如今终于能见到了。”

甘从汝不屑地嗤了一声,疑心自己土匪做久了,已经叫夏芳菲忘了他也是个颇有才气的人物,见夏芳菲两眼发光,不禁暗中提防,顾不得自己去结交几个有风骨的文人,成日里抱着赛姨牵着恭郎日日跟着夏芳菲去拜访船上人。

待下船时,甘从汝见夏芳菲已经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将柔敷、稼兰两个说给了两位落魄不得志的小官做妻,心里佩服她得很,只觉寻常人谁会娶个丫鬟?那两位昔日还是做过官的呢,如此可见夏芳菲的手段见长了。

下船后淳哥儿病了两日,于是一行人便在驿站里多待了几日,待听闻太后登基之日近了,才不得不急急忙忙地向长安城赶去。

进了长安城,就见长安城中鸦雀无声,大街上无人走动。

秦太傅派人来接了秦天佑、兰铃二人回府,甘从汝、项二郎,一个是太后外甥,一个是庶子,便双双带着家眷随着宫里来的人进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