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竺元之道,“可是这次申屠护法没有随公子出行,雪参等药引,也都留在碧落殿的药房。”他回头望过来,“你也知道的,这个峨溶园,只是天家的一处别宫,距离碧落殿还有很远很远的路程呢!”

凤无忧心里大急,声音颤抖地问道:“那、那怎么办?”

娘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她…她也不想活了!反正活着也斗不过那家伙…

竺元之安慰道:“七小姐不必着急,我们只是暂时没有对症之药而已,大夫已经替凤夫人用了其他的药,虽然药效普通,但可以保证夫人的病情不再恶化。”

“真的?”

得到竺元之的肯定答复后,凤无忧的担心稍缓,真心地说了一句:“竺护法,谢谢你!”

竺元之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他与她相识很久,打也打过,斗也斗过,吵也吵过,以前她即便输给自己,也从来没有服软过,这还是第一次,从她口中听到“谢谢”二字。

“不用客气。”他说,“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凤无忧:“…”

她当然知道他的“一家人”是指她要卖身到天家当奴仆一千二百多万年的意思!

走了很久的路,终于到了地方,竺元之指着西侧的雕花门,道:“七小姐,前面就是梓菁坞,夫人已经泡过药浴,迫出了一些淤血,又服了安神的药,现在想必已经休息,我就不陪七小姐过去了。”

凤无忧礼貌地道:“好的,那请回吧,多谢了。”转身走进雕花门内。

门里是一个池塘,已是秋天,满塘残荷,簌簌竹声,冷月下别有萧萧之意。

塘中心有一个小小的岛屿,建着三间雅舍,以九曲折桥与岸连接。

凤无忧缘桥而上,来到舍前,见门虚掩,便径直推门而入。

穿过外间的书房,她到桌上一摸,竟然没有摸到灯烛,也不知道是下人偷懒忘了,还是故意怠慢不放的。好在有月光透进来,倒也不太黑。

她来到左面的卧室,发现没有人,便又来到右面的静室。

静室里很香,她嗅了嗅,知道是来自极南岛国的安息香,有安眠助睡的功效,又听到床上有呼吸之声,她轻轻地唤了一声“娘”,床上之人动了一下,却没有应答。

凤无忧知道母亲已然睡了,不敢惊动,在黑暗中坐了一会儿,闻着那淡淡的香气,很快便觉得力疲神倦,困意一点一点袭了上来。

这一个多月,她疲于奔命,从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已然累极倦极,只是精神一直处于紧绷的状态,所以才强自支持下来。现在落入天镝暗的手里,虽然后果难料,但已不是她自己能左右的了,反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精神一松懈,便觉得太累太累,恨不得坐着睡去,于是摸着黑简单清洗了一下,也没回自己的房间,径直来到母亲床边,挨着娘躺下。

一挨到娘的身边,就闻到一股非常浓郁的草药香气,想来是因为娘刚洗完药浴的缘故。

她像以前一样赖着娘,习惯性地将头埋到娘的颈窝,闻着娘身上散发的温暖气息,一只手放在娘的腰上,一半是安息香的作用,一半是太累了,她才一合眼便已沉向黑甜梦中。

凤夫人似乎没有睡实,被她惊扰后,轻轻地动了一下。

凤无忧无意识地紧了紧抱着娘的手臂。

凤夫人低低地“唔”了一声。

凤无忧似睡非睡间,依稀想到有件重要的事要对娘说,将嘴唇贴到娘的耳边,口齿不清地说:“娘,天镝暗那奸贼,果然是在打财神至宝的主意!”

被女儿的呼吸熨烫着,凤夫人的耳朵一下热了起来,她轻喘了一下,似是吃了一惊:“嗯?”

“他想要…财神至宝…”凤无忧将脸更深地埋进娘的怀里,迷迷糊糊地说,“不过…他永远都别想…”

凤夫人屏息片刻,还想再问些什么,可是耳听得身边女儿呼吸渐微,已然睡得沉了,她不禁轻轻叹了口气,转过身,凝视着枕边的少女。

月光从窗外透进来,洒在凤无忧清丽秀美的面庞上,有些宁静,有些孤单,有些忧伤。凤夫人双眸如幽夜般暗沉,溢满了爱怜:我的七七,瘦了好多…

指尖轻轻抚过凤无忧盈润的唇,凤夫人颊上浮起一个若有若无的微笑,将她搂在怀里,轻轻地俯下头,在她的眉心印上一个细细深深的吻,抬起头时,眸间浅笑又转成了深沉冷寂,低低喃语:财神至宝,他永远都别想么…

睡梦中,凤无忧似是感觉到娘的爱抚,脸蛋在娘的手掌上蹭了蹭,那温柔又滑腻的触感令她满足地轻哼了一声,却是睡得更沉了。

这一觉睡得好甜,凤无忧醒来时,太阳已然高高升起。

床很软,被子也很暖,凤无忧贪恋地将脸埋进枕间,丝缎摩擦脸颊的柔暖感觉令她有一瞬间的错觉,仿佛自己仍然是在财神府的闺房里抱着被子睡懒觉…

如果不是鼻端缭绕的草药气息,她甚至觉得时间还停留在几个月前,那个时候,一切都还没有改变…

恍惚了片刻,凤无忧猛地坐了起来——身边,母亲不见了。环顾四周,卧室里也没有人。她顿时有些慌了,大叫一声:“娘!”倏然跳下床,向外奔去。

精舍外面,九曲折桥之上立着一个修长的身影,在满塘的残荷中,那件浅紫色的衣袍铺开了一地繁花。

凤无忧蓦地停住脚步:“天镝暗!”

这个人似乎非常喜欢紫色,总是一身深深浅浅的紫,她从来没见过他穿紫色之外的任何颜色。当然,这么多年,她其实也没见过他几次…

天镝暗的心情似乎不错,看到她奔过来的身影,秀致的眉轻轻扬起,微微侧过头,唇边勾起一个魔魅的笑容:“嗯?”

“你…你看到我娘了吗?”凤无忧问。心里狐疑道:这个人一大早就出现在这里,不知道又在打什么歪主意。

天镝暗悠悠地开口:“你娘她——”凝视着她的眸色突然变得深沉。

凤无忧顺着他的目光低一看,发现自己的衣领上有几颗扣子打开了,敞着的衣襟下面有些许肌肤露在外面。晨起的秋风为那片玉腻雪肤带来微微的沁凉,她急忙伸手拉住衣服,慌忙间却发现自己滑嫩的锁骨下面,还有几点深深的红痕,不禁心中暗惊,这是什么?生病了么?被虫子咬了么?或者是起疹子?中毒?伸指轻轻按了按,肌肤酥柔,不疼不痒,也没有什么不适的感觉…

惊疑不定之时,抬起星眸,正对上天镝暗幽沉的凤瞳,不知为何,她脸上有点热热的,于是背过身去,将衣服整理好——因为最近一直身处险境,她已经习惯合衣而眠,昨天晚上也是这样,唉!真是睡迷糊了,连扣子开了都不知道,又急于出来找娘,才没有注意衣服是否整齐…

天镝暗垂首,望着池水中纯清柔曼的倒影,神态间忽然倦意无限。

“我娘她怎么了?”她系好扣子,再回身问他。

“你娘已经离开峨溶园了。”天镝暗声音微微喑哑。

凤无忧吃了一惊:“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今天一早。”天镝暗倦倦地道,“那个时候,你大概还在赖床吧!”

“我没有赖床!”只是睡得比较沉而已!凤无忧辩解着。可是就算她睡得再熟,娘走的时候,也不会不和自己说一声…她心中突然一寒,踏前几步,“你…你不是把我娘害了吧?”

天镝暗凤眸微眯,万种风情敛于桃花眼底,声音里带着几分邪意:“便是害了,你又能怎样?”

“你——”

凤无忧甜睡初起酥润如透明般的面容,已然变得一片惨白,心中涌起强烈的悲愤和杀机。

她知道他很强,甚至可能强到她无法想象的地步,但是她从来没有和他交过手。

以前,是因为家里有爹和师兄们在,他们保护着她;

后来,是因为爹把娘交给她,她有顾忌;

现在,娘已经被他所害,凤家只有她一个人了,她还有什么好怕的?

天镝暗望着她那被仇恨点燃的璀璨星目,漫声轻笑:“想和我动手?”

凤无忧抿抿嘴唇,拳头慢慢攥紧。

天镝暗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随便地指向池中某处:“我就站在那里,三十招之内,如果你能沾到我的一片衣袖,就算你赢。”

凤无忧哑声道:“太多了!”

天镝暗挑挑秀眉:“什么太多了?”

“三招!”凤无忧道,“如果三招之内,打不到你,算我输!”她和他打,本来就没有胜算,三十招,也不过是多被戏弄一些时候罢了!

但是,即使必输,她还是要打,没有打过,永远不会甘心!

“看来,你还不太笨!”天镝暗微微一笑,侧过头打量着她,慢慢地道,“输了,你会甘心服从我么?”

“我不必服从你!”凤无忧傲然道,“因为,输了,我会去死!”

天镝暗的眼眸冷了下来,声音也变得阴柔刻骨,再没有一点温度,“那么,如你所愿!”

也不见他怎么样做势,身形突地平空拔起二尺,一步步向后退去,走过曲桥,走过池面,身姿从容曼妙,像行云流水般峭然立在一片残荷之上,秋风中紫衣绶带飘飘而舞,翩然若一只华贵又冶艳的蝶。

凤无忧瞳孔收紧,已被他这不经意间使出的轻功所震撼。如果他是飞出去、掠出去、跃出去、蹿出去…便功力再高,她也不会吃惊,但是像这样一步一步在空中慢慢走去,又是什么?

这样的功夫,她甚至听都没有听说过。这个认知,深深地击碎了她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勇气,一种深沉的绝望,紧紧地裹住了她。

难怪…父亲和师兄们…会败给他…

凤无忧的手心沁出汗来,她知道自己不必打就已经输了。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胸膛急骤地起伏着,清凉的空气透进她的肺里,好不容易慢慢地冷静下来,唇角浮上一抹决绝的笑意。

输便输了,又怎样?

最多,我死…

天镝暗负手站在残荷之上,绝世的容颜一派冷寂:“你,还不出手么?”

“好!”凤无忧顺手在湖中拔起一枝残留着莲蓬的荷梗,人已然向前射了出去。

荷如剑,出鞘,便无血无归。

人如箭,开弓,便不会回头。

天镝暗立在残荷之上,眉梢眼底,带着入骨的冰凉,对那不管不顾、不留后路的“一剑”刺杀毫不在意,悠然自若地轻轻侧身。

凤无忧的一“剑”明明暗藏了数式,但不知怎么地,还没等剑式展开,突然便从他的肋侧擦身而过。

剑势瞬间落空,她有些失力,不得不打了个跟头,才勉强稳住身子。

天镝暗淡然数道:“一。”

凤无忧俏颊染冷,人早已再次跃起,如飞翔在九天的凤凰,“剑”随手刺出,弥漫出遮天的杀意。

天镝暗浅笑,右手探空一抓,一股强大的气流牵引着那一“剑”,向池岸上的一丛翠竹射去,竹叶纷飞中,只听得“叮叮”之声,那是有几枚莲子落入池水的声音。

他看着她苍白的面颊,悠然道:“二。”

凤无忧紧紧地咬住嘴唇。

她那一“剑”,是凤家武学中的绝招,非常凌厉,向来世所罕敌,同时,她还打出莲蓬之中的莲子做为暗器,却,仍然失败了,甚至连对方的身前三丈都没有挨近!

“三!”她大喝一声,挥出了第三“剑”。

第三“剑”是击向池水。

一大篷寒水泼天而起,化成万千晶莹的水滴,泛着明媚的秋光,铺天盖地向天镝暗打了过去。

他说过,她只要碰到他的一片衣角,就算她赢——她就不信,她打出的水,一滴也溅不到他的身上!

天镝暗笑了:“我还以为,你变得聪明一些了!”手掌一合一叩一放。

下一秒,凤无忧已然变成了一只落汤鸡——她泼出去的那一大片水,竟然全落在自己的头上。

凤无忧木然。

她知道自己一定会输,但是却不知道会输得这样惨。

当水反浇回来的时候,她不是不想躲,而是根本躲不开——那混蛋的武功,比她高妙何止百倍千倍!如果水中注入内力,他要杀伤她,易如反掌。

然而,他却没有杀她。像她这样没用的人,他是根本不屑于杀的吧?!

这种感觉,就像五年前在黄山掌门家的后园,她扔过去无数的泥巴打他,他却只是轻藐地看着,耻于回顾一样。

五年前,那种被无视被戏弄被蔑视的感觉就令她气恼不已,五年后这种感觉依然令她很不舒服。

秋水寒凉,凤无忧打了个冷颤,随意地抹去脸上的水珠,颓然道:“我输了。”

天镝暗凌空一步一步“走”回九曲桥上,那种颠倒众生的妖孽气质,释放到极致:“然后?”

“你放心,我会践诺的!”凤无忧转头走回雅室。

天镝暗眸中阴戾之气隐现:“一刻钟之后,我派人来收尸!”

“谢谢!”凤无忧对他笑了一笑,便如异花初绽,“其实,不用这么麻烦,都死了,尸体收不收的,也没有什么意义。

天镝暗垂下眼帘:“那么,便依你!”袍袖一展,已然出了院落。

凤无忧也不再多言,缓步走进湖中雅舍。

室内很安静,那股草药的香气依然在,只是淡了很多。

不是不怕死,只是,死亡于她来说,已经没所谓了!反正娘已经被害,她也生无可恋。孤身一人活在世上,很艰难呢!如果一家人能够在地下团聚,于她来说,也实在算是一件喜事…

凤无忧坐在椅上,出神地想了一会儿,没有太多的心理挣扎,只是忽然觉得,人活着虽然不容易,想寻死却也很难。

死的方法很多,但现在她能选择的却不多。

可以服毒——身边没有毒药;

可以自刎——室内没有刀具;

可以跳水——池塘的水很浅;

可以撞墙——光想想头就疼;

可以吞金——身边却没有钱;

她有武功在身——但却没有高深到可以自断心脉;

她还见过人家咬断自己的腕脉——可惜她虽然一心求死,却也没有那股狠劲…

那么,可供她使用的,便只有吊颈而亡。

上吊,是寻常妇人最常使用的一招,她凤七,实在不应该死得和平常人一样。可是,没有办法了啊!又怕疼,又不想死的太血腥难看,舍此之外,一时真的想不出别的方法了。

她慢慢走进内室,扯下一幅床幔,撕成几条,连接起来,然后抛上去挂在房梁上,系了一个圈子,轻轻向上一跃,便拉住了绳圈,试了试,还比较结实,犹豫了片刻,终于将头伸进去,松开了手,心中想道:这种死法,真不光彩…

有武功之人终究比普通人要强很多,她颈部被勒,呼吸断绝,血液上涌,直觉得头部比平时大了好几圈,耳中嗡嗡乱响,眼神也模糊了,但内里气息流动,竟然半天也死不了!

凤无忧无比难受,心中早已后悔一千次一万次,早知道上吊如此的痛苦,还不如再多想一想,换别种死法呢…

痛苦中的人,即使是一弹指的时间,也比幸福之人一辈子要漫长,她挂在绳上挣扎了半天,脑袋终于一松,仿佛灵魂飘离的那种轻松感,令她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好了!总算死了…”

刚觉得有点奇怪,不是颈子被挂着么?怎么还能呼吸的…眼前便暗了下去,然后,她便失去了知觉。

*** *** ***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凤无忧终于慢慢从黑暗中走了出来,神智才刚刚有点凝结,便觉得唇上有一种温凉的奇怪触感,还没想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便觉得有液体正渗进口中。

她吃惊之下,张嘴欲咬,唇上的触感倏然消失,那浓浓的苦味液体,却勾起了喉咙处火辣辣的剧痛,她不禁一阵呛咳,将那一口苦汁全吐了出去。

然后便听到有人苦笑着道:“拜托!七小姐,就算我以前得罪过你,也没必要将药全吐到我的衣服上吧!”

这声音有点熟悉,凤无忧慢慢睁开眼睛,眼前昏暗过后,便看到竺元之一张清秀的面孔,不禁吓了一跳。

待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而他就坐在离自己不远的小凳上时,她吓了第二跳:“你——干吗!”

听到自己声音无比沙哑,似乎是从喉咙深处破裂而出,喉间不仅疼痛难忍,而且完全不同于自己之前的清柔语调,于是又被吓了第三跳。

竺元之看着自己一身的药水,脸上的表情比药还苦:“七小姐,我忘了一件事,早晨凤夫人出发去碧落殿的时候,留了一封信给你。”

“你说…什么?”娘去碧落殿了?尽管喉咙疼得要命,可是凤无忧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我娘不是…被天镝暗…害了…”

“要杀凤夫人,还用等到现在?”竺元之叹了口气,“再说,你就不会想想,你都已经答应公子的条件了,公子还害你娘干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