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蔺平静反问:“一辈子一共多长?”

是不长,可他稀松平常的语气在姜湖听来还有那么点儿消极,她解释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感受。

就好像…他的人生真的很短。

姜湖又问:“你和我师兄,怎么认识的?”

风大了些,瞿蔺升起车窗。

位于副驾驶位的姜湖那侧的车窗即将升顶时卡住了,在距离关阖仅剩两厘米时,它卡住不动了。

凉风透过这丝缝隙漏进来。

姜湖扫了眼爬坡没爬到顶的窗户玻璃。

这破车,特么破到家了。

公路电影里如今都少有这种奇遇,她人品实在不错。

******

姜湖围观车窗的空档,瞿蔺随着她的追问在风声里回顾了下过去。

认识傅砚笙,是从他跟随国际志愿组织进战地挖废墟救人开始的,在那里人和人相依为命,互相照顾。

他回答姜湖适才的那个问题:“中国人不多,在一个地方待长了,认识我们的人也会介绍我们互相认识。”

比如勒革仅剩的那家中餐馆的老板老唐,就是这样一个人。

广结同胞,替人牵线。

还没问完,姜湖继续:“好好一个中国人,放着自己国家不待,跑这么远来,还不挑世外桃源,图什么?”

瞿蔺听完觉得好笑,说的好像她不是中国人,好像她没往这儿跑。

***

为什么会来勒革?

那是一段很长很远的故事,瞿蔺轻易不对人提起。

每一个在异乡流浪的人,尤其是只身流浪的人,身上多少有点儿过去。

同胞们互相之间基本不会过问对方的事情。

偶尔聊起,也是互相插科打诨,真话少有。

没人认真问起,瞿蔺也已经有很久不曾回想过去。

想那些已经随着有些人的身故一同被埋在地下的不为人知。

来之前,他刚从另一个战场走出来,侥幸得以活着出来。

那里一样硝烟弥漫,但没有枪声和炮火。

那时他面对的是看不见的敌人、也是不为人知的战场,在新闻报道和寻常群众心里,那是一场已经被摘除危机的核电站泄漏事故。

消防员和核专家介入,电厂设备修复完毕,重新恢复运转。

既没有制造切尔诺贝利核电站泄漏后的惨剧,也没有留下日本福岛地震后核电站泄漏留下的死城。

介入处理事故的消防员和核电站的技术人员有人牺牲,但流传在外的原因多是因为工作疲乏猝死,或是外伤难愈。

核,是让很多人望而生畏亦容易制造恐慌的东西。

那种东西,既可以是新能源,也可以是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没有人会大肆宣扬与它有关的事情。

群众的生活还在继续,岁月继续静好。

事故过去了,每一天的太阳继续升、继续落,潮涨潮涌一如往昔。

变的是,这世界上自此少了几位热爱这个世界,热爱自己的工作,同样热爱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的人。

只有他们这些身穿重重压身的防护服走进过那个战场里的人知道,在那里发生过什么。

有多少身强体壮的人走进去,笑着鼓励对方坚持;

有多少人心里有牵挂,但还是为责任和义务披挂上阵,奉献牺牲;

又有多少人离开那里后体无完肤,人不像人,因过量辐射致死;

又有多少人当是时活着,以后死于某些后遗症,活不长久;

活着出来,活久一些,是大家共同的愿望。

他的生,是一位消防员牺牲自己强撑,缩短他进入现场的时间减少他进入过量辐射区的可能,从而给的。

瞿蔺来这里,是替对方做一些未来得及做的事情。

那个消防队长的心愿,是两人一车世界和平。

那人心底里的那个人,就在安提克。

这是瞿蔺最初来到这个国度的原因。

远离沉重的过去,尝试新生,也去看一看那位朋友关怀的人是否平安,是否生活喜乐。

这一来,就没能如期回去。

那场事故过后,他有了一个弱点,看见生或死,就难拔腿走人。

死亡没有离他过近之前,他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如此敬畏生命。

***

见瞿蔺没答话,姜湖又问:“来这里后,从事什么职业?”

“地陪、翻译、司机。”瞿蔺说。

他答的是他正在从事的事情。

姜湖:“…”

姜湖:“我问的是你平时的职业。”

往边郊公路开,车不多,路上有些颠簸。

姜湖抓了下车顶的扶手。

瞿蔺告诉她:“没有固定职业。”

他说的不是假话,要谋生,需要收入,也要做些他想做的事情,不计报酬的事情。

时间一分散,就很难有固定工作。

姜湖看他一眼:“Alma告诉我,你和刚才过来的那位朋友,救了唐云出来。”

Alma话是多。

瞿蔺承认:“是。”

姜湖问:“怎么想到留在这里救人?”

她话里含着认可,瞿蔺听到了,但他的加入并没有那么高尚的出发点,只是恰好遇到了,他就成为志愿者之一。

他一犹豫,姜湖便知不会有答案,她转问:“在国内的时候呢,那会儿做什么?”

国内…

瞿蔺说:“技工。”

也不算是假话,只是换了种说法。

他话落,姜湖看了眼他的手,从他微开的指缝间,她看到了瞿蔺指腹上的部分纹路,有些粗糙,不知道它们诞生于从前,还是是在他来勒革之后才有的。

这是一个厚重的男人。

手背手心都是力量感和岁月感,脸却是未被岁月蹂/躏过的,配他的手,不那么和谐。

姜湖不再问了。

剩下的问题留到下个小时再开口,这一路还长,早早问完聊完,剩下的时间难道要她讲故事?

***

姜湖安静下来之后,车在一处检查站停歇的时候,瞿蔺才转身看她。

姜湖此时正看着窗外,没有回视他。

瞿蔺收回视线开门下车,去换下一区的通行证。

下车后他再度往车上看了一眼,姜湖保持原本的姿势看着窗外,没动,像被定住的假人一般。

车停在桥上,桥面算高,姜湖看的是下面的一条河。

河面无冰,风过吹起一圈水纹。

她看着河,不知道在出神想些什么。

瞿蔺转身排队领证,前方只有一个人在等,证到手应该会很快。

可他刚转身不久,突然听到身后传来轮胎剧烈摩擦地面的声音,刺耳至极。

瞿蔺闻声下意识地回头。

他乍回头,只见一辆车急速驶来,径直顶向停在桥面上的他的车的车尾。

瞿蔺眸色顿寒,姜湖置身的那辆车被撞后在他眼前迅速前移,车右侧几乎整个骑到了桥外,车驾像是一个跷跷板,微微上下荡了下,而后止住,停了下来。

***

车内的姜湖没有喊叫,车停的那一刻,她将视线全部置于不远处的瞿蔺身上。

车挪动了大概多远的位置,姜湖有数。

她不能动,因为动可能会让车再度失去平衡,她会和车一起掉下去。

四周没有男人,只有女人,且在远处旁观。

瞿蔺大步跑回车前。

见他过来,姜湖微转头看向河底。

瞿蔺拧眉吼:“看我!别看水。”

他不希望她分神,看河底也容易晕眩。

姜湖头回正,她看着瞿蔺。

姜湖见他将手置于车头,这个骑了一半到桥面外悬空了的车头。

“你干什么?”姜湖问。

瞿蔺淡声回:“推你下去,怕了就求我。”

他眸色不似语调那般平静。

他视线看到车身下的桥面,右后轮所在的那块儿桥面石板因为过度承重开始活动。

他们没有时间等。

情况不允许他们等。

他那话不中听,姜湖剐他一眼。

但姜湖也知道那是假话,审时度势后她冷静说:“我可以跳车。”

瞿蔺回话吸引她的注意力:“你跳成功前,你一发力车子先于你跳带着你一起掉下去。”

这种可能性的确很大,姜湖懂。

瞿蔺手臂此前搭扶在车头上,此刻手下移消失在姜湖视野内。

他眉拧着,衣服底下的手臂暴起青筋。

推,车头部分悬空,他没法寻找发力点。

两轮在桥面外,没有适合推车的落脚点。

只能抬。

瞿蔺手摸到车底装甲,最后对姜湖说:“闭眼。”

他话落开始发力,再无暇和姜湖说什么去分她的心。

姜湖没动,眼依旧睁着。

她没害怕,只在最初那刻有过惊慌。

此刻那个让她闭眼的男人,脸部表情因为极度用力有些扭曲。

姜湖看着他的脸,突然忘了昨日初见时他的样子,那种光鲜亮丽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