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他以为她有着超出年龄的理智、漠然。

现在,瞿蔺觉得她亦有低于年龄的少女心性。

讲笑话?

让瞿蔺扯都他妈扯不出来。

姜湖点的如果是杂耍,他还能秀几腿糊弄那么一回。

哪怕是口技,吹个口哨也比编段子强。

瞿蔺沉默了一会儿,到最后能组织出话来的时候,已经时隔姜湖提出讲笑话太久,他已经无法顺其自然地开口。

车厢内有长达一个多小时的静默。

瞿蔺颇觉捉襟见肘,他应付唐云都罕见这样的情况。

瞿蔺觉得自己要对冷场负责。

在汽车驶入下一个解放区伽米的时候,他主动提出:“行程不算紧,有一个地方,经过这条路的人我会建议他去走走看看。”

他问:“有兴趣吗?”

为什么不?

姜湖已不指望笑话,她将视线从车窗外的一堆瓦砾中收回来,冷静回:“可以有。”

她来安提克,增加见闻本是其中一个目的,没道理拒绝。

**

一刻钟后,瞿蔺将车停在一栋被炸毁后还未修复的四层楼旁。

楼顶被削掉了,三层的玻璃都掉了,二楼还少了一部分墙,一楼有人在战后迁回来暂住,姜湖能透过窗户看到里面的生活痕迹。

这房子,很像国内见诸报端的一些经年历久即将垮塌的危房。

瞿蔺走在前面,姜湖顶着这楼随时会塌的心理预设跟着他,边走眼皮边跳。

她忍着,因为是她说过可以有兴趣一看,她得对自己的话负责。

在某些方面,她是一个教条到让她自己都觉得发指的女人,太有原则。

楼门没关,瞿蔺带姜湖进一楼大门。

他没敲门呼唤主人,他也没有带着姜湖在室内停留。

瞿蔺很快带领姜湖又从楼的后门穿了出去。

楼后门也没有锁,像是主人毫无顾忌。

推开楼的后门,出现在姜湖视野之内的,是楼后的一大片平坦的土地。

在这片土地上,姜湖没见其余活人。

进入伽米之后,姜湖望向车窗外,就很难发现在室外活动的人口。这里的人数远远少于勒革。

瞿蔺望着眼前开阔的土地上的一片木碑,问姜湖:“我的朋友不在,这次恐怕没法介绍给你认识。眼前这些,你觉得是什么?”

能是什么?

空旷的土地上,暗沉的木制碑规矩地立着。

像姜湖此前翻译一本一/战时期的著作时,见过的那些资料里的一片墓地。那些被国/民/政/府派出远赴海外,随后客死异乡的华/工们的墓地,那是中国人对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贡献和作出的牺牲。

眼前这片打理得不算精细的墓地,姜湖粗略一数,大致有二十几个碑。

姜湖已经有了答案,只问:“埋的是什么?”话题至此,她声音适时的低下去。

墓,总不是乐事。

从墓地吹来的风大了一些,姜湖随后听到了瞿蔺在风中仍旧清晰的话语:“葬的是一些动物,还有个别人。”

有动物?这个答案倒是让姜湖略感意外。

她问:“你的朋友,为什么要收敛这么多动物的尸体,并且给它们下葬?”

瞿蔺往墓地前走了几步,弯下腰,手探出去擦木制的简易墓碑上刻的字。

姜湖跟他往前走。

瞿蔺擦干净墓碑上的浮土,抬眸看着站在身侧的姜湖说:“在他眼里,它们不是动物,是他的兄弟姐妹。他在这里没有亲人,独立生活,收养了一堆流浪动物,给它们起了名字,它们都是他的家庭成员。”

姜湖视线垂在一堆木碑上:“都是怎么没的?”

瞿蔺:“火箭弹,爆炸。”

“葬在里面的人也是?”

瞿蔺直起身:“是,是他的邻居们。包括之前住在我们身后这一栋楼里的所有人,除了当时外出了的他。”

那么多条生命,就这么无辜的躺在这片黄土地之下。看着周围一堆堆仍未清理完全的破碎水泥石块,这一堆堆建筑残骸,姜湖突然觉得有一瞬间的恍惚。

生和死的距离,时远时近。

这些亡/灵会觉得冤吗?

他们死前恐惧过吗?

原本的家园成了墓地,他们能安息吗?

为他们守灵守墓的人,在这漫长的孤独中又能有哪怕一瞬的快乐吗?

姜湖没有出神太久,她很快被瞿蔺的下一步动作唤了回来。

姜湖见瞿蔺从口袋内掏出一个酒壶。

姜湖认识,是此前在勒革那家夜店里,瞿蔺带她去取的那些酒。

他拧开盖子,在之前他擦过的那个墓碑前将酒水倾倒一空。

姜湖:“你把国内的习俗带过来了?”

瞿蔺说:“习惯了,就没改。认识认识,这下面埋得是一只牧羊犬,最喜欢趁人不注意偷酒喝。”

姜湖:“…”

他倒是和朋友熟到连朋友的狗都熟。

姜湖看了眼那个墓碑,脑海里想象着她见过的那些牧羊犬的样子,她不知道沉眠在此的这一只牧羊犬会是什么样的毛色,死时已经多高多长,她无法想象,也从潜意识里拒绝再去想象。

牧羊犬已经离世,无论她想象出一个多么鲜活的形象,它都已经不在了,她和它无缘相识。

就在姜湖思索的这几分钟,瞿蔺在墓碑前徒手挖了一个坑,将酒壶也埋了进去。

姜湖看着。

瞿蔺侧脸上写满认真,眸色黯淡,他认真埋着酒壶,将坑填平。

随后他继续整理土层表面,一直整理到就像是埋酒壶的地方不曾被挖开过一般。

姜湖一直看着,她的眉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蹙起。

望着眼前沉静如海的瞿蔺,姜湖脑海中突然涌出一个猜测,关于瞿蔺这位守墓的朋友身份的猜测。

姜湖没有直接将她的猜测抛给瞿蔺,而是先问:“为什么建议人来这地方,走走看看?”

瞿蔺微拍手,清理手掌上沾惹的土。

他从未建议过旁人来这里看看,在此之前从未有过。

姜湖问得认真,于是瞿蔺不认真。

望着她笑了下,瞿蔺说:“随口这么说,诓你来,然后你真来了。”

姜湖:“…”

姜湖冷剐瞿蔺一眼,不深。

这次瞿蔺接收到了,他随即清嗓正色道:“见过的死越多,也许活着的人能更正经活,总没什么坏处。是不是这么个理?”

活着是很多死去的生灵求而不得的机会,他希望这些生命的离开能提醒还活着的人珍惜生活。

姜湖懂了。

他刚才倒那酒,既是浇在墓碑前浇给那条死去的牧羊犬,也是在往她心口淋。

这既是酒,也是某些她平日里忌讳的鸡汤。

他烹的这一道,倒是不腻,姜湖喝的下去。

瞿蔺没有留恋,很快转身,并招呼姜湖跟上:“走了,继续赶路。”

姜湖却没紧跟上他,而是站在原地道:“瞿蔺,你刚才说行程不紧。”

瞿蔺自然没忘,也记得。

姜湖继续:“既然不紧,我们急什么。”

瞿蔺停下迈开的脚步,回身看她。

姜湖说:“已经进了你的家门,我们是不是可以停一停,歇一歇,坐上一坐?”

瞿蔺带她在楼内长驱直入,他没按常理敲门征得许可,他熟门熟路。

他径直走向那只牧羊犬的碑,他也很熟悉这片墓地。

姜湖猜,他嘴里那个守墓的朋友根本不是他的朋友,而是他本人。

瞿蔺在姜湖话落那刻喉咙一哽。

这女人有颗玲珑心。

她很聪明。

他没说出实情,但她猜得对。

她好像更喜欢用眼睛看,而不是用耳朵听。

这是他的家,没错。

但坐坐?

他家里除了床,没有能坐的地方。

*********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有个这篇文里我从一开始就想写进来的一个梗,唤醒我自己很久远的记忆啊。

有些小天使的假期应该是结束了,工作愉快啊。

、【新版】

第十五章:最后一课(修)

最终没能继续赶路。

姜湖再度跟随瞿蔺回到楼内的时候,得以进入此前她穿楼而过时见过的那间有生活痕迹的房间。

瞿蔺的家具很少,唯一的大件是被一块儿长布围圈起的一张床。

此外既没有椅,也没有凳。

墙面的漆大部分都脱落了,能看到内里的砖石。

窗外日薄西山,室内的光在慢慢收起翅膀飞走,徒留下一室晦暗。窗户还算完整,碎玻璃被人用胶带固定住,没有脱离窗棱。

窗帘上落了灰,被人拉开堆在窗畔。

姜湖抬头看,发现头顶的那盏灯,灯罩碎了,不知道还能否照明。

窗台上有一个倒下的相框,姜湖走过去将它扶正,发现上面是一个中年女人。

一个和瞿蔺面容相像的东亚面孔。

他的母亲?

照片上的女人姜湖觉得面熟,可她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姜湖仔细打量室内环境的功夫,瞿蔺已经将停在楼前街道上的车调到楼后,姜湖能听到隐隐约约的汽车啸鸣声。

姜湖开了房门,看着和房门相对的,同样开着的楼后门。

透过这两扇开着的门,她能看到置身楼外的瞿蔺。

*****

瞿蔺停好车,正往楼内走。

他还没进门,听到远处有人唤他的名字,于是脚步又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