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南刚关了水龙头,手就撑着墙开始呕吐,来不及挪地方。是被辐射后身体的应激反应。

瞿蔺也在隐忍那些恶心感,眼圈因为生理反应渐渐润了。

吐完了,卫南坐在地上,望着瞿蔺:“瞿工,问你个问题,你说这么下去会死吗?”

瞿蔺循声看他,卫南喘得厉害,抱着头。

瞿蔺:“怕了?”

卫南:“就是觉得还不应该到我死的时候。”

瞿蔺:“等撑不住了,大家也不会放弃我们,别想太多。”

卫南轻嗯:“昨天我见到抬出去了一个,也不知道那人现在怎么样了。”

那场景,瞿蔺也看到了,被抬走的是个年纪不大的武警,虚脱地喘气都费劲儿。工作强度太高了,受环境限制,效率却提不上去。

更何况面对辐射,人都不是铅做的身体,弱点太多。

瞿蔺:“是空运到后方治疗,还有戏。”

几天下来,手也变得比平时僵,弯曲艰难。

卫南掰着自己的中指:“希望吧。上学的时候,我看过切尔诺贝利的资料。到这会儿就只对那些前辈说得一句话记得深:不是我们,就是他们。当时还觉得挺光辉灿烂、英雄主义,甚至有些冠冕堂皇,搁现在只是觉得,没得选。”

国难当头,怕,也不能缩。

核电在发展,规模越大,电站越多,风险相应的也就在增大,入行时大家都知道。

他又长吁一口气:“好在我兄弟姐妹多,爸妈不是问题。”

可多,也并不意味着就不怕失去。

瞿蔺动唇,但最终也没再说什么,只摸了卫南后脑勺一把。

还得利用时间躺一会儿,三小时后,又是新一轮出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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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累,可刚躺下没多久,瞿蔺就被前来找人的程烨喊了起来。

瞿蔺睁开眼,视线内的程烨起初不清晰,他闭眼摁了下眼窝,再睁开眼睛,程烨的脸才清楚一些。

时间紧,程烨也没得选择,知道大家都是身心俱疲,可还不到放松的时候。

程烨:“地道抢通了,前天你在魏工那儿和那几个外国人敲定的那个设备安装方案要开动了,跟我走。”

卫南也醒了,望了眼程烨,喊:“程工。”

程烨于心不忍,可还是说:“你也起,跟我走。”

眼见人都迅速消瘦,程烨又给了句安慰:“明天后援就从外地过来了,我们的人坚持了挺久了,能撤下来缓几口气,你们这群赶鸭子上架的技术股更用不着往前冲了,就坚持今天,会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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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挥部里聚得人不多,更多的人要么正在轮岗中,要么在珍惜每分每秒休息。

没有人说废话,都尽量言简意赅。

瞿蔺听懂了魏铭的担忧,地道内的辐射数值相对反应堆上面而言算低,但反应堆正对的地道尽头,数值仍旧下不去。

几日来辐射多么毁机器,大家都见证过了。

安装好的降温设备是否能正常运转,如果能正常运转能坚持多久,是没人敢确定回答的问题。

如果这世界上真有十八层地狱,能将这座反应堆深深地埋进地底,让它消失就好了。

想了下,瞿蔺甩甩头,暗骂自己做白日梦。

几人一番商讨过后,瞿蔺和卫南带着测试设备和两个武警先期进地道。

地道尽头辐射值高,不宜久待,设备的调试他们参与动手比官兵们更高效。

**

地道内空气不畅通,越往里走,人掩在面罩下的脸挂上的汗珠越多。

见到mini装置能正常运转,几个人都松了口气,立刻往回走。

那感觉恐怕和当年切尔诺贝利的前辈们有的拼。当初人人都在担忧切尔诺贝利会有第二座反应堆爆炸,业内人士都有这种悲观的预计,可最后没有第二炸。和他们当初一样庆幸。

两个武警主动提着设备,走在前面,卫南走得慢,瞿蔺垫后,跟着他。

但连续几日的轮轴转,地道内的高温和密闭的空气当前,往外走时,没走多远,卫南便虚脱了。

瞿蔺见卫南不再迈步,手伸出扶着地道壁。卫南回头,人掩在防护服内摇摇欲坠:“我好像…”

瞿蔺心房像被这地道壁挤过,即刻走上前,搀住他,免得他倒地。

卫南将话说完:“要拖后腿了。”

前方的人已经走出他们的视野,瞿蔺满脸满颈的汗,没说什么,背上卫南,一步步往外走。

回程的这条路比进时遥远了许多,负重一个卫南,快能接近光源时,瞿蔺的腿也在打颤。

这条路太长了。

卫南恍惚间听到瞿蔺说:“护好面罩。”声儿也不稳。

话刚说完,下一秒,瞿蔺的腿跪了下去,为了缓冲,跪向地道边,瞿蔺上半身靠向地道壁,膝盖就砸落在壁前,腿垫在卫南身下。

骤然一声沉闷的砰声响起,瞿蔺脸上的面罩因为挤压错了些位。

地道壁上仍有未完全掉落的土屑,安静地24小时承受辐射的土屑,瞿蔺下意识地张口喘息,即刻便感觉到有滑入面罩内的土屑钻入他的嘴。

这是污染物,不能吃,他用力尽可能地往外吐,封死因为汗流浃背而张开用来呼吸的嘴。

卫南从他背上挣扎往下走:“瞿工…你…没事儿吧?”细如蚊蝇的声音。

瞿蔺背在身后的手臂制止了他的动作:“别乱动,这就出去了。”

重新扣好面罩,再度撑着地道壁站起来,头一抬,有些咸腥的东西滑进瞿蔺唇缝。

将卫南再度背起来的那刻,前方有人影再度出现,是见他们未跟上折返的武警。

对方靠近了,见瞿蔺背着人,主动要求接手,瞿蔺没有逞强拒绝,沉默地跟着武警往外走。

等重新回到阳光底下,四周人多了起来。

瞿蔺耳畔都是嗡鸣声,不断发酵让人眩晕的嗡鸣声。

他眯眼看了下不远处的卫南,已经有人往这边运担架。

有人朝瞿蔺走过来,瞿蔺视线回转,对准来人的脸,是程烨。

还没等程烨走近,骤然从瞿蔺脊背腾起一阵凉,让瞿蔺后背冒虚汗,四肢酸软,同时又一股咸腥漫进他唇缝。

瞿蔺手臂撑在一旁只有静置这一个作用的工程车上,开口:“能用,没上护甲的mini装也运转。”

程烨:“谢天——”

程烨下一个字还没说出口,见瞿蔺的面罩底,有东西滴落。

看清那是什么的时候,程烨眼底大骇。

他靠的更近,猛地扯下遮住瞿蔺脸的面罩,看到了面罩下瞿蔺那张苍白,且有一半已被鼻血粘满的脸。

那血还在下落,流满瞿蔺下半张脸。

瞿蔺眼神有些晃,但仍看清了程烨的眼神,里面都是恸、惊骇和担忧。

自己此刻的模样大概有些可怕,瞿蔺想。

他不想这样,可他没有办法去控制。

程烨在高声呼喊人过来,瞿蔺蹙眉摘掉防护手套,摸了一把下颚,再抬起手,手背在眼底一片血红。

他低头看手背,那红便滴在他足下为之拼搏了数日,数年的这片土地上。

卫南倒了,他如果再倒,对魏铭和程烨的打击必是不小。

瞿蔺咬着下唇,让目光澄明一些。

可眼前的视野还是在变暗,他试图咬舌,可他已经做不到,咬不动,牙齿在打颤。

瞿蔺苦笑了下。

低落到地面上的红越来越多,在程烨伸手过来的那一刻,瞿蔺已经先一步整个人砸向了地面。

身体落地那一刻,四肢禁不住抽搐了下。

那暗下去的视野中,这片瞿蔺看了数日的霾收拢聚合,在他眼前光熄的那最后一秒,化成了一个栩栩如生的姜湖。

虽然和计划中的不一样,可又见面了。

***

一个周内,姜湖收到了两封来自瞿蔺的信。

第一封,瞿蔺写:“除了说过的那一句,老柴还有个毛病,积极认错,死活不改。骂可以,别打,会起义,我不在,怕你输。”

共这两句话,纸条似乎被洇湿过,有些皱。

柴大爷那条狗,只忙着和蒋绍仪那只二哈套近乎,没空犯错。

姜湖将这一封留言条儿似的信封存。

第二封,瞿蔺写:“这次太急,等这边危机过去了,如果这里不是禁地,请你来看海。”

纸仍旧不平,是个承诺。

可姜湖知道难,类似的福岛如今什么情况,不是秘密。

瞿蔺唠家常般,没提那些地动山摇,只计划那些岁月静好。

这些字无非是一个意思:让她放心。

隔了五日,来了第三封。

姜湖盯着所谓的这信纸,和前两封信一模一样的信纸,同样如被水洇湿过的信纸出神,在第一时间忽略了上面所写的内容。

巧合吗?

是最近的Q市,都在落雨,还是他写这些信时,都打翻了水杯?

姜湖将前两封翻出来,对比着那几段纸。

在体院馆那日,登记灾民信息的信纸,就长这般模样。

**

莫石南是在送母亲去邻省的路上,接到的姜湖的电话。

姜湖自报家门,莫石南在最初的意外过后,开始在脑海中飞速地预想姜湖要说什么,可能会问什么。

杨栩栩将车停在路边,莫石南下车接电话。

姜湖:“我是姜湖。”

莫石南:“我知道。”

姜湖的联系方式,瞿蔺已经留给他,姜湖也给了程知。

送姜湖走的时候,莫石南也给了姜湖他和杨栩栩的号码,姜湖当时接了。

姜湖开门见山:“有瞿蔺的消息吗?”

莫石南瞳仁一暗:“这几天没有。”

姜湖挑明:“信是你寄的?”

莫石南:“…”

一惊讶,就没来得及在最初那一刻否认。

莫石南随后补救:“什么信?”

姜湖:“你寄的信。”

再否认,可信度似乎差一些,但莫石南仍没承认:“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但不是我。”

姜湖那边顿了下,在莫石南以为她会挂断电话的那一刻,姜湖说:“抱歉,我不是质问你,如果是你,请你一次性将所有的都给我。”

莫石南:“…”

姜湖说:“不用寄,如果是你,我明天去找你。”

她不想等。

莫石南:“…”

这一次,莫石南觉得没有遮掩的必要,他应下:“好。”

送走姜湖,姜湖再折返,瞿蔺想必不愿看到,但莫石南觉得他如果请姜湖别过来,姜湖也未必肯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