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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午夜,老来浅眠的我睡到一半听到脚步声,于是睁开眼。

是爸爸从卧室里轻手轻脚地出来,坐到客厅中。

他没开灯,就那么坐着,坐了好久都没有动。

我于是爬起来走过去,趴在他脚边。

他低头看我,还嫌弃我:“一把年纪了,粘人这毛病也不改改。”

我脸皮厚,被嫌弃了也爬上沙发,又进一步爬到他腿上趴着,做实这个粘人。

他略微无奈,抱着我起身,离开客厅,去了二楼的书房。

那个晚上,我看着他在一张张手帐上填满他那手小楷,又将它们放进碎纸机里销毁。

而后他开始写邮件,发给茯苓阿姨和朱古叔叔,他们是妈妈最信得过的朋友,如今都和我们不在一座城市里。他设了定时发送,时间在明天下午。

邮件写完了,离天明尚早,爸爸又把我抱到楼下,放我回我的小床,而后他回了卧室,赶在妈妈醒来之前躺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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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后,他们一起出门。

似是有大事要发生,除了要去学校的弟弟外,神情都很严肃。

一直到夜里九点半,天黑了,妈妈披着月色只身回家,弟弟和爸爸都没有回来。

和爸爸一样,妈妈进门后也没开灯,一个人在沙发上,和昨夜爸爸做过的位置几乎一样。

我同样靠过去,用尾巴扫妈妈的腿。

妈妈于是摁开落地灯,瞅了我一眼,可能是我脸上写着饿,她起身替我倒狗粮。

我还没开动,门铃响了。

妈妈去开门,门外是风尘仆仆的茯苓阿姨。

妈妈有些意外:“怎么这会儿过来?”夜深了还从外地空降而来。

茯苓阿姨:“我现在当甩手掌柜,又不接案子,还不是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一段时间没见了,还不许我过来溜达下?”

进门后,茯苓阿姨又问:“我干儿子呢?”

妈妈:“搁我妈那儿。”

两人坐下来,茯苓阿姨顺手把所有的灯都给摁开,我也跑到她们对面去趴着。

坐下来,都挺安静,茯苓阿姨很快坐不住了,又站起来:“我倒杯水,润润嗓。”

妈妈追问:“晚饭吃了吗?”

茯苓阿姨不知道想起什么,定住不动了,水也不倒了,而是回到妈妈身旁坐稳:“飞机餐,吃了。”

又没了声儿。

隔了三秒,茯苓阿姨说:“不装了。姜湖,我为你来的。”

妈妈有片刻怔愣。

茯苓阿姨:“我知道了。他下午给我发了封邮件,又给我打了个电话,他请我来的。”

妈妈:“白天在几家医院重检,一直到住进去,我几乎一直和他在一起,没见他联系谁,什么时候的事?”

茯苓阿姨:“是下午没错。只要想做,只要有心,总能逮到空档。他请我来,在他不在的时候,陪陪你,和你说说话。替你开车,免得你路上多想分心搞出事儿。”

妈妈闻言轻呵:“他还没走,就怕我想不开做什么。这一关要真是过不去了,难不成还请你来我家陪我住,朝夕相对吗?”

茯苓阿姨:“…”

茯苓阿姨:“实话告诉你,他有这打算。如果真有那一天,你最难的那段日子,让我们来陪你住段时间,走出去。”

妈妈沉默了。

茯苓阿姨说:“因为你坚强,所以他怕你难过也难过得后知后觉,而他那时候已经没有办法给你擦眼泪。”

***

我这条老狗听了这么多,已经隐约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我想起不久前爸爸对我说:“可惜你也老了,也陪不了她太久了。”

他用了“也”这个字。

他没回来。我这条笨狗突然很想他,我想问问妈妈他在哪里,可是我没有办法开口说话。

我只能站起来,走过去蹲在妈妈脚边,像我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这些年来,我陪爸爸妈妈祈福过,有时候妈妈的愿望会出声儿说,我知道她总是求爸爸身体安康。

我知道人用来祈愿的事,都是有风险的事。

***

妈妈:“你把他的打算都捅给我,不怕他跟你急?”

茯苓阿姨没迟疑:“他不会。”

妈妈笑了下,用手罩住眼睛,这世界上了解爸爸的人不少。

茯苓阿姨抬手似乎想抱妈妈,迟疑了下又收了回去。

妈妈说:“我没什么,他没必要操这心。他是无父无母长大的,我不会让瞿遇过那种日子。”

瞿遇,是我弟弟。

茯苓阿姨:“你总得允许他做点儿什么。”

妈妈没对这话起什么反应,而是告诉茯苓阿姨“我对他提了个要求。”

茯苓阿姨问:“什么要求?”

妈妈:“活着,至少撑到瞿遇成年以后。”

妈妈说:“我不算贪心。”

茯苓阿姨这次没再犹豫,她抱住妈妈,这是人给人最基本的安慰,我见过许多次。

妈妈:“我说即刻入院,他听我的;他说回家睡一觉,我说好,听他的。”

窗外的夜沉静如水,室内的人和狗都不平静。

妈妈:“只是下午坐在病房里,静下来想,还是不舍得。不是很不舍,只是有那么点儿,一丁点儿。人可能都这样,四五十岁时想六七十岁,六七十岁时又惦记到七老八十。”

…·

那一晚,茯苓阿姨劝妈妈睡着后,她自己又从主卧出来招呼我。

见我食欲不振,还跟我说了会儿话。

茯苓阿姨来家里的次数多,家里各处的地形她都熟悉。

她和爸爸在时一样,抱着我上楼,钻进书房。

从前她来做客,有急事时就会借用家里的书房。爸爸妈妈也没有避讳她的东西。

从年轻时那场重创中复苏后,爸爸便彻底离开核电一线,转入高校进一步研读核物理,而后留在了研究阵营中。茯苓阿姨在他和妈妈的藏书中逡巡半天,最后没抽书,从里面找出了一本相册。

她远道而来,但没什么睡意,只是随意找点儿消遣。

坐下来翻了几页,她随手拉开书桌旁的抽屉,习惯性地从里面找书签。

她刚拉开,就吐了句:“日。”

我跟过去看,抽屉里是一堆药瓶,连我都不知道那里什么时候放了这些东西。

茯苓阿姨扔了书,开始打电话,电话乍接通她便扔了一堆诸如狼心狗肺的词过去,像是心情极度恶劣找人发泄一般。

身为狗,我不太理解这个词的意思。

我又趴下去,打算养精蓄锐。

后面的话有的我懂,是骂人。她骂了很久,甚至没给对方说话的机会,最后又扔了句:“打错了。”

而后茯苓阿姨便把电话给挂了。

她挂了电话,我便感觉到有水掉在我背上,一滴一滴。

她哭了?

很快,茯苓阿姨刚扔到一旁的手机再度响了起来。

她没接,那电话又打了第二遍,而后是第三遍。

响到第四遍的时候,她接了起来。

对方不知道说了什么,茯苓阿姨回:“别,你别过来。”

我以狗的听力觉得这话里有哽咽的声音在。

隔了几秒,她又说:“我还好。”这次声音正常。

对方似乎不信,她又解释:“我骂你就是安慰我自己。”

我:“…”电话那端的人有些惨啊。

她说挂电话,便把手机重新放回桌面上,隔了几分钟,她似乎想起什么,又把手机拿起来。

我见她盯着手机屏不动,她蹙眉,而后将手机贴回耳侧:“怎么不挂?”

哦,原来两个人都没有挂电话。

那边不知道说了什么,茯苓阿姨回:“是是,是我不对。”

像是那边的人在教育她,并指出她的不当行为。

隔了几秒,茯苓阿姨回:“嗯嗯,我错了。”

看来这教育还在继续。

又隔了几秒,茯苓阿姨说:“时酒,我道歉。我求求你别说了。是我对不起你,我不该骂你,你要来我九十度鞠躬欢迎。行了吗?”

原来是骂得时酒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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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茯苓阿姨挂了电话,她低头看着我,又把她刚才摔关上的抽屉拉开,看着那些瓶瓶罐罐。

她对我说:“你主子是个好人,是老天没长眼。”

作者有话要说:下就不是柴大爷视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