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澄没有避嫌,她拉过凌子云的手,细细地替他抹起蛇油膏来,不知何时开始的,她和凌子云之间已经在没有什么男女大妨之说,亲近得仿佛兄弟姐妹,可感情却不是来自于亲情。

凌子云傻傻地低头看着专注给他抹药的纪澄,心里想着原来她一点儿也没有变,没有看不起他,依然关心着他。

等纪澄给他抹完药,凌子云忍不住道:“小兔子,你能不能跟我一起回去?”

纪澄没有说话,只借着收拾药膏的动作回避了凌子云的眼神。

“如果这次我们两家联手能压下谭家和陈家,那时候即使郡守大人也不能不给我们两家面子,你就再也不用担心祝吉军那混蛋的事情再发生了。”凌子云道。

要说不动心是不可能的,纪澄也觉得这京师的人活着真累,但她现在是骑虎难下,沈彻那边会怎么说她可还拿不准。

至少得等这件事真的办成了,将来和沈彻之间有了谈判的筹码,才能再谈后续。

按说以纪澄的性子,就该钓着凌子云给自己当一条退路才是,比如纪澄虽然拒绝沈径,但从没有明明白白的说出来,这就是自留后路的意思。

可是对凌子云,纪澄舍不得,将来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就是纪澄自己半年前也绝没有想过现如今落入如此境地。

“子云哥哥,当初走的时候,我就跟你说清楚了,如今我最盼着的就是能见你成亲生子,到时候我给他做干娘。”纪澄道。

“你是不是还在怪我,小兔子?”凌子云问。这四年来凌子云无一日不在后悔,当初他娘以性命相要挟不许他出面帮纪澄,凌子云没有办法,若非这样,纪澄后来要走,他也不会就眼睁睁的看她离开。

“我从没有怪过你,子云哥哥。”纪澄道:“你知道我最不愿意提当初的事情。”

凌子云的神情立即黯然了下去。

纪澄心里虽然难过,却丝毫不能泄露,便逗着凌子云说话,将军械买卖还有矿山开采的事情掰开来同凌子云讲了讲。

沈彻那一方的事情纪澄一个字没有吐露,只说是到京师来才觉得眼界大开,晋地格局太小,他们如果一直依附谭家和陈家,将来迟早是大鱼吃小鱼。

先开始凌子云还能认真听着,可是他太久没见纪澄了,听着她细细糯糯的声音,再看着她花瓣似的脸蛋,脑子里就起了一团云雾,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每一滴雨里头都映着一张脸。

纪澄回到沈府时才想起沈萃的事儿来,她原想先回屋去换身衣服,哪知沈萃身边的纤云就急匆匆地跑了过来,“澄姑娘你去看看我家姑娘吧,从外头回来就哭得跟泪人似的,问她什么都不说,夫人又出门去了。”

纪澄自然再顾不得换衣裳,直接去了沈萃的屋里。纪澄进去的时候,沈萃已经没哭了,只是神情木楞地拥被坐在床上。

纪澄转头对纤云道:“你出去吧,看着一点儿门,我和你们姑娘说说话。”

纤云依言出去,纪澄在沈萃床头的绣墩上坐下,“你去见齐正了,他怎么说?”

沈萃低着头,良久才挤出一句,“他说他娘亲身子不大好了,正拖着病体到处给他相看,他不能不孝。”

纪澄挑挑眉,“你告诉他你有身孕的事了吗?”

“他说不能害了我,若是别人知道我有了身孕才嫁入齐家,将来我一辈子也抬不起头做人的。”说到这儿沈萃就开始哭,“我原本以为他会很高兴的。”说着话,沈萃眼泪就又开始稀里哗啦地流,手绢已经挡不住了,最后索性是在被子上胡乱地擦了起来。

“那你打算怎么办?”纪澄问。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沈萃摇着头道。如今的情况明摆着齐正是不着急和沈萃成亲的,因为他将沈萃拿捏了个十拿九稳。而沈萃呢,却急着要体面的和齐正成亲才能解决眼前这一摊子的丑事儿。

“齐正有没有说他什么时候来沈家提亲?”纪澄一针见血地之处了关键的地方。

沈萃摇了摇头,“他说我娘肯定不会同意的,还会大发雷霆,他母亲现在身子不好,受不得任何刺激,否则万一撒手而去,他一辈子都会良心不安的。”

齐正果然如纪澄所料一般,如今他不着急,就可以高高挂起事不关心,沈家想要将沈萃这个女儿体面的嫁出去,恐怕得付出不小的代价了。

“你还是赶紧跟姑母说吧,否则万一齐正真的和别的姑娘定亲了,你可怎么办?”纪澄道。

“他敢!”沈萃尖叫道。

“他有什么不敢的,难道你还能和他当面对质不成?”纪澄反问。难道沈萃敢对人说她怀了齐正的孩子,是齐正始乱终弃?

纪澄实在不明白沈萃怎么就那么怕将这件事跟纪兰说,她难道不知道后果?沈萃当然明白其中的道理,可人就是有那种惰性,明知道要去面对狂风暴雨,就总想着能拖一日算一日。

沈萃见纪澄一直让自己去同母亲说,也彻底明白这件事上纪澄是帮不上忙的,她不由愤愤,早知如此她又何况把这件事告诉纪澄,反而给了她一个看不起自己的理由。

“你闭嘴!”沈萃捶着床道,“你什么都不懂。”根本就不懂她现在有多痛苦,只会逼她、逼她。

纪澄有些无力地看着沈萃,不知道她姑母是怎么将沈萃教成这副德行的。

忽而沈萃坐了起来,瞪着纪澄道:“纪澄,你记着,今天这件事你要是传了出去,我就叫好看!”

一点儿也没有力道的威胁,不过是故作凶恶而已。

“我不会说出去的。”纪澄淡淡的道。

“你现在是不是得意极了?当初说的话我没听,现在落得这副样子?”沈萃恨恨地看着纪澄。

纪澄不解沈萃为何朝自己发这样大的脾气,“我没有得意。你是我的表妹,也是芫姐姐和荨妹妹的姐妹,大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家人,你如今这样我只会心疼难受,不会有任何得意。”

沈萃闭了闭眼睛,她也知道自己说的话有些过分了,只是她从第一眼见到纪澄的时候就讨厌她,这个人完美得像个假人,好像说什么做什么都有道理,都是对的,越发映衬得她像块朽木。

人和人的缘分就是这样奇怪,并不因为你多优秀,别人就会喜欢你。有时候讨厌一个人只需一眼,就够了。

纪澄拿这样的沈萃也是无能为力。她也察觉出了沈萃和她就是天生的对头,像她有孕这件事吧,自己简直避之唯恐不及,她偏偏要告诉自己,纪澄一想到要面对纪兰的指责就头疼。

纪澄一直叫人看着沈萃的院子,结果当夜沈萃并没告诉纪兰这件事,反而早早就歇下了,纪澄也是为沈萃的心宽而佩服。

既然沈萃已经歇下,纪澄也就往她那避风港揽月斋去了,自从停了安神药之后,她夜里又开始少眠,去了揽月斋反而还消闲些。

这揽月斋原本应该是逼仄而让人窒息的地方却奇异的给了纪澄安全感,四周不开窗,也就不担心被人窥视了,纪澄一进揽月斋,就将脚上的鞋子一踢,懒懒地倒在懒人架上,她带来的海棠六瓣攒盒里盛着瓜子仁、松子仁并核桃仁,这就是纪澄喜爱的零嘴了。

纪澄将账本子斜搁在膝上,一手抓着零嘴往嘴里送,一手翻着帐页,脑子里已经浮现出了她对西域商线的计划。

本来纪澄安排梅掌柜他们去西域是开疆拓土的,可现在有了靖世军这条线,底子已经铺好了,需要的就是如何规划一下建立起属于他们的商业王国了。

这商人盈利不过是低买高卖,要紧的是消息,纪澄琢磨着要组建一队长期来往西域和中原,以及在西域各国之间运送货物的商队,不仅负责自己的生意,也承接外头的生意。

这是其一,其二还得将客栈开到西域各国以及各通商要镇,且并不是什么小打小闹的小客栈。

有了自己的商队和自己的落脚点,一切路子才好开展。虽说如今已经有些基础了,但还远远不够。

纪澄的脑子是越转月兴奋,平素她虽然也逼着自己看些《诗经》、《乐府》之流以充文雅,但实际上对她而言那些都不比枯燥的账本来得好看。

纪澄正自在地消遣,却听得有铜铃声响,下一刻石门就发出了“嘎嘎嘎”声。纪澄坐直身子,只来得及将没着鞋袜的脚趾收到裙下,那踢掉的软缎钉珠绣花鞋却一直散落在西角,一只落在东边的矮柜上头。

沈彻一进来就看到了那两只不规矩的鞋子,却也不是故意去看,只是他的习惯就是到任何地方,首先就是将周遭环境先打量一遍,那两只绣花鞋那么显眼,想看不见都不行。

纪澄调整了一下坐姿,规规矩矩地跪坐在腿上,冲沈彻笑了笑,“彻表哥是有事寻我么?”

“是有点儿事。“沈彻在纪澄对面坐下,拣了茶具又开始煮茶,这些东西还是他上回留下的,只那煮茶的水却是他刚才带进来的。

纪澄对沈彻这种一副主人家的行径已经见怪不怪了,只是他还真是爱喝茶,也是真的爱煮茶。

纪澄跪坐片刻后觉得腿有些麻,终还是歪了歪身子,不再在沈彻面前端着。

等沈彻将铫子在那莲花座的炉子上放好之后,纪澄才听见他道:“今日凌子云到京城了?”

明知故问!

“嗯。凌伯父还是有些疑虑,所以子云哥…便到京里来了一趟,还是想当面同我谈一谈。”纪澄道,“凌家那边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了,凌伯父既然首肯了他上京,这就是意动了。”

沈彻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于他而言有些事掌握进度就可,至于具体计划却是纪澄的事儿了。

做主子的不开口,这气氛难免有些压抑,纪澄这得没话找话说,其实她还真有话,“那个,南桂跟你说了五妹妹的事情没有?”

沈彻并没有时间每天听南桂的回报,通常她们都是写节略过来,且沈彻也不是直接就看,这里头的消息还得被过滤一遍。

但沈萃的事情沈彻的确是知道了,毕竟不是小事,下头人揣摩不透他的心思,还是报了上来。

沈彻扫一眼纪澄,“知道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