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再看看你的脸,居然有这么大的黑眼圈,哎呀呀,连皱纹都有了,老得还真是快呢……”

小姐以帕遮脸。

“还有你的手,这要不知道的人看见了,还以为你在我们沈家为奴为婢,尽干粗活了……”

小姐展袖遮手。

如此遮无可遮,正在提心吊胆的担虑,听闻沈诺哈哈大笑,这才知道自己又上了他的当。小姐怒,去掐他胳膊,沈诺边笑边躲,车身突然一个巨震,两人顿时倒在了一起。

近在咫尺间。

彼此都能感应到对方的鼻息,如此四目相对,肢体缠绕,他覆在她的身上,眼眸微沉。

然后,低下头。吻了小姐。

我不知道小姐为什么没有躲开。

也许是当时沈诺的眼神太过慑人,仿若勾魂夺魄的钩,钩住小姐动弹不得;

也许是当时马车颠簸的太过悸乱,天昏地转间根本不知身在何处;

也许是当时车内的氛围太过怪异,沉甸甸地压住呼吸,亦压住了思绪……

总之,小姐没有躲,而沈诺吻到一半,忽放开她,舔唇笑:“真是……青涩呢……”

小姐脸上的血色在刹那间转成了苍白。

沈诺目光如星,星光却可燎原:“二弟怎么没调教好你?还是说,你跟二弟之间,到现在都还没有……”

他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小姐突然跳起,什么话都没说一把打开车门就跳了下去。

车在急驰中。

沈诺大惊,连忙伸手去抓,于是,两人一同摔下车,沿着坡道翻滚,他用手抱着小姐的头,紧紧抱住,一直一直没有松手。

转眼夏雷震震。

那场意外,令小姐的额头破了相,留下一道一寸长的小疤,却令沈诺摔断了一条腿,足足在床上躺了四个月。

小姐不肯去看,许是拉不下脸许是前怒未消许是其他原因,总之,她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肯出门。

最后,还是沈言来劝,说五月廿一是沈诺的生日,这会他躺床上肯定是没法好好过了,就带点礼物去探望他,顺便帮他庆生。

劝说半天,小姐终于心动,从床底下翻出个匣子来,带着一块跟沈言去了。

刚走到沈诺房门前,就听里面一阵说笑声,莺声燕语,好不热闹。

透过大开着的窗子,小姐看见一个女人坐在榻旁,喂沈诺吃东西,光一个侧影,便令人神授魂消。

耳中听沈诺笑道:“幸好你来看我,这段时间来他们尽让我吃稀粥淡饭,苦死我了,想起你做的麻婆豆腐和豆瓣鱼就口水直流……”

那女人掩唇笑:“这话说的,左相家的大公子什么没见过,如今反而来谗我穷人家的伙食。”

“还真别瞧不起穷人家的伙食,白菜豆腐那要做的好,可比鲍鱼鱼翅难多了。而小月亮你的厨艺,无疑已经登峰造极。”

我这才知道,原来那个女人就是小月亮,一直以来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京都名妓小月亮。

小姐听了那名字,却是出乎寻常的沉默。沈言察颜观色,连忙掀帘而入道:“哥,我跟夕儿来看你了。”

纬帘轻扬,令得帘内的沈诺,和帘外的小姐,就那样直直的照了个对面。

小姐低眉敛目,表情静静,一言不发。

沈诺眸光闪烁,若有所思,但也最终没说话。

而一旁的小月亮,转过身来,对着两人盈盈施礼:“月亮见过沈二公子和柳小姐。”

沈言迟疑道:“姑娘怎会来此?”

小月亮还未回答,沈诺接话道:“是我让她来的。请个老朋友来探望一下病中的我——怎么?不行么?”

沈言连忙摆手:“不不,我没那个意思。只是……”他没有说下去。无论如何,妓女出入相门,传将出去,终归不妥。

沈诺瞥二人一眼,转向小月亮,继续笑:“别管他们,这道鱼羹真好吃,我还要吃。”

小月亮连忙勺起碗里鱼羹继续喂,小姐终于开口:“伤筋断骨,饮食不易辛辣。”

那碗鱼羹红红的,全是辣椒,一看就很辣。

沈诺抬眉,朝她深深一笑,眸光流转间有种逼人的锐利,“真想不到,柳小姐也会关心区区在下,也不想想我这腿是怎么断的,而且我躺了这么多天,你都不来看我一眼,这会儿,装什么好心啊?”

小姐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整个人都在颤抖,气的不轻,最后将匣子往沈言手中一递,“这个给他,我走了!”

说罢转身便走,不顾人唤,匆匆离开。

沈诺凝望着她的背影,眼眸更加幽沉,沈言打开匣子,递到他面前,叹道:“哥你干吗又气夕儿?你看看她为你准备的生日贺礼。”

匣内,静静地躺着一只琉璃瓶,瓶内的液体在日照下折光粼粼,剔透幽蓝。

那是稀世难求的极品名酿。

秋叶缓缓凋零。

沈诺的伤好了,小姐却病了。

她整夜整夜咳嗽,所有的大夫都瞧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是感染风寒,要潜心静养。

左相心疼的不知如何是好,沈言更是长陪榻前,端茶喂药,惟独沈诺,一次也没来看。

深秋后,小姐的病愈发重,痰中带血,吓坏众人。更有多舌者偷偷议论,说柳家的这个小姐福短命薄,怕是就会这样的去了。

小姐昏昏沉沉,那些话,有的听见了,有的没听见。

她在梦中依稀看见有人靠近,以为是沈言,便唤了句:“言哥哥,水。”

那人倒过水来,扶起她的头,慢慢凑到她唇边。身上,有很好闻的味道。

小姐喝了水,说了句“谢谢言哥哥”,便又沉沉睡去。

如此好几夜,那个人,总是在需要的时候出现,身上有她熟悉的味道,不知为何,她闻见那种味道,就会觉得很安心。

小姐病得最重的那夜,在阖眼间,又感觉到那个人,于是说:“言哥哥,我快不行了,我要是死了,你可千万不要哭,叫伯父也别难过,如果有来世,我就投胎你们家,当他真正的女儿。”

有温热的液体滴到她额头,那种触觉经由肌肤的颤动,一直传递到心间,滚烫滚烫。她甚至能分辨出有双温暖的手,掌心柔软,指节修长,慢慢拢上她的脸庞,最后,覆盖住她的眼睛。

“对不起……”那人的声音像是沉在水底,浮起来时,就扭曲变了形,“对不起。对不起。”

一句句,尾音长长。

窗外的月光,映着他和她,又是清冷,又是凄凉。

而小姐终于逃过了那个劫。

在度过那个最糟糕的夜晚后,她开始慢慢的康复。待得冬雪飘扬时,老爷获释提前出狱了,当夜就派人来接小姐回家。

柳府的下人来的很快,左相和沈二公子全都没有心理准备,小姐听闻了这个消息后,只说了一句话:“让我收拾一下东西,明日清晨再启程。”

她回到房中,遣开婢女,亲自收拾行囊,从酉时一直收拾到寅时,烛光方熄。第一缕阳光落到窗棂上时,她打开房门,对柳府的下人们说可以走了,下人们躬身进去抬行李,却发现每件物什都放在它原来的位置上,丝毫未动。

小姐说:“带我走就行了。”

下人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不敢异议,便拥她上车。

车轮碾碎冰雪,驰出长街,对面驰来另一辆车。而那辆车上,彻夜不归的沈诺歪在座上宿醉未醒。

两辆车就这样逐渐靠近,然后彼此擦肩,一奔柳宅,一回相府。

而那一夜,小姐和沈诺终归无缘说声再见。

除夕之夜,老爷把小姐叫到书房,对她说沈柳两家决定联姻,小姐大惊,问:“那将我嫁给哪个?”

老爷道:“根据我朝律例,为弟者不可先兄而娶,你当然是嫁给诺儿。”

小姐的脸由白复青,最后又重归苍白,惨然一笑:“天意,真是天意!”

老爷道,你可愿意?

小姐答,愿意,我有什么不愿意的?

于是这门亲事便轰轰烈烈的订了下来。街头巷尾,蜚语流长。

而那个幸运的新郎,依旧夜夜笙歌,声色犬马。

然后便是三月初六,小姐用一把火烧了嫁衣,烧了闺楼,以及……她自己。

我的名字叫小朝。

是船王世家柳家的丫鬟。

我住在这片断壁残垣里,给小姐守灵。

她死了整整一年了,西园已成废墟,被所有人遗忘。

我扫着庭中落叶,外面春雨凄绵,天渐渐的暗下去,没有人来点灯,西园一片昏黑。

在那样的昏黑中,前方却出现了一点光亮,走近了,原来是有人提着灯笼,从断墙处进来。

我定定地看着来人,他的面容在阴影中看不清晰,只有掌灯的一只手,修美如玉。他身上传来一种久违了的熟悉的味道,那味道让人很安心。

他走到我面前,吃了一惊,似乎也没想到,此地还会有人。然后问我:“你是谁?”

“我的名字叫小朝。是船王世家柳家的丫鬟。”

“你是柳家的丫鬟?”来人更为震惊,一把将我攥到灯前,细细打量。我抬头,看见他的一双眸子,在黯淡的阴影里亮如晨星。

“你怎么会在这里?”

“给小姐守灵。”

“怎么可能……”那人喃喃,复咄咄,“柳家一年前就举家迁往杭州了,连带着夕……的棺木一起,怎么可能还留下一人在这里守什么所谓的灵?”

我大吃一惊,大脑顷刻空白,眼前的一切就像荡漾在水里的影子,巨石落下,涟漪骤起,紊乱成一片——

难怪这么久来,我一个人都看不见……

难怪没有人给我送饭送水,没有人对我嘘寒问暖……

难怪廊前尘灰,怎么扫也扫不完……

我再转身,看着破败残缺的屋梁,看着野蔓横生的庭院,看着这个没有烛火也没有食物的废墟,怔怔地想着我这么久来都是如何生活的,这样的地方,怎么可能住人?

那人再攥我手,逼问道:“你究竟是谁?”

“我的名字叫小朝,我是船王世家柳家的丫鬟,我在这给小姐守灵……”我想我就快哭出来了,也许已经哭出来了,因为我的声音抖的那么厉害,连自己听了都害怕。身体再也承受不了那种撕心裂肺般的压力,我一把推开来人,将他的灯笼打翻在地,然后冲出去。

我开始拼命奔跑。

想着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又为什么会对小姐的事情如此清晰。身后脚步声紧随而至,那人不肯放过我,跟了上来。

最后,湿漉漉的双手将我紧紧扣在身前,有一个声音,仿佛从很遥远的地底升起来,念着一个我听了千万回、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名字——

“柳夕……”

混沌世界,仿佛因这两个字而逐渐清明,朗朗乾坤因这两个字而重归正位,我在一双亮的能照出世间万物的眼瞳中,看见了自己——

梳的很整齐很细致的头发,上面簪满了红色珠花,身上,衣裙鲜红,用金线绣着龙凤呈详,我的眼睛很大,鼻子很高,嘴巴很小……却是,一片焦黑。

我伸出颤抖的手指,抚摩自己的脸,摸的很轻也很慢。

眼睛的主人低低一笑,恍若叹息,“丑丫头,真的是你。”

“你是谁……”

这个藏在暗影里看不清楚的人究竟是谁?

这个身上有我熟悉的味道的人究竟是谁?

这个用我最忌讳的称呼在呼唤我的人,究竟是谁?

是谁?是谁?你是谁?

“你不认识我了?真的不认识我了?”他重新点起灯笼,将灯举到脸旁,明黄色的光映着他的脸,他的眉太浓,他的眼太厉,他的鼻太高,他的唇太薄,他的轮廓太过深邃他的气质太过狂野——

他从来都不及沈言美。

可是,可是,可是啊……

我怔怔地望着这张脸,却泪流满面。

我终于想起了他的名字。

那个名字,在三月初六那天,从另一人口中说出来,用一种绝对执著的语气。

那个人说:“我怀了沈诺的孩子,所以,柳小姐,请你行行好,把沈诺让给我。求你了……”

名动京都的绝色名妓,跪在我面前,揪住我的裙摆泣道:“柳小姐,你和沈二公子才是般配的一对璧人,为什么你不嫁他,偏偏要嫁沈诺?难道你不知道吗,沈诺不愿娶你……”

沈诺不愿娶你。

六个字,透心之凉。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根本是从齿缝间逼出去的:“你如何知道他不愿娶我?”

小月亮笑,笑容里有刮骨剔刀般的残忍,“他若喜欢你,又怎会与我相交,并让我有了孩子?”

我看见那把刀将我的血肉割开,看见鲜血淋漓,看见满目疮痍,看见我和他的一十七年……并最终,看见了我的结局。

那一夜,我看见满室鲜红。

我的名字叫柳夕。

是船王世家柳家的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