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我在出嫁的前一晚用大火烧死自己,一如我娘的结局。

一年里我流连生前住所,徘徊不去,不知自己已成孤魂野鬼。

一年后我再遇沈诺,看着灯下的他,想起前尘旧事,恍如梦境。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沈诺为什么要来这片荒废了一年的园子?

“你为什么看的见我?”凡眼肉胎,他为何会看得见我?

他凝望着我,眼中浮翠流丹,明明灭灭,最后,化为一笑:“我来找你。”

“找我?”我身体僵直,目光呆滞,有太多太多的不明白。

他将灯笼缓缓落下,灯光亦摇曳而下,滑下他的脸,掠上他的衣,长袍随风展开,衬得他仿佛随时都会离去。

雪白色的衣袍上,点点黄,点点红。

我终于知道那种我所熟悉的味道是什么了。

是酒。

他身上永远有酒的芬芳。

而此刻,酒滓染在襟上,连带鲜血一起,点点黄,点点红。

“你喝死算了!”多少年前的诅咒声,仿佛还回荡在耳边。他穿着吉服在灵堂前饮酒咳血的模样,也依旧历历在目。

“你也……死了?”我的手指划过衣上的那些黄点红点。

“嗯。”

“为什么?”

“知道你寂寞,所以来陪你。”

“为什么?”我悸颤,哽咽难抑,明明不喜欢我的,明明有了小月亮,明明还有了孩子,为什么,又为什么要为我身亡,为我寻觅,为我……来到了这里?

“小月亮说谎,我与她清清白白,始终以礼相待。”

“那你为何一直宿醉在外?”

“因为……”他的眼中,有非常深沉的一种痛苦,“言儿喜欢你。”

我想起了小时候的事。

夫子出了卷子,两人同时写完,夫子先看沈言的,夸他写的好,沈诺就在一旁将卷子揉烂,笑笑答道,哎呀呀,真是抱歉,我什么都没写呢;

左相出上联,沈言先答,左相赏他物什,再问沈诺,他总是说自己不会;

皇上召见两人,沈诺表现愚钝,更显沈言聪慧……

一直一直以来,他在沈言身边有若遁形,永远没有光彩。

一直一直以来,他什么都让给了弟弟。

“我小时淘气,在井边玩耍,一头掉下去。当时二娘怀着言儿,大腹便便,正巧路过,连忙甩绳救我。最后,我虽然得救,但她却动到胎气,不但婴儿提前出世,她更是虚脱而死。”

“言儿的娘是为了救我死的,所以我对自己发过誓,终其一生,都要保护弟弟,不让他再遭遇不幸,再受丝毫委屈。”

“我知道言儿喜欢你,所以我就一直对你坏,避着你。我想我是那么糟糕,我夜夜留宿青楼,喝的烂醉,我这么一个无可救药的大烂人,你是不会喜欢我的。”

“可是,一时情动,在马车上却吻了你。我吻了你,我非常非常后悔,于是我选择继续逃。”

“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最后爹和你爹,在你的婚事上竟然都选了我而没有选言儿。看着言儿痛苦的样子,我对自己说,我不能抢他心爱的东西。”

“所以我请小月亮帮我演了一出戏,我想让你对我死心。”

“只是我没想到,反而害死了你。”

“对不起,我害了你。所以,我把命抵给你。”

他屈膝,在我面前缓缓跪下,将脸埋入我手中,“对不起,夕,但我活着一日,就不能忘记二娘对我的恩情,是我害言儿失去母亲,是我害他早产出世从小体弱多病,所以,我根本没有办法娶他所喜欢的你。对不起,请原谅我,原谅我……”

杜鹃泣血,病蚀一年。这一年,他是怎么过的,我已不敢想象。

“现在,”他抬起头,望着我,一字一字道,“请让我陪你。生前不愿看你,不能唤你,不舍怜你,不敢爱你,现在,请让我一一补回来。”

我静静地站了很久很久,最后,伸出手,抚上他发,“傻瓜。”

我和他,原来都是傻瓜。

我生前的名字叫柳夕,死后叫小朝。

我和另一只鬼,一起住在西园里。

如此,年年岁岁,朝朝夕夕。

二《破城》

我在城门前久久徘徊。

太阳一点点地沉了下去,黄昏的余晖映得五丈高的城门呈现出破败的暗红,残痕累累,而把守的士兵也大多神情麻木、满面倦容。

这座坐落在边关重镇的燕城,在被氏国大军围困了整整两个月后,终被击破。

氏国三皇子颜烁接手此地,以安抚为主,下令休养生息。

而我却在城门前,望着一墙之隔的故土,泪湿衣襟。

城破了,家毁了,我,回不去了……

我看见父亲的头颅,在城墙上挂了七天七夜,因为他率领将士拼死抵抗,因为他誓死不肯投降,因此,氏军在破城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割下他的头颅,以儆效尤。

我看见母亲的鲜血在城门上流淌,将原本木色的大门染成猩红,父亲一死,她便以身殉节,追随夫君仙去。

我还看见我的哥哥,颤抖地举着降书跪在颜烁马前,他的懦弱毁了他自己也毁了全家,百年童氏,成了国之罪人。

宛大的天地,而今,只剩下了我一人。

我徘徊在城门之外,想着怎么才能进去,在此过程中,我问了一个又一个路人:“可不可以带我进城?”

他们大多都没有理睬我,径自从我身边走过。偶有两三个停下脚步,却是看着我摇头轻叹。

世情冷暖如斯。

我正在黯然神伤,有一道影子覆了过来,抬眸,看见一个男人。

白衣,黑发,黑瞳。

无比简单的色彩,却在他身上构筑成难言的一种优雅。

他望着我所在的方向,眼眸中有淡淡的唏嘘,然后看见我,微微一愕。

我问,可不可以带我进城。

他沉吟片刻,点头道:“跟我来。”

于是我便跟着他进了城。

他背着一把竖琴,琴弦在黯淡的夜幕中散发着浅浅银辉,像月光一样。

守城的士兵本欲拦阻,但在看见这把竖琴后面色顿变,恭敬而拘谨地让路放行。

我抢在他前,踉跄先行,一路过去,满目疮痍。

这座原本地属西国、素有明珠之称的燕城,被战火摧毁了的,不仅仅只是城墙,殉难了的,不仅仅只是六千名士兵,还有千年文化,百年富足,和廿年祥宁。

且看家家挂白纱,户户添新坟,多少妻离子散,多少家破人亡……就为了成全几个人的权力野心、千秋霸业。

氏国,不报此仇,我不为人!

长街的尽头是我家。

白玉石阶层层叠上,两具铜制人首司晨灵兽屹立在朱门前,门上匾额更是以整块的琉璃雕刻而成,由先帝亲笔御书,恩赐定国之名。

我的父亲,便是定国将军童靖,受封燕城。

童氏满族风光一时无人可及,又有谁知,最后竟落得这般下场……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门上牌匾已焕然一新,金漆大字在华灯初起中格外分明——颜府。

我怔怔地望着那个颜字,感到一种深深的绝望。

身后,白衣人道:“你……要找的地方就是这里?”

我点头,复又摇头。

他打量着我若有所思。便在这时,府门突开,一管家匆匆奔出,对着他躬身行礼,“先生可算来了,快请进!”

我这才知道,原来他的目的地也是这里,他是谁?

管家边领路边道:“三殿下已经等了很久,吩咐说只要先生一到,就立刻去见他。”

“殿下现在如何了?”

“殿下的伤始终不见好转,这几日更是咳嗽不止,请了好些个大夫来,全都束手无策。”

“饮食如何?”

“每日仅能喝三两白粥,已经瘦的不成人形,把我们都给担心坏了……先生,这边请。”管家绕进拱门,我的心顿时为之收紧。

临湖水榭,掩映在碧树琼花间,红栏绿板,曲廊回旋,好一派神仙住所。

扶栏上挂着八十一颗铃铛,窗棂上绣着七十二朵卷心莲……我对此地是如此熟悉,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香闺变成了敌主的行宫!

管家打开房门,通禀道:“殿下,先生到了。”

一阵咳嗽声回应了他的话,管家连忙转身请我们入内。

进得门去,但见屋内摆设如旧,丝毫未有变动,我不禁微微诧异。而描龙绣凤的象牙榻上,静静地坐躺着一个人。

虽是初见,但我知道,他便是颜烁。

以骁勇善战、铁血无情名扬四国的颜烁。

被认为是氏国最有可能继承皇位的三皇子颜烁。

以及……害我父亲战死害我母亲自尽害我兄长成了众人笑柄的颜烁!

此刻,他离我只有五步之遥,脸色苍白,气息荏弱。若我扑将上前,是否能在护卫赶到前掐死他?

我想我的表情肯定变得很可怕,因为白衣人突然转过头来,惊诧地看了我一眼。

我连忙垂下眉睫,时机未到,不可轻举妄动,机会只有一次,须一击必中才行。

白衣人走至榻前,为颜烁搭脉,又翻起他的眼皮看了片刻。管家道:“先生,如何?”

白衣人沉吟半晌,起身道:“我虽有心相救,奈何殿下不肯配合。”

管家大惊,“什么?先生的意思是,是殿下自己不想好起来?”

“我开一方子,你先让他服下,静观几天,再做打算。”白衣人走到书案旁,不见纸笔,我忍不住道:“在第三个抽屉中。”

他打开抽屉,鸡矩笔、无心散卓笔与竹丝笔排放地整整齐齐,更有象牙莲藕笔舔,乍一取出,映得整张书桌都为之一亮。

白衣人赞道:“好笔!好砚!”

“童家的小姐自小才名远扬,写得一手好字,童靖宠她有如至宝,什么好的都搜来给她。”管家说的轻巧,我却心中一酸。

白衣人未加置评,提笔开了药方。管家唤进几名家仆,命她们去煎药,又为他安置客房。不知为何,他们对于我的出现只字不提,似乎完全将我看成了白衣人的家眷,也不为我另辟房间。

“先生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了,请跟我来。”管家开门带路,我跟着白衣人走出去,刚跨过门槛,忽听一声音自后传来:“童童……”

我大骇,转身惊望,却是颜烁在梦中呓语。

我的名字叫童童。

母亲说,意喻她和父亲同年同月同日死之愿。

一语成谶。

只要闭上眼睛,就能回想起破城那日的情形:父亲身中数箭,自马上坠落,被敌军一杆长枪穿透了身躯;而眼睁睁地目睹父亲殉难的母亲,也趁人不备一头撞上了城墙……

而今,我站在曲廊前,望着庭院中一株已经枯死的婆娑梅,回想起过往种种,不甚哀伤。

“你究竟是谁?”白衣人靠在门旁,如此问我,“你似乎对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

“那么你呢,你又是谁?”

他沉默。

“我不问你的身份来历,你也莫问我的好么?”

他转身离去。

我顺着曲廊一路往前,看到了仙龟潭。母亲一度病危,梦中见乌龟驼了杯酒给她,她喝下酒后,醒来果然好转,再在屋子里一找,竟真被她找到一只乌龟,自那以后饲养潭中,日日喂以对虾金鲤,好不矜贵。

我走到潭边,那只乌龟仍在。乌龟啊乌龟,你救得了我母亲一次,为何不救她第二次?正在伤感,一连串脚步声由远而近,我连忙躲于树后,见几名婢女拥着一位珠环翠绕的妇人朝这边走来。

妇人的脸在夜色中看不清晰,只觉衣饰华贵,想必是颜烁的家眷。

一婢女道:“夫人,这只乌龟真有那么神吗?听说以前的童夫人把它当镇府之宝供奉,是不是真的?”

另一名婢女掩嘴嗤笑,“若真那么灵验,怎么不见它保佑童家呢?”

妇人轻叱道:“住口,不得胡言。”声音极为熟悉,似乎是在哪里听过,我凝眸相望,却只看见她的一截衣袖,袖口绣着兰花,颇是雅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