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伸出手,正要搭住他脖子的一瞬间,他突然睁眼,望着我,淡淡一笑:“童童。”

仿佛是宿命轮回中吟唱过千年的魔咒,我的双手顿时僵在空中,再不能动弹。

“童童,我就知道,你会来看我的……”他笑,眼眸里依稀有泪光闪动,“你这么恨我,怎么可能就这样轻易地饶了我?”

我望定他,木不能言。

他忽的对我伸出手来,“童童,让我看看你,走近一点,让我好好的看看你……”

我呆立着一动不动,任由他的手拢上我发:“童童,你的头破了,头发上全部是血……童童,你是在哭吗?童童,你怪我没有及时赶到么?对不起,童童我来晚了……”

为什么他说的话我听不懂?

为什么这个人脸上会有这么温柔的表情,温柔的让我想起先前的幻境,漫天飘舞的桃花,林中玉冠锦服的少年,信誓旦旦的说要娶我为妻。可是,不该是他……不该是颜烁啊……

我喜欢的人明明是青子!

一想到青子,我心头恨意顿起,双手顿时恢复了力气,一把扣下去狠狠掐住他的脖子。颜烁的眼睛顿时瞪至最大,他张开嘴巴,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他挣扎,却被我紧紧压住。

死吧死吧死吧!

正在这时,一道白光闪过,我觉得背上一片冰凉。

再回头,看见白衣人站在门口,用他的竖琴正对着我,脸上的表情非常复杂。

“果然是你。”他如是说。

我冷冷而笑,反手一把脱下被他琴声削碎的外袍,紧按到颜烁脸上,蒙住他的口鼻。

白衣人在身后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就凭你么?”我五指划开,顿时在身后竖起一道无形结界。

他琴声高起,结界不支而破,我的身体被琴声穿过,疼痛难止,当即大怒:“你敢拦我,好,我先杀了你!”

再顾不得颜烁,我回身挥袖,墙那头梳妆台上的铜镜里,倒映出我此刻的模样——长发四下飞扬,身穿一袭红衣,无足无影,有血从头顶流下来……

那一天,两军对阵,我一步一步,赤足走上城墙,千万双眼睛望着我,母亲在身后喊我,而我始终没有回头,走到最高处,推开前来拦阻的士兵,然后,双眼一闭跳了下去——

我想起来了!

我终于什么都想起来了!

我自刎军前,化成厉鬼,徘徊于城墙处,久久不走。我夜夜入梦纠缠颜烁,令他伤势日渐加重,我还终于求到一个笨蛋解了我的定魂咒,亲自带我进城,回到这里杀颜烁!

原来如此!

原来一切的一切竟是这样!

那么,还有什么好怕?还有什么可惧?我已经死了,天下再无可阻我之物,颜烁,今日就要你魂断水榭,为我童氏偿命,为我燕国复仇!

我朝白衣人冲过去,他架起竖琴开始弹奏,琴音如剑、如刀,亦如一只强有力的手,拦阻我,禁锢我。

四面立起无形墙,我在墙内横冲直撞,形似癫狂,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杀了你,杀了你们所有人!

“小姐——”长长的叫声穿透结界,我看见小兰在水榭门口目瞪口呆,嘴唇颤抖,“小姐,真的是你?”

贱人,我要连你一起杀!

无比强大的怨恨终于令结界破碎,我朝小兰飞过去,掐住她的脖子,张开嘴巴正要咬下去时,床榻上的颜烁突然扑过来,将她一把推开,然后反身抱住我的腰。

“童童!”

我的心如冰山巨岩,因这一声呼唤而开裂,裂痕顺势劈下,我忽然不能动弹。

琴音更是激昂,白衣人的手指在弦上一滑,指向我道:“孽障,还不放人?”

我如被雷击,整个人砰地朝后摔去,重重撞上墙壁。

“还不离开她么?”白衣人的手做了个撕开的姿势,我顿觉自己的身体被撕成了两半,痛得天崩地裂也不过如此了。

好恨!好恨!你们所有人都联合起来欺负我!欺负我一个死人!我好恨!

白衣人急声道:“你们快唤醒她的记忆!”

颜烁问:“怎么唤?”

白衣人指尖不停,一边弹琴一边道:“随便说些什么,让她想起来就行!快!”

小兰踏近几步,望着我道:“小姐,我是小兰……”

我记得你是小兰,你这个贱人!

“小姐,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情如姐妹,但凡小姐有的,从来都也给我一份,小姐是小兰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亲人……”

我瞪着她,恨不得将她的嘴巴撕裂,将她的心脏挖出,将她的血肉吸食,好让她再说不出这样可恶的话。

然而,她却眼睛一亮,摸着自己的肚子道:“小姐,我有孩子了,你还记得吗?你知道我喜欢姜管家的侄子,就为我和他牵了红线。”

我一呆,停下了挣扎。

“两个月前,他去云岛时遇着了风暴,船翻了,人也就此下落不明,我悲痛欲绝,是小姐你安慰我,告诉我,只要活着,就一切都有希望,小姐,你忘了吗?小姐你说对了,我有了他的孩子,小姐,我好高兴啊,小姐……”

我的心开始抽搐。

“城破后,我走投无路,是三殿下收留了我,小姐,他连对我都爱屋及乌,更何况是你。小姐,你为什么要杀他?”

他……他……我怔怔地看向颜烁,他俯在地上,气息微弱,刚才那一扑已经耗尽了他的全部力气,现在的他已经油尽灯枯。然而,即使如此,他的目光依旧是那么的温柔,温柔的像是桃花林中,永远明媚的春光。

“小姐,氏燕交战,三殿下受命攻城,他顾及小姐安危,故而只在城外围守招降,百姓们都不想打仗,老爷也不想打,如此拖了一个月,两国本已准备签约修好,谁知小姐你突然跟着了魔似地冲上城墙,就那样什么也不顾的跳了下去……小姐……我可怜的小姐……”小兰跪倒在地,痛哭出声。

而我听着她的哭音,脚底有什么东西涌了上来,又有什么东西摇摇晃晃地离开了我的身体,我忽然变得很轻盈。

“孽障,去!”

一道白光直飞过来,分明是朝我击来,却穿透我的身体,击中了身后的某样东西,我听见很大一声爆裂音,尘嚣飞扬间,白衣人冲过来一把拉住我,我跟着他瞬间飘开了十丈,再停下来时,见原先站立的地方,有一团黑影在哀嚎。

我忍不住问道:“那是什么?”

白衣人扬眉,“你看不出来?”

我慢慢地朝前走了几步,那影子抬起头来,时光在红尘中悄然流转,明明是一张乌漆抹黑什么都看不出来的脸,我却依稀看见了丝缎般柔软轻滑的浅茶色长发。

青子。

是你……

影子盘旋,挣扎,呻吟,朝我悸颤地伸出手,仿佛是在哀求。

我刚要再走上前,白衣人一把拖住我,“别去!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是这只恶灵侵占了你的身体,篡改了你的记忆,令你做出那么疯狂的事情。”

那一天,我跳下城墙,在血泊中死去,父亲顿时发疯,单枪匹马冲出城门挑战氏军,被长枪刺死,然后是母亲、哥哥……还有颜烁,小兰……刚刚,差一点,他们就死在了我的手下。这一切,原来都是拜青子所赐,为什么?

青子,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怪我没有为你报仇?

还是怪我违背诺言,爱上了别的男人?

也许,更是怪一代名将亦受门户之见而自私地断送你的一生?

先前那种强烈的憎恨仿佛还留在我体内,浓郁而冰凉。我想我知道他的怨恨,感应到他的苦痛,更明了他的哀伤。

眼底忽然涌起眼泪,我望着那团不成人形的影子,低声道:“放了他吧。”

“他是恶灵。”

我摇头,复坚持,“放过他吧,求你。”

白衣人望着我,久久一叹,手指在弦上一拨道:“来。”

影子化成一道光,飞进他的竖琴里。

“青子,如果爹爹同意我们成亲,成亲后,我不要待在这小小的一座城内,你带我去外面看看好不好?我要游三吴,赏江南,纵马边塞,勇攀昆仑,你都陪我去,好不好?”

“青子,你笑起来真好看,我最喜欢看见你笑啦,你以后要多笑笑哦。”

“青子,你看这株婆娑梅,它的年龄据说和我一样大,等我们两个都老了时,就可以在这下面乘凉,我们呢,要永远永远在一起哦……”

那是多久前的誓言,伴随着消逝在竖琴里的黑影,风化为一声叹息,比风更轻。

再转过身,看进颜烁的眼睛,清澈如琥珀般的瞳仁里,我的影子长长一道,淡的像是随时就会消失。

他唤我:“童童。”

我垂下眉睫。

颜烁,你我今生果然无缘。生前,我先为青子伤情,不愿嫁人,后为国仇所阻,不能成亲;而今,又人鬼殊途。即便你能见我,即便你能唤我,你又如何能复活我?即便复活,我父死于你军枪下,我母又溅血军前,这么大的仇恨,我焉能忘又焉敢忘?

“童童……”

如果这世间从无战争;

如果这世间再无门第之分;

如果我没有死……

颜烁,我们的结局一定不会是现在这样。可是,现在,一切都已来不及了。

我转过身,小兰哭着唤我:“小姐,不要走!小姐——”

“傻瓜。”我扬起唇角,轻轻笑,“忘了我跟你说过的,人只要活着,就一切都有希望。好好活着。”

“小姐!小姐!”

我装作不闻,任由身后,一声声,渐行渐远。

有脚步声自远而近。

回眸,白衣人负手,对我淡淡一笑。

“你是谁?”

“大夫。”停一停,补充,“不仅医人,也医鬼。”

我忍不住莞尔,抬袖捂住额头,睨着他道:“那么,我头上的伤,什么时候会好?”

“这要看你想什么时候好。”

“什么意思?”

白衣人的眼眸闪了几下,悠悠道:“你知道的,小兰已有身孕,八个月后她将诞下一名女婴,你如果愿意,可投胎她腹,下一世,与他们再续前缘。”

这个提议的确诱人,然而,我望着十里长街,风烟里,无数影子重重,飘来飘去。这些亦是鬼魂,同我一样死于战乱,只是,我比他们幸运,因为我死后,颜烁在我跳下去的地方修筑了墓碑,让我起码有家可归。而青子的怨恨,和白衣人的承诺,更是让我脱离了坟墓的禁锢,可以自由出来行走,与活人说话。可这些亡魂们,飘渺于天地之间,无处可去,无所依靠,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进入轮回。

“你是大夫?”

“是的。”

“管生亦管死?”

“是的。”

我的声音悠悠,“那么,收不收徒弟?”

他怔了一下,继而明白了我的意思,露出惊讶之色。

远处,天水一线,红霞万里,又是黄昏。残阳落日下,破败的城池虽然萧索,但却崭露出了复苏的迹象。

我的死亡是场悲剧,世界上这样的悲剧并不只我一桩,所以,我希望能为他们做些什么,不让青子和我的悲剧,再次发生。

“收我当徒弟吧。”我对白衣人笑,用一种云淡风轻的神态,“旅程寂寞,何不带我同行?”

他望着我,时间长长。

当黄昏最后一缕阳光也终于敛尽时,他终于开口:“我的名字叫轻尘。”

“师父在上,受徒儿童童一拜。”我跪下去,看见远处,一盏明灯悠然升起,点亮了黑夜。

宛如宿命。

宛如燕城的明日。

亦宛如,轻尘和他的竖琴。

轻尘在玉琴。

七夜谈 之三 《成碧》

淅淅沥沥的秋雨下了整整一夜,第二日,天色依旧阴霾。整个燕西湖都笼罩在雨雾之中,便连船坊前的灯笼,都显得无精打采,散发着淡淡浊光。

金枝不停地挑帘往外看,焦虑道:“宫七真的会来吗?”

“他会。”我对着镜子,将一支凤钗插上发髻,这是一支很特殊的凤钗,我花了整整一千两银子雇佣天下最出色的神偷从侯爷府的宝库里,偷出它的草图,又请天下第一巧匠打造了一枚一模一样的,为此,我的计划整整往后推迟了三个月。转眼间,已至清秋。

金枝仍是担心,“下这么大的雨,没准他就不来了。”

“放心吧,他一定会来的。”我按倒铜镜,盈盈起身,提裙走到一旁的琴案旁,“每年的十月初一,他都会来这里,七年了,没有一年忘记。”

一阵凉风吹进船舱,棉帘飞扬间,可以看见外面水天一线,并不是多么美丽的景致,却因为一段传说,而变得与众不同——

七年前,宫七公子,与他的夫人朱荇,在此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