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七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在我接手这笔买卖之前,就已对他耳熟能详。他是当今皇后的胞弟,世袭一等长乐侯,业精六艺、才备九能,少年扬名,风头之劲无可出其右者。

他不仅是世人公认的美男子,更是天下皆知的痴情郎。

朱氏在大婚之夜失踪,自那之后,宫七一直没有再娶,派人四处寻找妻子的下落,但都杳无音信。而每年的十月初一,他都会来燕夕湖边,等候朱荇。

只要是人,多多少少都有可以被挑剔指责的地方,而他却趋于完美,连最恶毒的人,都找不出什么可以攻击他的借口。这样的人,真是看着相当的……不顺眼呢。

我最讨厌这种天生就什么都有的人,当别人为生活而苦苦挣扎时,他却得天独厚坐享一切,连仅受的那么一点点挫折,都令他获得了更多同情与爱戴,凭什么?

因此,我接了这个别人都不敢也不肯接的买卖——在冬至前,杀死宫七。买凶之人是江贵妃的家人,妄图铲除他来打击皇后的势力。龌龊的政治果然是这世间最无道理和原则的东西,不过,正因为它的没有道理,才令我得以生存。

我是个杀手,靠夺取别人的性命以获得报酬养活自己。三年前,当我杀死大师兄后,我在组织里的排名,便升到了第二,仅次于一手将我训练出来的师父。

现在是巳时,我要继续忍耐。忍耐到,宫七出现的那一刻。

戌时,天色越发深沉,画舫的光映照着暗蓝色的湖面,波光粼粼。

金枝的疑惑早已转为不安,开始在船舱中踱来踱去,皱紧眉头道:“我说,如果他真的不来,你难道就一直这样等下去?真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有近路你不肯走,非要绕弯子。宫府的管家不是已经被我们收买,愿意全力协助我们刺杀宫七么?与其在这个见鬼的天气里守着一条破船等待,还不如藏在宫七的寝室横梁上更有机会!”

我在心底叹息,难怪金枝的武功明明比我高,却永远只能在组织里排名第十——她沉不住气,而一个沉不住气的人,无论武功有多好,都不会是一个好杀手。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更鼓声,七声长三声短,金枝的身体瞬间绷紧,我也将琴弦上的布盖掀去。

——宫七来了。

那三声短更,是同伴给予我的信号。

我拨动琴弦,开始弹奏。虽然我一向擅琴,但现在弹的这首曲子,还是花费了我许多功夫。它有个很美的名字,叫做《看朱成碧》,据说七年前,外出踏青的宫七就是被这首曲子所吸引,执意要见奏曲的姑娘,当船帘掀起后,里面的少女,睁着一双雾蒙蒙的眼睛,表情惊骇……

那便是朱荇,盲女朱荇,靠弹琴卖艺为生的风尘野花。

不顾所有人的反对,宫七娶了她,他们的结合成为当时最轰动的大事件。嘲笑艳羡钦佩惋惜者皆而有之,但结局谁也没想到,新娘在新婚之夜逃了,从此人间蒸发。宫七年年找,月月盼,天天等,但朱荇都没有再出现。

六年十一个月后的今天,出现的人,是我。

“你……是谁?”清越清扬清润的像是绝世美酒般的声音,穿透雨幕,传进船舱。

我的手指顿停,琴弦因承受不了压力而断开,与此同时,金枝已提着灯笼走将出去,盈盈笑道:“夜冷雨寒,公子为何独自一人站在岸上淋雨?不如上船喝杯热茶?”

宫七进来时,我正在为琴换弦。我听到他的脚步声,我也知道他进来了,我更知道他一直在注视我,但我没有抬头,专心致志地将旧弦卸下,将新弦绷紧,绕好,调拨试音。

我要他先开口说话。

“你是……谁?”他果然按捺不住,抢上几步,抓住我手。

我顺势仰头,入目处,白衣如霜,他的眼眸剔透似琉璃,瞳孔深处倒映出我的容貌,淡眉小口,右眼下三分处,有一滴形如泪痕的黑痣——这不是我的模样,而是朱荇的。一如我头上的钗,不是我的,也是朱荇的。

我筹谋半年,为的就是这一刻。

“灯火阑残,月白影冷,消魂此处,原是旧时行路。鸳梦难醒酒难尽,岂望陌上云树?笑它英姿秀,鸥盟似旧,却忘归途……西君,你说,我是谁?”

宫七的眼睛顿时迷离了起来,这半阙词,这一声西君,我不信你想不起来。西君西君,昔日的朱荇,用这二字唤他,声声断肠。

“你……”颤抖,自指尖扩散至全身,他握紧我,表情里三分惊三分喜三分惆怅又还留一分迟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你,你的样子……你的眼睛……”

我则笑,笑出三分恋三分怨三分怅然凝聚为一份凄凉,“是啊,西君,我回来了。可是,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了……”

当我知道我长得和朱荇有七分相像时,我就拟定了这次的杀人计划——假扮朱荇接近宫七,伺机将他毒死。如此一来,事成之后我消失了,世人也只当是朱荇再消失一次。

我入此行十年,真正动用武功的次数很少,我的长项是计谋,而且,越看似荒诞铤而走险,成功的机会恰恰就越高。因为,这个世界本就是非颠倒光怪陆离,就像藏宝图,绝世剑谱,越玄乎反而越有人信。

宫七会信么?

宫七盯着我,看了很久很久,让我产生一种他也许会一直这样看下去的错觉,而就在那时,他张开了双臂,一把将我抱住,用无比低沉却悦耳的声音,一字一字地说:“我终于等到你了……阿荇。”

我跟着宫七回到了宫府。

前脚才刚踏进府门,后脚一个年约四旬的青袍男子便来传讯:“老爷要见……夫人。”我注意到他在说夫人二字时目光闪烁语气迟疑,想来此趟邀请绝非普通,没准还是一场鸿门宴。

而我走到这一步,也只能去。

九转长廊通到尽头,华贵高阔的主屋便呈现在了眼前。其实,我曾经夜探过宫府,没有惊动任何人,将所有路径、构筑全都摸了个透。因此,我知道此刻管家带我去的是宫府的议事堂,老侯爷一般就在这里接见重要的客人。他选择在议事堂见我,表明我只是一位“客人”,而不是他的儿媳。

我垂下眼睛,表情谦恭地进了屋。四扇房门立刻合起。置身处,是个四四方方的大房间,中间隔了一道屏风,而此刻,所有的灯光全都聚焦在我身上,因此,我只能依稀看见雕玉紫檀屏风后坐着一个人。

“请坐。”苍老威严的声音淡淡地从那边传过来。

左右两旁各有四把椅子,我想了想,在左手最末端的那把上坐下。因为,如果此刻是在召开家族大会的话,那么,身为宫家第七子的媳妇,我只能坐最后一个位置。

一名红衣裳的小丫鬟给我上了杯茶,然后,那个苍老的声音道:“喝茶吧。”

“是。”掀开茶盖,枸杞人参花茶的香味芬芳。我在心中默数五下后,抬头,歉然一笑,“多谢公公抬爱,只不过……这茶里加了人参,而我是不能吃人参的,一吃就起红疹。”

“正因如此,所以,更要你喝。”

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如果我喝了这杯茶后不起红疹,则说明我不是真正的朱荇。于是我做出一副很为难但又妥协的样子,慢吞吞地将茶喝下。

没过多久,我的脖子出就开始冒起一个个小红点,但因人参的分量不重,所以疹子的情况较轻。

屏幕后果然无话。

我在心中冷笑:姜老弥辣,不愧是纵横宦海三十年不倒的老侯爷,竟想出用这招来试探——需知,一个人的容貌会变,性格会变,但唯独体质,尤其是过敏一事,因为没有根治的方法,所以也就绝对不会改变。

可惜啊,遇见的是我。

作为夜盟最出色的杀手,怎么可能不做足功课就贸然前来冒充?有关朱荇的一切我都知道,而且可以说,知道的也许比宫七还要多。朱荇会起红疹,所以为了以防万一,我随时带着一种毒粉,就藏在我的镯子里,趁举杯时,轻轻扭开,嗅进鼻子,便能起到一样的效果。

这一招,是考不到我的,老侯爷。

堂内安静了一会儿,宫老侯爷咳嗽几声,再度开口:“七年前的新婚之夜,你去了哪里?”

其实,我一直准备着别人问我这个问题,可宫七却只字不提,正当我郁闷功课都白做了时,他老子却问了。于是我低下头,将事先就已反复演练和考虑了无数次的答案流畅背出:“回公公……其实,我并不清楚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只在洞房里坐着,然后就晕了过去,等我再醒来时,已置身一座孤岛。岛上的泉水非常神奇,慢慢地治好了我的眼睛,而我又挣扎七年,才等到船只路过,回到帝都。”

宫老侯爷冷哼道:“这么离谱的事情,你以为我会相信?”

我凄然一笑:“我知道我这些年来的经历的确离谱,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但是,我为什么要骗你们呢?如果真想欺骗,我应该可以编个更好点的,而不需要用这么拙劣的连孩子都不会相信的故事,不是吗?还是说,其实……公公你根本就不希望我重新出现,对吧?”

屏风后陷入沉寂。

置之死地而后生,我用的就是这一招——因为我不可能编造出一个天衣无缝的谎言,那么,与其勉强编一个到时候露出破绽,还不如一开始就漏洞百出的好。最最主要的是,我知道老侯爷不喜欢朱荇,除了宫七,整个府里没有一个人喜欢朱荇。即使我是真的朱荇,都会遭受重重猜忌和怀疑,所以,根本勿需为此担心,只要宫七相信我是,其他人信与不信,都不重要。

因为,在宫家,真正说了话算的人,是宫七。

而这一点,被我押中了。

因为,老侯爷没再问些什么,就命令管家带我回去。

走出议事堂的大门,我看见宫七负手立在白玉石栏杆前,望着外面的秋雨,不知道在想什么。听闻声响,他回过身,朝我伸出手:“没事吧?”

他的眉睫深然,流露出深深关切,于是我嫣然一笑:“嗯。没事。”

“那就好。你知道的我爹他一直对你存有心结,你此番归来,他不问个清楚,心里不会舒坦。无论他说了些什么,你都不要往心里去……”

我伸出食指点住他的嘴唇,“嘘,不用说了。我明白的,一切……我都明白的。”我顺势投入他怀中,举止亲昵,但眼神掠过他的肩膀,开始放的很悠远——

一切才刚刚开始,宫七,且让我,陪你玩一场菊花开、故人来的游戏吧。

窗外的雨很大,而窗内水气氤氲,温暖如春。

我舒舒服服地泡在木桶里,跷起两条腿,任由花瓣随着涟漪在身上游走。没有什么事情能比在秋雨滂沱的夜里,洗个香喷喷的热水澡更享受。但是相对于我的惬意,一旁以“丫鬟”的身份伺候我沐浴的金枝则恨得牙痒,忍不住哼道:“你倒是真的不怕!你就不担心?”

“担心什么?”我将被水浸得烫烫的毛巾搭在额头,眯起眼睛悠悠道,“宫府我们已经进来了,老头那关也暂时算是过了,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你!”她跺了跺脚,“我是指今天晚上呀!晚上!等会宫七要是进来要跟你、跟你……同房怎么办?”

我噗嗤一声笑了,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她被我看得一张粉脸越来越红,最后粗声粗气地说:“你看什么?我的问题很可笑吗?”

“不,不可笑……”我垂下眼睛,笑意却加深了,“其实,那也没什么不好啊。”

金枝跳了起来,“喂!我们是杀手,可不是妓女!”

金枝一直认为杀手也该有原则,因此她勤学武功,她希望用剑去解决一切。多么天真却又美好的想法,我在心里由衷的艳羡,但嘴上依旧嘲笑道:“可是,这世上不知道有多少女子渴望能与宫七春风一度呢,这么一想,我不是反而应该觉得荣幸么?”

她张大嘴巴,怔怔地看了我许久,最后一甩毛巾走了。

我将额头处的湿巾拉下,盖住自己的脸,然后把脑袋靠在木桶的边上。水汽蒸腾上来,闷闷的感觉,像是要窒息。

其实,杀手和妓女并没有什么不同,如果人生还有一丝希望,谁都不会去从事这两种行业。可是,在从事了这种职业以后,就会发现,继续下去的人生,依旧是一片漆黑,看不到丝毫亮光。为什么我会成为一名杀手?在那个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我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呢?刻意地去回忆时,脑海里只有一片凌乱的黑。

那是,深深深深的一种……绝望。

金枝的担心最后被证实了完全是多余的。

因为宫七那一夜,没有来。

第二日当我起床梳头时,他才出现,走过来,接过我手里的梳子,帮我挽发。他的手温暖而轻巧,他的表情也很温柔亲昵,看不出有丝毫异状。可是,他昨夜却没有碰我。

仿佛看出我的疑虑,他伸臂自身后将我环住,朝镜子里的我微笑道:“我要给你一个全新的婚礼,让一切都重新开始。”

我哦了一声,扬眉:“那么你选好了日子没有?”

“选好了。十一月廿一,也就是冬至。黄道吉日,万事皆宜,你觉得如何?”

我的心抽了一下,但脸上却绽出一个无比妩媚的笑容:“当然好,真是太好了。”

真的是……太好了。

——我被怀疑了。

是谁出卖了我?是谁走漏了风声?还是,挑在冬至那天真的仅仅只是一个巧合?我凝望着镜子,看见他笑,神色温柔,但流光暗影中,又仿佛只是一种错觉。

这个男人乍看之下仿佛很容易懂,但时间一长就会觉得,其实对于他,什么都摸不透。

也好,游戏嘛,太容易,也就无趣了。

今天是十月初二,距离冬至,还有五十天。而五十天,足够我将一种新研制的慢性毒药放在他的茶里让他一天一服,在喝到最后一服前,中毒者什么都不会发觉,而等发觉时,已经无药可解。

我给这种毒药起了个名字,就叫做——看朱成碧。

“罗婶,你听说了吗?现在外面都在传,说咱们新夫人是借尸还魂来的,不但模样变了,连眼睛都不瞎了。”

“张妈,你在府里的时间最长,曾经见过少夫人的吧?你觉得,那真是她吗?”

“这个我可说不准呀,不过她的饮食起居什么的,倒是跟过去一样。不过如果不事先告诉我,我肯定认作是两个人。”

“说起来咱们这位少夫人还真是诡异呢。莫名其妙就在新婚之夜失了踪,然后又莫名其妙就出现了,眼睛还莫名其妙就好了……”声音压下,低了几分,“我说啊,没准真的是鬼。”

我咳嗽了一声,厨房里的议论声顿时停了。我这才推门进去,里面的几个厨娘,果然各个面色尴尬。

我冲她们微微一笑:“先前西君说要吃虾仁馅的水晶饺子,可做好了?”

一名厨娘忙将食盒递上:“好了好了!我们刚想送过去呢,怎么好劳烦少夫人您亲自来取?”

“反正也是顺路。不耽误你们做事了,我走了。”我接过食盒,提裙转身,一足刚跨过门槛,却又回头,“对了,我在阳光下是有影子的,所以,我不是鬼哦。”

她们的脸一下子变成了酱红色。

我一边笑,一边提着食盒走向后花园,宫七在琉璃亭中等我下棋,见到我,便扬起眉毛道:“什么事情这么有趣?一直笑个不停。”

“唔,怎么说呢……”我将饺子取出,与他分食,慢悠悠地说道,“你信不信有鬼?”

他眼神微变,定定地看着我,“有人对你胡说八道了吗?”

看来,他果然也知道那些传闻。

我笑,歪头再问:“如果我真的是鬼,你怕不怕?”话音刚落,他突然伸臂,一把将我拦腰搂住,抱坐到他腿上。

我不禁一怔,他将我搂紧,把头埋在我的右肩上,声音低如叹息,却又字字坚定:“不怕。对我来说,无论你是人是鬼,眼睛有没有瞎,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回来了,现在,在我身边。这就已经足够了。”

我缩手进袖,用指尖掐住手心,疼痛无比清晰地提醒我眼前一切不过是梦幻泡影,可是……真美丽啊。

这样的情话,真美丽。

我将手慢慢地覆在他手上,凝望着亭外的夕阳,最后淡淡一笑,“朱荇何幸,今生得遇西君。”

幸运的人不是我,被宫七如此深情爱着的人,从来就只有朱荇。

可惜,那也是个没福的女人,就那样莫名其妙地失了踪。其实关于她的下落我也曾动员组织里的力量寻找过,不过也没有结果。如果一个人连官府和杀手组织都找不到的话,那么,基本上就可以视同为她已经死掉了。

我希望她是死掉了。因为世间没有哪个女子有资格承受这样的福气。觊觎了不该拥有的东西的人,会折寿。朱荇就是个很好的例子。我要时刻提醒自己,记住这一点。

视线里,天边夕阳鲜红。

宫七泡得一手好茶。每日申时,我都会去他的书房,同他一起饮茶。光洁的青玉瓷具,刚到的贡品新茶,他持勺的手,更是素美如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