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展白沉默。沉默就是默认。

“鱼死网破,这又是何必?”他一字一字开口:“我们不妨来订一个盟约。条件很简单:我让你带着他们回去,但五年内鼎剑阁人马不过锁阳关,中原和西域武林井水不犯河水!”

霍展白和地上的其余鼎剑阁同僚都是微微一惊。

的确是简单的条件。但在占上风的情况下,忽然提出和解,却不由让人费解。

“这样做的原因,是我不想杀你,”仿佛猜出了对方心里的疑虑,瞳大笑起来,将沥血剑一扔,坐回了榻上,“不要问我为什么——那个原因是你猜不到的。我只问你,肯不肯订约?”

霍展白沉吟片刻,目光和地下其余几位同僚微一接触,也便有了答案。

——事情到了如今这种情况,也只有姑且答应了。

“可以。”他伸出手来和瞳相击,立下约来,“五年内,鼎剑阁人马不过锁阳关!”

瞳的手掌和他交击,却笑:“有诚意的话,立约的时候应该看着对方眼睛吧?”

看着他的眼睛?鼎剑阁诸人心里都是齐齐一惊:小心瞳术!

然而霍展白却是坦然抬起了眼,无所畏惧地直视那双妖异的眸子。视线对接。那双浅蓝色的妖异双瞳中神光闪烁,深而诡,看不到底,却没有丝毫异样。

“好!”看了霍展白片刻,瞳猛然大笑起来,拂袖回到了黑暗深处,“你们可以走了!”

他伸手轻轻拍击墙壁,雪狱居然一瞬间发生了撼动,梁上钉着的七柄剑仿佛被什么所逼,刹那全部反跳而出,叮的一声落地,整整齐齐排列在七剑面前。

“告辞。”霍展白解开了同伴的穴,持剑告退。

瞳在黑暗里坐下,和黑暗融为一体。

他没有再去看——仿佛生怕自己一回头,便会动摇。

纵虎归山…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做了一件本不该做的事,错过了一举将中原武林有生力量全部击溃的良机。

然而…他的确不想杀他。

不仅仅因为他心里的确厌恶妙空;也不仅仅因为连续对六位一流高手使用瞳术透支了精神力,已然没有足够的胜算——最后、也最隐秘的原因,是因为他是“那个人”的朋友。

在药师谷那一段短短时间里,他看到过他和那个人之间,有着怎样深挚的交情。如果杀了霍展白,她…一定会用责怪的眼神看他吧?

他是无法承受那样的眼光的。

即便是为了报答姐姐的救命之恩,他也要放走霍展白一次。

她最后的话还留在耳边,她温热的呼吸仿佛还在眼睑上。然而,她却已经再也不能回来了…在身体麻痹解除、双目复明的时候,他疯狂地冲出去寻觅她的踪迹。然而得到的消息却是她昨日去了山顶乐园给教王看病,然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整座大殿就在瞬间坍塌了。

他在断裂的白玉川上怔怔凝望山顶,却知道那个金壁辉煌的乐园已然成为一梦。

一切灰飞烟灭。

在鼎剑阁七剑离去后,瞳闭上了眼睛。挥了挥手,黑暗里的那些影子便齐齐鞠躬,拖着妙空的尸体散去了。只留下他一个人坐在最深处,缓缓抚摩着自己复明的双眸。

雪狱寂静如死。

如果没有迷路,如今应该已经到了乌里雅苏台。

妙风抱着垂死的女子,在雪原上疯了一样的狂奔。

向北、向北、向北…狂风不断卷来,眼前的天地一片空白,一望无际——那样的苍白而荒凉,仿佛他二十多年来的人生。

他找不到通往乌里雅苏台的路,几度跌倒又踉跄站起。尽管如此,他却始终不敢移开抵在她后心上的手,不敢让输入的内息有片刻的中断。

猛烈的风雪几乎让他麻木。

妙风在乌里雅苏台的雪野上踉跄奔跑,风从耳畔呼啸而过,感觉有泪在眼角渐渐结冰。他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夜,那个时候,他也曾这样不顾一切的奔跑。

转眼间,已经是二十多年。

“呀——呀——”忽然间,半空里传来鸟类的叫声。

他下意识的抬起头,看到了一只雪白的鹞鹰。在空中盘旋,向着他靠过来,不停的鸣叫,悲哀而焦急。

奇怪…这样的冰原上,怎么还会有雪鹞?他脑中微微一怔,忽然明白过来:这是人养的鹞鹰,既然它出现在雪原上,它的主人只怕也就不远了!

明白它是在召唤自己跟随前来,妙风终于站起身,踉跄的随着那只鸟儿狂奔。

那一段路,仿佛是个梦——

漫天漫地的白,时空都仿佛在一瞬间凝结了。他抱着垂死的人在雪原上狂奔,风雪模糊了过去和未来…只有半空中传来白鸟凄厉的叫声,指引他前行的方向。

如果说,这世上真的有所谓的“时间静止”,那么,就是在那一刻。

在那短暂的一路上,他一生所能承载的感情都已然全部消耗殆尽。

在以后无数个雪落的夜里,他经常会梦见一模一样的场景,那种刻骨铭心的绝望令他一次又一次从梦中惊醒,然后在半夜里披衣坐起,久久不寐。

窗外大雪无声。

※※※

乌里雅苏台。

入夜时分,驿站里的差吏正在安排旅客就餐,却听到窗外一声响,扑簌簌的飞进来一只白鸟。他惊得差点把手里的东西掉落。那只白鸟从窗口穿入,盘旋了一下便落到了一名旅客的肩头,抖抖羽毛,松开满身的雪,发出长短不一的凄厉叫声。

“雪儿,怎么了?”那个旅客略微吃惊,低声问,“你飞哪儿去啦?”

那人的声音柔和清丽,竟是女子口声,让差吏不由微微一惊。

然而不等他看清楚那个旅客是男是女,厚厚的棉质门帘被猛然掀开,一阵寒风卷入,一个人踉跄地冲入城门口的驿站内。

那是一个年轻男子,满面风尘,仿佛是长途跋涉而来,全身沾满了雪花。隐约可以看到他的怀里抱着一个人,那个人深陷在厚厚的狐裘里,看不清面目,只有一只苍白的手无力垂落在外面。

“有医生吗?”他喘息着停下来,用着一种可怕的神色大声问,“这里有医生吗?”

在他抬头的瞬间,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蓝色的…蓝色的头发?!驿站差吏忽然觉得有点眼熟,这个人,不是在半个月前刚刚从乌里雅苏台路过,向西去了的么?

“这位客官,你是…”差吏迟疑着走了过去,开口招呼。

“医生!”然而不等他把话说完,领口便被狠狠勒住,“快说,这里的医生呢?!”

对方只是伸出了一只手,就轻松地把差吏凌空提了起来,恶狠狠的逼问。那个可怜的差吏拼命当空舞动手足,却哪里说的出话来。

旁边的旅客看到来人眼里的凶光,个个同样被吓住,噤若寒蝉。

“放开他,”忽然间,有一个声音静静地响起来了,“我是医生。”

雪鹞仿佛应合似的叫了一声,扑簌簌飞起。那个旅客从人群里起身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三十许的素衣女子,头上用紫玉簪挽了一个南方妇人常见的流云髻,容色秀丽,气质高华,身边带了两位侍女,一行人满面风尘,显然也是长途跋涉刚到乌里雅苏台——在外出头露面的女人向来少见,一般多半也是江湖人士,奇怪的是这个人身上,却丝毫看不出会武功的痕迹。

她排开众人走过来,示意他松开那个可怜的差吏:“让我看看。”

“你?”他转头看着她,迟疑,“你是医生?”

“当然是。”那个女子眼里有傲然之气,摊开手给他看一面玉佩,以不容反驳的口吻道,“我是最好的医生——你有病人要求诊?”

妙风微微一怔:那个玉佩上兰草和祥云纹样的花纹,似乎有些眼熟。

最好的医生?内心的狂喜席卷而来,那么,她终是有救了?!

“那么,快替她看看!”他来不及多想,急急转身过来,“替她看看!”

那个女子无声地点头,走过来。

长长的银狐裘上尚自有未曾融化的雪,她看不到陷在毛裘里的病人的脸。然而那只苍白的手暴露在外面的大风大雪里,却还是出人意料的温暖——她的眼神忽然一变:那只手的指甲,居然是诡异的碧绿色!

这种症状…这种症状…

她急急伸出手去,手指只是一搭,脸色便已然苍白。

“这、这…”她倒吸了一口气,眼神慢慢变了。

“医生,替她看看!”妙风看得她眼神变化,心知不祥,“求你!”

看着对方狂乱的眼神,她蓦然觉得惊怕,下意识地倒退了一步,喃喃:“我救不了她。”

“什么?”妙风一震,霍然抬头。只是一瞬,恳求的眼神便变转为狂烈的怒意,咬牙,一字一字吐出,“你,你说什么?你竟敢见死不救?!”

没有人看到他是怎么拔剑的,在满室的惊呼中,那柄青锋已指到她的咽喉上。

“见死不救?”那个女子看着他,满眼只是怜悯,“是的…她已经死了。所以我不救。”

仿佛被人抽了一鞭子,狂怒的人忽然间安静下来,似是听不懂她的话,怔怔望向她。

“她中了七星海棠的毒,已经死了两个时辰了。”女医者俯下身将那只垂落在外的手放回了毛裘里——那只苍白的手尤自温暖柔软,“你一定是一路上不断的给她输入真气,所以尸身尚温软如生。其实…”

她没有忍心再说下去。

——其实,在你抱着她在雪原上狂奔的时候,她已然死去。

长剑从手里蓦然坠落,直插入地,发出铁石摩擦的刺耳声响,驿站里所有人都为之一颤,却无人敢在此刻开口说上一句话。鸦雀无声的沉默。

“…”妙风想去看怀里的女子,然而不知为何只觉得胆怯,竟是不敢低头。

“胡说!”他忽然狂怒起来,“就算是七星海棠,也不会那么快发作!你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