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七星海棠。”女医者眼里流露出无限的悲哀,叹了口气,“你看看她咽喉上的廉泉穴吧。”

妙风怔了许久,眼神从狂怒转为恍惚,最终仿佛下了什么决心,终于将怀里的人放到了地上,用颤抖的手解开围在她身上的狐裘。雪鹞一直用黑豆一样的眼睛盯着她的脸,不停在周围盘旋,发出咕咕的声音,爪子不安地抓刨。

狐裘解下,那个女子的脸终于露了出来,苍白而安详,仿佛只是睡去了。

——然而,却赫然有一支金色的针,直直插在了咽喉正中!

那一瞬间雪鹞蓦然振翅飞起,发出一声尖利的呼啸。他再也无法支持,双膝一软,缓缓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以手掩面,再也难以克制地发出了一声啜泣。

“哎呀!”周围的旅客发出了一声惊呼,齐齐退开一步。

望着那一点红,他全身一下子冰冷。

“为什么?”抬起了手,仿佛想去确定眼前一幕的真实,双手却颤抖得不受控制,“为什么?”

在他不顾一切的想挽回她生命的时候,她为什么要了结自己?为什么!

“她中了七星海棠的毒,七日后便会丧失神智——我想她是不愿意自己有这样一个收梢。”女医者发出了一声叹息,走过来俯身查看着伤口,“她一定是一个极骄傲的女子。”

“不过你也别难过——这一针直刺廉泉,极准又极深,她走的时候必然没吃太多的苦。”女医者看过了咽喉里的伤,继续安慰——然而在将视线从咽喉伤口移开的刹那,她的声音停顿了。她忽然疯了一样的扑过来,拨开了散落在病人脸上的长发,仔细辨认着。

“天啊…”妙风忽然听到了一声低呼,震惊而恐惧。

他下意识的抬起头,就看到那个女医生捂着嘴,直直地盯着他怀里的那个病人,脸上露出极其惊惧的神色。他想开口问她,然而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直直看着薛紫夜,就这样忽然倒在了地上。

她手里的玉佩滚落到他脚边,上面刻着一个“廖”字。

那一瞬间,妙风想起来了——这种花纹,不正是回天令上雕刻的徽章?

这个姓廖的女子,竟是药师谷前任谷主廖青染!

※※※

天亮的时候,一行四人从驿站里离开,马车上带着一具薄薄的柳木灵柩。

绿洲乌里雅苏台里柳色青青,风也是那样的和煦,完全没有雪原的酷烈。

妙风穿行在那青碧色的垂柳中,无数旅客惊讶地望着这个扶柩的白衣男子,不仅因为他有着奇特的蓝色长发,更因为有极其美妙的曲声从他手里的短笛中飞出。

那曲子散入葱茏的翠色中,幽深而悲伤。

廖青染从马车里悠悠醒来的时候,就听到了这一首《葛生》,不自禁的痴了。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她转过头,看到了车厢里静静躺在狐裘中沉睡的弟子。小夜,小夜…如今不用再等百年,你就可以回到冰雪之下和那个人再度相聚。

你可欢喜?

笛声如泣,然而吹的人却是没有丝毫的哀戚,低眉横笛,神色宁静地穿过无数的垂柳,仿佛只是一个在春光中出行的游子,而天涯,便是他的所往——没有人认出,这个人就是昨夜抱着死去女子在驿站里痛哭的人。从来没有看过一个男子这样痛哭,驿站里的所有人都无法说出话来。

然而,昨夜那一场痛哭,仿佛已经到达了他这一生里感情的极限,只是一夜过去,他的神色便已然平静——那是经过了怎样冰火交煎、才将一个人心里刚萌发出来的种种感情全部冰封殆尽?

痴痴地听着曲子,那个瞬间,廖青染觉得自己是真正的开始老了。

听了许久,她示意侍女撩开马车的帘子,问那个赶车的青年男子:“阁下是谁?”

妙风没有回答,只是自顾自地吹着。

“小徒是如何中毒?又为何和阁下在一起?”她撑着身子,虚弱地问——她离开药师谷已经八年,从未再见过这个唯一的徒弟。没有料到再次相见,却已是阴阳相隔。

“请阁下务必告诉我,”廖青染手慢慢握紧,执意地追问,“杀我徒儿者,究竟何人?”

笛声终于停止了,妙风静静问:“前辈…是想报仇么?”

“是不是大光明宫的人?”廖青染咬牙,拿出了霜红传信的那方手帕。

手帕上墨迹斑驳,是无可辩驳的答案。

妙风转过了身,在青青柳色中笑了一笑,一身白衣在明媚的光线下恍如一梦。

“是的,薛谷主因为行刺教王而被杀——”他轻轻开口,声音因为搀杂了太多复杂的感情反而显得平静,“不过,她最终也已经得手——是以廖前辈不必再有复仇一念。种种恩怨,已然在前辈到来之前全部了断。”

“而我…而我非常抱歉,没能保住薛谷主的性命。”

他的语声骤然起了波澜,有无法克制的苦痛涌现。

廖青染喃喃叹息:“不必自责…你已尽力。”

她永远不会忘记这个人抱着一具尸体在雪原里狂奔的模样——她不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但却清楚的知道、眼前这个人决不会是凶手。

廖青染转过身,看了一眼车厢内用狐裘裹起的女子,在笛声里将脸深深埋入了手掌,隐藏了无法掩饰的哀伤表情——她…真是一个极度自私而又无能的师傅啊!

七星海棠的毒,真的是无药可解的么?

不!作为前任药师谷主,她清楚的知道这个世间还有唯一的解毒方法。

——然而,即使是她及时的遇到了他们两人,即使当时小夜还有一口气,她…真的会义无返顾的用这个一命换一命的方法,去挽救爱徒的性命么?

不…不,她作不到!

因为她还不想死。

她还有一个襁褓中的儿子,还有深爱的丈夫。她想看着孩子长大,想和夫君白头偕老——她是绝不想就这样死去的。所以,她应该感谢上苍让她在小夜死后才遇到他们两人,并没有逼着她去做出这样残酷的决定。

狐裘上的雪已经慢慢融化了,那些冰冷的水一滴一滴的从白毫尖上落下,沾湿了沉睡人苍白的脸。廖青染怔怔望着徒儿的脸,慢慢伸出手,擦去了她脸上沾染的雪水——那样的冰冷,那样的安静,宛如多年前她把那个孩子从冰河里抱起之时。

她忽然间只觉万箭穿心。

车内有人失声痛哭,然而车外妙风却只是横笛而吹,眼神里再也没有了大喜或者大悲,平静如一泓春水。他缓缓策马归去,穿过了乌里雅苏台的万千垂柳,踏上克孜勒荒原。

那里,不久前曾经有过一场舍生忘死的搏杀。

那里,她曾经与他并肩血战,在寒冷的大雪里相互依偎着取暖。

那是他这一生里从未有过、也不会再有的温暖。

在那个黑暗的雪原上,他猝及不防地得到了毕生未有的温暖,却又永远的失去。就如闪电划过亘古的黑,虽只短短一瞬,却让他第一次睁开眼看见了全新的天与地。

那一眼之后,被封闭的心智霍然苏醒过来。她唤醒了在他心底里沉睡的那个少年雅弥,让他不再只是一柄冰冷的利剑。

然而,这一切、终归都结束了…。

无法遗忘,只待风雪将所有埋葬。

那一天,乌里雅苏台东驿站的差吏看到了这辆马车缓缓出了城,从沿路的垂柳中穿过,消失在克孜勒雪原上。赶车的青年男子手里横着一支样式奇怪的短笛,静静地反复吹着同样的曲调,一头奇异的蓝色长发在风雪里飞扬。

他的面容宁静而光芒四射,仿佛有什么东西已然从他身体里抽离,远远的超越在这个尘世之外。

那也是他留给人世的最后影子。

谁也没有想到,乌里雅苏台雪原上与鼎剑阁七剑的那一战,就是他一生的终结篇章——昆仑大光明宫五明子里妙风使,就在这一日起、从武林里永远消失了踪迹。

如同他一直无声地存在,他也如同一片雪花那样无声无息的消失。

十五、今夕何夕

春暖花开的时候,霍展白带领鼎剑阁七剑从昆仑千里返回。

虽然经过惨烈的搏杀,七剑中多人负伤,折损大半,但终归也带回了魔教教王伏诛、五明子全灭的消息。一时间,整个中原武林都为之震动,各大门派纷纷奔走相告,弹冠相庆。

受伤的五名剑客被送往药师谷,而卫风行未曾受重伤,便急不可待地奔回了扬州老家。

霍展白作为这一次行动的首领,却不能如此轻易脱身——两个月来,他陪着鼎剑阁的南宫老阁主频繁地奔走于各门各派之间,在江湖格局再度变动之时,试图重新协调各门各派之间的微妙关系,达成新的平衡。

而天山派首徒霍七公子的声望,在江湖中也同时达到了顶峰。

三个月后,当诸般杂事都交割得差不多后,他终于回到了临安九曜山庄,将秋水音从夏府里接了回来,尽心为她调理身体。

然而,让他惊讶的是南宫老阁主竟然很快就随之而来,屈尊拜访。更令他惊讶的是,这位老人居然再一次开口,恳请他出任下一任的鼎剑阁阁主——

那,也是他八年来第三次提出类似的提议。

而不同的是,这一次,已然是接近于恳求。

“小霍,接了这个担子吧——”南宫老阁主对着那个年轻人叹息,“我得赶紧去治我的心疾了,不然恐怕活不过下一个冬天啊。”

一直推托着的他大吃一惊:“什么?”

南宫老阁主叱咤江湖几十年,内外修为都臻于化境,五十许的人看上去依然精神矍铄如壮年,不见丝毫老态——却不料,居然已经被恶疾暗中缠身了多年。

“年轻时拼得太狠,老来就有苦头吃了…没办法啊。”南宫老阁主摇头叹息,“如今魔宫气焰暂熄,拜月教也不再挑衅,我也算是挑了个好时候退出…可这鼎剑阁一日无主,我一日死了都不能安息啊。”

霍展白垂头沉默。

南宫老阁主是他的恩人,多年来一直照顾提携有加,作为一个具有相应能力的后辈,他实在是不应该也不忍心拒绝一个老人这样的请求。然而…

他下意识地,侧头望了望里面。

屏风后,秋水音刚吃了药,还在沉沉睡眠——廖谷主的方子很是有效,如今她的病已然减轻很多,虽然神智还是不清楚,有些痴痴呆呆,但已然不再象刚开始那样大哭大闹,把每一个接近的人都当作害死自己儿子的凶手。

“我知道你的心事,你是怕当了阁主后再照顾秋夫人,会被江湖议论吧?”似乎明白他的顾虑,南宫老阁主开口,“其实你们的事我早已知道,但当年的情况…唉。如今徐重华也算是伏诛了,不如我来做个大媒,把这段多年情债了结吧!”

“不!”霍展白一惊,下意识地脱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