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宾馆门口的灯光,袁岂凉深深的看了卓理一眼,突然很温和地说,“不如说出你的真实目的,或许我更容易答应。”

卓理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这种预感昭示了一个结果:如果她说出了真实目的,袁岂凉会答应她就有鬼。

低着头的卓理思绪百转,眼珠以高速度在眼眶内运转,最后,嘴角抹上一缕邪笑,卓理道,“你还记得你在A市答应过我……你欠我一顿饭么?”

“……”

有小半天的沉默,这沉默之时,卓理一直惴惴不安。但是,想到凤凰往返车票……她便咬了咬牙:反正她也不指望袁岂凉以后能对她多好,请完这顿饭两人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就是了。她卓理又不指着这男人过活。虽然……有时她真的很崇拜很欣赏很喜欢……不,不喜欢……可是,她又十分矛盾的想起了昨天晚上那个莫名其妙的若有似无的若隐若现的吻。她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那种……期待……渴望……总而言之就是十分复杂的情绪,心都脆脆的,仿佛吊在什么地方亟待解救似的……

“好,我去。”在卓理看不到听不到的地方,袁岂凉叹了一口长长的气,然后,他又接着补了一句,“自此以后,我再也不欠你。”

后面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卓理明显感觉到自己那个吊着的心重新落到了身体里,有‘叮咚叮咚’的声音。

“明天中午十二点,就在N大宾馆的餐厅里。这里算是我们学校……”最好最贵的了。只是,这句‘最好最贵’还没讲完,袁岂凉就转身离开了。

卓理的话被吞没在夜色和袁岂凉忽明忽暗的背影里。

按着原路返回。五月末的晚风一吹,卓理整个人忽然清明起来,这清明也叫她真真实实感受了一回——失落,她突然发现:她对袁岂凉的感觉复杂而又多变起来,这是她人生当中第一次对一个男人有这样多的感觉,即便是季竞堂,也不曾有过,她第一次如此深刻的渴望了解一个人,她想扒开那男人的脑子,她想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样的人,她想知道,为什么她无往不胜和无坚不摧的毅力开始动摇了起来,她想知道刚才报告会里的那句‘我有了未婚妻’到底是不是因为她,她开始关切甚至在乎……他的想法。

第二天中午十二点,卓理寝室一行四人浩浩荡荡的出现在了N大宾馆一楼东面的餐厅里。这里装修很豪华,在餐厅中央浮起的小水池处,有一架白色的贵气十足的三脚钢琴,有乐者缓缓的弹奏着曲子,夹杂着小喷泉里流下来的细细的水声,别有一番滋味。

“我就说我们学校的钱都花到这地方了。”霞姐豪迈地嚼着口香糖,在前方率先寻了一处座位。

“霞,你好歹注意点影响。今天要见的这人,可不是什么寻常人物。”娜娜平时是寝室三人的造型设计师,对造型和搭配方面有着长足而专业的研究。比如今天这个场合这个时间,飘飘和霞姐的服饰都是她专门挑选的。三人的风格各异,但都个性十足。唯独卓理,她原本是一个长相灵气的女孩,却有着无比差劲的搭配感。按说这搭配感差也就算了,她还从来不喜欢在服饰上接受别人的意见,这也使得她这方面逐渐成为寝室其他三人的众矢之的。

卓理一屁股坐下,撇撇嘴道,“记得你们答应的事情。”

“少不了你的。话说,你真的不知道袁大律师喜欢哪种类型的么?”娜娜很认真地问,如果按美貌来说,她算是寝室综合素质最好希望最大的一位,所以,她最为上心。

“真不知道。”

“你到底还是不是女人?难道,你要一辈子为你的竞堂哥守寡?”霞姐忍不住了,她是东北人,肠子直,说话也不喜欢拐弯。

“……”,卓理不明白什么时候她已经摊上了这么一项罪名,但一坐下,她的心却因为这句话而莫名的跳快了起来,有不安因子在四处逃窜。

“就是就是……虽然竞堂大哥好气魄,但,那真不是你的菜。”飘飘抢白道,眼神还在四处搜寻着袁岂凉的身影。

“自古都是‘痴心女子负心汉’,你说你守了人家那么多年……他还是心里眼里只有你姐姐,你看你在的那杂志社,处处都是精英,随便勾搭上一个,下半辈子就无忧了。”娜娜语重心长的说。

“我最纠结的一个问题是,季竞堂明知道你喜欢他喜欢得要命,他怎么就……”

“袁律师!!”——这是霞姐教育里的后半段话,她的眼神几乎是直接越过了她,看向她身后的。最夸张的是,霞姐还很激动的招手,像八路军胜利会师一样。

卓理诧异地转头,这才发现袁岂凉已经站在了她的身后。

他穿了一件白色的衬衫——这是卓理第一次见袁岂凉穿黑色以外的颜色。她以为他只适合黑色,没想到,穿白色的他……竟然是这么的儒雅秀气。

他很温和地朝众人微笑,礼貌而周到的和三人握了手并自我介绍之后,在卓理身旁落座。餐桌上垫着绿色厚实的桌布,卓理看着袁岂凉很好看的手指从那绿色的桌布上拿下那本装帧精美的菜单,浅笑说,“点菜吧。”

接下来整整一顿饭的时间,袁岂凉都格外反常。

他很礼貌很认真的回答飘飘、娜娜和霞姐的每一个问题,连他今天穿的衬衫的品牌都毫不避讳毫不顾忌的以一种十分合适的口气回答。

他一直微笑着。

离他近,卓理看的真切,一顿饭下来,袁岂凉没有吃什么,也没有主动提及什么。他一直都只是在配合着。配合着寝室三人的轮番攻击——一切,都按照她的要求来。

她有点恼火。不,是很恼火。

这样的袁岂凉,这样不是冰山的袁岂凉——让卓理觉得陌生而又难过。那种难过就好比一个死刑犯临刑前还饱食一顿的绝望……袁岂凉的配合——破天荒的配合——就是那顿美味的牢饭,而她,就是那个死刑犯。

卓理突然想到一个词:昙花一现。

虽然不准确,昙花却足以形容袁岂凉此时的温文模样。

这顿饭,卓理只字未言。

这顿饭,卓理味同嚼蜡。

中途去了一趟洗手间,卓理心情低落。这种低落让她手足无措。她还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的情况。捧了一些水拍在自己脸上,她对着镜子问:“你怎么了?”她怎么了?她很想知道……很想很想很想知道……

出洗手间,拐了个小弯,就是一个只有几盏薄灯的窄过道。也就在这窄过道上,卓理看到着白衬衫的袁岂凉迎面走来。

她停住,脑子里突然精光一闪——这男人就是她低落的源头。

毫不客气地伸出一只胳膊挡在他面前,卓理有些理直气壮,“你今天是怎么了?”

袁岂凉止步未前,眸光淡扫,不悦地扬眉道,“请让开。”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弄得我很不爽!”

卓理看不到,这句话后,袁岂凉的表情突然变得很奇异。

“你这男人到底是想怎么样,明明是你欠我的,你干嘛总是忽冷忽热弄得好像我欠了你几辈子债一样!你不爽不想来可以直接说,何必演戏一样害大家心里都不舒服,告诉你,别指望要我欠你!”卓理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完全失态甚至失去思维能力了。

袁岂凉的表情却由奇异变为薄怒,“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当然知道!”她知道她很低落,她知道她低落的原因就是这男人的反常——这就够了。

“你让开。”袁岂凉的声音加大了一个力道。

卓理气极,抽手回来,终于怒不可竭,“你这个自以为是的臭冰山!!我要是再理你再主动和你说话我就不姓卓!!”

然后,卓理十分豪迈地奔走。

然后,袁岂凉在原地呆怔了一会儿。

然后,他突然像是了悟了什么,面部表情也柔和起来,柔成一抹微笑。

然后,袁岂凉十分绅士的回到饭桌前,十分绅士的以有急事为由先行离开。期间内,一眼都没落在卓理身上。

然后,卓理恨了他整整一个礼拜,这种恨意让她变得格外清高,连当初约定好的两张凤凰游的车票都咬牙拒绝。

一个礼拜后,卓理家里发生了一些事故,她提前回家。

二九回

卓理是接到家里打来的电话才急着回家的,那是在袁岂凉回Z市一个礼拜后。

卓爸卓妈知道的也并不是很清楚,他们只是在电话里对卓理说:卓意失踪了。

失踪?这个词让卓理感到恐慌。

这天晚上,卓理刚提着大包小包回到家,还没来得及喝口水。卓爸卓妈就紧急召集她举行家庭会议。内容为:找到卓意。

卓妈愁云惨淡,“今天下午她们部门的方唯打电话说中午下完班就没见她回去上班。”

“也许她是和伍丘实出去玩了?”卓理建设性的问道。

“就是他打电话来问卓意回家没,我们才开始担心的。”卓爸郁闷地说。

“是失踪不是被绑架么?”卓理想到一种恐怖的可能性:卓意长得太美,被恐怖分子……或者色狼集团看上,然后,该集团趁月黑风高杀人夜把卓意绑去压寨了?

卓爸卓妈脸色暗沉,有种黑云压城的警戒感,卓妈更是懊恼地开口,“不……你……你你……你这孩子别乱说话。”

卓理心上脸上黑线频频,“爹,妈,你们确定卓意是失踪了么?看你们这样子完全像没确定什么……”

怨不得卓理心情这样放松。在学校接到卓爸卓妈不清不楚的电话之后,她原本还以为卓意是出了多大的事情,可是,一回来见到卓爸卓妈还安然坐在家里和她讨论卓意彻夜不归的可能性之后,她彻底服了她的那双父母。

老天像是要证明什么似的,就在卓理半开玩笑的空档,卓家大门被敲响。卓爸一溜烟的跑去开门,卓理在饭厅听到卓爸问,“你是?”

“伯父你好,我是星光装饰公司的李灿。”

熟悉的声音——李灿。

卓理注意了一下:只有李灿,没有卓意。

心,没来由的漏跳了一拍。

等到李灿进了客厅,青黑焦急着一张脸和卓家三人把来意说明了以后,卓理的轻松乐观的心情却一点也提不起来了。

李灿说,卓意和伍丘实分手了。

李灿说,是他不对,他不该去找伍丘实,以朋友的名义,以为了卓意未来幸福的理由劝他退出。

李灿说,伍丘实也很颓废。

李灿说,他更担心卓意,因为他怕卓意出事,一直从她和伍丘实分手的咖啡厅跟上了她,最后,却把她跟丢了。

李灿说,他不知道她去哪儿了。

李灿说,他第一次见到卓意哭。

卓理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次,卓意受伤很重。

卓意从小都是坚强的,她记得卓意初中时,数学考了一次98分,那次,她哭了。因为她不该错的题目错了,没有得满分。当时卓理五岁多,记得很清楚卓意关了房门很久没出来。可是,那次以后,她就再也没见卓意哭过。当然,她任何考试都再也没有犯过低级错误。

“你在哪儿把她跟丢的?”不理会卓妈崩溃的情绪,卓理很冷静的站出来问。

“华茂商城附近,就豹子街那一带,她进了十大院就没再出来了。”李灿原本是一张文气的脸,此刻却因着紧张和担心,纠结成一张愁脸。

“带我去。”转头看了看卓爸卓妈,卓妈一副就要崩溃的模样,卓爸一直拍着她的背,“爸妈,你们先别急,一有消息我会打电话。”

卓理其实很了解卓意,她知道她心高气傲受不得半点打击。但是,能打击到她的人和事真的不多。

她早看该出来:卓意很在乎伍丘实,甚至,她早就知道,伍丘实一定会伤害她。可是,她执拗的相信,她相信卓意的魅力,她相信……

相信是个屁。

她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坚决一些,恨自己为什么当初没有阻止他们。

可是,卓意优秀得天人共愤啊,连季竞堂都……

为什么伍丘实不爱她?

难道,真是因为顾及和李灿的朋友关系?或者,再说的恶俗一些,顾及和李灿的兄弟关系?

可是,为什么心里有一种不肯承认却似乎最有可能的可能呢?

“你知道她会去什么地方,是不是?”李灿一边认真地打着方向盘,一边认真的问身边的卓理,语气里有浓浓的期待。

“不知道。”卓理如实回答,卓意从来没有做过让卓爸卓妈让家里人担心的事情。

李灿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一圈,沉思了良久,握着方向盘的手也紧了紧,他很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她会不会……想不开?”

她、会、不、会、想 、不、开。

这七个字像是一根燃着火焰的铁鞭子,一鞭子甩在了卓理的脑门上,她觉得自己的脑子被瞬间劈成好几份。

卓意——她神一样的姐姐,有没有可能想不开?

有。

如果伍丘实爱的不是她姐姐的话,就有。

如果卓理一直不肯承认不愿承认的那种直觉是真的,就有。

她不敢再想下去了。

“到了。”李灿把车停好,解开安全带。车里微弱的灯光映照下,卓理看见他的手和他的身体都在颤抖。

李灿,这个文气的男人,有多爱卓意呢?

“就在前面那个便利店,她就在那里不见的。我让十大院的门卫帮我照看着了……这里只有一个出口,只要她没出来,就一定还在大院里。”顿了顿,李灿接着说,“卓理,你姐姐有喜欢走路的习惯么?就是,漫无目的的,一直走一直走……?”

下了车,卓理才发现:夜色很黑,很浓。这夏天的晚上,这条街道上没有一个闲人。李灿在前面引路,眼睛也警觉的看着四周。

“为什么这么说?”卓理反问。

“她走得很没有章法……我从来……从来没见过她这样。”李灿的声音都在发抖。

卓理的心情降至冰点:卓意受了多大的伤害?

“我也从来没见过她那样,我们分开找吧。我把我的电话号码给你,找到了你就打我电话。”卓理掏出手机,和李灿交换了新号码之后,脚步生风一般消失在巷子里。

她记得小时候,她常常撒丫乱跑,跑到很深很深的巷子里,和很多陌生的小朋友一起玩,玩着玩着就会忘了时间。到了傍晚,其他小朋友的父母都会来找他们,然后,带他们回家。卓爸卓妈是双职工,每天晚上加班到很晚才回家。所以,找不到回家路的卓理只能一个人蹲在巷子里,用小枯枝在雪地上画着圈圈。卓理清晰地记得,那段岁月里,即使是很冷很冷的大冬天,穿着漂亮的红棉袄梳着一个高高马尾的卓意都总是能在深巷中找到她,先帮她拍掉身上的灰尘,雪花。然后,拆下手套,用她的大手搓她的小手,有时是蹲下来,很细心很小心地对着卓理的小手呵气。直到卓理眨着大眼睛笑眯眯地说,‘姐,我不冷了’之后,卓意才会满意地把她的大手套戴在卓理的小手上。

最后,卓意会笑着牵住她的手说, “跟姐姐回家。”

卓理记得:卓意的手软软的,搓着她冻红的手,暖暖的……牵着她,紧紧的……

那时候,她仰望着她高高的姐姐,小手裹在她的大手套里,只记得自己甜甜的笑。

她记得那时候,去再深的巷子,她都不怕迷路。

因为,卓意——她的姐姐——总是能找到她。

“卓意,卓意,姐……”,卓理用手背用力地擦掉了不知何时流在脸上的泪,“……你在哪里?”

十大院是Z市七八十年代建起的老居民区。小区里的巷子盘根错杂,幽深且悠长。在小区外面看不到行人,可是小区里面的小花园小道上却都坐满了乘凉的居民。他们嬉笑地用Z市方言讨论着什么,家长里短,大事小情。

卓理很想大吼:你们能不能别吵……别吵……她要听到卓意的声音。

卓理在人群中一张脸一张脸的搜寻:拿扇子穿着白衬衫白背心的老人、手里握着小风车的小孩、抱着孩子聊一些油价肉价的妇女……她明知道卓意不会出现在这些地方,她也知道自己是在浪费时间。可是,她真的一张脸都不想错过。

尽管,到最后,仍旧是——

没有卓意,没有她的姐姐。

==========================我是奉送章节的分割线====================

==========================我是卓意番外的分割线====================

卓理比我小七岁,在我已经很懂事的时候,她才巴掌大小。

很多年后我才领悟到,看着一个孩子的成长,真是一件十分奇妙十美好的事情。我想,更多的时候,我对卓理是一种,我很确定是一种——母爱。因为即使隔了很多年,隔了很多大大小小的事情,我依然记得,卓理学会说的第一句话是,‘意姐姐’,我如此深刻的记得当时只有八岁的我竟然有为人母的喜悦。

我妈管不住她。

卓理七岁的时候就学会翻墙去巷子里撒丫子乱跑,学会和男孩子打架的时候装昏迷,学会把鞭炮插在水坑里等有人经过的时候就点燃溅起别人一身水,学会带领一帮小萝卜头去王奶奶的小菜园拔萝卜……或许,不是学会,如我最尊敬的姥姥所说,“卓理是天赐的孩子,所以,她是天性使然。”

我如此赞同姥姥的观点。

因为她爬墙的时候我端坐在房间看书练字,因为她和男孩子打架的时候我在大客厅练劈叉下腰,因为她在玩鞭炮的时候我在试新裙子梳漂亮的头发,因为她在拔萝卜的时候我在准备我的物理竞赛……我妈说,卓理有我这样的姐姐,就算不能耳濡目染,也起码不至于相差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