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卓理就是这样,不受任何人影响,也不为任何人轻易改变。

她皮她野,我管不了,我也不想管,我更舍不得管。

因为我知道,即使被外面的小男孩打得鼻青脸肿回来,她仍然不哭不闹,眼睛晶亮晶亮的只担心妈妈会再补她一顿暴打。

因为我知道,她快乐。

快乐啊,有什么办法呢?

每个人的快乐方式不同,后来有许多人以为我不像卓理那样开朗,我必定经常不快乐。事实是,我也很快乐,我快乐于我学习所得、努力所得、收获所得、知识所得……甚至,我有时亦会因着卓理的快乐而快乐。

我想,父母爱孩子,不只是因为生产的痛苦和诞生的快乐,更多也更深刻的是眼见着孩子一步一步一点一点由自己手里的婴孩变成儿童、少年、青年……这个过程,回味起来会是一件让人刻骨铭心的事。

这同我爱卓理是一个道理。

卓理长大后很叛逆,我妈根本就不是她的对手。而步入社会的我渐渐意识到,卓理的野性该好好收收了,于是我有意识的对她差了很多很多,我并不寄希望于她能看出我的好心好意,但是,我实实在在的希望她能有一个好的未来。我对她恶言相向,我对她冷嘲热讽。但是,我依然用我自己的含蓄的委婉的方式,深深的爱着她。

可是有一天,我却突然发现:她不再是那个凌乱着一头小卷发、长着蛀牙却可怜兮兮的问我要糖吃的小女孩。

她不再是那个玩疯到没有写完作业,却一直躺在床上装病要我帮她写完然后眯着眼睛偷看我的顽皮小姑娘。

她不再是那个会天天跟在季竞堂身后,拉着他的衣角豪迈地叫着‘竞堂哥’屁颠屁颠跟着他四处游荡的假小子。

她亦不再是那个被妈妈打也依然咬着牙齿坚决不哭的倔强女孩……

她真的不再是那个——我深深疼爱着的、关心着的、担忧其成长、为之前途揪心的……孩子了。

她长大了。

她长大到足够和我比较并胜于我。

这个突然的发现始于伍丘实的出现,我,有些无所适从了。

伍丘实提分手在我意料之中。只是,我真是傻得天真,我觉得我能改变他,我不放弃一分一秒的时间。可是,他最终没有被我驯服。

并不是所有的浪子都会回头的。或者该说,浪子只会为特别的人回头。再或者,伍丘实根本不是一个浪子。其实,我还是不平衡了,如果,伍丘实是为了别人,哪怕是一个条件与我相距甚远的女人,我都不会这样失败。

我想,我是自我感觉太好了。

我早该看出来,伍丘实,爱的是我妹妹。

和伍丘实的相遇很巧,第一次,他说巧。事实上,我根本就知道,是他来星光找的我。

他和李灿是好朋友——这也是他与我分手的理由。这个理由多么荒诞可笑,他说,‘李灿是个好男人,我不会抢他爱的女人,所以,对不起。’我很想甩他一巴掌,或者说一句‘混蛋’。可是,最终没有。我是一个极其要面子的女人,我不喜欢被人当做泼妇或者是弃妇围观。

后来在我家见了卓理之后,他告诉我,他见卓理第一面就知道她不是卓意,所以,他亲自到星光来看真正的卓意是怎样一个女人。而见他第一面,我就鬼使神差的答应了他的邀约。我们一起吃饭,一起聊天,喝下午茶。

方唯说我很好追,因为我告诉他,我和伍丘实认识三天之后就接吻了。那是我以往的恋情里从没达到过的速度。伍丘实风趣、智慧、健谈、绅士……我看得很真切,他和我是同一类人,伪装着自己的善容,我确实为他着迷。因为,我很想看清楚真正的他是怎样。或许,我只是想挑战,想去征服一个不愿意显露真实自己的男人。

有一天,我终于看到了不一样的他,我有种直觉:也许那才是伍丘实真实的样子,一个富家公子最纯真同时也渴望纯真的样子。

那天,我看到他看卓理的眼神,是那种温热的、好奇的、喜欢的甚至有些孩子气的打量,我注意到,直到离开我家,他的嘴角都一直挂着那抹笑容——因为卓理才有的笑容。

那时,我并没有放在心上。我其实很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放在心上。

他来我家,他邀我一起跑步,可是,他每次跑得很快,快到常常把我落在后面;他每次进我家的时候都在努力找寻着什么,找寻到忽视站在他身后等他的我;他每次看见卓理时,表情都会变得柔和,柔和到我差点以为他是卓理的男朋友我的妹夫……

我吃醋,我甚至嫉妒。

我从不喜欢争吵,我也不希望伍丘实把我当一个小肚鸡肠的女人,所以,我憋着,我不讲,我从不讲。我后来想,这闷着不讲大概也许是我会和他分手的一个极大原因。

那段时间我很多疑,我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的在卓理不知道的地方打量她,我在想,伍丘实究竟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什么情况之下……喜欢上的她。

爱情这样难懂: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话说的是不错……只是,在这场混乱不堪而又荒诞怪异的爱情里,我也是当局者。

爱是如此自私的触觉,任我是神,也没办法恍若未闻,恍若未见。

所以,抱歉,我没办法面对你们。

三十回

在卓理发疯找卓意的第三天早晨,卓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开门的是正打算出门的卓理,不过,当她一看到门外来人之时,下一秒做的事情是直接对着客厅里的卓爸卓妈说,“我先走了。”

没等他们问是谁。

再下一秒,一把拉走访客。

表情里是极度的疏离和冷漠,卓理先一步走下楼梯,低声开口,“你来我家干什么?”

伍丘实的一头黄发染回了黑色,短短的,很精神,比之以前的邪魅味道,黑发的伍丘实更加英俊。此外,伍丘实今日的穿着也中规中矩了许多,虽然还是胸前有一只巨大图案的黑色T恤,却不再如最初那么招摇了。

这一刻,如果卓理肯花时间打量他,会发现他的眼里堆满了受伤之色,他的脸上也漂浮着一层又一层的倦容。

这一刻,如果卓理肯给他一个正眼一个好脸,会发现,他也过得不好。

伍丘实不止一次和女人分手,但是,从来没有一次是这样难,这样纠结这样让他后悔。不是后悔分手,而是后悔开始,把落在卓理身上的目光收回,伍丘实反问,“你要去哪儿?”

走出楼道口后,卓理的速度又加快了许多,有明显要甩掉伍丘实的意思。

“跟你没关系,你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吧。”如果,如果伍丘实不是她的顶头上司,她会直接说,‘滚’。卓理不是那种优柔寡断断断续续若即若离的人,她如果讨厌——或者该用一个更精确的词——排斥——一个人的话,绝对会跟那人划很清楚很清楚的界限,一如李一凡,一如大学里那些曾经让她棘手的人……而现在,很明显的,她排斥伍丘实。虽然,在她的人生词典里,‘滚’这个字是她最厌恶也最不常用的,可是,她就是想这么对伍丘实,似乎,越对他狠一些,她越安心一些。

她不明白那是为什么。

伍丘实亦不明白,卓意的事情他第一个知道,他也在第一时间动用了他所能动用的一切搜寻力量去寻找她,他一直觉得,他并没有这样的义务。即使曾经有女人为他自杀,他也只是让他的秘书送去住院费、营养费……在他的认知里:分手绝不至于世界末日,因为分手而做出一些可笑无知举动的女人,他发自内心的看不起。他短暂而又丰富的恋情生涯里,他还从未为分手这个行为作过什么解释。

可是,此刻,他真的很想对卓理作一些解释,解释一些他自己也不清楚内容的解释,解释一些他自己都不知道原因的解释。卓理冷脸,他只能跟着,在心里拟好不会被拒绝和打断的腹稿。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卓理立住,揪起两撇眉毛,以自认为很凌厉的眼神朝伍丘实射去。

伍丘实成功的接收到这眼神,随即,他的表情也转为肃正,腔调也瞬间严肃,他说,“我来道歉。”

先是一惊,反应过来后,卓理的表情更加冷峻,“道歉?卓家不需要!”

“我不是也没必要向你家道歉,甚至,没有必要向你姐姐道歉。”

这句话无疑叫卓理气愤至极。

这男人就是卓意为之伤心颓废至今没有下落的男人,这男人就是把她家弄得鸡飞狗跳的男人,可这男人现在站在她身边,跟她说他对她家对她姐姐没有歉意?

冷哼一声,卓理讽刺道,“那你是跟上帝和佛祖致歉么?或者,是跟圣母玛利亚?怪圣母没有把慈爱之光降在你身上,让你生的这样冷血无情不负责任……”

“我是向你道歉!”伍丘实大声制止了卓理接下来的刻薄词汇。

卓理惊住了,先是被伍丘实突然的大嗓门惊住,再是被伍丘实暧昧不清的话惊住。他和卓意分手,向她道歉做什么?不不不……她不要听原因,她也不想知道……

“我了解卓意,她不会为了我离家出走……如果她到现在还不肯回家的话,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她没办法面对你。”

伍丘实说这段话的时候很柔和很柔和,卓理看着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任由他架住自己的两只胳膊,然后,她捕捉到他话里的关键点:卓意没办法面对她。

心,陡然一沉。

她偶尔敏锐的女性直觉,看来是真的。

“而,她没办法面对你的原因……是因为,我喜欢的是你。”

伍丘实还扶着卓理的胳膊,他很认真地看着她。连他自己也极为惊讶的是,他短暂一生说过的无数句自愿的非自愿的‘我喜欢你’‘我爱你’,只有这一句……他自己说完之后都心跳不已。

他没打算说这番话。

他来卓家唯一想做的只是和卓理说清楚他和她姐姐的关系,如果卓理的态度好一些,他会陪她一起去找卓意,然后,当着卓意的面把话说清楚。

如果卓理愿意花时间看看伍丘实现在的表情,她会看到,伍丘实的眼里有孩子一样的疑惑,有孩子一样的不解,有孩子一样的期待和渴望。

可是,反应过来之后的卓理只做了一个动作:挥开伍丘实锢住她的双手,然后,跑开。

这夏日的早晨,太阳早早的就出来了。

伍丘实呆立在原地,垂着两只刚被甩掉的胳膊,只觉得全身冷飕飕凉戚戚。

他仰头看了看呈现在眼前的这栋楼,阳光很刺眼,他却全然未觉。他看着这栋楼,这栋他来过无数次的楼,忽然明白了自己所做过的他自己也不明白的可笑的举动,只是,这个认知才刚被自己认可,就夭折了。

闭眼,低头。

伍丘实秀气的嘴角拉起一个浅浅的充满嘲弄意味的弧度。

转身,离开。

卓理并没有跑多久,她只是下意识的将路跑得曲折。

她真怕伍丘实会追来。

她并不是一个优秀的女孩,女生,女人。从小就不是。她一度觉得:也许,她本该是个男孩。

她记得她人生当中第一次知道有人喜欢她还是在高中毕业以后,是别的同学偶然开玩笑才说出来的。也就是说,在大学以前,卓理是一个不受男生追捧的女生。

卓意却相反,虽然卓理并不记得太清楚小时候的事情,但她有一个特别清晰的印象,那就是——即使是在下雨天,也总会有不同的住得离她家很远的男生站在她家楼下——等卓意一起去上学。长大后,她记得季竞堂对她说过,‘我真是吃着卓意的醋长大的。’

她突然间了解了卓意不肯出现的原因。

到十大院的时候,李灿正在门卫处等她。这几天,堂堂星光装饰公司老总,把手头工作搁置一边,没日没夜的陪着卓理找她姐姐,不比卓理少一丝憔悴。

也就在这几天,卓理发现:李灿比季竞堂还爱卓意。

季竞堂不会死死的守着卓意,等待她转过头来发现他,爱他。

可是,李灿会,他一直都是,他对卓理说,‘此生除了卓意,别人都不要。’

卓理觉得:他果然是文士。

“昨天晚上也没消息。”李灿倦容怠怠,眼神里带着一些没睡够觉导致的涣散。

卓理走上前去,强迫自己堆出一个笑容,“一到二十七栋我们都问过了,今天开始是二十八栋了。”

“分开行动吧,中午等你一起吃饭。”

因为怕卓意真的会选一个无人居住的房子,怕她真的发生意外。尤其,李灿又动用了四处的关系,要到了十大院守卫处的录像带,看了整整一下午的带子,只看到卓意进大院,没看到她出去。所以,两人才不得不一栋挨一栋的敲门,一栋挨一栋的询问。

可是,十大院又称‘千户院’,在这里,有一百多栋房子。加上十大院是老居民区,没有电梯,卓理只能一步一个脚印的爬楼梯去找人。一个单元一个单元的找,挨家挨户的找。没人在的就发一张寻人启示,有人在的就直接问。

她觉得她一辈子爬过的楼梯都没有这几天多。

可是,她不累。

一想到卓意可能在这个院子里的某个地方,把自己关起来,可能会一直想不开……她的心就没来由的发慌。她一点也不想看到伴随着自己二十多年成长岁月的姐姐就那么……从她眼前……消失。

又想到伍丘实,想到他不明不白徒增她烦恼的表白,想到李灿说他可能也不好受……

这样晃神,卓理忘记了自己还在走楼梯,于是,脚步一空,她整个人就直接从楼梯上落了下去……

摔在了拐角处。

掉下去的时候,卓理脑子一片空白。等她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自己的脚动都动不了,尖锐的疼痛一波一波袭来,这夏天,她穿着中裤,一抬眼,就看见膝盖和脚腕骨处猩红一片,屁股也很痛……

“卓理,你不能哭……你不能哭……”,揉了揉发痛的屁股,然后,扶着楼梯处的扶手,勉强支撑着,站了起来。

先让自己的腿回了回神,然后,再转动了一下臀部,确定自己还能走动之后,她咬着牙下楼。

边下楼泪珠子边掉,豆大的,一颗接着一颗。

三一回

又是一个应酬完的晚上十一点,袁岂凉开着那辆很旧的别克车缓缓驶入住宅小区,抵达后,揉着发痛的太阳穴,下车,提包上楼。

怕吵醒已经熟睡的姨父姨妈,掏钥匙、开门,这一切动作,他都很轻的进行。

出人意料的是,客厅灯光大亮。

唐之善和邵芝菀双双端坐于沙发上。

眉目轻拧,袁岂凉在玄关换好鞋子。把电脑包和公文包都很快的放回卧室,重新走回客厅,落座于沙发上。

未等他主动开口询问,唐之善率先说话,“岂凉,有个事情……可能要麻烦你了。”

邵芝菀也极其和蔼的看了一眼袁岂凉,复又转回一脸沉重,缓缓起身,“我去端些点心。”

“姨父,你说。”

“我姐姐家出了些事……卓意离家出走……卓理那孩子又跟犯了魔怔一样,找了四五天……”,唐之善说到这里的时候,很深很深地叹了一口气,“刚才,卓理她妈打电话过来,说卓意公司的老总已经找回了卓意,她也回家了……卓理还不知道……现在,这两姐妹不适合见面,所以……”

袁岂凉很认真地听着唐之善断断续续的话,这件事他也略有耳闻,他知道卓理回家是为了她姐姐,他也知道——伍丘实并不爱卓意。

“就麻烦你去把她找回来吧,带到唐家来住一段时间。免得两两相看,又生枝节。”唐之善似是很累,说着说着竟然疲得闭上了眼睛。

见唐之善已经交代完毕,袁岂凉适时开口,“姨父放心,我会找到她。你们二老……也别太操心了。”说完,他便从沙发上起身,去厨房和正在蒸烧麦的邵芝菀道了个别之后大步离开了唐家。

夏夜的街道,不怎么清静。有不知名的昆虫在叫着,很聒噪。

袁岂凉缓缓打着方向盘,在脑子里厘清思绪:卓理并不是一个很好对付的女人。

把车子停靠在十大院的一个停车场。

掏出手机,拨打卓理的电话。

那款手机是他为她买的,为了方便联系,他留了她的号码。

在‘嘟’了N声以后,一个女音传来,“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

叹了口气,袁岂凉不得不大海捞针一般穿梭在深巷里。

有一股晚风拂来,吹进他的思绪里,他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步法很慌乱很没有方向感。

无奈的笑笑。

他在心里自嘲:袁岂凉啊袁岂凉,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一个毛头小子了。

【老天就是这么无聊,把缘分都安排得这么狗血这么猥琐(老天:都是那个居尼尔斯安排的,与我无关!阿弥陀佛!阿里路亚!)。】

就在袁岂凉漫无目的的拐了几个弯串了几个巷之后,一种奇怪的直觉催促着他看向一个方向。

而这直觉的转向致使他一落眼就看见坐在人行道上穿着白T恤张着一对大眼睛望着来回闲散路人的卓理。

袁岂凉望着她的时候,她也正恰巧看到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