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公!”阿喜在岸上叫。

  “你回去看家,我去看看。”云老扭头道,“那些个泼皮要再来缠,不许拿他们练手!”

  阿喜做了个鬼脸跑了。

  云老跟了一段,见鲤鱼游进江里了。他上了岸,寻见个渔夫,让人撑了渔船追上去。他发现船越前行,江底亮晶晶的小石子就越多。低头细辨,原来那些就是鲤鱼叼走的“宝物”。日头出来,江水红艳艳的,江底的水精云母纷纷折射出眩目光芒,竟像一条七宝镶嵌的通天大道。

  在将近云烟渡之处,渔夫点篙回转。云老怪道:“哎哎,怎么不走了?”

  渔夫道:“走不得,再过去就是江匪的地盘,不要命了才去呢!”

  云老道:“再走走,再走走!就到了!”

  渔夫不理他:“你这老儿莫胡缠,惹了江匪,莫连我也遭殃。”

  云老急了,一个“噗通”跳下去,渔夫惊得叫起来:“这是江心!糟老头子咋胡来!”

  云老一落下去,便使出“五禽戏”中的“虎扑”,抬头塌腰,定在江底的石头上。他看见了那条鲤鱼,红艳艳的像一条短绸,飘乎乎地在前面飞。

  上游常发山洪,连年积下许多奇形怪状的大石头,在这一带江底成了个石林。三转两转,鲤鱼就不见了。云老气得喷出口气,使个“鸟伸”,窜到江面换气。渔夫见他老远露出个脑袋,喉咙口的心才掉回去,骂道:“你这老儿……”云老没顾上听骂,一个“熊晃”又沉了下去。他刚下去,一个东西便照脸冲来,他脸一偏,鱼尾巴打得脸生疼。他气得刚想大骂,却见一个乌沉沉的黑影直直冲来。云老吓了一跳,急使出“鹿抵”。那东西触手滑溜,撞得他连连后退。云老退得直贴到石头,陡然双手上提,改用“虎举”。那东西不及停下,一下被他从头顶上送了出去。

  他这才敢看那是什么。它的身躯比一个成年汉子还大,巨口细鳞,浑身闪烁着青紫色的鳞光。原来是一条罕见的巨大鳜鱼。云老刚要走开,那鱼刷拉一个转身,带动的水流几乎把他掀翻。它转过来,张开嘴,露出上下尖尖的牙齿。

  云老暗道不好:“了不得!这孽障连人也吃的!”他使出虎扑鹿奔,在江水中急速奔逃。那大鱼不依不饶,忽儿左,忽儿右,总比他快着一步,好几次都差点撞进它老人家嘴里。云老忙得气都不敢换,憋得脸发紫,借着巨石阵不时隐蔽身形。他转过一块疙里疙瘩的大石,忽见石洞里有一抹金红,正是那条憨态可掬的红鲤鱼。要不是还在水里,他简直要气笑出声:好个小鬼头!

  虽没笑出声,还是漏了个大气泡。鳜鱼一见便冲过来,云老急忙逃窜。就在这时,红鲤鱼突然出洞,从他们中间窜了出去。鳜鱼舍了云老,哗啦一下扭身打水,冲去追鲤鱼了。

  云老趁此机会,双腿一蹬浮上水去,大喘了一口气,随即下沉。看那战况时,却见鲤鱼绕着石头东游西转,极为灵活,而巨鱼也丝毫不显笨拙,大嘴相逼,几度要把它变为口中之食。他看了一小会,已觉出了破绽,正待出手相助,巨鱼后方却突然来了许多小乌鱼,纷纷去骚扰鳜鱼。那巨鱼被扰得心烦意乱,张嘴去吞那些小乌鱼。鲤鱼倒真讲义气,反往它脑门上一撞,继续诱他来追。

  云老气沉丹田,横截一个“猿摘”,挡住大鱼去路。大鱼啊呜一口来咬他手臂,他一个“鸟伸”,往下一按,把它大嘴拍上。大鱼猛一甩头,力道之大,云老摔得后仰,悬空立脚不住。这时,一个小船般大的影子在上方出现。原来是一只绿毛龟。它毫不畏惧地去撞那条大鱼,要帮红鲤鱼脱困。

  大鱼被它砸了几次,咬了一口,果然吃痛畏惧。它游到几步外,却不肯走,似在静观其变。那大龟游到云老身畔,停在石头上。云老见它绿毛沉沉的大壳边缘似有字痕,凑近一看,原来那里刻了一行小字:白铁珊于观音诞放生。那刻工轻俏简便,切中有冲,冲中含切,颇为不俗。云老叹了一声,心道,今日不知是何因缘,得见这种种世外异趣。

  鲤鱼得了救,快活极了,在水里团团打转。那大鱼不死心,又一个猛子冲了过来。鲤鱼惊得一蹦,直跳上天去。大鱼就张着嘴在下面等。云老一看不行,遽然出手,一拳打了出去。鳜鱼脸上猛挨一下,似乎被打懵了。云老一把抓住它背鳍,照着它腮眼连击两拳,大鱼疼得挣扎,猛力一甩,逃向下游。它带得身边的水都大力一摇,鲤鱼、大龟、小乌鱼儿、云老都被冲得翻了两三个筋斗。

  大鱼一走,鲤鱼连跳几下,在乌鱼群里闹一闹,又在绿毛大龟背上打个滚,乐得什么似的。之后大家就各自散开。云老跟着鲤鱼转了两转,见它又从那个藏身的石洞里叼出紫石英,悠悠向前游去。

  不多时,云老停止了前游。前面相对平缓的江底上,出现了一个小丘,全由云母石英等物堆成,笼罩着一层银紫幽光,五彩焕烂,异常华美。可他直觉那是个丘墓。它出现在这荒冷的、几乎绝无人踪的江底,愈富丽,便愈荒冷。

  鲤鱼轻缓地游过去,像怕打破了这琥珀般的宁静。它绕着砂堆转了两圈,松开嘴。一片小小的紫石英,轻轻滑落在许多晶莹细小的“宝物”上。

  云老认出了不知哪位少女遗落的半粒珠花、哪家酒楼的碧琉璃碗片、哪个公子摔碎的药玉笔管、哪位贵人磕破的玳瑁衣钩……这些炫目的小东西,在这样温软缠绵的水波里,似乎都黯淡柔和了下来,沉淀成一片模糊不清的宁静。

  鲤鱼栖在宝丘下,像回到了家,安然不动了。

  水草森森寂寂,无限的幽静从江底升起,包围了这一切。

  云老一步一步退后,然后转身一跃,浮上江面,慢慢向回游去。

  他不知那冷寂而温情的江底,到底承载了多少奇妙的故事,埋藏了怎样的秘密,又成了谁的最终归宿。但他会告诉阿喜,永远不要打破这里的宁静。

  

第27章 霁雪

  日往月来,星移斗转。彤云垂回野之寒,霁雪开六花之瑞。

  鲤鱼眠在墓丘上,觉得身下微微地动了。它以为在做梦,睁眼一看,许多细碎的石英、云母从坟墓上滑落下去。“地震了?地震了?”它惊惶道。

  最初探出来的,是五根近乎透明的手指,微微泛红,似江底生出了珊瑚。

  鲤鱼震惊得动都忘了动。它记得白秀才已经没有手指了,下面的,一定是妖怪呀!

  渐渐的,“妖怪”露出了手臂,似乎想抓住什么,倔强地直伸向上。

  越来越多的小石子动了起来,鲤鱼吓得大叫:“妖怪要出来啦!妖怪呀!妖怪啊!”

  颤动变得微弱了。那只倔强的胳膊,徒劳地举了一阵后,滑落下去。

  鲤鱼又恐是白秀才,又怕是妖怪。它惊疑不定地看了会,终于忍不住冲上去,奋力用尾巴扫开砂砾。“秀才!秀才!你变成鳄鱼我也不怕,变成妖怪也不怕!秀才!”

  白秀才的面容露了出来,还和从前一样,没有烂成骷髅,也没有变出獠牙。

  鲤鱼伏在他胸口,呜呜哭唤道:“秀才,秀才,你醒醒呀!秀才……”

  他的胸口在微微起伏,神情变得十分痛苦,像挣扎着从噩梦中醒来,却无力挣脱。

  云里破出一丝阳光,明灿灿落进江底。

  他的睫毛颤动着,睁开了一线,又像痛得受不了似的,闭了起来。

  鲤鱼游上前去,用嘴一点一点润着他的眼睛:“没事儿,慢慢来……睁开眼睛,试试看……”

  白秀才缓慢地睁开了一点,鲤鱼心悸地看见了他眼中的一星光亮。紧接着,他睁开了眼睛,黑白分明的瞳仁吓了鲤鱼一跳。

  鲤鱼呆成条木鱼,和他眼对眼看了好久,继而是狂喜、狂喜、狂喜!它一个猛子冲上天,几乎把鹞鹰撞下来,才咯咯笑着掉回江里。“太好了!你有眼睛了,你的手长出来了!你活过来了!”它凑上去,亲他的眼睛,再亲亲他的眼睛,又亲亲他的手指,再胡乱在他脸上亲。

  好半天它才回过神:“秀才,你怎么样了!能不能动?能不能起来?”

  白秀才闭上眼睛,似乎在积蓄力量,然后哼了一声,僵硬地撑起半身。他的头猛地低了一下,掐住喉头连连呛咳,吐出许多乌黑的血块。

  鲤鱼吓坏了。

  白秀才突然挣起,整个人摇晃着站了起来,残破的衣裳飘摇碎裂,活像一个幽凄的鬼魂。他抬头望着鲤鱼,瞳子幽黑,目中神采渐复。

  鲤鱼一头扑进他怀里,失声恸哭。

  白秀才抬起绵软的胳膊,怀住了鲤鱼。

  雪花飘落在江面上,寒碧东流。天地都微微一滞。

  一片红光从他身上涌起,渐渐变强,整个罩住了他俩,丰沛而又温暖。江上流动着明媚的霞光,绚烂如朝阳之火。霰雪在苍茫空中,尽化微雨。

  白秀才的胳膊变得有力了。他稳稳地站了起来,四肢涌动着难以言说的暖意,像充满了水泽的磅礴力量,又充斥了宇宙的漫漫空无。

  鲤鱼在他怀中,竟然幸福地觉得,那是一整个春天的温暖。

  “鱼儿……我做了好长好长的一个梦。”他初初开嗓,声音破碎沙哑,“你跳得真高啊,一定,会跳过龙门的……”

  江水冷了,许多需要过冬的小鱼不及游走,白秀才乘着鲤鱼,施法让江水暂时回暖,一路劝说着:快走吧,水要寒了!往溪涧走,往深潭走,往暖和的地方走!

  自打醒来,他功力见长了许多。江流暖如春水,许多冻僵的鱼儿活动起身体来。

  鲤鱼劝他:“才好了,别这么卖命!”

  他微微一笑,手上红光更盛。

  鲤鱼张大嘴:“怪道传说琵琶鬼要避刀兵劫,原来劫后重生,如此厉害。”

  白秀才骂道:“臭鱼儿!说什么呢,你说谁是琵琶鬼?”

  鲤鱼叹道:“真白伤心了!我早该想到,吃了蛟丹没那么容易死。我那鼋曾曾曾叔祖爷爷曾经从瀑布上跌下来,把刺猬壳摔八瓣,没几天又长上了……”

  白秀才伸指摸摸它的头顶:“好啦好啦。说实话,我一直深恨自己无能,恨这该死的际遇把我变得人不人、妖不妖。现在,我反而感激那条恶蛟。没有它,我就不会来江里,不会认识你这样的朋友;没有它,我不会当什么‘水仙’,作什么扶危济困的勾当;没有它,我早就死得透透的,也不会一口真气不散,还活过来吓你。”

  鲤鱼噗哧一声:“多亏是你炼化了蛟,不是蛟炼化了你。要是一个运气不好,拖着条蛟尾巴游来游去,你就不会这样说了。”

  白秀才哈哈大笑。

  鲤鱼撅嘴:“还笑得出来!我真没想到,你是因为身体受不了这么重的伤,关闭五感休眠了。你要是晚一天醒,我就要向你道别,去龙门试试运气了。”

  白秀才笑笑:“咱们夙缘深厚,哪这么容易散。你先看看这个!”他双手结印,朗声念道:“隔山按山,隔水按水,使南即南,使北即北。芥子之微,苍龙九尾。江河日月,助我声威!”他袍袖一挥,霞光彤彤,便是一片烟雨,云生结海,风波跳荡。老树参天拔起,露出须眉鬼爪。崖边乌鸦被这华光一罩,流光溢彩,化作三足巨鸟。□□跳跃,顷刻间大如车轮,又大如战车,双目如灯笼,炯炯吓人。水蜘蛛则八脚支起,宛如天柱,遮天蔽日。

  他收回衣袖,握那云光在手,水雾幻境便瞬间敛去,天地重现原貌。

  白秀才大叫起来:“鱼儿,鱼儿!我果真会了!”

  鲤鱼简直看呆了,围着他打转转:“秀才!你还是秀才吗?!该不是哪里来了个神仙,把我的秀才换走了吧!”

  白秀才笑道:“鱼儿,我打小就什么杂书都看。曾祖、祖父藏书无数,上至天文地理,下至医卜星相。祖母入道修行,家中道书更是齐全。我做了一场大梦,倒把那些经咒符箓都想了起来。梦中我用咒语导引体内法力,呼风唤雨,神化潜通。方才一试,真个能行!”

  “哇——”鲤鱼开心得不行,用脑袋顶着他,“再变一个,再变一个!”

  白秀才念道:“七七四九,风声如吼。阴阳相斗,斩敌之首!”他在手中变出七七四十九把冰晶小剑,在空中列成剑阵,分进合击,极有章法。所过之处,树叶芦苇尽成齑粉,岩石轰然炸裂。演示之后,冰晶小剑一一返回,在他手心层层叠起精致冰塔。忽然,冰塔又变成一串小小瀑布,自上而下连成九重,阳光照在上面,七彩斑斓,迷离梦幻。鲤鱼穿过虹彩,跳过了他的手臂,又倒转方向,跳了回来,在空中大笑:“彩虹!我跳过彩虹了!”正说着,它就在白秀才手臂上打了个滑,哧溜一下掉进水里。白秀才一把搂住它,一人一鱼欢笑不停。

  鲤鱼忘情地说:“秀才,以后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是!我们再也不分开了!”白秀才笑着抚慰它,“不过,我们如今还有一件要紧的事要做!”

  鲤鱼怪道:“还有什么?”

  “桃霞岭下,云烟渡。”

  鲤鱼吓了一跳:“你已经死过一回了,还去送死?!”

  白秀才微笑:“你已经见过我的本事了,还用担心吗?你知道,百姓敬我如神明,可实际上,他们敬的不是我,也不是水仙,而是公理正义,是人间的希望。我无论如何,都不想辜负这样的希望。”

  鲤鱼望着他面上笑容,觉得好笑:“嗯!所以呢?”

  “你别笑。自古以来,读书人都是这样天真的。有的老了,胡子花白了,还这样痴心、这样一厢情愿。历史上多少丰功伟业,都是天真的理想撑起来的;世界上多少意想不到之事,都是天真的人做出来的——他们相信公理正义,相信善恶有报,相信自己打的,是个千秋必胜之赌。”

  “鱼儿,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鲤鱼望着他。它知道,不用回答,心亦昭然。

  

第28章 招兵

  白秀才计划的第一步,是在春水渐生之际,召集方圆五百里的水族,越多越好,鱼多势众。

  “有什么法子能捉到萤火虫呢?”白秀才站在黑夜的料峭春寒里。

  鲤鱼骂道:“你睡傻了?早春哪有萤火虫啊。”

  白秀才犯愁道:“书中载有‘萤火聚鱼’之法,‘吹胀的羊尿泡,入萤火虫百余枚,系于网底,群鱼不拘大小,各奔其光’。”

  鲤鱼没好气地说:“书呆子!你不是有了道行,手上能放光么?”

  白秀才一拍额,讪笑:“我都忘了!”他打个响指,点亮一团豆大的暖光。

  鲤鱼一甩尾巴,游进深水,催促道:“你试试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