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秀才心沉气稳,五指渐放光芒,穿透了漆黑的江水。

  静夜里响起了许多细微的声音。鱼儿游水声,螃蟹行走声,蚌壳喷沙声……

  过了好一会,许多水族都进入了光亮的水域。

  可是,这红光渐渐黯淡下去,最后只能勉强笼住白秀才。他尽力逼住,可光芒还是暗下去,越缩越小,渐如栲栳,渐如灯盏,终于在他指尖上一闪,熄了。江里一下陷入黑暗。

  白秀才叹气:“唉,一击之威,才足以撼天,不能这样没完没了地烧下去。若在这里消耗殆尽,后面都无法施为了。”

  鲤鱼急了:“那该怎么办?”它突然想起:“对了!琉璃泡灯!凤先生给的琉璃泡灯,里面贴上龙女的鳞片,灯烛就可以久燃不灭了!”

  “对啊!”白秀才连忙从耳朵里抠出变小的琉璃泡灯,“可以在里面点蜡烛!这光比萤火虫可强多了!”可他又沉思起来:“短时间内要召集那么多水族,灯烛昏黄,在水里只能照亮周围,这点光终归不太够啊!”

  鲤鱼问:“也就是要找十分明亮、自然生光之物了?”它兜着圈子转呀转,忽道:“有办法了!我们去求明姑姑吧!”

  “明姑姑?”

  “跟我来!”

  “再往前,可就是鄱阳湖了!”白秀才疑惑道。

  鲤鱼胸有成竹:“没错!”

  白秀才出水一望,浩浩汤汤,已是入湖之径。鲤鱼道:“你快上岸,寻根竹条做笛子。明姑姑最喜欢丝竹之声。游船来了,她都会偷听的!”

  白秀才将信将疑,走上藤葛纠缠的草岸。他手扪翠竹,在竹林里找到了最为圆润坚硬的一枝。竹笛制就,饱含着青润的汁液。白秀才试按两声,不甚清亮,却醇厚如醴,透人心脾。

  他斜倚修竹,慢慢吹了起来。

  鄱阳湖泛起微波。

  天上没有月亮。星辰闪烁,夤夜无比宁静。

  不是《采莲》,不是《薄媚》,也不是《霓裳羽衣》,不是朱楼玉阁任何一种腔调。这曲子水一样清冽,水一样柔软,也像水一样精华内敛、威力无穷。

  鄱阳湖深处,似乎出现了一个日轮虚影。那亮影渐渐靠近,白秀才的脚都被这种空灵的光芒照亮。

  白秀才没有停止吹奏。笛声越发和缓柔曼,醇酒般灌入耳膜,直下肺腑,似有宁心静气之力,镇魂定魄之功。

  亮影悄然靠近了湖岸,像一个太阳藏在水草里,竹林皆现一片烂金之色。

  鲤鱼小心翼翼地游近,唤了一声:“明姑姑……”

  那亮影倏然一惊,湖岸霎时黑暗。白秀才只听见鲤鱼甩尾打水之声,估计是追赶“明姑姑”去了。他不敢停止吹奏,反而逼出丹田之气,其势转急。那笛声穿透力极强,竹林簌簌摇晃,隐约发出轻微的爆响。湖面一片水花,许多水族都被吵醒。星辰摇摇欲坠,似乎也被这样的笛声震荡。

  过了一会,黑暗中浮现一道极长的金线,宛如朝阳破日之光排空忽现,照得他睁不开眼。那金线渐开渐大,势不可挡,强过刚才千百万倍,光华似一片灼灼野火,瞬间烧透鄱阳湖,撕碎漆黑夜幕。白秀才觉得脚下简直成了虚空,人站得掉了个儿,天上成了漠漠湖水,湖水成了明净天空,而那亮影正是纵横天宇的一轮金乌。

  那金乌向入湖口徐徐移来。白秀才瞠目望时,见鲤鱼一蹦老高,叫:“秀才!还不快来!”他知事已成了,忙答应一声,跃入水中,追上它们。他游得越近,越睁不开眼睛,只得在哗啦啦游过他身边的大鱼身上借了两个青紫鳞片,遮住瞳孔,这才看清了“明姑姑”的真容。

  那是一只七尺长、五尺宽的巨蚌,玄铁般乌沉沉的蚌壳内,露出里面一颗巨大的珠子,光华万丈。寻常珍珠发出的是银光,它的珠光却宛如日色,简直要叫人怀疑太阳落山后便沉进湖里,在这大蚌里休憩。无数水族被吸引过来,跟着它向湖外游去,像一道璀璨的银流。

  明姑姑来到了江里,越来越多的鱼群聚集过来,不打不闹,乖乖列队跟随,似乎都在向这水中的太阳顶礼膜拜。白秀才游近它们,珠光照得他眉发皆如金丝。鲤鱼咧着嘴儿乐:“别卖关子了,下边怎么办?”

  白秀才微笑着,落到江底,疾步追着巨蚌,衣袂在水中柔曼飞舞。银亮的鱼群跟随着他。见鲤鱼还在傻看,他回身笑:“傻鱼儿,还不快走,要错过练兵么?”

  “鱼丽阵,古阵法也,早在春秋战国已用于实战。据《左传·桓公五年》载:秋,王以诸侯伐郑,郑伯御之……曼伯为右拒,祭仲足为左拒,原繁、高渠弥以中军奉公,为鱼丽之阵。先偏后伍,伍承弥缝。”白秀才望着大江中纵横变幻的鱼群,侃侃解说。

  鲤鱼惊讶地看着头顶星辰般闪烁的布列,叫道:“别拽文,我听不懂!”

  “即二十五乘车打头阵,每五鱼编为一伍,两车间隙以伍补足。此阵圆而微长,如群鱼相附丽进,故称‘鱼丽阵’。”

  “可我们没有车啊!”

  白秀才胸有成竹地一笑:“会有的。”

  沙腊子、象鼻鱼、毛花鱼、刀鱼、鳜鱼叫道:“让我们打头阵吧!”

  “让鳗鲡和蟹作前锋,你们五条一小队,跟上!”

  花鳅、青鱼、鳜鱼、刺鲃、墨鱼、水子、沙肚、齐口等不甘示弱:“水仙!我们做什么?”

  “随我坐镇中央!”

  “好!”

  铜鱼、鳟鱼、鲶鱼、油鱼、腊棕、爪流子、核桃鱼、桃花棒都跃跃欲试:“那我们呢?”

  “分守侧翼!”

  “遵命!”

  剩下鲫鱼、银鱼、鰕虎、白条、船钉、小麦穗儿、小水蛇、青虾、砂壳虫、水蚤、轮虫、水蜘蛛等全都急蹦蹦地嚷:“水仙,别忘了我们呀!”

  “组三十六小队游击,处阵列之外,乱敌方阵脚!”

  “是!!!”

  三日后,天将破晓,鱼丽阵终于练成。虽兵勇将卒庞杂无比,其长占江数里,其宽横截大江,上游下游还不断有水族加入,居然灵活至极,纹丝不乱,讯息相通。

  朝霞满天,金光万道。但此时江底的金光亦丝毫不减,天上水下皆是一片灿烂光明。白秀才的鱼丽阵便处其中,浩浩荡荡,齐齐整整,银衣银甲,刀戟光寒。

  白秀才往大乌龟壳上一倒,舒了口气,笑:“好!我们去挑了他的水寨!”

  

第29章 鱼丽

  杨六子一脸苦相,拿着条肥鱼在刮鳞。他大早被从匪窝里踢出来,要给四当家做一锅醒酒汤。炉子已经生好了,冒着一丝丝烟。一众人还在大睡,几个守夜的也睡眼朦胧。

  他吐了口唾沫,看看远处的天色。今日江上白涛泛泛,寒风呼啸。水面漂着浮沫,芦苇纷纷偃伏。他揭开罐子,水开了。

  四个青衣青甲的童子,从他目所及之处,手挽着手,从江上踏歌而来:“东璧余光,鱼在江湖。惠而不费,敬我微躯……与君周旋,乐道亡余。我心虚静,我志霑濡……”

  他张惶地舞动一下手脚,一下拉下草帘子,哆哆嗦嗦进去,拖住王五:“五哥,不好了,有妖怪!”

  王五正睡得香,被他闹醒,火得一脚把他踢下去。他忙跪到一边,死拖活拽,哀求道:“五哥你看看吧五哥!妖怪!真是妖怪!”

  王五不胜其烦,抄起家伙,把帘子一掀。

  四个青衣童子正赤足站在船边的浪涛上,面无表情。

  王五一下僵住了。

  为首的头角尖尖,两条长须摇摇:“通知你们把头!”

  第二个像顶了块扁石头,说话嗡声嗡气:“我等来下战书!”

  第三个头大眼睛小,大嘴巴一撇:“有胆就别躲着!”

  最末的露出满嘴尖牙:“打个天翻地覆!”

  杨六子双手抓个拨火棍,缩在王五瑟瑟发抖。王五直着眼坐倒船上,眼望着四个童子踏水去了。

  “五五五五五……哥,怎么办?”杨六子惊得口涎都往外淌。

  王五瞪突着两个眼睛:“你问我,我问谁?!”

  说话间白浪一线,自天涌来,层层叠叠,扑上船头。

  王五喊叫一声:“来了!”和六子两个被掀进船里。王五吐口水,爬起来就撑篙,直往芦苇荡子里钻,上气不接下气叫:“别睡了!妖怪打来了!!妖怪来寻仇了!!!”

  整条江都骚动起来,许多隐蔽的地方都窜出了江匪,探头出来。

  杨六子声嘶力竭地叫着,水冲得他一会儿上船一会儿下去。王五篙也撑不稳了,大叫一声:“快报大当家!妖怪来下战书,恐怕有不得了的妖怪要打来了!”

  江匪们都慌乱起来,半信半疑。

  “从前那水妖怪根本不堪一击,有什么好怕的?”“不知道他们有多少妖怪?”“水底下乱起来了,全是水沫子,别是要出什么事吧?”“水进来了!”“我的金子!”“快抄家伙!”“叫醒二当家、四当家,快去啊听不见呀!”“唉哟,别踩我手!”“别慌,大当家来了!”

  把头冷着脸皮,出现在一叶轻舟上。众小船纷纷围过去:“大当家!”“大哥!”“怎么办?”

  “备战!”他简洁地吩咐。

  江上出现了无数船只,有大的,有小的,有堆满烂草的潜伏小船,也有抢来的商船、画舫、运粮漕船……两队喽啰带了吹筒和弓箭,上了两侧险峻的江崖设伏;阵前是两只浇油的大草船,放满火药;平底小船一字排开,小喽啰拿了朴刀、长矛,严阵以待;正中是一艘双层楼船改装的车船,圈有女墙,旁设四轮,每轮八楫,由四人施转,甲板上锦帐一撤,露出六个投石拍竿,把头居中指挥;侧翼是运粮漕船,沙船近岸;阵中分水路四道,蚱蜢舟穿梭其中。这阵势端的是凶险无比,那把头虽是草寇,确属将才。

  江上的浪花越打越大,在他们列阵预备之时便让船舱不住摇晃。天水交界之处,一道道白线奔袭而来,江匪们晃得头晕眼花,纷纷叫苦。其中眼尖的,突然叫了起来:“快看!水底下冒金光了!”

  江水流成了精莹的琥珀,眩人眼目。水底直透万道金光,像埋了一个太阳,它的光芒甚至盖过了初升的朝日。恍惚间,天边万舟竞发,逆流直扑而来,竟是一片片巨大的树叶子。开在前头是一排战车,都是历朝历代遗落在水底的战车零件拼成,附着螺蛳蚌壳,挂着淤泥水草。车上舟上站的是虾兵蟹将,摇的是贝纛鳞旗,威风凛凛,寒光闪闪。

  庞大的鱼丽阵顷刻间已到眼前,江匪们还不及反应,便被这样的阵势骇呆了。

  惊涛拍岸,千堆如雪,兵甲倾城,逐浪而来。本应死透了的白秀才,神清气爽地出现在鱼阵核心,手扶古战车的车辕,袍角飞动着一条鲤鱼。

  把头站在船头,一时钉在当场。

  目光相遇。

  白秀才看到了把头的眼睛。

  那双精光四射的眼睛,是猛烈燃烧过的炭火残存的光亮。流年暗换,奔波杀伐,他已经心眼俱老。再壮盛的日光刺到他眼里,也拨不开满目阴霾。

  把头怒视着白秀才的双瞳。

  曾经在琵琶上方微笑的眼睛,曾经直面戕害的悲哀的眼睛,曾经被他捏在手里的眼珠子,好端端地,还在它们的主人那里,柔和得像夜空里一对星。这对眼没有杀气,没有怨愤,只有悲悯。这种镇定自若的悲悯,却比任何仇怨愤怒更令人胆寒!

  这已不配称为宝剑的交锋,而是日光瞬间化去冰雪!

  把头忽然感到从未有过的疲倦。他将要对抗的,是他完全不能把握的东西,是他一贯否决的一切,是他向来轻视的一切,是他毕生抛舍的一切。如今,这些轻贱的东西居然成了妖,成了魔,吞天噬地,势不可当。

  他深吸口气,抓紧了船舷:“给我放箭——!!!”带火的箭镞飞向金光中的鱼丽阵,而对方阵中突起无数道水箭。双方对撞,火星水花四溅,纷纷落入江中。

  白秀才长笑一声,喝道:“放箭有何用?尝尝水中雷的厉害!”

  把头站在梢头等了片刻,却不见动静。他正要嘲笑,身后哗然水响一片,喽啰们惊叫连连。猛回头,却见许多大龟自船下拱起,把船顶起抛下,水柱溅起老高。小船支撑不住,纷纷偏侧。喽啰们跌进水里,嗷嗷直叫,似乎又遭到了水下的攻击。把头瞠目凝视,见水底鳞光凌厉,正是尖牙利齿的水族。水匪们虽水性过人,又怎敌得过虾兵蟹将?

  他怒气冲天,手望下一比:“点火!”

  阵前的喽啰们把火把丢向火药大船。白秀才道声:“来得好!”

  火药见火即燃,冲向水族阵中。将及未及的一刹,整个鱼丽阵都动荡了一下。鱼儿们涌动起来,用自己的身躯驱动江水。一股湍急的大水自下游奔涌而来,骤然将火药冲入匪阵。炸响之时,江匪数条小船和喽啰都掀到半空,把头的中央主船也炸穿一个洞,前舱开始进水。后队的喽啰们也捂着眼睛嗷嗷叫,原来把头算计极精,在火药堆里放了石灰粉。不料现在东南风起,都刮到了江匪阵里。

  趁此大乱,鱼丽阵长驱直入,将江匪的前阵切为两半。眼见古战车要轰轰烈烈行到跟前,主船又在封堵漏水,把头断然下令:“各股整队,不得慌乱!投石!”遮蔽物倏然移开,喽啰们把压舱石块放上投石拍竿,撬动机关,一块块大石顷刻间投向水族鱼阵,激起偌大的浪花。有些战车被砸得一沉,车轼断折。有的鱼躲避不及,也被擦伤。

  白秀才双掌一合,一道红光横扫天宇:“道边一木,百尺无枝,凤凰嘴如丝,速去速去吾不知。”

  江上水雾蒸腾而起,继而天边传来了呼啸的风声,一片黑云黄雾掠江而来。向上看时,一众江匪都歇斯底里地惊叫起来。那是一群麻雀,只不过每一只都比牛还大,伸爪将船上大石抓起,又高高砸下。所过之处,江匪们全都跳到水里,贴身船下躲避。也有手脚慢些的,也大石砸中,或嘶声喊着“妖怪”,被麻雀捉上天去了。有胆小的已经呼号起来:“水仙饶命!水仙饶命!”把头骂道:“嚎什么!违令者斩!后退者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