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际,江匪水阵已经七零八落,士气萎靡。白秀才朗声道:“你降不降?”

  把头怒骂:“做梦!”

  主船已经沉陷了一半,前舱的洞还在不断扩大,划桨的喽啰都已经乱了,船在江中打起转来。把头一刀砍翻一个要逃走的江匪,提起脑袋,把血抹在栏杆上:“敢跑?!”不少喽啰又被吓了回来。

  白秀才喝道:“杀!”

  虾兵蟹将与残兵剩勇短兵相接,在水上水下战成一片。朝霞烈烈,江河如血。

  江匪已经胆寒,抵挡了一阵,便现出疲态。有的已无力再战,有的开始丢刀讨饶,有的瘫在船上嚎哭。面对一个个非人的对手,恐惧已经先一步慑服了他们。未几,鱼丽阵攻破匪阵右翼,中阵大乱。眼看就要被这么多妖精包了饺子,主船上的江匪也纷纷往下跳。把头提起朴刀,斜劈下半个人头,又斫断一条腿:“不许跑!给我战!给我再战!”

  白秀才高声道:“兀那贼首,何不与我一战!”

  把头咬牙切齿,举刀相迎:“难道我还怕你!”

  两面江水涌起,变成晶莹绚烂的水翼,将白秀才托起。他凌空飞渡,纵身落上匪船,水珠訇然四散。

  把头一刀劈来!

  白秀才乘浪飞身跃起!

  把头斜刺里射出三支袖箭!

  白秀才扬袖转身,水幕将二人屏开!

  把头凭一气之余勇,打得风飘玉屑,雪撒琼花,刀光之中身形难辨。但白秀才在水的庇护下,若即若离,若隐若现,始终不与他正面交锋。把头每一击都如中棉絮,被水冲得偏移了目标,他一腔怒火,都闭在胸中发作不得。

  突然,白秀才一把抓住了朴刀!那明明是只孱弱无力的书生手,朴刀却在红光中愈变愈沉,直压得把头沉下了肩膀。饶是如此,他还不肯弯腰,被迫得膝头都快触及甲板,犹自大汗淋漓,咬牙硬撑。

  白秀才逼视把头的眼睛,口中念祷:“天上水,地下水,五湖四海江河水,聚吾一腔,喷流万里——”随他张口一嘘,鱼丽阵千里呼应。天边江水暴涨,声若滚雷。把头不及呼气,已觉大浪压顶而来。喽啰们号呼成一片,船阵土崩瓦解。层层巨浪将江匪和木片都冲向下游,漂荡如水中蝼蚁。

  主船前后舱一齐进水,在浪中泡了一阵,终于出水,船体整个儿倾斜,在激流中载沉载浮。甲板上人物一空,连投石拍竿都已冲走,只剩下把头和白秀才。把头死死地抓住桅杆,白秀才高高坐在船艄上。

  把头双目皆红,一爪抠进甲板缝隙,紧接着拔出解腕尖刀钉住甲板,一步步往上爬来。白秀才待他靠得近时,迟疑片刻,向他伸出了一只手。

  把头一把抓住他手,陡然施力猛拽。白秀才猝不及防,跌下女墙,被他拖着滑向下方。把头放声大笑,忽感背上一沉,被什么猛按在倾斜的船板上,沉得他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他拧过脖子一瞧,吓得愣神。漫天彤云中伸下一只大手,将他牢牢摁在地下。这手肌骨透明,分明是白秀才的手。他定睛看手里,发现抓着的是一条水蛇,还窜起咬他一口。

  下游的潮水正在往上走。虾精鱼怪们早拿着大网横扫江里,将江里的喽啰们搜罗上来,拿藤索穿成一串一串的,驱赶着从潮中来。走在前头的三当家、四当家连连呼喊:“大哥!大势已去,不要再争了!”

  把头被巨手按得喘不过气,可还是斥骂:“你这厮懂什么!”

  “我们是不懂什么。”二当家不知什么时候爬了上来,走到他身畔,蹲下劝道:“大哥,没辙了,保全弟兄们吧!”

  把头喝道:“滚!”

  二当家突然闪电般伸手,卸脱了他下巴。把头出声不得,目眦欲裂。

  二当家撩衣一跪到地:“草民无知,冒犯神明,罪该万死!望仙人高抬贵手!”

  巨手消失了,白秀才重又现身船艄,垂足高坐。

  他看了二当家一眼,举起螺号。

  白秀才鸣金收兵,鱼丽阵复归原位。一串串俘虏爬在滩涂里,哀声不绝。

  江水平复下去,悠悠东流。白秀才高声道:“你等平素欺压乡里,奸淫掳掠,无恶不作,是以我率江中生灵替天行道。人间自有律法,今日亦不用私刑,暂且饶尔等一条性命。他日再犯,定斩不饶!”

  大小江匪纷纷叩头:“知道知道!”“神仙爷爷大人大量!”“再也不敢了!”

  白秀才飞落水上,漫步离去,鱼群随之其后。红日在天,蚌珠在水,上下晶莹澄澈。白秀才渐行渐远,沉入江中。

  二当家已经悄然拾起解腕尖刀,逼近把头……

  

第30章 两全

  行出五里,白秀才解散鱼丽阵。江上红光消失,一切都恢复了原样。

  白秀才拱手:“诸位辛苦了!感激不尽!”

  龟鳖鱼蟹都恢复原形,古战车沉入水底,树叶水藻顺水漂散。一时间,水族们回湖的回湖,归涧的归涧,钻泥的钻泥,上滩的上滩,纷纷隐入自然。

  鲤鱼一个劲地跳:“太壮观了!太好玩了!秀才!我们什么时候再打仗啊?”

  白秀才哼道:“你那么爱看热闹,刚才哪去了?”

  鲤鱼一翘尾巴:“我在后面看着你呢!”

  白秀才曲指弹它一下:“这回全靠大家帮忙,不然我有劲也使不上。侥幸赢了,你还盼再打一场?”他见它犹自乐滋滋的样子,微微一笑:“别光顾着乐了,我们先送明姑姑回湖里去。”

  明姑姑已经敛去光亮,在水中青黑如铁,看去似乎非常疲惫。白秀才轻轻地托送着它,游向鄱阳湖。

  他在湖底找了个隐蔽的所在,用滑苔大石搭了个石床,又垫了细沙和水藻,把明姑姑安顿好。鲤鱼小声说:“明姑姑最不耐烦动了,这回劳烦她行了远路,她大概睡上几十年都不会醒啦。”白秀才点点头,捧起湖泥,敷盖在她乌沉沉的身体上。

  一人一鱼游向湖口。迎面来了条小麦穗儿鱼,急溜溜地游窜。

  鲤鱼叫道:“嘟嘟!作什么这么急!”

  小麦穗儿鱼急急地扇着鳍:“我、我害怕!”

  白秀才问:“出了什么事?”

  小麦穗儿鱼尖叫:“又杀人啦!又见血啦!我不要去云烟渡了,我好怕!”

  白秀才轻轻抚摩它:“没事没事,仗都打完了,怎么还会见血呢?”

  小麦穗儿鱼呜呜地说:“不是,不是!我游得慢,队伍又长,你们在前头游,都不叫我!你们都走了,我还在那打转转呢。那个嘴上长了三条毛的人,把凶脸黑壮壮杀死啦!他把黑壮壮扔下来,差点砸中我。那个刀疤脸和长毛脸吵,吵不过就去杀长毛脸,刀疤脸打不过长毛脸,长毛脸又杀了河豚脸,河豚脸又被长毛脸扔下来,呜呜呜……滩上的人有的帮刀疤脸,有的帮长毛脸,还在打呀打,杀呀杀。我不要看啦,好可怕!”

  白秀才和鲤鱼急忙往回游,迎面就漂来了把头的尸体。他的左眼插着解腕小刀,成了个血窟窿,脖子开了道大口子,一路冒鲜血。鲤鱼哎呀一声,白秀才忙用手罩住它眼,饶过尸体继续游。他们远远看见滩涂和残舟上混乱一团,江匪们撕扯打闹,肿头见血。四当家的尸首还扔在水里,脚被渔船上的渔网缠住,翻着两只大白眼。

  白秀才抬手遮了下双眼,长叹一声,没入水中。鲤鱼眨巴眼看着他,听他说道:“走罢!”他非常疲倦地变成个小人儿,怏怏地抚摩它的脊背:“火并的事儿,咱不管了。等他们清理完了,再来谈判。”

  数日后,江匪清理门户已毕。二当家做了把头,大小喽啰都重排座次。

  入夜,侧侧轻寒,水华在桨畔聚了又散。二当家看着扫荡一空的匪巢,还是顿起兔死狐悲之感。今后的生计,也成了问题。若重整旗鼓,铁锁横江,做无本的买卖,不知那江里的祖宗会不会再打上门来;若偃旗息鼓,做白道生意,江匪们都是悍野惯了的,不几日就得坏规矩出事。他把酒壶和注子放到过去属于把头的红泥小火炉上,曲肱半卧,惬意而烦恼地叹了口气。

  江上传来了悠远的笛声。二当家警觉地坐了起来,弯刀出鞘一截。

  他看到了那个白衣人。

  那个人长发披垂,发间夹着若干水藻,穿戴了一身洁白碧绿的栀子花叶,在江水上漫步。疏落的星光洒在他身上,栀子花皎白得好似月光。

  江风呼啸而起,桃花簌簌落瓣,杨柳乱舞不止。二当家睁大眼睛,把弯刀推回鞘内。他见识过什么是天地之威,见识过什么是无可抵挡,更亲眼见证了死而复生。那样天地借力、万类同仇的威赫……他不禁牙齿打战——绝非区区水妖能为。他已将其人视作神明,此时此刻,敬畏让他无心也无力抵抗。守岗的喽啰居然毫无知觉。也许他们发现了,也不敢出声。

  白衣人放下短笛,在这片流过血的江域上歌吟起来:“魂兮归来!君无天上些:虎豹九关,啄害下人些。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豺狼从目,往来侁侁些……”

  二当家知道,该来的已经来了,他必须开口。如无商量,说不定来人就要一网打尽。他清了清嗓子,呼道:“好辞!屈夫子之《招魂》!”

  白衣人看他一眼:“看得出来,你曾是个读书人。”

  二当家匍匐下来:“因读书无用,入此道中。”

  白衣人用锐利的眼光审视着他:“不是读书无用,是心有正邪。古人云,开卷有益。书本是好的,但若用到了岔路上,读过书的,比那没读过书的,可危险多了。”

  二当家双眼盯着船舷,并不抬头:“水仙深夜至此,是来谈说道义吗?”他长叹一声:“若说我等不该聚集为患,匪帮已盘踞在此多年,树大根深,尾大不掉。若要解散,也没有哪个兄弟肯应声。我要敢提,想杀了我当首领的多得是。蛇鼠之巢犹未能轻移,何况是这么些不安分的人?若说我等不该杀人越货,弟兄们都只会这项营生,不会正经生意。今后不杀人倒还能遵守,要改换门庭,实属艰难……”

  白衣人截断他话头:“那我们今夜不谈道义,只谈利益,如何?”

  二当家疑惑抬头。

  白衣人走到船内,在船舷上拂衣坐下。“只要你愿意,我倒有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二当家拱手:“愿闻其详。”

  “今后,你们也不要再奸淫掳掠、伤害无辜了。我听闻,此地行路从来艰险,除了你们,山林水泽还有众多绿林莽匪,处处是行人埋骨之地。听闻尔等向来与其他帮派不睦,想来也不怕他们?”

  二当家怔了一下,答道:“这是自然。我们一家独大,罩得住地面。”

  白衣人侃侃道:“今后你们可以沿途庇护过往商旅,收取路费,且制订铁律,绝不重复收取,绝不谋财害命。如今官府也巧立名目,收取路商钱财。你们只消收得比官府少些,商旅逐利,自然会舍了官道,来走受江匪保护的水路。这样一来,改害民为利民,你的弟兄可以立身求存,官府也惧江匪悍勇,不敢插手,岂不两全其美?”

  二当家听得瞠目,半晌才应:“果然……可行。”

  白衣人道:“这个法子,我早就想与你们把头商议。不想他刚愎自用,不肯倾听。”

  二当家看着他,缓缓道:“某愿一试。”

  “今日若不受此城下之辱,你也未必肯听我说。”白衣人微微一笑,“想好了,既然应下,便永无翻悔。你将我拟的盟约刻在江心石上,江中水族世世代代都会监督你们。”

  二当家掣出弯刀,白衣人微笑不改。二当家猛然运力,将弯刀断为两截:“如违誓约,便同此刃!”

  白秀才跃入水中。他觉得心很轻,很轻,轻得要浮起来,气泡般飘上天际。新知州的船走远了,灭门血案走远了,轰轰烈烈的大战逐渐淡去,连斩下他手指的喽啰们狰狞的脸孔也作浮沫飞散。

  现在,他唯一记挂的,是那天江中水藻般的柔发,和明月般的容颜。

  袁清莲。

  他念出这个名字,脸上挂着笑容。

  鲤鱼轻轻地游在他身畔。他太快乐了,连什么时候鲤鱼出现都没有发觉。

  一直游到浅水,他才看见鲤鱼:“呀!鱼儿,我不是让你在梨花树下等着吗?”

  鲤鱼道:“我担心你出事,就跟着去啦!”

  白秀才快活地说:“不用担心了!江匪不会再为患了!”

  鲤鱼连蹦两个筋斗:“太好了!太好了!”

  白秀才笑:“怎么这么开心?”

  鲤鱼叫道:“仗打完了,匪患平了,你可以陪我玩儿了!你看你看,我可以跳得这么高了!”话音未落,它就卯足气力,一蹦冲天。水珠追随着它的尾巴,亮晶晶直升上天。白秀才仰着脖子,一直往上看。它跳得那么高那么高,看见江流成了一指宽,远处的村落成了蚁窝,游隼从下方掠过,白秀才成了一个小小的白点。它张大嘴欢笑着,大头冲下往回落。柳条飞动着欢迎它,水泡跳跃着迎接它,白秀才的笑脸越变越大。然后它一头扎进了水里,“咕咚”一下打个圈,钻出水面。“怎么样?怎么样!”

  白秀才捧住它,一把抱住:“好鱼儿!真厉害!如今你一定是天底下跳得最高的鲤鱼了。”

  鲤鱼笑着:“我能跳过龙门了吗?”

  “能,一定能!”

  鲤鱼睡着了。它睡在梨花树下,满树梨花如珠如玉,把夜晚照亮。几朵梨花被风儿托着,轻轻点进水里。鲤鱼红红的背脊像一道墨里朱砂,夜色中依然鲜明。它的头动了动,触着浮萍,喷出一个大泡泡:“花瓣澡,嗯,花瓣澡……”

  白秀才躺在枝梢的满簇梨花上,白襕衫隐没在这皎洁无染的雪亮中,心中却蕴满离愁。

  他不能不去找袁清莲。

  那个纯真的少女,美丽的少女,是否还等着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