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次走出袁府,已经过了四五个月了。

  自从成为水族,他的身体总是那么冰冷,无论如何都无法捂暖。他还记得她拥住他的一刹那,她的臂膀有多么温热,多么柔软,让他整颗心都暖了起来。他记得,她饱满得像一枝荷苞,柔嫩得像一枚新剥的莲子,连羞涩都无比清香:“白大哥,你……”他记得当时自己的承诺是:“我一定来……提亲。”

  想到这里,他就忍不住欢喜微笑,喜欢得心都疼了起来。

  可是,鲤鱼该怎么办呢?他们在一起相依为命,彼此不嫌弃。它像个孩子,无比依恋他,信赖他,赔进千辛万苦,一路帮他实现做一千零一件好事的宏愿。

  还差一件!还差一件,一千零一件好事就做完了。照他说过的话,鲤鱼就该化龙了才是。可他知道,那只不过是一时兴起,编来排遣心头空寂。好事做完,却未化龙,鲤鱼不会怪他,但他会怪自己。是他的无聊,他的欺骗,让鲤鱼看见那么多污浊,陷入那么多危险。他深知这谎言的荒唐,这才不断督促鲤鱼练跳高。如今,鲤鱼已经能跳得比它的同辈都要高了。可有谁见过龙门?谁知道龙门的高度?若龙门真的是峭壁千丈高不可攀,鲤鱼这样辛苦地练习,到底还有没有意义?它毕竟不是飞鸟呀。

  知道了真相,鲤鱼会怪他吗?

  白秀才禁不住倾身下望。他在梨花中的身影,映在漆黑的夜波之上。鲤鱼就栖在那片水下,憨憨地沉眠,不时吐出一个小泡泡:“嗯……好吃的……”

  白秀才翻身,长叹一声,拂落了一朵梨花。波光荡漾,乱了容颜。

  安得两全之计,以全佳人之情,朋友之义?

  

第31章 重逢

  鲤鱼知道,白秀才又惦记着岸上了。他说起腌韭花、红木槿裹黄梅制的果脯、糖炸白玉簪、紫藤花馄饨,说起春耕的演剧、元宵的踏歌和春游的蹴鞠,说起一方琢作游鱼形的歙砚,石色清莹可鉴,发墨如何如何地好,又说起五年前的曝书会见了多少珍奇,八年前母亲做的寒食十八顿滋味如何令人怀念……可鲤鱼也禁不住爱听,催促着:“后来呢?”

  白秀才便笑眯眯地说:“赶明儿带你去看。”

  鲤鱼哼一声:“才不稀罕。”

  正是春日,江水像母亲的手,清凉又温暖,抚得人好不舒服。风景再不能这样好,花儿赶堆儿开,恨不能一下子开尽似的,开了一层,又喷香地堆上两层、三层。天上是花,地下是花,水里也映着花,漂着花。女儿袅袅娜娜地走过去,春衫比花儿还美。

  到了寒食日,桥边柳下的杂耍都收了去,沿途全是卖吃食的。卖稠粥的拿支箫呜呜地吹,以招揽食客。市镇之民皆出外上坟,轿子顶上多堆簇杨柳杂花,通衢上士人如麻,游女如织。芳树之下,园囿之间,杯盘罗列,唱酬不绝。

  鲤鱼忍不住了:“我要上岸!”

  白秀才逗它:“人家上坟,你倒要上岸。”

  鲤鱼道:“我要听歌!”

  白秀才道:“我也会唱歌!”

  鲤鱼不依了:“我要吃子推燕,你会做吗?”

  白秀才托着鲤鱼钵儿,于僻静处上了岸。春风料峭,吹得他有些冷,桃花片也粘在湿衣上。他打个激灵,身上的水便倏然收干,散作轻雾。

  他往山上走去,那里正热闹,山上山下,满山都是游人。一块略平的草地上围了许多人,淘气的少年正在耍杆击球。白秀才驻足看了会,那木球突然向他飞来。他急忙一手护钵儿,一手去挡。木球砸得他“嗷哟”一声,额上登时红了。少年把花棒一丢,忙过来查看。正在这时,白秀才抬眼看见一个背影,痴痴愣愣,拔脚便追去了,留下那少年追赶跳叫。

  鲤鱼在钵里颠得难受,怨道:“跑什么,他还能吃了你?”它探出头,见前头一队华贵人物,便只顾着看了。大户人家,连个丫鬟都是绫罗裹的。小厮也一个个都齐整,装裹得比白秀才体面许多。前头一个牵白马的公子,两顶朱漆轿子,鲜得像花一样。白秀才深一脚浅一脚跟着,衣裾被草汁溅得青黄。

  在一片端整齐楚墓地前,车马停了,人物也从轿子上下来,作各种拜奠的事。鲤鱼认出了袁清莲。她更加好看了,红扑扑的脸儿,乌润润的眼珠,素衣泪妆,依偎在袁夫人身边,十足的幸福模样。白秀才只敢躲在树后看。

  不久,这一家子便往林子里去,在水边桃李花下择了块地方,摆酒宴饮,家伎细细地奏起曲子来。袁清莲果然是呆不住的,蹲着捉草里的蚂蚱,被她哥哥拍掉,又拿帕子追扑一只黄蝶。未几,林子里便热闹起来,又凑来了好几家子,敢情与袁员外都是相识的。几个女伴便在一处嬉戏。近处腻了,便各自带了一二使女,告了父母,往路上寻新鲜物事去。白秀才远远随行。

  货郎贩夫的担子,从山下镇子一直铺陈到山顶。袁清莲拿着小荷包儿,与女伴一路游玩,买那精雕的小桃核、舞旗子的瓷兔儿、刚出炉的糖松子、七彩琉璃的华胜……走到一处,几个扇儿摊都摆在一起,或字或绣或画或染或缕金或合二色,红白青蓝密密地插着,好看煞人。贩夫叫嚷着:“一等的团扇扑卖啰!掷中了不要钱!不要钱哎——”袁清莲问使女:“菊英,为甚么不要钱?”使女道:“小娘子,这叫博扇子。若三个铜钱全掷成背面,便叫作‘浑纯’,白得他的扇子。”女孩儿们纷纷道:“这个好顽,我们掷去!”

  吴家千金先掷,连掷了十来回,都掷不出一个“浑纯”,反要倒贴几十文。秦十五娘来掷了几把,又赔了。夏家女儿不信:“你们不成,我来掷!”果然她也败下阵来。袁清莲忽道:“我试试!”

  白秀才看她拈起铜钱,合掌祝祷:“天灵灵,地灵灵,神仙快显灵!”铜钱叮咚几下落下地来,都是背面。偏有一个旋转不已,叮地一倒,正面向上。她撅起嘴:“怎的这样!无趣!”又拈起钱来。

  白秀才悄然走到她身畔。

  铜钱落下去。几滴露珠从草尖上弹跳起来,飞撞向铜钱。

  袁清莲的裙裾溅上了微微的雨雾。

  铜钱叮咚躺下。她低头,欣喜指道:“看!”

  众女伴看时,难得正是个浑纯,忙催着:“好极了!再来!”

  袁清莲捡起铜钱,又抛一次。

  松上露珠忽然连珠般砸下,正中空中旋转的铜钱。青石板上铿锵一声,三枚钱背齐齐向上。

  贩夫忙道:“小娘子恭喜恭喜!诸位快看,这位小娘子赢了!”

  袁清莲拣了一把兰草绢扇和一把蜀锦扇。女伴们凑着瞧,都说好看。她正看着扇子,忽听有人说:“也拿与我掷。”她循声看去,两柄扇子都劈啪落在地上。

  贩夫拿铜钱与他,白秀才向袁清莲微微一笑,松了手。铜钱蹦跳着一路滚,在她绣鞋边弹了一下,叮当落地,与扇子跌作一处。他俯身捡钱,袁清莲垂手拾扇。鲤鱼鼓起肚子,禁不住吐了个大泡泡。

  白秀才连着掷了六个浑纯,贩夫恭维道:“官人好手气,六六大顺!”他回身看向袁清莲。女伴们都眼睛亮亮地围观博戏,她只低头弄扇子。白秀才在扇摊上拣了一水儿彩笺糊的光扇,问贩夫要了笔墨,款款题字。他在浅红扇上题“芙蕖”,粉白扇上题“菡萏”,鹅黄扇上题“水芝”,翠蓝扇上题“优钵罗”……写罢,他将小扇子分送众女伴:“我横竖不用它,娘子们沾沾福气罢。”女孩儿们笑嘻嘻地受了。剩下一把红的,白秀才看着袁清莲,袁清莲伸手抽了去。

  回去路上,袁清莲也不同他说话,只以目示意。白秀才知趣,不远不近地跟着。待女伴们散了,她才吩咐使女拿着东西快一步走,站在僻静处道:“你还不过来?”鲤鱼小声道:“叫你过去!”白秀才按下它头,快步跟了过去。

  袁清莲脸庞红红的,问他:“白大哥,你来提亲么?”

  白秀才支支吾吾:“急着看你,没顾上带礼。”

  袁清莲想了想:“不妨,这又不是家里,我们先见了父母哥哥。”

  两人双双入林,拜见袁员外夫妇。员外也大度,对妻女道:“他是世外之人,那些俗礼以后再说。不如我先替他寻份差事,再徐徐图之。”

  袁员外邀白秀才入席宴饮。天光花影,觥筹交错,恍然不知今夕何夕。白秀才酒至微醺,方听得袁员外道:“不知世上可有凡人成仙之法?”白秀才酒醒大半,方知袁员外是作何打算。原来袁家愿招一位“神仙”女婿,竟是为了“长生不老”,是为了“成仙”。

  事到如今,只好塞责敷衍。白秀才勉强拿《道德经》、《抱朴子》里的话,与袁员外、袁公子谈玄。一席花下饮宴,便作了魏晋清谈。

  一日游宴,宾主尽欢。暮色四合,袁家要登车归去了。袁清莲手里拿着把红笺小团扇,含羞看了他片刻,一步登车。轿帘落下,她一面也不露。车轻马疾,眨眼要消失在林后。白秀才托着鲤鱼钵儿,紧跟了几步,才见她调皮地伸出一只手,招了招。

  顷刻间,草地上的露珠都往天上飞。白秀才欢声大笑。鲤鱼被他感染,也笑了起来。

  

第32章 大火

  从山上回来,鲤鱼就知道留不住他了。

  白秀才时时要往岸上跑,带鲤鱼去看各种新鲜有趣把式。市中作杂手伎的,到晚不绝。踢瓶弄碗、弩子打弹、水戏儿、火戏儿、虚空挂香炉、放炮仗、烧烟火、变线儿、写沙书、吃针藏剑……鲤鱼瞪着两个乌溜溜眼珠儿,整日仰着脖儿看,白秀才在旁侃侃解说。他时常采买些东西回去,鲤鱼也只作不见。

  白秀才接了个抄书的活计,常在水仙庙里抄写。他学了个新把戏,磨上酽酽的一罐墨,墨汁儿便飘到空中,丝丝袅袅,落纸成字。他一筐筐一筐筐背回书肆。结算工钱时,书肆主人瞪圆了眼睛,一把把一把把地给钱。白秀才拿麻绳儿穿铜板,沉甸甸穿了好几串,竹筐塞得满当当。书肆主人忍不住问:“官人,你莫不是消遣我的?你准是养了一屋子仆人,日夜不停地抄书呢。”白秀才笑而不答。

  铜板甚重,回去时白秀才的脚步便有些拖沓。

  鲤鱼道:“说你呆,你真呆。有这一手,何不去变戏法?变这许多字儿,好费功夫。”

  白秀才大笑:“臭鱼儿,你知道我呆,还不提醒我。”

  鲤鱼突然小声道:“财礼备得差不多了罢?你什么时候去提亲?”

  白秀才沉默地走了一会儿,说:“再等等罢,快了。”

  次日,白秀才来到市中。他雇了两个青壮,从早晨开始磨墨,渐渐有了一缸。颜料一一化开兑好,装在白瓷碟儿里,五色缤纷摆了一圈。

  见人多了,白秀才托着鲤鱼钵儿,在架子上挂起了一卷生宣。

  他也不吆喝,站到离宣纸五步外,伸出指尖。

  一缕浓墨从纸里洇散出来,紧接着是一片淡墨抹开,然后几弧焦墨跳脱迸现。这是一只活灵活现的螃蟹。

  观者哄然叫好。这块地方渐渐被人围了起来。

  一抹朱砂柔婉浮现,渐渗渐开,竟成了一条鳞片分明的红鲤鱼。又跳现两个墨点,成了鲤鱼的眼睛。鲤鱼快活地在钵里转了个圈:“秀才,你画我!”

  别处看百戏的人都过来看秀才作画了。看的人越来越多。“好稀奇!隔空作画!”“这哪是画画,这么快!”“太神了!”“是什么仙法儿?”

  一个贵公子不服气地说:“画虫鱼不稀奇,你画个人看看。”

  白秀才笑:“你出三百文,我便画。”

  贵公子应允了。小厮便从箧中取了匹鹅溪绢,奉到画摊上。

  白秀才换上绢素,挥袖一拂,颜料墨汁齐窜上绢,迅速流动变化。赭、朱、白交渗成红润脸色,朱青相溶成深紫罗衣,金丝银纹浮游其上……吹一口气功夫,简直就摄了其人神魂落纸,细微处一一毕肖。贵公子惊讶地探出手,想要摸摸画卷。可画上的颜色随着水分流转,于是画中人也探出了手,眼珠微动,好似要摸摸贵公子。贵公子惊得啊呀一声,连退两步,才大声说:“赏!”

  周遭的看客早已围得水泄不通,满街掌声如雷。后头看不清的,还嚷嚷着往前挤。有的爬到了街边楼上,有的爬到了梯子上,有的坐在树上,有的还骑到了同伴脖子上。两个青壮托着大盘子转了一圈,一会儿就堆满钱绢。男男女女都推搡着:“画师,给我画一张吧!”“我先来的,给我画!”“抢什么呀!画师,给我来五张!”

  这一日折腾到日暮方罢。白秀才和鲤鱼赚到盆满钵满,劳累极了,索性就近择旅店住下。鲤鱼早漂在水里睡着了,青瓷钵儿连晃带摇,它也没醒。白秀才也一沾枕头,便睡死过去。

  到后半夜,窗外隐隐有些声音,他也没听见。到后来声响越来越大,远远的有马车轮子吱呀呀地滚,人慌兮兮地跑叫,然后旅店里似乎有只大缸子从二楼砸下地,极响地炸了一声,有小二大喊:“着火了,着火了,快跑!”旅店里一时无人响应。过了片刻,突然骚乱作一团,楼道和楼梯咯噔咯噔乱响,许多人披发跣足地奔到街上。白秀才把窗子一开,远处已是一片火海,那火直舔到天上去,天上都是黑烟。这一带民舍相连,那火舌毕毕剥剥地随风而掠,很快就要烧到这儿了。

  白秀才在脸盆里一蘸面巾,包住口鼻,端起脸盆往身上一倒,托起鲤鱼钵儿,拔脚就跑。

  街上都是乱跑的人,有的哀嚎哭叫,有的往没着火的城东狂奔,有的提桶去打水,有的端着盆碗巴巴儿赶去救火。白秀才见旅店掌柜还呆站着,忙推他一把:“还不去请潜火队!再过一刻钟,就得烧到你这儿啦!”旅店掌柜忙狂奔而去。他又冲去拦住提着水桶跑的后生:“你拿了桶别人怎么打水?!快匀水给大家,再去打!”又拉住几个拿空盆跑回来的:“快去井边接水!”着火的屋外,妇人哭喊着要冲进去:“孩子,我的孩子!”他拦住妇人:“我去看!”他提着孩童奔回来,又催促那倒地哀哭的老人:“还不快走!东西要紧性命要紧?”白秀才来回跑了几趟,街上便站了几条秩序井然的长队。后生打水,井旁的人接了水,跑两步递给下一个,一个接一个传过去,接近火场的人便泼水。初时风小,倒也阻了一时。可火势实在太大,顽强地舔了一阵,便借助风势猛扑过来。这里本来人烟稠密,街巷狭窄,又多酒坊、布店、油铺、屠户,庭院亦多有柴薪堆积,触火便燃,蔓延极速。接近火场的人都快热闷过去,队伍一步步被火焰逼退。整个城西都成了一片火海,上空全被黑烟遮蔽。

  白秀才眼见不成,决意出手。水珠从他身后很多庭院街巷上飘了起来。井盖里、水缸里、粥碗里、茶壶里、洗菜水里、马槽里、水塘里、花盆里、石头缝里、青苔里……水珠儿纷纷穿过窗牖,穿过柴扉,形成一片空蒙水雾,合为数条水龙冲进火场。

  潜火车尚未抵达,老蒋头就觉得不对了。车里的水活像百十只兔子,撞得车壁咣咣直响。他们在离大火十步处停了下来,此时车内的水声越发大了,像潮汐一样。待水龙一安好,里面的水喷薄而出,蜿蜒升起,自动冲向烈焰。李三、赵老十等人不由惊叫出声。老蒋头摇手:“莫作怪!该怎样还怎样。六儿,快去接应后面的车!”

  这时,他看见了空巷里那个托钵的白衣人。诡异的白雾流水般向他淌去,继而化作数条水龙盘旋舞动,奔涌向前。烈火毕毕剥剥,哭嚎清晰可闻,不时有屋梁坍塌、碎瓦掉落的声音,那人身畔却静如永夜。

  老蒋头转头说:“李三!逼近些,我们上梯子!”

  鲤鱼醒来了。梦里它听见了许多水珠儿叮叮咚咚地响,像幼年住过的深渊幽谷一样。它舒展筋骨,腾地翻了个筋斗,忽见头顶上方有无数亮晶晶的小东西飞过。它叫了声:“秀才!”

  白秀才低头看它,晶亮的眼里写满焦急。

  鲤鱼蹦跶起来看了下周遭,觉得空气像滚汤一样。巨大的火舌舔舐着他们头上的天空,地面散着火烫火烫的热气,好几辆潜火车在用水龙和唧筒投水。有个后生已经热晕过去,一个倒栽葱从梯上下来,被下面的人接住。鲤鱼吓得叫了起来:“外面好热!好大的火呀!秀才,快救火呀!”

  白秀才蹙额:“我已经借光了方圆三里的水,可火势太大,水龙一进去就成烟化雾。虽阻得一时,可大火一旦将地方烤干,又该扑过来了!”

  鲤鱼问:“那我们能不能引江水灭火?”

  白秀才摇摇头:“我的功力全是借水施展,如今离岸太远,我做不到。”

  鲤鱼急了:“那怎么办?真的不能借来江水吗?”

  白秀才沉思片刻,遥指一座熊熊燃烧的高塔:“那是城西最高的定慧塔,恰在火海中央。除非我能上到塔顶,以江水作引……”

  鲤鱼道:“那我们……”

  白秀才已经飞跑起来。

  潜火队的厢兵在他身后喊道:“别乱跑,找死呀!”“这疯子不要命啦!”唯有老蒋头在梯头尽力高喊:“壮士——千万小心!”

  鲤鱼整个儿都埋在水里,不敢抬头看。外面全是火,青瓷钵儿都变烫了。有时飘扬的火舌丝丝缕缕舔过瓷钵,它几乎听到了釉面轻轻爆裂的声音。它也看不到外面。白秀才怕水溅出来,用手把钵儿紧紧地盖着。火光透过那只手,变成明艳的珊瑚色洋溢在钵内。

  白秀才像一只飞蛾冲过火海。火舌袭来,水珠儿在他身前一挡,便倏然蒸发。乌履很快就发出焦味,再跑两步就成了灰烬。他只得忍痛赤足向前狂奔。衣摆着火了,袖子着火了,头发眉毛都着火了,衣角上的鲤鱼也开始燃烧。他屏住鼻息,口中祝祷:“持清持浊,持正持水。邪不干正,危不入身。何难不解,何危不断。牵牛织女,化为江海!”他长袖一拂,最后一串水珠应召而至,将他由顶至踵溅个透湿。片刻偃伏后,烈焰又开始聚拢,腾腾窜起。他必须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