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衣人刚刚欺近他身前,便被水鞭冲个正着。他哪肯吃亏,借力打力,一拳打向白秀才。

  白秀才侧身一躲,黄衣人等的就是这一刻,反手一抓便将他胳膊捞在手里。水鞭瞬间冲倒了黄衣人,白秀才被他拽个死紧,立马也被拽倒。两个一起摔在泥水里头,被糊了一头一脸,黄衣白衣都成了泥浆颜色,分不清谁是谁了。

  黄衣人吐掉跑进嘴里的泥水,骂道:“有本事你让我摆出七七四十九道墙,困也困死你!”

  白秀才哈哈笑道:“屁!有本事干脆去水里一战!打个架还砌墙,又不是泥水匠!”

  黄衣人扬手往身边地土一拍,登时升起十只巨大的泥手,噼噼啪啪向白秀才拍来。

  白秀才双手一张,凭空出现十支水箭,他做个拈弓搭箭的姿势,再把手一松,那水箭便长了眼睛一样,激射而出,将十只巨大的泥手戳了十个透明窟窿。白秀才伸手一招,那十支水箭倒转方向退回,又戳了十个透明窟窿。

  “打他!打他!”黄衣人驱使着泥手拍到近前,白秀才毫不后退,张手将那十支水箭收回,排个阵型,对着大手一阵乱刺。那泥手支持不住,轰然碎裂。

  黄衣人见这招他也吃得下去,吃惊不小,急忙往地下一指。地土陡然塌陷,白秀才掉进了一个大土坑。黄衣人顾不上得意,立刻搬来一大堆泥土填了进去,把他埋得只剩一个脑袋,这才叉腰大笑:“哈哈哈哈哈,水妖怪,你也有今日!怎么样,认输没?”

  白秀才挣扎不得,却不慌张,张口一嘘,溪水暴涨,涌进这个土坑,卷走了一层浮土。他双手登时得了自由,结了个手印,那水裹着泥巴团了起来,形成一个飞速旋转的泥水大球,向黄衣人飞去。

  黄衣人只觉一股巨大的吸力把自己吸向那个水球,连忙往地下一遁,就看不见了。

  虽然不见了黄衣人身影,但地下水脉皆能与白秀才呼应,他又怎会察觉不到变化?

  黄衣人遁到地下,悄悄来到他正下方,想要突然暴起,打他个措手不及。

  白秀才心知肚明,也不说破,只做个找不见他的样子,大喊叫他快快出来,别跟小龟一样,做个缩头乌龟。

  黄衣人果然暗自蓄力,大喝一声飞出地表。白秀才早知如此,一个筋斗便闪开了,那泥水大球倏然滚过,一下把黄衣人卷入其中。

  黄衣人身为土地,自然不惧水土二物,但这样裹在什么也看不见的圆球里飞速旋转,神仙也要呕出来了,偏生嘴边就是泥水,连张嘴骂人都不成。

  但土地就是土地。他双袖一张,便将泥水球里的土全都吸纳过去,泥水球登时变成了一个清澈的水球,让他看清了身处何方。他正悬在松林之上,一群白鸟被他们惊起,从水球下面飞过去,翅膀噼噼啪啪地扇过水球,激起水花。

  白秀才见他收了水中泥滓,早有防备,手上红光一闪,把水球整个罩住。水球一下子就变成了一个大冰球,把黄衣人冻在里面。

  冰球轰隆一下落下地来,把烂泥地砸了个大坑,溅得白秀才身上又糊了一层泥水。白秀才特地伸手一推,把黄衣人的姿势转到头下脚上,大笑:“小土地,你也有今日!怎么样,认输没?”

  黄衣人冻在里面,一声不吭。

  白秀才叩响冰球:“你别犟着啊,这里头冰着呢!快哼一声,哼一下我就算你认输!”

  黄衣人还是一声不吭。但他头上的竹冠猛然烧起了焰光。

  白秀才定睛一看,黄衣人头上的铁簪子竟然变成了烧红的样子,正在把里头的冰块烤化。

  就在这时,他脚下松动,地面陡然塌陷,他又掉进了大坑里。

  那大冰球就在坑边。白秀才抬头望去,只见黄衣人竟然出现在冰球后面,把里面有个自己的大冰球推了下来。这个土坑变得又深又窄,刚好冰球那么大。白秀才避无可避,只得让它在砸到自己之前化成了水,哗啦一下把他浇了个透,倒给自己洗了个冰水澡。

  这冰球一化,白秀才才发现,那冰球里的黄衣人是一个小泥人变的,只有那簪子货真价实,一闪就回到了黄衣人手里。

  两人一个坑里,一个坑外,看着彼此,又好气又好笑。

  紧接着,像有了什么默契一样,两人都收了手上的法力。白秀才跳出坑来,黄衣人挥拳便打,白秀才抬臂就挡。不用法力,这两个打得都有些笨拙,但一招一式,分外认真,连黑虎掏心、横扫千军这些烂大街的招式和撩阴脚、插眼睛、抓头发、撕耳朵这些下三滥的招数都当正经招式打了出来,而且有来有往,势均力敌——白秀才一拳把黄衣人额角打得乌青,黄衣人便寻隙打肿了他的额头——真个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最后两个又滚在了泥水里。白秀才把手边一团烂泥塞进黄衣人的鼻孔,黄衣人也抓着一把泥塞进了他的嘴。他顺势一咬,抬手便用烂泥糊了对方的眼睛。黄衣人被他咬得嗷嗷叫,腾出另一只手来扇了他两耳光。白秀才硬抗了两巴掌,把他的手咬出了血才吐出来。黄衣人抱着手哎哟哎哟缓了会,头一侧,一口咬住他耳朵,咔嚓一下留了个带血的牙印,抬手也用烂泥糊了他一脸。白秀才捂着耳朵嗷嗷大叫,挥拳打向身侧,却都打了个空,黄衣人一击得中,早滚到几丈外躲着了。

  白秀才打不中他,干脆摊手摊脚仰躺在烂泥里,伸手慢慢弄掉眼里的泥巴,呵呵笑了起来。黄衣人远远地问:“兄弟,还打吗?”

  白秀才笑:“我已经打得痛快了。本是我的错,你再多捶几下也无妨。”

  黄衣人活动活动胳膊腿,又滚了过来,摊手摊脚和他躺在一处,发出畅适的叹息:“算啦,我也打得很痛快。”

  白秀才拍怕他的肩:“兄弟,打架不错嘛!”

  “你也不错,只是比起我来还差一点点。”黄衣人笑嘻嘻地说。

  “我叫白铁珊,人变的妖怪。”白秀才微笑着伸过一只手,“我啊,原本也是人,误吞了一颗蛟丹,变成了今天这样。”

  “哦!”黄衣人也伸过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我叫谢子文,鬼做的神仙。”

  “那是什么?”

  谢子文翻了个白眼:“你不会不知道吧,土地、城隍、十殿阎王,都是由鬼修充任的。”

  “你是鬼?”白秀才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不像啊,看得见,摸得着!”

  谢子文敲了下他的头:“鬼个头啊!我是鬼修,鬼修懂吗?我以鬼身修行,灵体坚固,与常人无异。天庭关照我,授了我一个小小神职,在这儿看破庙。可这里实在是太穷乡僻壤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好多年了,我只能和山上的鸟、溪里的鱼说话。”

  白秀才是惯尝孤独滋味的,顿时起了共鸣,劝道:“罢了,世上的人多了,岂是个个合得来的?若是人人都不解你,身边偏围着这么一大群人,你只会觉得更孤寂。”

  谢子文却悠然神往:“不怕,我只要能看到人,听到许多人谈天说话,就已经很满足了。哎呀,这个鬼地方,真是憋坏我了!能打一架,我痛快得很!”

  白秀才拉他起来,道:“相逢即是有缘,不打不相识嘛。”

  “说得好!”谢子文站起,拍拍他的肩,“我离群索居,从来没有朋友。恭喜你,往后你就是谢某第一个朋友了!”

  白秀才大笑着搭上他的肩膀:“荣幸之至!”

第39章 结拜

  两人打得一身泥水,活像两个泥猴,那衣服都不能看了。

  谢子文刚才挖了个大坑,白秀才索性引来溪水,变出了一个泥浆湖。谢子文两掌相对,泥巴便从水里析出,变成了他手里的泥球,湖水一下子变得清澈了。

  既然要沐浴,索性洗个热乎的。白秀才手上燃起红光,让湖水渐渐升温。谢子文一看,悠哉地拔下铁簪子,往湖水里一插,湖面立时水泡沸滚,白秀才“嗷”地一声窜了出去。谢子文也被烫得不轻,连忙拔出簪子,合十道:“对不住,对不住!”他再次把簪子放进湖里,这回,湖水变成了宜人的温度。

  两人洗掉身上头上的泥,把身上的衣服也搓了几把。白秀才提起一件白衣,一件黄袍,迎风一抖,水珠飞散,衣服瞬间就干了。他先穿衣出来,打量着这片几乎被毁的林子,哑然失笑,两手一张,几条水龙从他身后飞出,将大树一一扶起。

  谢子文抱怨:“我还没泡够呢,你怎么把水抽走了!”他也披衣出来,念个覆土之诀,泥土涨高,重又盖住了林木的根系。若有旅人路过这片松林,只怕会奇怪,是什么人那么闲,竟把这些松树一棵棵拔起来又种了一遍。

  白秀才哈哈一笑:“还好,总算没造孽。”

  谢子文赤脚跑进土地庙,拿布包了杂物拿出来献宝,兴冲冲地说:“你看,这是一个过路的辽人留下的契丹双陆。这里还有副围棋,白子都是贝壳,黑子都是摩挲石,是不是很有意思?我还有个本子,把平日里好多人稀奇古怪的愿望都写了下来,包你看了笑破肚皮!”白秀才还饿着,兴致缺缺。谢子文转了转眼珠,提议道:“我这土地庙又破又小,不如我们去五瘟庙,我请你吃大餐!”

  白秀才忙道:“好啊!”

  两人走了不远,果然见了一座五瘟庙,内外修饰精洁,五瘟神前的供桌上燃着长明灯,摆着几大盘顶好的糕点瓜果,地下还铺了一张红线软毯。谢子文大大咧咧坐在红线毯上,轻车熟路地伸长手,从供桌上拿了个胖大石榴剖开,剔下石榴子丢进嘴里。

  “喂!”白秀才无语了,骂道,“吃你一个冷硬炊饼,恼成这样!你吃别人的,倒是习惯得紧嘛!”

  “那怎么一样?!”谢子文哼道,“近来瘟疫横行,五瘟庙四时瓜果,香烟不断,这点子东西算什么?我那儿冷冷清清,难得有人上供,自然要倍加珍惜!”

  做土地做到这份上也可怜。白秀才替他叹了一声,不客气地拿了个更大的。

  两人风卷残云一般,把供案上的荷包白饭、油蜜炊饼、枣糕、黄糕糜、各色果子都塞进了肚子。白秀才撑得不想动。谢子文新得了朋友,满心欢喜,从香炉里拔了支香道:“快起来同我磕个头,叫我大哥。我们结拜兄弟,以后就可以大杀四方,所向披靡!想想就好威风啊!”

  白秀才刚才还摊在毯子上,闻言便坐起来问:“啥?刚才打架,赢的好像是我吧?凭什么你做大哥?”

  谢子文叫道:“什么你赢?那是平手!还亏得我让你!再说了,我可是神仙!”

  “屁大的神仙!”白秀才翘脚嘲道,“我可是已经混出名头的大妖怪了!”

  谢子文眉一挑:“那再去打一场?!吃饱喝足,正好松松筋骨!”

  白秀才把他的布包拨拉过来:“武斗过了,正好文斗。双陆还是下棋,敢不敢决一胜负?!”

  谢子文忙把黑白棋子抓过来:“下棋!”

  “哦?”白秀才看了他一眼,“输了的话要叫我大哥。”

  “就你?”谢子文抢了黑子,啪地丢在角儿上,“来!”

  他执黑先行,成竹在胸,一开始布局便大大占优。白秀才一副懒洋洋的样子,见他落子,便随手落子,一会来个小埋伏,一会又断在让他难受的地方,却也不怎么凌厉。两人越下越快,落子之声丁丁不绝,很快棋盘上就被黑子白子覆盖了一半。白秀才渐渐扭转颓势,追杀他的大龙。谢子文满盘寻找劫财,却被他逼得太紧,不禁直拍额头。他勉力支撑了十几回合,终于败下阵来。

  白秀才哈哈大笑:“小弟,快叫大哥!”

  谢子文叫道:“有说是几盘定输赢吗?这盘我眼看就要赢了,都怪我大意!再来一盘!”

  白秀才一抬下巴:“我祖父爱棋成痴,我是自幼摸棋的,对棋比诗书还熟呢!你的棋力我已经知道了,下几盘都一样,你干脆点认输罢!”

  谢子文哇哇叫道:“岂有此理!”他把棋盘上的子一扫而落:“再来!不来是小狗!”

  白秀才拈起一颗摩挲石:“好!来!”说着,他随手将棋子往棋盘上一丢:“乱扔的,让你一子。”

  谢子文怒道:“好哇,你输定了!”他打叠起十二分精神,叼起一块枣糕,瞪着棋盘开始落子。白秀才依然随手应对。谢子文果然擅长布局,下到中盘以后,谁都能看出他大大领先。白秀才原本四仰八叉躺着,只伸过一只手陪他下,这会子也坐了起来,凝神看着棋盘。

  谢子文渐渐得意:“看到没,我棋力不输你吧!刚才那盘是我让你!”

  白秀才沉默不语。

  谢子文冷不防又吃了他一大块棋,笑:“你还行不行了,是不是还没吃饱?”

  白秀才冷着脸不理他。

  “哈哈哈,来来,先叫我一声大哥听听!”谢子文终于开始手舞足蹈了。

  白秀才巡视棋盘,发现了一个可做手脚的地方,不动声色和他对招。几回合后,他在对方的空里活了一点,反而赢了。

  谢子文瞪大了眼睛。

  白秀才好整以暇地抱臂看着他:“不服气是吧,奉陪啊!”

  都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谢子文很顺当又输了第三盘,倒地在毯子上滚了又滚,捶地假哭,闹着要五十局定输赢,白秀才也应了。

  接下来的战局一局比一局惨烈,谢子文一回比一回输得快,却死犟着不肯认输。

  两人下棋都是以快打快,不假思索,饶是如此,下完第十二局,也到了第二天天亮。

  这一局是白秀才平生得意之局,赢得尤其酣畅淋漓,连斩谢子文两条大龙,一砍四切了西瓜。

  谢子文下死力要在这盘翻身,妙手迭出,没想到依然败北。这一输,他也泄了气,头往棋盘上一栽,埋着脸不肯起,嘤嘤嘤哭起来。这回是真哭。他在土地庙摆棋盘,不知捉弄了多少旅人,还赢过东西,有好多年没输过了。

  白秀才安慰他说:“不是还剩下好多盘没下么?来日方长,你慢慢再练个十年,兴许能赢我一盘两盘的。”

  谢子文捶着地,哭得更厉害了。

  白秀才无奈道:“排行什么的,我也不在乎。不过认你做大哥,我肯定不答应啊。要不我们扯个直,彼此叫名字好了。”

  谢子文擦着脸爬起来,不情不愿地说:“也罢。先这样吧。”

  两人面朝庙门外的青天跪下,磕了三个头。

  白秀才看向他:“我白铁珊今日与谢子文结为兄弟,祸福与共,誓天不负。”

  谢子文一拍胸脯道:“今后你就是我谢子文的兄弟啦!你做好人,我便为你两肋插刀,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你若做了什么不仁不义的事,我会为你隐恶扬善,但一定会亲手杀了你。”

  白秀才吓了一跳,回过味来才道:“这是拜把子,就不能说句吉利话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