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台上都是红,不知是嫣红如血的花,还是真正的血液,蜿蜒流到荒野上,流到天边去。

  她觉得身体很轻很轻,像一片毛羽,能够一跃就飞到天上,脚下却被花汁或人血黏住。

  她的手里握着剑,鲜艳美丽的血从剑刃上流淌下来,还微微冒着热气。

  面前站着一个男人。

  他年轻而忧郁,面孔白净,下颌带三绺清须,给人一种甘露新雪般的洁净感。可他的双手是刺目的红,满手鲜血。不,连他的衣服也满是淋漓的鲜血,在赤红霞光的照耀下红得仿佛在燃烧。随着他走过来的脚步,鲜血不断从他衣裾上滴下,让高台上的花朵吸饱了鲜血,开得更加刺目。

  他说:“还记得吗?你我相约,当携手踏平天下——拆天柱,绝地维,神挡杀神,令众生俯首。”

  “我认识你吗?”她的声音飘忽渺远。

  在满身血污映衬下,他的笑容干净到残忍。“当然,你我是最好的朋友。”

  “你是谁?”

  他说了一个名字,她却什么都没有听见。

  她茫然地望着他,在他深邃的眼睛看见了自己。

  那是一个飞扬跋扈的少年,他是无鞘的狂剑,锋利得像能清脆地劈碎一切。

  他口唇开合:“你终于来了,少都符。”

  “不。”她惊慌地摇头,“我不是少都符……”

  “你不是少都符,你是谁?”

  “我是……”她要想起些什么,可那记忆的一角却悄然消失在脑海中,怎么都抓不住,“谁……”

  男人消失了。

  血色的花朵开得热烈而凄凉。忽然,这满地的红都化成了冲天烈焰,烧得她刺骨剧痛,烧得寸寸成灰,她觉得干渴而燥热,仿佛这世上没有一滴可以解渴的水。

  “我是谁?我是谁?我到底是谁——”她孤独的叫声在荒原上乘风吹入天际。

  她从噩梦中惊醒,浑身似犹在烈焰中。

  白水部不及披衣便扑到交椅边上,拨开她汗湿的发,呼唤着:“昀羲,昀羲,你怎么了?”

  水来了。

  她大口地呼吸着。

  是水,世上最清,最甜,最丰沛的水。

  她伸出手去,一手抓住他的衣襟,一手扯散了他的束冠,抓着一把头发拉他靠近来。

  他刚刚失去左臂,被她一扯站立不稳,干脆便半跪在地,伸手抚摩她的脸颊:“怎么?做噩梦了吗?还是哪里难受?”

  四目相对,呼吸相融,但她看不到他。

  太热了,也太渴了。

  她捧起他抚摩她脸颊的手,笑了笑,突然对着手腕咬了下去。

  血立刻就冒了出来,有少许浸染了他的衣袖,其余却被她尽数吸入口中。她的唇舌温暖濡热,让疼痛也不那么明显,只有虚弱无力感逐渐清晰。

  白水部怔了片刻,才明白过来她在做什么:“昀羲,你……”

  他起身,似要制止她这样做,可到底没有反抗。生命力一点一滴从身体里流失,他觉得越来越昏沉,越来越想睡。之前刚刚受过断臂重创,再次失血,他实有些抵受不住。可李昀羲苍白的面颊上,似乎有了几分往日的红晕。她这两天精神萎靡,总是昏睡,这副精神的样子太让人怀念了。很快,伤口血液凝结,逐渐发干。她再次咬烂伤口,虎牙更深地嵌入他的血管,疼得他瑟缩了一下。

  谢子文进屋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疯了!”他冲上前,用力把白水部的手腕从李昀羲嘴里抢出来,见他手腕上的薄皮已经被咬烂,气不打一处来,“怎么能让她吸血!”

  少女听见这句话,才清醒过来自己做了什么,直起身望着白水部,眼底泛起水光:“我不是故意的,白铁珊……”

  “我知道。”他努力露出安慰的笑容,“我们昀羲睡糊涂了。”

  她愧悔难言,一时不知道如何自处,只能低下头去,泪水一滴滴打在用力交缠的双手上,化开干涸的血迹。

  “真的没事,破了点皮而已。”白水部说着,对创口念了个“净”字诀,用冰针将破开的地方缝起,眨眼就修补得好看许多。谢子文给他涂了苏苗苗的药膏,用干净布带包了他手腕,用前所未有的严厉对李昀羲说:“昀羲,我知道你如今心绪、行为大受天魔印影响,难以自控,这不能怪你。可我认识的李昀羲,不是这样的。眼下的难关,你们都要拼命努力才是啊。”

  少女扬起脸来,泪湿的眼睛里依然闪耀着不灭的勇气:“嗯!谢谢你。”

  吸血之事过去以后,两人在这花木葱茏的小宅,又获得了短暂的安宁。

  “这就是你的小家啊。”白水部里里外外参观着。

  “是啊。不过我经常出去玩,哪里都去得,就是白麓荒神不让我接触你和认识你的人。”

  “啊,当年我在梦里,就见过窗前吊着的这几个种绿萝、茑萝的青竹筒,帘下是一盆芍药、一盆玉竹……咦,芍药没了。”

  李昀羲在交椅上看着书,含笑回头应道:“挖出来做药材啦。我想在空盆里补种点什么,一直没想好。”

  “还有庭院,我记得种了很多芸香和书带草。天台……果然有昙花!”他笑着又走进来,“这里这扇山水屏风一定是后来新添的,真好看。”

  李昀羲挺了挺胸,骄傲地说:“那是我画的。”

  他依旧笑着,说:“当真好看。”

  在这淡淡的一句话下,她竟然羞得一塌糊涂。

  他取了那个种过芍药花的四方空盆,用石头和泥土叠出块垒,种上长长短短数种青苔和细草。“山顶”安了个红亭子,亭里是弹琴的白衣文士,亭外是舞剑的红衣少女,皆是他用土在掌心揉捏烧制而成。“山脚”下种了茑萝,已经开了五角红星一般的小花,散布在浓郁的青色里分外可爱。

  “盆景!”她看到完工的花盆,欢喜得扑过来,“好漂亮!”

  白水部笑着说:“我做的,当然漂亮。”

  这话似乎与之前的话相勾连。她微微红了脸,干脆转过身,闭上眼装睡,凭他再逗笑什么,都装作没听到。

  安宁地过到夜半,白水部再次被激烈的咳嗽声惊醒。他扶起李昀羲,她努力地捂住嘴,嫣红的血还是不断从她指缝间渗出。他拿过她的手查看,她便猛地低头,接连吐出一滩血来。

  “昀羲!”

  李昀羲抬起头,双瞳似乎由黑变成了红色,脸上的神情也全然陌生,看着他似乎毫无感情。

  白水部的心猛地揪紧了。

  可她颤抖着说出的话,依然是她李昀羲的声气:“白铁珊,你为什么不走呢?”

第102章 荒岛

  “因为我要和你一起走。”他毫不犹豫地回答。

  “你今天失去的是一只手,”她哽咽道,“以后付出的代价,可能大到你根本无法想象。我也舍不得……”

  “我做好准备了。”他按住她的手,“不管会付出什么,那都是我自己愿意的。你不要瞎操心,更别想着和我分道扬镳。”

  她提高声音说:“如果我真的变得面目全非呢?如果我变得不再是我呢?如果你喜欢的一切都不复存在呢?”泪水涌出了她漠然的眼睛。“我是真的很害怕。我怕我控制不住脾气,说出根本不像是我说的话;怕我的血害死花草树木、鸟兽虫鱼;怕给接触到的人和动物带来噩运;我一路上都想扭断活物的脖子,吸它们的血,可我拼命忍着,怕真的变成怪物……白铁珊,怎样才能活得永远都像李昀羲?我太累了。”

  白水部心痛难忍。

  魏夫人那句话似乎又在耳边响起:“天魔印腐蚀心志和身躯,原本就极其痛苦……你以后就知道了。与其看着你的妻子苦痛缠身,吐血不止,一日日失去本来面目,变得邪恶残忍、全无心肝,最终堕落入魔,变成你再也不认识的丑恶模样,粉碎一切美好的记忆,不如此时给她一个痛快,让她解脱!”

  “不!”他绝望地说。

  李昀羲怔怔地看着他日间新作的盆景,看着上面弹琴的书生、舞剑的少女:“这株芍药,我挖掉它时,它花大如盆,清香扑鼻,我至今都记得那美丽的花朵。我不曾守着那朵花,看到它枯萎发黑、零落成泥,我就永远只记得它美丽的样子。”

  到底,还是那个问题。

  你爱的世间之物,你愿意看它在最美的时候摔碎,永远记住它美好的样子,还是眼睁睁看着它一身磨痕、裂纹,渐渐满覆尘埃、滚落烂泥,丢到街道上都无人捡拾?

  你爱的世间之人,你愿意看她在美貌善良、骄傲明亮时香消玉殒,还是眼看着她渐渐变得发枯齿黄、腰粗腿壮,变成市井泼妇心胸狭隘、唯利是图的可憎模样?

  “你要说什么我都明白,所以你可以什么都不用说。”白水部涩声说,“君子一诺,天崩地裂都不能改变。我既然已经做出选择,就必然会尽我所能。”

  为什么要眼睁睁地看着?我有心有胆,有手有脚,不是死人!我爱的世间之物,我会细心收藏,让它洁净光亮,远离摔打和尘垢;我爱的世间之人,我会倾心相护,在风刀霜剑中守她一颗赤子之心。

  李昀羲低下头:“可我怕变成我自己都憎恶的模样,我却什么办法就没有……”她握住白水部的手,抬头殷切地说:“我想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

  “到谁都不知道的地方去。”

  “什么?现在就要走?”谢子文挑起眉毛,“还没准备好下一个地方呢。”

  “不用准备。你也说过,这个地方并不安全。虽然设了结界,加了禁制,可我已经看到形迹可疑之人在向邻舍打听……”白水部说,“我们决定在他们找到这里之前离开。我们准备出海。”

  “出海?去东海吗?”谢子文看着白水部,又看看李昀羲,“看来你们俩已经商量好了,只是告诉我一声?准备做对苦命鸳鸯浪迹天涯荒岛,生死不与我们相干?”

  白水部苦笑:“也算是。”

  谢子文的眼眸暗了一暗:“想得美。”

  可就在这时,他们都察觉到了一股微弱的灵力波动。谢子文站起:“他们发现这里了!在试图攻破最外围的禁制!”

  白水部道:“是到了该走的时候了。”

  谢子文随手又抄了几件东西扔进之前收拾的包裹里丢给他:“跟我走!”

  谢子文带他们走的当然是地下。“我是东京城的土地,东京是一国之都,地面上官民、神妖、宗派各方势力犬牙交错,我能做到各方敬畏,可不是浪得虚名。”他回身一笑,“地底的迷宫、法阵,我说第二熟悉,就没有人敢称第一。他们要追来,落后是必然的。”

  在百花令的加持下,谢子文带他们飞速出了东京城,呼啸声中直抵海边。

  白浪排空,惊涛拍岸。

  这是白水部和李昀羲第一次看见真正的海。

  大块的云团飘在海天之间,像巨大的帆船,又像巨大的鱼。

  “没追上来。”谢子文道,“我们走的时候,他们连第二层禁制都还没攻破,甚至没发现我们到了地下。不愧是白麓荒神。我们总算又能争取一点时间了。”

  李昀羲笑问:“是白麓荒神厉害,还是少都符厉害?”

  谢子文道:“昔年荒神虽然强大无匹,却还没白麓荒神这么玩世不恭。是少都符与李公仲联手算计荒神,夺取了他大半神力。荒神的残余逃到长白山麓,在那里沉睡,这就是现在的白麓荒神,对我们来说他太过强大,但已远远不能和他全盛时期相比了。”

  “是少都符和李公仲夺取了他的神力?”李昀羲惊讶。

  “是,少都符的力量,说起来多半来源于他。”

  白水部遥望海面,忽然喊道:“鲸来了!”

  来的是一个不大的鲸群。群鲸光滑矫健的身姿在波涛间起伏,漂亮得让李昀羲几乎忘了呼吸。她欢喜地叫出声来:“这句召唤鲸鱼的咒语,我还从没用过呢,这么灵!”

  她跳跃着招手,模仿鲸发出无声的尖啸,欢喜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