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水部拍拍谢子文的肩膀:“我们走了。”

  谢子文皱皱鼻子:“活着回来。清明节我很忙,是不会去看你们的。”

  白水部背对着身后的万丈霞光微笑:“会的。”

  李昀羲一个腾跃,跳到了头鲸身上,鲸鱼喷出的水将她托举到空中,逗得她哈哈大笑。白水部踏浪追去,也跳到了头鲸身上。头鲸转了个头,沉默地向东海游去。

  谢子文站在高高的礁石上,衣带当风,目送红衣佳人白衣友渐渐消失在海天相接处。

  数个昼夜后,白水部和李昀羲来到了一个无名荒岛。

  白水部找到了一个干燥的洞穴,用金水相生之法,把海水变成铁锅、铜壶、钢铲等种种金属工具。有白水部和李昀羲的紫泉泉眼在,根本不愁淡水。

  白水部从自己灵墟的包裹里寻出一大包种子,里面有一粒桃核,一粒梅核及各种各样的菜籽,一看就是胭脂所赠之物。他抓了一把,寻土壤略厚些的地方种下去,再浇点水,眨眼嫩芽便破土而出,迎风便长,片刻功夫就长成了桃树、梅树和许多菜蔬。桃树、梅树上开满了花,眨眼又落花、生果,结出了红艳的桃子和酸酸的梅子。他把更多的菜籽采下来,再次种下,很快又是新的一茬蔬菜。

  若不是正在逃亡,若不是天魔印的阴影始终不散,海角天涯瑰丽如画,神仙眷侣真可忘忧。

  李昀羲越来越衰弱,吐血越来越频繁,几乎难以自行走路了。可有时候她发作起来力量又极其惊人,白水部根本制不住她。有一次她甚至挣脱他冲了出去,跃入海中,在浪涛中胡乱挥洒掌力,掀得地动山摇,伤了不少鱼群。自那之后,每次休憩,白水部都要在洞口封上几丈厚冰,免得她又发作起来冲了出去。

  她状况好些的时候,白水部扶抱着她在沙滩上慢慢行步,给她拾漂亮的海贝,尽力说些有意思的事情来逗她开心。

  他们采撷了更多的桃子和梅子,吃了以后,就用头发做弓弦的弹弓,在岛上比赛打弹子。没了左手,白水部用牙咬住弓弦,也打得很准。这事儿十分有意思,一颗弹子下去,危崖绝壁上顷刻便炸开一树鲜花。李昀羲弹的是桃核,白水部弹的是梅核,很快整个岛上到处都点缀了红红白白的颜色,桃花鲜红热烈,梅花洁白肃穆,杂在一起,红的愈艳,白的愈清。仔细数下来,还是桃花多一点,因为白水部会把手里的梅核悄悄换成桃核,算作李昀羲的“战绩”。

  在她欢呼雀跃的时候,白水部掩饰不了望向她背影的忧虑的目光。

  她变高了,变瘦了,面庞的线条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变得越来越像少都符。

  而他什么都不能说。

  在又一次发作后,他知道再也不能等下去了。

  这一天,李昀羲精神甚好,甚至能够自己小跑。他们游戏时笑着拌了几句嘴,李昀羲便抓了把沙子追来丢他。他哈哈笑着跑开,一回头,李昀羲已经栽倒在那了。

  她昏迷了整整两天两夜,身上高烧不退。他除了变出冰来给她降温,简直一筹莫展,只能两眼通红地守着,祈盼她醒来。

  最后,他撑不过,趴在她身边睡着了。

  让他醒来的,是手腕上刺心的疼痛。

  他骤然惊觉,在火光里看见了李昀羲的脸,不,更像是少都符的脸。

  那张脸上沾满了鲜血,在火光中诡异得让人心悸,而这鲜血都来自他。

  曾被咬开的手腕再次被咬开了。这次她的牙更锋利,索取得更急切。她大口大口地吞咽着,丝毫没有顾及他的身体。他试图把手抽开,她却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打得他头晕目眩。她扑上来压着他,一只手勒住他的脖子,如饥似渴地吸吮着他腕上的血,那神情简直让他害怕,更多的是心痛。

  她是他纯洁无瑕不染鲜血的小女孩,是他心中的神祇,是冰崖初开的红花,是山间清晨的日光。而这个目光灼灼如虎的人,太过陌生,也太过可怕了。

  他觉得掐住他脖子的手越来越紧,即将窒息,终于挣扎起来。他不能让他的昀羲变成这样,他不愿见到他的昀羲变成这样。他用力抽出手腕,试图把她按住。他从未对她用过法术,可这一次他召唤了海水,试图铐住她的手腕脚踝。

  但她破解了他的法术。她的双手莹然生光,双掌推出便将冲来的潮水推回海里。

  他不死心地一次次召唤,她便用紫泉凝成的冰墙封住了洞口。

  他向洞口冲去,她将他扑倒在地,抓伤他的背,揪起他的后领,一口咬穿了他的脖子。

  被咬穿颈项的那一刻,他睁大了眼睛,简直难以置信。

  随着她猛烈的吸取,意识开始越来越模糊。他拼着最后一丝清醒喊道:“昀羲,你醒醒!是我,是我!”

第103章 剖心

  她的吸吮停住了,整个人都开始颤抖。

  “昀羲!”他用一只手撑持着地面,闭着眼睛,眼里流下泪来。

  她松开了他,把他面朝上翻转过来,静静地与他对视。

  在她漠然的红色眼瞳里,闪动着什么晶莹的东西。是泪,落在他脸上,比鲜血更烫。

  她按住他肩膀,俯身过来,咬住了他的嘴唇。

  鲜血流了出来,染得他们脸上颈上都是。

  她用力得像在撕咬,而他忍着疼痛,用舌头轻轻舔掉两人唇边的残血,温柔地回应。

  他从前给予她的吻,都清浅得一触即离,那是安慰怜惜的吻,没有掺杂多少□□。而在这种又凄惨又可怖的情形下,他竟然品到了撕心裂肺的情爱滋味。

  太甜蜜,也太疼痛了。

  她的撕咬吸吮终于停止了,在他怀里一头晕了过去。他用袖子集了一点夜露,替她拭去白净脸蛋上沾染的鲜血。她睡得像个孩子,依然是满脸的纯稚无辜。他抱着她的头,仰面望着怪石嶙峋的洞顶和洞外的星空,海浪在远处呜咽不休。

  这次醒来后,女孩儿仓皇躲到了角落里,低头向壁,千唤不一回。

  白水部没有特意去哄她出来,照常做好了饭菜,摆好了鲜果,唤她来吃。李昀羲终于出来了,捧了碗筷,在离他三四步远的地方吃饭。两人都默默无言。

  放下碗,少女拿起了一个桃子,咬了一口,发现白净的桃肉上还留有一丝白水部的血痕。她轻轻叹了一口气,依恋地坐到他身边,用娇脆的嗓音说道:“白铁珊,我要和你谈谈。”

  “嗯?”他望着她的眼睛。

  是那双黑亮狡黠的眼睛,不是赤红冷漠的眼睛。这双眼睛里有柔曼的水波,有温柔的火焰,看一眼就可能会万劫不复。

  她绷起了小脸,严肃地看着他:“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他沉默片刻,不得不点头同意。

  “逃亡这一路上,我已经伤害了不少人。”她垂下眼帘,“如今到了荒岛上,只有你陪在我身边,我会不断地伤害你。”

  白水部也垂下眼帘,轻道:“我是准备与你同死的。你伤害我,比伤害别人要好。”

  她抬起眼睛看他:“可我不想与你同死。”

  他惊讶地看着她。她又凑近了一些,望着他的脸说:“我想你活着。”

  “可是……”

  她低下头,说道:“我知道,我昨晚已经失控了,还差点杀了你。所以,趁着我还清醒,一定得有个法子,一个能在我失控杀了你之前,杀死我的法子。”

  “不!”他惊呼出声,“昀羲!”

  她坚毅地望着他:“要知道,天魔印无解,你早晚还是要杀我的。可我至少希望在我死后,你还活着,不要背负任何东西地活下去。你听懂了吗?”

  他没有抬头,嘴唇不停地颤抖。眼泪滴落在他衣上、手上。

  过了好久,他终于说出一句:“如你所愿。”

  她将头靠在了他怀里。他拈起自己的泪珠,让它化成了一朵小小的冰花。“看。”他微笑着将冰花递给她看,“琉璃碧兰。”

  他们都想起了那次战场上的相逢。女孩儿笑了:“去你的琉璃碧兰,我现在可没那么好骗了。”

  他也笑着,把这朵冰花放在了她的掌心。

  “你不是要一个能在你失控前杀了你的法子吗?”

  冰花在她掌心慢慢融化成一滴泪水。

  “它就是。”

  他心里有个人在疯狂地尖叫,泣血哭喊。但他的理智告诉他继续。

  “我会把这朵‘琉璃碧兰’放进你的心里。”

  泪水慢慢地渗进了她的皮肤。

  “真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我会让这朵花爆开。”

  到时,他一念动,这朵眼泪凝成的琉璃碧兰,就会逸散出冰晶的花瓣,在瞬间结束李昀羲的生命。

  做完这件事,他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揽着她躺倒在地上,沉重地呼吸。

  海风在变冷,海水的颜色在变深,乌云低垂,野花野草渐渐枯萎。世界正在进入冬天,一切都在走向终结。

  也许明天她醒来,就会咽下李昀羲的最后一口气,睁开少都符的眼睛。也许明天,他就会不得不亲手结束她的生命,不让少都符把灾难和死亡带到世界上。

  但是至少这一刻他们在一起,静谧如永远。

  次日听潮看海。桃花梅花违反季节地热烈盛放,嫣红粉白的花瓣不断随着海风落在他们的发上、衣上。

  他用鱼木哨吹曲,他的小鲤鱼在满是花瓣的风中翩翩起舞。

  一曲舞罢,女孩儿接过他递来的水杯,和他坐在一起饮桃花和梅花泡的香茶。忽然,她弯起眼睛,瞳子亮晶晶地看着他:“如果我死了,你会难过吗?”

  白水部凑过去,用头抵着她的额头,微笑:“不会了,因为我知道昀羲不想我难过,我也不想让你难过。”他轻轻地叹息着说:“我已经太习惯你的陪伴了,即使你不在,我都觉得你一直都在。从前那些和你分离的日子里,我总是有一种幻觉,我觉得我的小鱼儿就在身边。我说了笑话,你会笑;我办了傻事,你会骂我;我受了伤,你会心疼我。我看到壮丽的风景,会觉得你在我身边跳跃欢呼;听到美妙的曲乐,会觉得你就坐在我身边同赏;吃到很好吃的东西,会看到你吃着它得意地笑起来的样子……我一个人都过得像两个人,你说,我又怎么会难过呢?”

  “我也是。”她笑着凑近他耳边说话,热热的吹息灌进他耳朵里,“如果你死了,我也一定会过得很快活,很得意。因为你不在了,我要代你去笑,我要有双倍的欢喜,好分给你一半。我知道你一定愿意看到这样,所以我会很努力地快活起来。我可是很厉害的,你跟牛头马面阎王孟婆打九十九次牌,都未必有和我出去玩一次那么开心。如果拥有那么多人世时间的是我,我会遨游天下,我会走马观花,我吃遍天下美食,还要行侠仗义,救很多病人,揍很多坏蛋……所以,如果我不在了,你也一定不要难过。答应我,好吗?”

  他回以微笑,郑重点头,和她拇指相对、小指拉勾。

  夜,李昀羲开始陷入沉睡。她浑身发热,脸烧得通红,一动不动。

  白水部将冰块敷在她额上,焦心如焚。

  他清楚地发觉她的身体面貌在一丝一丝发生变化,越来越像少都符。他仿佛看到时间如更漏里最后的水滴即将干涸,最后的屠刀即将落下。

  有百花令在,他们的气息暂时还不会被三界的修行者们觉察。他们就像被流放在荒岛,平静度过的日子让他们有了天长地久的错觉。但少都符的力量实在太过可怕了。李昀羲发作起来,眼里出现少都符的神情时,他根本不是她的对手。他不能让这样的少都符重回人间,少都符的重生,也绝不能建立在李昀羲的消亡之上。他知道,他的女孩儿若真的变成了少都符那样的魔物,如果她还有知,定会觉得生不如死。

  他起身望向寒冷的大海。他们来时还是立冬,此时节气已到小雪。纷纷扬扬的细雪落了下来,落在红的桃花、白的梅花上。娇嫩的花瓣不堪严寒,零落在地。

  他觉得他的心也像这个渐渐沉入冰雪的世界,越来越冷,越陷越深。

  第一日,他折来新鲜桃花插瓶,又泡了一铜壶热腾腾的梅花茶。等茶凉了,李昀羲也没有醒来。

  第二日,雪积得很厚。他想了三个新鲜有趣的神怪故事,想讲给她听。可李昀羲没有醒来。他便在洞口堆了个俏生生的雪人,写上“李昀羲”的名字,讲给它听。

  第三日,他用冰雪做了很多模拟桃花枝和梅花枝的精致首饰,为能久存,都变成了闪亮的金属。赤金的桃花、紫金的花蕾,素银的梅花、黄金的花枝。他给雪人插了一头,又扶睡着的少女起来,为她挽发试戴。昀羲戴起来比雪人美。

  第四日,他趁天晴种了麦子,收了秸秆烘干,给李昀羲加厚了床铺,好让她睡得舒服一些。

  第五日,残阳如血。他抱着李昀羲去看日落,把漫天霞光中的云彩都变成了鲤鱼形状,像有一个巨大无比的鲤鱼群在乘风游过天际。

  第六日,他在洞壁上填词,写过去的岁月,写浓烈的思念,写他和她的故事,还有遥不可及的将来。

  第七日,他什么都没做。锅冷灶寒,他已经三日没吃饭,没喝水了。李昀羲躺在秸秆床上,依然是沉眠不醒模样。她的面貌几乎已经完全变化为少年,神情也不再虚弱萎靡,似乎睁眼就能一跃而起。拨开她的眼睑,瞳眸已是赤红颜色。他俯身对苍天叩首,默祷着他所知的所有经文,希望还能发生奇迹。

  他无比期盼她醒,又无比害怕他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