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也完全过去时,他呼出一口气,一头倒在地上,像一根绷紧的弦陡然断开。他望着洞壁,眼神寂静如死,几乎要将那里盯出一个窟窿。

  他仿佛又听到了薛蓬莱低沉的阴笑声:“我留到现在,说这些话,是奉主人之命在招降你。你我原是一样的,都是百无一用的书生……”

  “到时候,只有我主人才能保全她。你记住这一点……”

  当日的情景历历回到目前。他又看到了薛蓬莱递来的那张符纸。

  “拿着吧,你只要焚毁这张符纸,就表示愿意归降,届时我们的人会保下她的性命……”

  那时,昀羲又做了什么呢?

  符纸离少女的指尖还有一寸距离,就忽地腾起了火苗,一瞬便成飞灰。

  “烧得好。”他孤独地伏在地上,看着身边躺着的一动不动的李昀羲,突然大笑,“烧得好。”

  “你会后悔的。”黑暗里薛蓬莱的幻影再次说道。

  他猛地起身,吼道:“我白铁珊大好男儿,就算失去一切、骨肉成泥,也绝不与奸恶为伍!”说毕,他摇晃两下,再次仆倒,血水从擦破的掌缘缓缓渗出。他爬了两步,去抚摸李昀羲的脸,又小心地把血从她颊上拭去:“而我的昀羲是大好女儿,她心志只会比我更坚,就算是死,也不愿为你所用!”

  薛蓬莱的幻影消失了。

第104章 代价

  黑夜太过深浓,什么都看不见了,只能听见潮水的喧响。他低头触碰李昀羲冰凉如玉的面颊,知道也许到了应该放弃的时候了,再不放弃,也许会发生很可怕的事情。他知道他应该让她心里那朵冰兰开放,好让她在梦里安然逝去。但他心里依然有一只翅断须折的蝴蝶在拼命挣扎,就是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

  这时,他想起了谢子文的那句话。

  “少都符的力量,说起来多半来源于他。”

  他是白麓荒神的前身,它是世间的毁灭、战乱、病苦和死亡。少都符和李公仲谋夺了他的神力,自此荒神陨落,只有部分能量潜入太白山保存下来,成为后来的白麓荒神。而李昀羲也说过,这些年她无法脱离白麓荒神的掌控,就是因为他放了一缕神念在她心念五蕴之中,时刻能知晓她在哪里、在做什么、在想什么。

  他将耳朵贴在少女温温凉凉的心口,听着一下一下的心跳声。良久,他正襟端坐,目视前方,喊了一声:“白麓荒神!”

  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凝视着黑暗,一动不动。

  黑夜里传来一声极低的笑,响了一下就消失了,飘忽得好似幻觉。

  但白水部幽沉的眼眸却闪了一闪。

  李昀羲上方,突然出现了一粒光点,继而一团白光如莲花绽放。白麓荒神翩然现身于虚空之中,周身光芒驱散黑暗,将石洞照得恍如白昼。

  两个男人对视着彼此。

  一个峨冠博带、赫赫煌煌,浑身都彰显着威严和力量。一个衣衫敝旧、形容憔悴,又失去左臂,三日水米未进,几乎瘦脱了形。

  白麓荒神禁不住笑了:“你到底还是来找我了。”

  白水部哑声道:“你可愿救昀羲?”

  白麓荒神开口就是一串大笑:“我将这尾鱼儿放归江湖,她与我已无任何关系,我为何要救她?”

  白水部沉声问道:“那天魔印是真是假?!传说瘟神少都符被封印前在世间留下了天魔印,一旦时机成熟便能借天魔印复生。天魔印择人而噬,被天魔印选中的人就会被侵蚀吞噬,最后身心完全变成施术之人。”

  白麓荒神哼了一声:“自然是真。”

  “昀羲长得越来越不像她自己了。”白水部望着李昀羲沉睡的面容,问,“为何少都符的模样,与我年少时有几分相似?”

  白麓荒神嘲道:“不过是皮肉带些影子。少都符其人,看一眼就叫人觉得锋利刺心。你这恹恹弱质,蝼蚁之属,从头到脚,可有一毫能与他比肩?”

  白水部眸光电转:“我自不堪作你的对手,可少都符总是你心中锥刺。眼看昀羲就要变成他了,你连这也不放在心上?”

  白麓荒神的目光刺向李昀羲,锋利得如有实质:“若他果然复生,我便在他初生之际碎此躯壳,夺回神力,岂不比儿女情长要实惠得多?”

  白水部强自按捺惊惧,右手揪紧衣摆,神情仍是清淡:“昀羲何等重要,你知我知。你待昀羲心意如何,你知我知。”

  白麓荒神飒然一拂袖,侧卧在李昀羲之畔,手中出现一个悬丝傀儡,正是当日白水部买来送他的。丝线引着红衣木偶在李昀羲的脸庞上方旋身舞蹈,间或敲上身前的小鼓,发出咚的一声。

  “看到了吗?”他红唇含笑,“这块木头如何动作,都掌控在我手中,顺心如意。而那泰山上的桂树,昆仑之巅的雪莲,美则美矣,若到不了手里,于我有何用处?她已离我而去,于我无半分好处。区区一个李昀羲,你以为,我会为她做到何等地步?”

  沉默降临在这个洞穴,连远处的潮水声似乎都消失了。白水部低头望着李昀羲脸畔那瓶枯萎的桃花,不知在想些什么。

  白麓荒神自顾自耍弄悬丝傀儡,清声唱起近年流行的一支《木兰花慢》:“叹心事宛曲,应怎的、忘江湖。看过尽千帆,云深彼岸,雾浸罗浮。故人总隔流水,赋深怀,何处寄鱼书?枝上幽思渐满,愿教鸣籁吹芜……”

  良久,白水部抬头问道:“那你要怎样的代价,才肯破去天魔印?”

  白麓荒神看着他,一字字说得清晰:“我要你受我三万六千剑。”

  海上狂风呼啸而起,巨大的浪头击碎在悬崖上,连洞中都受到了几分震动,花瓶里插的桃花纷纷飘落在他们衣上。

  白水部惊问:“你在说笑吗?”

  “既然你以为是说笑,我便走了。”白麓荒神毫不留恋地站起,似乎转眼就要消失。

  “且慢。”白水部叫住了他,默然一刻,问,“此话当真?”

  “当真。”

  “你是要我的性命?”

  白麓荒神不答。

  “要我的命,一剑即可,何须三万六千剑?!”白水部疑道,“你可不像有这么恨我。”

  白麓荒神扫他一眼,长笑一声:“我可不是什么舍己为人的傻瓜大善人。要破天魔印,相当于对抗少都符全部的神力。我早已不是昔日荒神,帮了你这个忙,会沦落到比现今还不如,今后想起,不免悔恨无极。”说到这里,他神色一冷:“要我放弃天赐良机,还摊上许多坏处,你就该拿出足够的诚意。”

  白水部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这之后,昀羲会怎样?”

  “无天魔印在身,那些名门正派自不会再找她麻烦。”白麓荒神睨他一眼,忽地笑了,“到那时,你还管得了她何去何从?”

  白水部深吸一口气:“你是不会放过昀羲了?”

  “是。”白麓荒神理所当然地认了,“不然你以为,我来此作甚?”

  白水部点点头,最后问了一句:“我若不答应,你是当真不肯救她?”

  “事到临头,犹豫反复。”白麓荒神扬起一抹讽笑,“果然,你待她不过如此。”

  “犹豫反复是自然的。”白水部淡然回应,“不接受,少都符重生,或危害人间,或毙于你掌下。接受,我与昀羲天人永隔,她重新落入你手中。不论哪种结果都不能说是好的。我若代昀羲接受后一种,只怕她将来会怨我。但对我而言,只要李昀羲还能活在这个世间,还能吃美酒佳肴,还能品桃花清露,还能凌风舞剑对月高歌,还能凭着自己的心意哭或笑,还有时间在人世做她想做的事,我就会觉得再大的代价都可以接受。”

  白麓荒神收了笑:“你想清楚了?”

  “其实我一介蝼蚁,选与不选,没什么两样。”白水部凝视着他的眼睛,目光澄净如水,“此时此地,力量碾压一切,真正能做主的人只有你。若能助你作出决断,化解昀羲此劫,白铁珊何惜此身。”

  洞中一时静默,可这静默之中却似有九千世界的震震冬雷。

  白水部伸出手去,捡起李昀羲枕边的桃木小梳,像每一天早上那样梳顺了她的长发,熟练用两截梅花金枝为她挽起发髻,系上红罗头须。他扶她躺下,留恋地看了她一眼,用商量的口吻道:“消除记忆对你来说轻而易举。我死后,就让她忘了我吧。”

  白麓荒神道:“记忆没有消除之说,法术只能令其深埋。世间生灵的记忆存在阿赖耶识之中,累世累劫,永不磨灭。我强你万倍,不屑用这种伎俩。”

  “好。”白水部道,“我敬你一杯。”

  洞壁边两只小酒瓮轰然炸裂,催熟的清冽酒液汩汩泻地,正是用桃汁和梅瓣酿制的新酒。他和李昀羲商量了好几个名字,最终还是没有取好。漂着红白花瓣的酒化作两只冰盏,盛着微冒热气的酒液,来到二人手中。

  他们同时饮干,以空杯示意。

  “我本没有选择的余地,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身为神明,为什么要戏弄蝼蚁。

  “人在作出选择的时候,善恶迸发,清浊齐现,是非常有意思的。”我看到了一只不一样的蝼蚁。

  白麓荒神道:“你可以使出全身力量来反击我。”

  白水部扬眉:“正有此意。”

  生命的最后,他不想窝囊地任人宰割。他白铁珊是战场上和西夏铁鹞子面对面拼杀过的男儿,他想打得痛快淋漓,死得像个战士。

  白麓荒神凝视着他,伸出手,像是一个起势,又像一个邀请:“过来。”

  白水部向虚空中伸出右手,洞外漫天风雪狂涌入内。他在风雪中衣袂飘飞,若即将化蝶飞去。漫天风雪集于他的右手,将吐还敛,飒飒光华若万千支冰雪飞剑。他将全身气力汇于一点,右手带动全身向白麓荒神呼啸而去——

  在能割裂金石的细密冰刃攻击下,白麓荒神像水面倒影碎成千万片,又倏然聚合,若过隙白驹。他悠然抬起手来,像涉水而来,要攀折一朵莲花。

  而白水部的右手,便是那朵莲花。

  白麓荒神将手握合,白水部右手掌骨被尽数捏碎,发出恐怖的脆响。他猝不及防地发出半声惨叫,便咬住牙栽倒在地。大雪纷扬而落,盖得他衣发尽白。

第105章 凌迟

  不等白麓荒神说出“再战”,他已猝然而起。手指碎裂软垂,但更多的冰雪将新生的冰剑牢牢冻在了他的小臂上,于电光火石间绝地反击。但他快不过白麓荒神。在神明眼里,他挥剑反击的一瞬间,足够婆娑宝树上一朵花从绽放到凋谢。冰剑靠近白麓荒神,便寸寸碎裂,因为去势太快,看去像是冰剑瞬间成泥。白光瞬间释出,白水部被一股大力弹到岩壁上,摔落在地,岩壁上留下大滩飞溅的血迹。

  白水部用右手肘撑持身体,想要站起,却发现左腿已经骨折,而右腿麻木青肿,几乎找不到知觉。但白麓荒神的第一剑已至。一道潇飒的白光,像穿越千年的一个冷眼,像直刺人间的一束月华,像凉心冻肺的一口吐息,锋利得让人躲无可躲。他的右臂倏然离体,喷射的数丈高的鲜血将他半身染红。

  白水部躺倒在覆了薄雪的地面上,暖热黏稠的血液慢慢将冰雪化开。他痛得还在抽搐,还未敢相信,两只手臂都已经没有了。他睁大眼睛,看着右臂断折处那一点惨白的骨头,茫然抬起头来。

  白麓荒神第二剑至。

  一支粗硬的冰剑,直接刺穿他的右胸,将他钉在地上。肺刺穿了,血从他口中奔涌出来,糊上他的头发和衣衫。

  第三剑。地下陡然冒出一支铁剑,刺入他左肩,将他整个人挑起悬在空中。右胸深深的血洞里,鲜血疾流如瀑,淋淋漓漓洒在地上。

  白水部沉重地喘息着,像下一刻就要闭目死去。忽然,他狠命地动了一下肩膀,阔平的铁刃直接穿过了他的肩骨,他整个人像折翅的鸟,跌落在地。右足曲起,蹬地,他单腿站了起来,带着一身淋漓鲜血,望向白麓荒神。他周身的血无声震散成千点万点血珠,遍布白麓荒神四周,然后倏忽凝结——一瞬间,芒针、飞刀、飞蝗石、枣核箭、梭镖、铁蒺藜从四面八万袭向白麓荒神!

  若是常人,下一刻就会被射成筛子。但白麓荒神还来得及微微一笑,说道:“总算还不大废物,但毫无新意……”冲近他身的一刹,千万枚针刀石箭都凭空消失了,像是射入了不知名之所。下一瞬,千刀万箭又在距白水部背后仅有半寸处凭空出现,一点不浪费全从他身前穿出,激起偌大一蓬血雾。

  五脏六腑几成碎末,白水部像死尸一样摔在地上,连呼吸都痛得吸不进一口气,但他的眼底依然闪烁着奇异的回光返照般的光亮。

  第四剑是火剑。它明净而灼热,直扑他的双眼而来,他只来得及略将头转开。火刃呼啸燎过,他半张脸连脖颈胸口都是黏稠的鲜血和焦烂,耳朵烧残了,左眼痛得睁不开来。

  第五剑是木剑。地上石缝里生的一根木枝刹那间涨粗十倍,绕过他脖颈入地而生。这时,地上沾着血沫的残雪忽地聚合成一道轻薄的冰片,流光般掠向白麓荒神,直飞到距他瞳眸数寸处才滋地消融。白麓荒神眸光一转,木枝死死嵌入毫无相抗之力的白水部的脖颈,整整沉陷下去近半,再嗖地抽回,一下就拉开了他半条脖子。白水部声带气管俱被割断,头歪在一边,腔子里冒出的滚血和热气泼在残雪上,化开了一大块。

  “想不到你还有一战之力。”白麓荒神眯起眼睛,“可还是老套之极。我要斩你三万六千剑,就绝不会有一剑重样,也绝不会让你提前死去,少挨一剑。”

  话音刚落,呼吸间就要命赴黄泉的白水部猛地被白光包裹,悬空提起。片刻之间,他破碎焦烂的身体扭曲起来,筋腱牵扯,断臂重生,皮肉弥合,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就像撕坏的摩合罗被人用粗针大线缝起,而他也在极端痛苦中发出濒死般嘶哑的吼叫。

  太痛了。破碎的身体在这样短的时间恢复如初,比之前的五剑加起来还要痛不欲生。刺目的白光消蚀着伤口,砍断半边的脖颈长好了,被砍断的双手又长了出来,焦烂的面目重又白皙光洁。他又能呼吸了,喉头又发出了声音。他从刀锯磨骨般的剧痛中捱了过来,勉强吐出了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有些疑惑地睁开了眼睛,望着白麓荒神:“为什么……”

  还未等他看清那人面容,一串炫目剑光看不清是冰是火,便带着飒然风响雷霆电闪般落下!

  刚刚长好的断腿,在未及眨眼的一瞬,就被削下了一片小小的皮肉,一滴血倏然滑落在地。紧接着,便是七片八片,九片十片,无数片……来势虽快,每一剑都有细微的不同,或轻或沉,或宽或窄,或点或线,或烫或寒,一片片都切削得极为精准,薄如蝉翼,几乎透明,宛若漫天的霰雪。

  一条腿很快就见了森森白骨。他试图移动、感觉这条腿,那里却是一片空无,只有关节上的筋腱还把两条腿骨颤巍巍地连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