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月柳倒是想得开些,安抚了雪兔、萤灯几句,笑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苦其心志,饿其体肤。我们修炼时什么苦头没吃过,不过是冻饿几天,想法子弄条船儿回去么?”

  雪兔心宽,听了他这话便破涕为笑,折了树枝接在一起,将自己的红色披帛挑在空中,招引过路船只。

  见他们一派霁月清风,大巫旼也只得在心里咒骂几句,闭目调息,只希望快快恢复法力。若是被同伴寻到还好,不过丢些脸,毕竟自己这些人为正事出了大力,还是足以夸耀的;若是被仇家撞见,一群人都没有自保之力,就精光完蛋了。

  ***

  李昀羲苏醒时,发现自己正被白麓荒神揽在怀里,足下是滔滔的青色海水,前面是海平面上最后几道霞光。海鸟拍打着翅膀,从他们身畔咕咕飞过。

  她低头,盯着自己洁白的双足,又将视线移了过去,忽然惊讶地发现白麓荒神下裳飘飘,底下竟然没有双足。那双她惯见的乌靴呢?

  “荒神!”她伸手抓住他的袖管,却只抓住了一只瘪瘪的衣袖,吓得低呼一声。

  白麓荒神转过头来,看着她笑:“昀羲。”

  “荒神,这是怎么了?”她又惊又急,伸手撩开了他的衣裳下摆,里面竟然空无一物,“啊——你的身体呢?”

  “这可是你害的啊。”他轻快地笑着,“昀羲,与天魔印相抗要耗费我莫*力。我没有与少都符同归于尽,已经算很好了。”

  少女脸上缓缓有珠泪滚落。

  白麓荒神望着她,伸指抹去她的泪水,觉得有些晕眩。

  他自存在之日起,见过恒河沙数的美人。她们有的叫蝶,有的叫花,有的爱琴,有的爱剑,有的娇柔婉媚,有的英姿飒爽,有的隐居山林,有的镇守边疆。那是无穷多的满园子的花,他也曾悬挂金铃、驱逐鸟兽,也曾醉卧花丛、欣赏芳姿,但从来没有这样一朵芬芳绝艳的红花,让他心甘情愿耗费这么多的心头血去浇灌,去培养。

  多到连他都几乎要枯槁了。

  他摸了下脸上那道细细的伤痕,苦笑起来,这大概是他这一生唯一的伤痕了。

  他过得太无聊,无聊得要不断寻找有趣的事物,用连续不断的小小欢喜驱走万古荒辽。即使是那回李公仲和少都符设计他夺去一半神力,让他偏离轨道、几乎消亡,他也只是稍微起了些兴致,记住的苦痛实在少之又少。细算起来,他这漫无边际的一生,所有的患得患失,所有的忐忑不安,所有的无可奈何,竟然都是这条小鱼儿给的。

  他的手从她脸上滑下。

  白麓荒神向后仰去,坠向大海。

  “荒神——”她惊呼一声,跟着他坠下,一前一后落入波涛之中。

  他们扎进了海里很深很黑的地方。她拼命划水,终于抓住了他的腰带。

  白麓荒神倏然睁眼。

  他抓住了李昀羲。

  “荒神!”她的嘴唇在海水中一开一合,表情急切,“荒神,你怎么样了?!”

  他抓住了她的肩膀,扳转过来,低头吻了上去。

  脑子里像有烟花炸开。

  少女满面通红,气急败坏地推开他。可他一松手,又阖目向下坠去。

  她咒骂一声,又追了过去将他捞起,用他的腰带,一头缚住他目前仅剩的一只手,一头横系自己胸前,奋力向海面游去。

  黑暗的海水中,白麓荒神徐徐睁开了眼,望着她牵着他挣扎向上的背影,露出一个诡谲莫名的微笑。

  海潮不断涌来,让她脱离原来的方位。她奋力游着,只觉得越来越疲倦,越来越没力气,而白麓荒神依然死沉死沉的,像一座山那样重,带着她不断向下坠去。她眼前发黑,胸口发胀,渐渐地失去了意识。终于,疲倦像海水一样,把她淹没。

  李昀羲苏醒时,身在大海之中的皑皑雪山。

  她起身,伸手托着雪花,茫然看着雪花纷纷扬扬自天而落,远处是冰封的海水。

  这里太奇怪,也太熟悉,不像真实的海水,也不像真实的雪山。

  “荒神!”她喊道。

  天上响过一声雷鸣。“我在。”

  “你没事吧?!”

  天空静了一瞬。涛声传来应答:“没事。”

  “我在什么地方?”

  “长生放命洞天。”白麓荒神回答,“你不是已经来过了?”

  “嗯,我认识这片海。”李昀羲缓步来到雪峰之上,驻足。她前方是雪峰的尖顶,那是一整块巨大的冰,里面模模糊糊有个人。

  她将手贴在上面,轻轻呵了一口热气,擦了擦,看见冰晶深处,是阖目沉睡的白麓荒神。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天空传来白麓荒神的叹息,像一阵风吹过这个世界。“因为我曾想停留在过去。”

  “为什么?”

  他笑了:“小丫头,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因为属于我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风刮过,流水逝去,人一个个地死去,世事变易,没有什么能停留在从前。我不再无视规则,无所不能,我已经落入了当年我和同伴们一起设定的规则之中,我在生灭之中。”

  李昀羲没听懂,便痛快地丢开手了,转而问道:“以后我都会在这里吗?”

  “是。”

  “再也见不到他了?”

  “是。”

  少女站在雪峰之上,脸被朔风吹得红扑扑的。良久,她响亮地说:“我知道了。”她转身下山,在山脚寻找冰块,从嫏嬛指环里找出盖房筑屋的书来,参考图纸,盖起雪屋,搭起冰床,干得像模像样。很快,她又用冰鉴引燃了艾绒,升起了火。雪屋里冒出了袅袅炊烟。

  白麓荒神惊讶:“你就不想说点什么?”闹点什么,要求点什么,再梨花带雨地哭一哭。

  李昀羲在火上烤着几个雪峰上采来的红果,翻了个白眼:“要什么不给什么,逗我有意思?”

  白麓荒神无语。

  她尝了尝果子,“嗯”了一声:“味道还不错,像甜瓜。”她往冰床上一躺,单手枕在脑后,翘起腿来:“我没死,他活着,已是最好的结局,我有什么可挑剔的?既然今后要长居于此,我就要怎么快活怎么过——我们已经约好了,就算对方死了,也不会难过。”

  “你就不想逃走?”

  李昀羲哈哈一笑:“我不着急。我看你比我着急多了。你等着吧,等我修炼成神仙,我就光明正大地打败你,去迎娶白铁珊!”

  天空寂然。

  白麓荒神坐在真实世界浪花拍打的礁崖之上,扶额叹了口气。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与女孩儿分别三日呢?她不止会变得更可爱,也会可恨得让人牙痒。

  何必以后呢,我已经斗不过你了。

  看着呼呼睡去的女孩儿,白麓荒神更郁闷了。

第109章 真相

  大泽之中,毒龙潭。

  毒虫横行,瘴疠遍地。

  谢子文将柳树精变的马栓在一株大树上,在它头上贴了张封条,又从背上解下一对宽阔木板,系在自己的乌靴底下。他掏出布巾,浇上水壶里的药水,蒙住了口鼻。很快,他便手握撑杆,脚踏木板,在泥沼里徐徐前进。

  每次木板被绊住时,他就得停下来,用刀斩断杂草细藤,或挑飞绊住他的石块。他不顾阻碍,不顾泥泞,遇到小丘就翻过去,遇到流沙就趟过去,笔直地向前走,像是十分清楚方向,却不熟悉路况。

  凤清仪静静地出现在树后,看着他绊了一跤,右脚和木板的绑带开了,便一声不吭地低头系紧。

  之前谢子文一直走得飞快,可离当年那个地方越近,他的脚步就越沉重。刚才二十来步,就绊跌了三回。

  他沉重地喘了几口气,抬起头来。几滴水落在泥沼里。

  凤清仪惊讶不已地望着他。

  阳光斜照在他脸上。谢子文眉眼弯弯地笑着,眼里满是晶莹的泪水。

  他继续向前走去,一直来到了一处生满薜荔女萝的阴暗山壁前。可他眼里仿佛没有这道山壁的存在,一迈步,便融入石中。

  山壁是假的,这是昔年降伏李公仲的三界七王共同设置的结界,连白麓荒神都不可能毫发无伤地通过,可谢子文却如入无人之境。

  一路上按奇门遁甲排布的障碍,于他无用;各种法术设置的屏障,也于他无用。到现在,连最后一重篱障,也被他轻而易举地越过。凤清仪长眉轻蹙,啃咬起指尖来。

  谢子文是三天前离开京城的。以白水部的身份告假后,他没和留守汴京的同伴打招呼,就用遁地术出了城门。阿文第二天才发现谢子文告病没去官署。他赶去神农堂和抱琴楼,还有大相国寺,发现都没人,这才慌了。大家担心小土地出事,着急上火地找了一圈,一无所获。胭脂当下便将信笺折作纸鹤,捎信息给凤清仪。

  凤清仪本来要带人手去毒龙潭查李公仲的事,一收到这封信笺便撇下摩合罗班,单人独骑往京城赶。他起初还担心谢子文遭了什么不测,可谢子文出京十里后便不再避着人,骑着柳树精,跃马扬鞭,一味求快,路上也颇有些人见过他。凤清仪回京城半道上,在茶棚子里和当地的土地吃茶,土地便说起,刚才京师的土地谢子文也来歇脚,他前脚刚走,你后脚就来了。

  凤清仪自然就紧赶着追来。

  谢子文一路疾驰去的正是云梦县方向。

  凤清仪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心头忐忑不安。当初说起李公仲和少都符时,谢子文的神情就有些不对。不,更早的时候,那次谢子文从心魔幻境中出来,就情绪低落,还破天荒地给了谢宝刀冷脸看。他有了若干种可怕的猜测,却无法形之于口。

  他跟着谢子文进了城。谢子文没有打尖,没有住店,匆匆买了长刀、木杆、木板和祛除瘴气的药酒,径自又出了城。

  他去的是毒龙潭。三百年前封印了李公仲的毒龙潭。

  难道……凤清仪不敢去想,几乎咬破了自己的指尖。他移动了脚步,来到山壁之前,用剑在虚空画出了一道道金色符文。这是妖王和喵神农教给他的。如果今日没有谢子文之事,他原本也该来到这里,查看李公仲的封印是否稳固。

  他顺着这一道道金色符文的流光踏进了结界,视野豁然开朗。

  这是一片开阔的黑色沼泽,黑水里嘟噜嘟噜冒着气泡,散发着硫磺味的臭气,像一个污浊的大染缸。一身黄衫的谢子文踏在泥中,面色如雪,竹冠高戴,干净得像一树琼花。

  凤清仪刚见到这一幕,心底便浮起这个念头来。

  然后他看到了谢子文的眼睛。

  那双眼睛忽然睁大,然后急速逼近眼前。一道寒凉无比的杀气破空而来,铁簪子抵上了他的喉头。

  凤清仪没有动。他看着谢子文的眼睛,说:“别怕,是我。”

  生死瞬间,他决定相信他,他决定不动手,他决定赌最后一种可能。

  谢子文急促喘息着,揪着他的衣襟,手指僵硬。

  凤清仪后退半步,轻轻挣开了他的手。

  谢子文这才回神,愣愣地看了眼手里的铁簪子,收了起来。

  “怎么不说一声就来了这里?”凤清仪拍拍他的胳膊,用轻松的语气说道,“胭脂他们都很担心你哪。宝刀急得差点要自己来寻你,多亏阿月把她拦住了。”

  谢子文忽然问:“你都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