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清仪沉默不语。

  谢子文转身走了两步,指着脚下的沼泽,道:“瘟神心机深沉。封印已经开了,只不过还伪装成未开的样子。”他向沼泽中央投下铁簪子,沼泽急速干涸,露出了底下的情形。

  昔年伏魔大阵用的是七王之血,七尊鲜血涂染的石像分别刻成人王、妖王、兽王、阿修罗王、乾闼婆王、大力鬼王、夜叉王之形,充作镇物,压在大阵的七星之位,看上去完好无损。凤清仪疑惑不已,伸手去摸,人王石像竟砰然碎裂,紧接着妖王、阿修罗王之像也由顶至踵出现裂痕,倏然碎成流沙。他大惊失色,忙去摸乾闼婆王、大力鬼王的石像,竟与触摸普通木石无异。

  谢子文平静地说:“都已经失效了。看痕迹,李公仲已出逃一年有余。”

  凤清仪细思前因后果,恍然明了:“凡人寿命短暂,人王的血脉最早衰落。妖王曾经被擒,肯定也让他取了血去。阿修罗界十八年前发生叛乱,那时小慕容卷入其中,差点死了……阿修罗王的血,李公仲定然也得了手。镇物七去其三,若再有庞然外力相助,这镇魔大阵,就靠不住了……”

  谢子文步履沉重地走到大阵边上的土台上,目光悲凉地张望着,最后在风化得厉害的石凳上坐了下来,伸手掩住了脸。

  凤清仪沉默片刻,来到他身后,抬手轻轻地按在他头上,叹息般说道:“你受苦了。”

  谢子文别扭地把头扭开,捂住眼睛,泪水从指缝中滴落下来。

  凤清仪将他的头揽进怀里,安抚道:“我可有一千多岁了,比你年长很多很多呢。难受就哭出来吧,我不会说出去的。”

  “那他呢?”谢子文仰起头来,急切地问,“他也知道了吗?”

  这个“他”,自然只会是他的结义兄弟白水部。

  凤清仪道:“你放心,我也是刚刚猜到的……只有我知道。”

  云霭沉沉,渐落细雨。

  谢子文茫然看着土台道:“我就是死在这里的……”

  听到这句,凤清仪心头颤了颤,也是一片悲凉。

  谢子文闭了闭眼睛,垂下眼睫,足尖无意识地蹭着脚下的泥土:“这里曾经流过很多血,可到头来,还是雨打风吹去,毫无痕迹。”

  凤清仪想说点什么宽慰的话,又觉得对他来说,这样的言语太过轻飘了。

  谢子文抬眼看了看他,露出悲伤又嘲讽的笑容:“我和水货、燕三曾经中过薛蓬莱的蜃楼镜术,陷入心魔幻境之中。那一次,我又回到了这里,变成了一个无所依靠的幼童。那个女人……她将我捆缚在地,开喉放血。”

  凤清仪不忍再听下去:“子文!”

  谢子文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里却是最深切的悲哀:“阿凤,她怎么就不会哭呢?别的母亲,连孩子磕了一下碰了一下,都要把心疼烂。我那么痛,痛得恨不得从来没有生下来过。我不停地喊母亲、救我,母亲、饶了我。她怎么就能连眼睛都不眨,拿铁簪子活活地捅我那么多下……”

  凤清仪再也听不下去,叫道:“别说了!子文,够了!不要说,不要想……”

  谢子文喃喃续道:“……她还有心吗?我不奢求她能当我的母亲,我也不奢求她的怜爱,可她还是一个人吗?阿凤,也许再过几十年,几百年,我都不会明白,她这样的铁石心肠,到底是什么做的……”

  凤清仪怔了片刻。

  然后,他慢慢退开两步,撩袍跪下,干干脆脆地一叩首。

  凤清仪素日气质清冷高华,性情飞扬,虽然早已历练多年,待人热情周到,可内里还是“我无求于你,你也别跟我装腔作态”的骨气,踩到线就会翻脸,让人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他屈膝折腰模样。此时他竟然破天荒头一遭向人跪倒,饶是谢子文,也吓了一大跳,惊惶迷惑道:“你做什么?!”

  “谢你!”凤清仪高声应答着,又不顾他阻拦,硬是拜了一拜。

  谢子文跪在地下,死死扶住了他的臂膀,喊着:“你在做什么呀!”

  雨水落下,浇得他们衣袍尽湿,鬓发沾在脸上肩上,道道如墨流淌。

  凤清仪一字一句说道:“我在替天下苍生谢你。别人可以不知道,可以不记得,但我是你的朋友,我怎么能忘记你的痛苦,忽视你的恩惠?李公仲被封印后,我在人世安然度过了三百年,不用担心惊惧,不用流离失所,实是承你恩德——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有恩于我,当得起我的谢。”说着,他又要拜下去,谢子文将他死死抱住,大喊一声:“够了!”

  两人沉默了很久,谢子文才敛了戚容,端坐说道:“我失态了。”

  凤清仪摇摇头,道:“我知道,那件事之后,一定又发生了很多事,才会有我们认识的谢子文。”他眼睛亮亮地看着谢子文,微笑起来:“你最爱笑,最爱热闹,斗鸡走马都是京里数得上号的。看上厅行首罗香香跳天魔舞的眼福,你独一份;南瓦子里的女扑手们,也特特地待见你。慕容酿制换骨醪,连给我闻闻都不肯,却要留一壶给你,说有你这样一条猫舌头,才不辜负了这酒。”

  谢子文也情不自禁地笑了,仰起脖子道:“我英俊潇洒,人见人爱,你这老秸秆儿当然不能相比。”凤清仪伸长手就给他一个爆栗。

  谢子文慢条斯理地揉了揉痛处,看着地下道:“阿凤,其实这一年多来,我一直有种莫名其妙的紧张,时常夜不能寐。直到你们翻出了他和少都符的旧事,我的紧张才落到了实处。我总是在想,他是不是已经回到了人间,他知不知道我还活着,他会不会来找我……我难得哭一回,你别笑我,这不过是积攒了一年的重压,还有触景生情……其实,在心魔幻境里,看着大巫昭一簪簪将我捅死的时候,我已经想通了。她有多么怀念那个纯洁无玷的自己,就有多恨我。在她眼里,我是个不该出现在世上的人,我在她腹中是对她的玷污,我生下来的唯一意义就是被杀死,她甚至连名字都没有给我起一个……我已经明白,这一切本来不该由我承担。而她的母爱,是我本来就求不到的东西。人活一世,为什么要挑负不该承受的重担,为什么要为根本得不到的东西痛苦?我只要做好谢子文,就够了。当时,我这么想着,心魔就破去了。”

  他看向凤清仪:“阿凤,你刚才谢了我,我也很高兴我的牺牲是值得的。可我最寒心的不是我母亲,而是他们……当年,我躺在这里,没有一个人为我求情,没有一个人为我而哭,没有一个人认为我不该死……”

  “不是的!”凤清仪打断他,“当年我不在场,我不确定我会如何抉择,但我知道,有一个人不会。”他瞥了谢子文一眼:“你知道,当魏夫人在少都符密洞里提起此事时,他怎么说?‘如果当年的瘟神之子在此,我拼了性命不要,也不会让你们动他一毫!’”

  谢子文耸然动容。

  凤清仪长身站起,问:“安心了吗。”

  谢子文仰面,露出微笑来:“安心了。”

  凤清仪伸出手来:“落地为兄弟。”

  “何必骨肉亲。”谢子文含笑握住他的手,起身站直。

  凤清仪攥紧了他的手:“回去吧,还有很多事,等着我们去做!”

  “嗯!”他转头,一声唿哨,柳树精吓得挣脱缰绳,没命地向他跑来。

  谢子文哈哈大笑:“走啊,我骑马一定比你快!”

第110章 真凶

  白水部在洞中昏迷了一天一夜。紫泉在他体内,不断修复滋养他的筋骨脉络。他醒来时,虽然还十分虚弱,但已能拖着一双沉重的腿,扶着山壁缓慢行走。

  可是,白麓荒神和李昀羲不在了。

  白水部拄着木杖寻遍荒岛,当原有的一点侥幸尽数磨灭时,心脏像被重新凌迟过一遍。他喘着气,扶着最高处的一株红梅树,在雪地里慢慢坐了下来。

  昀羲被白麓荒神带走了。

  他目光清澄地望着孤崖下的细浪,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悲哭无用,醉酒无用,哀号无用,发狂无用。再多的痛都只能忍了,再多的苦都只能咽了。悲伤的聪明人最是沉郁克制,不屑放纵情感,不屑做无用之事,纵有焚心煮肺的熊熊地火,也只能沉沉压抑在地下,只待适时爆发的一天。

  他抬起头。没有太多时间可以浪费了。

  当日李昀羲突然中了天魔印,被指认为“魔种”,他们立刻奔上了逃亡路。变乱之中一切不及细思,可等尘埃落定,他回头一想,立马就冒出了一个天大的疑点:少都符尚未复生,如何能够发展、操纵薛蓬莱等人?

  薛蓬莱背后之人极有条理、计划,绝不是一个还不能传达意志的少都符——那他会是少都符的信徒,孜孜致力于让少都符复生,还是另有其人,另有目的,不过拿着少都符之事遮掩自己?

  少都符复生的阴影已经散去,可另一片天空更深处的乌云依然悬而未散,遮断云天望眼。可心还没死,血还没冷,践踏过他的众生还是众生,失落过的理想还是理想。

  他抬起手掌,红梅花瓣绕手盘旋,忽而变成数点明亮火焰,顷刻燃尽成灰,又在飞灰里熔铸出数枚梅花金镖,“夺”的一声,尽数钉入十丈外的山石,又变成了红色花瓣。他来到山石边,俯身摸了摸深嵌入石的娇柔花瓣,才坐下来,闭目凝神喘息。

  他终将回去,手持利剑,挡在他们之前。

  在逐渐恢复法力的三天里,他在半醒半梦中不断回想白麓荒神气象万千的剑意,回想狂风疾雨般剑势,回想亲身领受的种种疼痛。意念之中,冰原渐化,潺潺流水汇成江河;万千新芽从雪水滋润的黑土中生出,渐渐成为广袤林海;地幔之下,火山喷发,岩浆淹没山川河谷,熊熊烈火将森林烧成炼狱;长风将飞灰带往大漠,渐渐堆积成山,又在地动中塌陷下去,形成湖底……天地五行,如是生生不息。

  他觉得身体一时发烧,一时寒冷,如同世间寒暑交替,血液在身体里快速奔流,海潮的声响仿佛与血液流动的声响重叠在一起。有什么正在发生奇妙的变化,他却不能形之于口。整个洞窟仿佛都被他的思绪影响、笼罩,被拖入了变化之中。岩缝里密密生出千万朵红花,一刹盛开,一刹枯萎;岩石里生出黄金、白银,又瞬息化去,变成玛瑙、水晶;洞顶生出无数钟乳,滴滴答答地滴落着甘甜的淡水。

  昏沉之中,他醒来过一次,但觉耳边风声呼呼,缓缓睁眼望去,身在碧空浮云之上。凤清仪坐在木鸟左翼,见他醒了就俯身过来:“可要吃点汤水?”

  他眼皮酸涩不堪,微微摇了摇头,便又陷入了沉眠。

  再醒来,迷糊中见胭脂站在床边,拿小银剪子铰了灯花,灯光倏然一亮。他低低咳嗽两声,扶床坐了起来。

  “可算醒了?”凤清仪扶他靠好,将一碗热热的紫苏汤递到他唇边。他几口喝了个干净,方问:“这里是抱琴楼了?”

  胭脂嗔道:“你不回抱琴楼能去哪?难道让我们把你丢在荒岛上睡死过去?”

  白水部的睡意顷刻散得干干净净。

  他一把拉住凤清仪道:“阿凤,胭脂,你们知道了吗?天魔印有解!白麓荒神能破天魔印。他已经把昀羲带走了!”

  凤清仪按住他道:“别急,我们已经知道了。大巫旼带巫山、广乘山和长离山的人追到了海上,见到了白麓荒神。白麓荒神当着他们的面,破去了天魔印。你放心吧,昀羲现在应该安然无恙。”

  白水部把他的手抓得更紧了:“还有一事!我带昀羲一路逃亡,不及细思,可如今想来,尚未复生的少都符根本不可能是幕后主谋,但这个主谋一定和少都符有关。或许那人是少都符的拥虿,真的想要复活少都符;或许他是故意把我们的目光引向少都符,目的是隐藏自己的真面目。”

  “或者两者皆有。”凤清仪沉声说,“小白,其实你和昀羲逃走后,我和胭脂也想到了这个疑点,悄悄商量过了。我们都怀疑李公仲。”

  “可他不是已经……”

  “李公仲与少都符不同。少都符已灰飞烟灭,魔念无存,除了天魔印,绝无办法让他复生。”凤清仪眯了下眼睛,“天魔印是少都符身死道消前就施出的法术,只要触发,天魔印就会择主而噬。所以,要复活少都符,他杀那些童男童女作什么?肯定是为了另外一个人。”

  胭脂道:“嫏嬛查到的‘人傀之术’,就是取这些童男童女的血肉骨骼,生成新的躯体。李公仲肉身已毁,可魔念尚存,三界七王无法将其化去,只能封印在毒龙潭。”

  “是为了李公仲!”白水部惊道,“如果是他,事情就都说得通了。他知道当年的事,知道少都符的密洞和天魔印,薛蓬莱是他的走狗,夏竦等许多官员也被他利用……”

  凤清仪叹了口气,道:“其实,我和子文已去探过毒龙潭了,封印已破,伏魔大阵已毁,李公仲已经出逃一年有余了!”

  白水部大惊失色,险些摔了汤碗。

  胭脂道:“……现在还没有证据。但,若问世上谁最想复活少都符,那定然是李公仲无疑。当初他二人于罗浮山同修魔道,又一同入世,相约携手并肩踏平天下。若一人身死道消,另一人就要倾覆天下,以殉故人。”

  白水部问:“竟有这样的事?!那他二人……”

  凤清仪叹道:“他二人相交莫逆,个中之事,谁又说得清呢。有莫大本事,却视天下人性命如草芥,这样的人,出什么乱子都不稀奇啊。”他拍拍白水部的肩:“你和昀羲逃走后,我们觉得此事事关重大,既有疑点就不能轻忽,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花奴病重,胭脂带他先回汴梁,回来才发现薛蓬莱已经被召进宫里。妖王和喵神农盯着夏竦府中,这会儿也该有消息了……”

  正说着,门就剥啄响起。小狐妖阴绿桃的声音传了进来:“胭脂!妖王和兽王回来了!”

  凤清仪一开门,喵神农就飞奔进来,抱着床帐一个秋千跳到被子上,打了个滚,起身喵喵两声,叫道:“胭脂,我可查到不得了的东西了!”

  “什么?”三人一齐问道。

  妖王走了进来:“是永生。”

  室中一时静极。

  白水部先问了出来:“永生?这怎么可能?”

  胭脂肯定地说:“除非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也就是佛家说的涅槃,否则万事万物都在生灭之中,怎么可能有真正的永生呢?”

  喵神农理了理胡子道:“是不是真的我不管,但夏竦和瘟神交易的内容就是这个。”

  白水部问:“瘟神?是不是李公仲?”

  喵神农听到“李公仲”,惊讶一瞬,道:“不知道,只说是‘瘟神’。”

  白水部忙把李公仲已逃出毒龙潭之事说了。

  喵神农道:“喵,那一定就是他了!我是藏在夏竦花园的小书斋外听到的,里头有一面圆镜,特别古怪,里头有人会说话,还有人会从里头走出来。难怪一个侍女也不让进,要是大白天看到镜子里跳出人来,真是见鬼啦!那天晚上,我听见夏竦对镜子里的人说,当真要在宫里动手?那人就说,你怕了?瘟神赐你永生的时候,你答应的可是皈信瘟神,言听计从啊!”

  “在宫里动手?”白水部大惊,“他可是要对今上不利?他要倾覆天下,有更直接的杀伐手段,何必入宫?”

  胭脂分析道:“少都符与李公仲,向来性情、手段不同。少都符总是直接碾压,刚硬锋利,不留后路。李公仲则爱谋定后动,辗转迂回,慢刀割肉。当年少都符的风头比他大,可真正遭遇过李公仲的幸存者却说,他比少都符可怕多了,宁可被少都符一招杀死,也不愿落在李公仲手里。他选择皇宫,难道是要通过那个皇帝掌控天下?”

  凤清仪道:“有可能。但,胭脂,墟神的力量还盘踞在此,李公仲如何是他对手?”

  白水部插话问:“墟神盘踞在此?”

  凤清仪点头:“上古时混沌初分,生成天地,混沌分化出墟荒二神,他们身上各有整个世界一半的力量,如天上日月。后来日转月移,世事变易,仙神妖魔并起,就像夜空中又出现了一些星星……原来的日月就黯淡了。如今墟神只有神念残留人间,通常在京畿繁华地聚集,望气家称之为王气。皇宫是王气所钟,李公仲虽谋夺了昔日荒神三分之一的力量,但如何能够与墟神的威压相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