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忍不住有些好奇,探头过去一瞧,只见亭子下面沈若晨身旁叠了一堆书稿,他的一手拿着一张纸,一手拿着一支蜡烛,神情专注的看着手中的一张画像。

手中所画依稀就是那沐风酒家,酒幡翻飞,画中人神采奕奕地面向前方,衣角在风中飘扬,俨然正是她和沈若晨初见的那一瞬间,只是那画中人双眸的位置却空着。

蜡烛缓缓地朝着那画像移了过去,沈若晨闭上了眼睛,火舌卷上了画像,又舔上了他的手指。

他整个人好像木了似的,过了好一会儿才惊跳了起来,手一抖,那蜡烛掉在了地上,身旁的书稿被风一吹,四下飘洒了开来,纷纷扬扬,满天都是。

一张纸飞过慕梓悦的身旁,她下意识地伸手一抓:纸上的人白衣白马,弓如满月,箭似流星,顾盼自得,不正是在赏春宴上拍马射箭的慕梓悦吗?只是那眼睛…还是空着…

她手握画像,定定地朝下看去,只见沈若晨正慌张地去抓那些吹跑的手稿,只是他没跑几步便咳嗽了起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纸四处飞舞。

许是感应到了什么,沈若晨忽然一下便僵住了身形,半晌,他缓缓地抬起头来,两个人四目交接,刹那之间,仿佛所有的声音都远去了,仿佛时光流转,带着他们回到了那些个初识的日子里,那没有伤害,没有背叛的日子里,她还是那个风流潇洒的广安王,他还是那个隽秀出尘的尚书郎…

“梓悦…”沈若晨的声音干涩地响了起来。

慕梓悦恍然惊醒,嘴角微微一翘,有礼地拱了拱手道:“沈大人,幸会幸会。”

沈若晨呆呆地站在原地,原来,痛到无处可痛便是这种感觉,整个人好像都麻木了一般,就连灵魂都出窍在半空中,冷冷地嘲笑着他的肉体。他宁可她痛骂他一顿,宁可她刺他一剑,也好过这样微笑疏离地问上一句“幸会”。

“我…我…”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说对不起?太轻飘了;说我很想你?太无耻了。

“沈大人的画工很好,这画若是烧了,可惜了。”慕梓悦犹豫了片刻,信步走下了台阶,将身边散落的几张收了起来,递到了他的面前。

“你喜欢吗?我可以…”沈若晨倏然住了口,颤抖着手,接过了那几张纸。

慕梓悦有些尴尬地四下看看:“沈大人,我先走了,这里太荒僻,你也早些回去。”

“等一等。”沈若晨轻叹了一声道,“梓悦,再等一会儿走。”

慕梓悦的眉头轻蹙了起来,客气地问道:“还有什么事?我已经不是那个权臣了,你也没有必要对我虚与委蛇了。”

沈若晨的身子一颤,脸色愈发惨白,半晌才道:“你还好吗?我…我们找了你很久…”

“不算太好,”慕梓悦耸了耸肩,“中了毒,生了一场大病,左手不会动了。”

沈若晨情不自禁地朝她的手臂看去,又看了看手中那张射箭图,心如刀绞般疼痛:“都是我的错…梓悦,是我错怪你了…”

慕梓悦笑了笑:“都过去了,你也不必太记挂在心,是我锋芒太露,于正说的很对,盛极必衰,泰极否来。再说了,你也没什么大错,别说是你了,我自己都谋划着铲除我这个权臣,那几封信语焉不详的,不怀疑的人是傻瓜。”

“是啊,不怀疑的人是傻瓜…”沈若晨喃喃自语道,“我真希望我是个傻瓜…”

他定定地看着慕梓悦的双眸,清亮如昔,曾经,这双眸子里盛满了对他的爱慕,盛满了对他的信任,就连迟钝如慕十八,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可是现在,这里还剩下些什么?或者,他宁可她恨他,也不愿她现在这样如陌生人般的眼神。

“傻瓜怎么辅佐陛下呢?”慕梓悦失笑了起来,“好了,以前的事情我都忘记了,大夏正需要你这样的大臣,正直、聪慧、善谋,好好地当你的吏部尚书吧,封相拜候,和陛下一起成就千秋大业…”

“我有一句话想要问你,自从你走了以后,我就一直记挂在心里。”沈若晨打断了她的话,原本黯淡的双眸中有着几分亢奋的光芒。

慕梓悦愣了一下:“什么话?”

“你那时候说,你只要一句话就能证明你没有谋反,这句话是什么?”沈若晨屏息看着她的脸,生怕错漏了一丝半毫的表情。

慕梓悦摇了摇头:“你们不是已经知道我没有谋反了吗?问这个还有什么意思…”

“你是个女子,对不对?你,你易钗而牟,对不对?”沈若晨再也无法忍耐,这个疑问憋在他的心里那么久,每日都折磨着他,他只想让自己死个痛快。

慕梓悦惊愕地看着他,差点没跳起来,半晌,她才尴尬地笑了笑,顾左右而言它:“你说什么啊,这个我还有事,没工夫在这里陪你发疯,我先走了。”

沈若晨轻笑了起来,半晌才低声道:“是,你先走吧,我再呆一会就回去。”

他的声音有些奇怪,慕梓悦心中疑惑,却也不愿再和他相对,举步便往亭子上走去,没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见沈若晨背对着她,双肩不停地颤抖着,弯着腰,好像在取什么东西。

她的心一沉,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身后,抬手抓住他的肩膀用力往后一掰,立刻,她惊呆了:沈若晨的白袍上血迹斑斑,手中的帕子已经被染得鲜红!

她又惊又怒,厉声喝道:“沈若晨,你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沈若晨使劲地推了她一下,可惜他整个人都晕眩着,双手绵软无力,口中也发不出声来,慕梓悦急了,单手扶住了他的身子,却只能拖着他走了两步,她抬头四下张望,忽然发现亭子上有个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阳光有些晃眼,她一下子看不清是谁,只好扬声叫道:“喂,快下来帮忙!”

那个人却没有动。

慕梓悦眨了眨眼睛,那人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她的脑门立刻炸了炸,心中暗暗叫苦:这不就是夏亦轩吗?

作者有话要说:大醋伤身,小醋怡情,亲们猜猜,这是小醋还是大醋?

第66章

军医徐大夫显然十分生气,病人都不听话,他这个做大夫的事倍功半。沈若晨还躺在床上半昏迷着,夏亦轩又是那副漠然的模样,他只好对着慕梓悦发火:“你们怎么回事,一个个都不拿命当回事是不是?他这是受了什么刺激了?明天就等着收尸吧!还有你,你这手用力了?再用力只怕压制的毒气就要上移,你也等着…”

“徐大夫!”夏亦轩硬生生地截住了他的话头,“我带她出去教训片刻,沈大人就拜托你了。”

徐大夫很是欣慰地捋了捋胡子。

慕梓悦被夏亦轩拉得踉踉跄跄,不知怎的,她心里有些发虚,忍不住辩解说:“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吧,只不过扶了他一把,稍稍用了点力气,你不用慌…”

夏亦轩却没有理她,只是拖着她大步走了几步,来到了她的房间里。房间里有两个人已经在了,正是夏刀和慕十八。

“你们两个,从此以后和她寸步不离,如果有什么闪失,提脑袋来见。”夏亦轩沉声说。

慕十八不服气地哼了一声:“你是我的什么人?我凭什么要提脑袋来见你?”

“说的也是,”夏亦轩点了点头,对夏刀说,“慕十八这个人太不可靠,以后护卫广安王的事情,就交给你了,要是出了事,你先帮我砍了慕十八,然后再提脑袋见我。”

夏刀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顺道又瞟了一眼慕十八的脖子,慕十八只觉得脖子上一阵凉意,忍不住缩了缩。

夏亦轩说完,再也没看慕梓悦一眼便往外走去。慕梓悦呆了呆,紧跟着走了几步:“亦轩兄去哪里?”

夏亦轩没理她,眼看着就要走出门去。慕梓悦有些恼了:“夏亦轩,你莫名其妙生什么气!我只是凑巧刚刚碰到了他,又凑巧扶了他一把而已,你甩脸子给我看做什么?”

夏亦轩忽地回过头来,冷冷地道:“你以为我是为什么在生气?是,所有的一切都是凑巧,你都是身不由己。我明白,你压根儿没把自己生死放在心上,又怎么会把我的感受放在心上呢?”

慕梓悦愣了一下,讪笑道:“怎么会呢,我的命自然是金贵着。”

“慕梓悦,你不用骗我!第一次你把我诳到西齐镇自己去诈死,第二次你轻易地就喝下了丽太妃的毒酒,第三次你火烧缚虎牢,现在,你的手都成了这幅样子,你还只身涉险到了广阳,要不是我找到了你,你不就准备一直这样危险地藏匿在应洛那里吗?你对你的病,对你中的毒,压根儿一点都没在意,你就没想过,如果你有了万一…*你的人…在乎你的人…会如何地伤心难过?”夏亦轩的胸口急剧地起伏着,他从来没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可这些话却好像在脑中酝酿了那么久,脱口而出,一气呵成。

“我…我没有…”慕梓悦怔在原地,无力地辩驳着。

“你若有一丝半点念着我,你就该明白,你现在该做什么!”夏亦轩厉声说道,甩袖而去。

“啪啪啪”,一旁响起了击掌声,慕十八仰慕地看着夏亦轩的背影赞叹到:“今日我才算明白,瑞王殿下的确厉害!句句话都说到我的心坎上去了!”

夏刀在一旁沉默了片刻,忽然单膝跪倒在慕梓悦面前,沉声道:“慕王爷,我家王爷对你用情至深,这几年来,小人日日都看在眼里,痛在心里,慕王爷就算是不能回应,也请好好保重自己,不然只怕我家王爷他…”

慕梓悦头痛地抚了抚额,直挺挺地往软榻上一躺:“好了好了,我听你们的还不行吗?”

一连几天,慕梓悦便呆在这府邸没挪地方,她嫌屋里闷,把软榻扛到了屋外,春日的暖阳十分惬意,晒在身上让人醺然欲睡,厨房里有人特意为她做了好些小点心送了过来,那几本她随身带的书籍也没丢失。

要不是她的手,要不是徐大夫的药,这日子真的就好像从前在王府时一样。

只是每日都等到日头西斜,慕梓悦也没瞧见夏亦轩的人影出现在她眼前,任凭她偷偷摸摸地瞅也好,正大光明地看也好,夏亦轩就好像凭空失踪了一般。夜凉似水,她只好怏怏地唤人把软榻挪进了屋子,第二天再搬出来继续等。

不知道是不是好些天没见的原因,当晚,夏亦轩的身影不停地在她脑海中浮现,让她辗转反侧,一直无法入眠。依稀仿佛中,她好像回到了木齐山,回到了那片竹海。

“谁!谁在吹笛子?”她游走在竹海间,耳畔响起了那首烂熟于心的冲天调。

笛声呜咽,却迟迟没有人答话。

“亦轩兄,是你吗?快出来!”她急切地喊道,“你什么时候学会吹笛子了?快来教教我!”

突然之间,夏亦轩便冷冷地出现在了迷雾中,周围的空气仿佛都抹上了一层严霜。

“喂,板着一张脸做什么?给本王笑一个,本王便会喜欢你了。”慕梓悦笑得十分灿烂。

“梓悦…我要走了。”夏亦轩淡淡地道,收起了手中的笛子,“你喜欢的人太多,我就不来凑热闹了。”

慕梓悦一惊,伸手便去抓他:“亦轩兄你开什么玩笑,你这笛子不是为我而学吗?我都还没听过你就要走?”

“喜欢一个人太累,我想歇歇了,你多保重…”夏亦轩的身影渐渐淡去,不一会儿,便只留下无边无际的白雾。

“亦轩兄!亦轩!夏亦轩!”慕梓悦一下子便从床上坐了起来,惊喘着四顾,终于发现这是自己的南柯一梦,天色已经大亮。

门被推开了,慕十八和夏刀一下子窜了进来,却被挤在了门口,两个人怒目而视,好不容易才一前一后进了门。

“慕王爷,你没事吧?”夏刀有些紧张地看了看四周。

慕梓悦长出了一口气,摇了摇头,随身伺候的小婢闻声走了进来,嫺熟地帮她束冠、洗漱起来。

“你家王爷呢?怎么好些天都不见他人影?”慕梓悦有些心不在焉,忽然向着夏刀问道。

“是啊,你家王爷去哪了?我也找了他好几回,都没瞧见他。”慕十八也有些奇怪。

“小人不知,小人被拨给慕王爷,便不知道王爷的行踪了。”夏刀一板一眼地答道。

“装的吧?你会不知道?”慕十八狐疑地看着他。

“你找他做什么?”夏刀斜了他一眼。

慕十八忽然有些尴尬起来,支吾了片刻:“不告诉你。”

慕梓悦紧紧地盯着夏刀,忽然倏地一下站了起来:“夏刀你老实说,他到哪里去了?”

夏刀硬着头皮和她对视了片刻,终于败下阵来,垂首重复说:“小人不知。”

慕梓悦一阵晕眩,一下子抓住了那个小婢的肩膀,掐得那个小婢痛呼了起来。她深吸了一口气厉声道:“他去攻打潞阳和广迁了是不是!”

夏亦轩站在高地之上,远眺着潞阳城,城墙上杀声震天、硝烟四起。围城已经一天一夜,潞阳城的西陵守军还在负隅顽抗。

西陵军大败后,各地的密探来报,西陵朝廷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的确就如他们分析的那样,威武将军横空出世便被委以重任,以前他接连打了几场胜仗,自然不会有人出话,可这一场败仗,立刻便授人口实。

在夏亦轩的筹画下,征西军又数次骚扰潞阳和广迁,一遇到威武将军便溃败,而遇到别的将领,便大胜,满天的流言在西陵军中传播。隐藏在潞阳和广迁的暗探也在城中四处散布流言,说是威武将军是大夏派过来颠覆西陵政权的,故意将西陵拖入大夏的内战,以便让大夏趁机反攻西陵,夺取西陵的国土。

那郑决和他的兄长争夺王位得胜,刚刚坐上龙椅一年,羽翼未丰,也还要顾忌朝中势力,一时之间,也略显狼狈,听说已经有意向想要召回威武将军。

而那个威武将军败退回广迁之后,坚守城门不出,平南军数次前去挑衅,都无功而返,不过,镇守潞阳的西陵军将领,却不听他的号令,立功心切,率部迎战征西军的应洛和曲军毅,被两人咬住,再也回不了潞阳城,在城外厮杀了整整一天,往广迁败逃,向广迁守军求救去了。

雎山郡的守军和夏亦轩手下的两股征西军三面围城,开始对潞阳城的收复发起了总攻。

眼看着胜利在望,可夏亦轩心中却没有半分喜悦之情,前几日的场景在他眼前一次次重播,他知道慕梓悦从一开始就喜欢的是沈若晨,那样优雅俊逸的男子从来就对她有着莫名的吸引力;可是,纵然心里明白,当他看到两个人相拥在一起的时候,为什么还是有种五脏六腑都挪了位似的痛?

或者,他和她终究是没有缘分,少年时的喜*,因为她懵懂无知而化为流水;几年前的提亲,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一场空;而今的苦恋,却因为情深缘浅而终究败于他人之手…

只是,一想到要把这个人彻底割舍,他便无法忍受,才只不过分别了几天,他就觉得好像几年那么漫长。那曾经漫长的离别,耗尽了他所有的耐性和坚持,如果从此再也不能见她,那又生有何恋?

忽然,城中一朵信号弹冲天而起,尖锐的呼啸声响彻云霄,高地下的大夏兵骤然欢呼起来:城中征西军的内应已经将东门占据,潞阳城转眼便可收复!

高地上的亲卫队也喜气洋洋了起来,一叠声地恭喜,夏亦轩长舒了一口气,迫不及待地扬了扬手中的马鞭:“走,我们下去瞧瞧!”

此时此刻,高地的北侧山头上,一阵金属的鸣击声隐隐地夹杂在欢呼声中响了起来。

夏亦轩仿佛感应到了什么,疑惑地往四处看了看,却看到广阳的方向有几个身影朝着他疾驰过来。

那身影越来越近,为首的那个单手控马,神色焦急,正是慕梓悦。

夏亦轩有些贪婪地看着她的身影,又是恼怒,又是无奈:“真是大胆!”

“闪开!夏亦轩,快闪开!”慕梓悦的声音凄厉地响了起来,夏亦轩怔了一下,骤然之间,一阵破空之声响了起来,一支箭朝着他的后背疾射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亲们的小心肝捧牢一点哈~~

第67章

慕梓悦的身影越来越近,夏亦轩几乎能看到她的脸庞,她的双眼圆睁,脸上的表情惊骇而惶恐。

终于有一天,他也能看到她为他担心,为他惶恐了。夏亦轩心里模模糊糊地想着,他朝着她伸出手去,张了张嘴,用尽力气警告着说:“不许用…左手…”

只是这声音一下子变得好似蚊蝇一般,在他嘴旁绕了个圈,却什么也听不到。“扑通”一声,夏亦轩扑倒在了地上。

北侧山头上,一阵欢呼声响了起来,一群人整齐划一地喊道:“大夏主帅死了!大夏瑞王阵亡!西陵军冲啊!”

广迁来援的西陵军从后面包抄,在山头旗帜的指挥下,仿佛一把尖刀,插入了大夏军的后背。

城门前正在进行最后进攻的征西平南两军一阵哗然,整个军队都嘈杂了起来,阵脚大乱。

慕梓悦一下子扑倒在夏亦轩的面前,只见夏亦轩的后背插着一支金箭,箭尖的角度刁钻诡异,直入后心,几丝鲜血缓缓地渗出了袍子。

这么多年来,无论是一个人背负着天大的秘密孤身奋战,还是深陷死境四面楚歌,慕梓悦都没有害怕过,可是此时此刻,她终于害怕了起来,整个人都抖得好像风中的残叶。

“夏亦轩!你快起来,你一定是在吓我!”她喃喃地自语着,颤抖着手朝着那支箭伸出手去,可是,那个冷酷漠然的身影却依然一动不动。

箭身冰冷,让她浑身上下都如坠冰窟,她知道,射出此箭的这个人技艺高超,例无虚发,就连她也是技逊一筹;这蓄势而发的一箭,她可以想像得到它的威力。

一滴水滴在夏亦轩的背上,慕梓悦惶然伸手一摸,手上一阵湿意,原来,是她哭了。她咬了咬牙,可那破碎的哽咽声还是逸出了喉咙:“夏亦轩,你挺住!我以后都听你的话,真的,我发誓,我再也不跑了,我一辈子都呆在你身旁,只要你没事!”

两个身影随后而至,一左一右跪在夏亦轩的身旁,亲卫队惶急地围了过来,场面一片混乱。

慕梓悦一抹眼泪,顿时冷静了下来。

“夏刀,金创药准备好,有多少拿多少,等会儿往伤口糊!”

“你,你按住瑞王的手脚。”

“慕十八,你准备,点穴止血。”

“你来拔箭,不,还是我来拔,我的手稳,不能移动分毫。”

“随队军医,快去找来。”

金箭拔出,血涌似泉,慕梓悦闭着眼睛一下子坐倒在地上,拿着箭的右手象筛子般抖个不停,几欲晕倒。

她定了定神,终于踉跄着站了起来,看着高地下的战况,征西、平南军军心大乱,好几队朝着高地这边杀将过来,想必是要来看个究竟。

她深吸了一口气,“仓啷”一声,抽出了身旁一个亲卫的宝剑,一个箭步站到了一块高起的岩石上,右手高举宝剑,厉声喝道:“大夏广安王慕梓悦在此!尔等听令!”

“全力夺城!违令者斩!”

一旁的亲卫队立刻围聚了过来,一起高声喝道:“大夏广安王慕梓悦在此!尔等听令!”

“全力夺城!违令者斩!”

那声音震耳欲聋,响彻在云霄。

底下的兵士们一下子有些回不过神来,沉寂了片刻,忽然都欢呼了起来,大夏兵原本就占着绝对的优势,心病一去,战况旋即大变,那插入后背的西陵兵立刻便好像泥牛入海,被切割成数个小块。

慕梓悦定定地看了半晌,忽然朝着北侧山头看了过去,影影绰绰的树林间,依稀站着一队人马,为首的那个脸带面具,正呆呆地看着她。

慕梓悦心如刀割,手中剑朝着他一指,双眸紧闭,仰天长啸:“西陵军听着,伤我大将,辱我挚友,夺我城池,欺我百姓,此仇不共戴天,不日我慕梓悦定要取你广迁,赶尔等滚回西陵!”

满屋都是浓重的血腥味道,慕梓悦站在屋角,看着徐大夫不停地呼喝着,不停地换布用药,四周药童不停地穿梭,空气沉闷得让人窒息。恍惚间,她好像回到了五年前,也是在这样的房间里,也是这样的人来人往,也是这样悄无声息躺在床上的至亲…

不知道过了多久,徐大夫终于停下了手,站在床边,长叹了一口气。

慕梓悦的脸色惨白,却不敢上前,她很怕,怕到了最后,还是和父亲母亲那时候一样,听到一句最残忍的“节哀顺变”。

徐大夫四下看了看,问道:“这里现在谁主事?”

夏刀瞥了慕梓悦一眼,眼神中带着控诉,慕梓悦不得不上前一步,语声嘶哑:“我…”

“我去药房,你们派人看好王爷,今天是治疗最关键的时候,只要熬过今晚没有发烧,这条命算是捡回来了。”徐大夫擦了一把汗,心有余悸地道。

慕梓悦的腿一软,差点摔倒,她把头点得象捣蒜一般,语声哽咽:“好,徐大夫,我会守着他,你放心。”

房间里终于安静了下来,夏刀很有眼色地把所有的人,尤其是慕十八都赶到了门外。

慕梓悦坐在床边,定定地看着躺在床上的夏亦轩。只见他双眸紧闭,原本冷酷漠然的神情消失不见了,健康的小麦肤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几分令人心碎的惨白。他的眉头微蹙,嘴角却有几分扬起,不知道昏迷中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

慕梓悦伸出手去,想要抚平他眉间的轻皱;又缓缓地俯□去,将脸贴在他冰冷的脸颊。她低声道:“喂,你快醒过来吧。不然,只怕你的豆腐都要被我吃光了。”

夏亦轩的呼吸轻而急促,偶尔因为疼痛断断续续,慕梓悦抬起手来,用衣袖轻轻擦拭着他额角的汗珠。

“夏亦轩,你千万要醒过来,”她絮絮叨叨地说着,手下轻柔而细致,“别留下我一个人…其实我很害怕…怕象以前一样,大家都热热闹闹开开心心的,可到了最后,还是只有我一个人…”

“你…你那时候为什么没有来…我以为你会来…”慕梓悦怔怔地看着他,语声中带着几分嗔意。

夏亦轩低低地喘息了一声,痛苦地皱紧了眉头。

慕梓悦慌乱了起来,笨拙地轻拍着他的脸庞,抚摸着他的身体,想让他平静下来。“我不怪你了,真的,我都想明白了,就算我明天就死了,我也不在乎了。”

他的手指有些抽搐,慕梓悦紧张地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掌宽大,掌心还带着练武时留下的薄茧,从前和他针锋相对的日子忽然一下子便涌上心头,她的嘴角忍不住微微上翘:“像你这样臭脾气的男人,别的女子一看到你就被你吓昏了。象本王这样风流倜傥、英俊潇洒的人,只怕你以后也找不到了,本王只能可怜可怜你,收了你算了。”

“你倒下的时候,我好害怕,原来这就是你说的那种滋味,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喜欢的人受了伤,会比自己都痛…”

她絮絮叨叨地在他耳旁说着,忽而低声恳求,忽而情话绵绵,忽而恐吓威逼…她深怕她一不说话,夏亦轩便觉得生无可恋,撒手西去。

慕十八和夏刀进来了好几次,想要替她守夜,让她好好休息,不然就算夏亦轩一醒过来,只怕也要心疼。

慕梓悦却是寸步也不肯离开,她瞥了他们两眼,冷哼了一声:“怎么,你们俩联上手了?准备把我敲晕了带走吗?”

慕十八立刻左顾右盼起来,狠狠地踩了夏刀一脚,夏刀藏在身后的手立刻便没了力气。

“你家王爷醒来第一个想到的人难道会是你?”慕梓悦探手摸了摸夏亦轩的额头,没有发烧,心中高兴。“要是我不在,他心里一不痛快,就糟了,徐大夫又要翘胡子了:你们这些人,太不省心!”

她学着徐大夫的口吻训斥道。

夏刀犹豫着看了夏亦轩一眼,眼神一闪,立刻点头道:“那就辛苦慕王爷了,小人们告退。”说着,忙不迭地拉着慕十八走了。

窗外已经曙光初露,将近寅末,慕梓悦揉了揉眼睛,小心地帮他掖了掖被角,忽然有些怅然,两个人相识了这么久,居然没有一次真正的交心,也没有一次真正的把臂同游,这算不算是老天的恶意捉弄呢?

“对不起,是我太自私,等你好了,只要你能好起来,我什么都答应你。”慕梓悦低低地在他耳畔许诺道。

忽然,她觉得她贴在夏亦轩的额角仿佛有什么擦过,软软的,痒痒的,她怔了一下,抬起头来,立刻,她对上了一双黑亮的眸子,那眸子深邃,仿佛能一下子把人吸了进去。

她有些回不过神来,半晌才呐呐地道:“你…醒了?”

夏亦轩吃力地点了点头,声音低如蚊蝇:“是你守着我?麻烦你了。”

慕梓悦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可一下子也想不出为什么,她吊了一整天的心终于落了下来,霍地一声站了起来,只是起身太猛,脑袋一阵晕眩。

夏亦轩看在眼里,却苦无无法动弹,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她扶住了床架,好一会儿才重新站住了身子。

“夏刀!十八!快去请徐大夫过来!”慕梓悦急切地叫道,“瑞王醒了!”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不一会儿,又渐渐响起,徐大夫带着几个药童忙不迭地冲了进来,加上夏刀和慕十八,还有三两个探病的将军,房间里顿时挤满了人。

慕梓悦被挤到一旁,彻夜没睡,她十分疲惫,只是靠在墙边,屏息瞧着徐大夫。

不知道过了多久,徐大夫终于捋着胡子微微笑了,对着身旁的人叮嘱了几句,直接来到了慕梓悦身旁:“王爷这条命算是捡回来了,这两天没什么意外的话,注意静养,按时用药就行。”

慕梓悦长吁了一口气,刚想说话,却见徐大夫尴尬地笑了笑道:“静养,军师懂的吧?就是不要人打扰,军师这几天就不要来打扰王爷了,这里有老夫和几个小童就好了,你快回房吧。”

慕梓悦愣了一下,摇头说:“我不打扰他,在旁边看着他就行。”

徐大夫更尴尬了,却坚决地摇了摇头:“不行,王爷是大夏军的根本,容不得半点闪失,所有人都不能在这里,尤其是军师你。”

慕梓悦定定地看着他,忽然嘴角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凉凉地道:“徐大夫,这是你的意思,还是瑞王殿下的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嗷嗷嗷,汤玛斯回旋满地打滚求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