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老大人笑道:“东临兄言之有理,小辈玩闹在所难免,咱们这些老头子也就是看个热闹罢了。”

不多时,两张已经写好了的字送到了楼上。三名老者都围在桌边品赏起来,深厚的众人也是伸长了脖子想要看看京城这十多年最出名的才子的水平。

曹修文坐在陆离身边,低声问道:“陆兄,你觉得如何?”曹修文从小就跟着外放做官的父亲各地换着地方住,几乎不怎么留在京城,对于这些京城才子们的名声知道是知道,但是感受就没有那么深刻了。

陆离慢慢收回看向楼外的眼神,道:“并未交往过,不知。”

曹修文略有些惊讶地看向陆离,似乎是在吃惊这世上还有陆离不知道的事情。

陆离倒是一副坦然的模样,并不觉得自己说不知道有什么奇怪的。

两人正说话间,原本还在跟另外两位争论不休的曹老大人突然朝身后招招手道:“陆小子,你过来瞧瞧。”

曹修文有些幽怨地望了陆离一眼:好像我才是亲孙子吧。

陆离朝他挑眉:你上?

曹修文立刻缩了脖子:您请。

陆离起身,在场所有人的目光立刻都投了过来,其中有疑惑,有不解,还有羡慕嫉妒。

陆离走过去,从容而恭谨地道:“曹大人。”

曹老大人指了指桌上的两张字,问道:“你看看。”

陆离状似为难的道:“曹老,晚辈对书法并不擅长。”

曹老大人对他的谦逊嗤之以鼻,“书画一家,你的字若是拿不出手就算画再好老夫也要给你扔出门外。”

陆离无语,他说的是不擅长,曹老大人说得是拿不出手,这一样么?

倒是东临先生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陆离道:“曹兄,这位少年郎看着有些眼生啊。”难道是陆家的哪个公子?东临先生有些疑惑地瞥了一眼坐在一边的陆渊,不过这一眼极快扫过,就连陆渊自己都没注意到东临先生是在看他。

曹老大人抚着白须笑得志得意满,“前些日子你不是想要我那副松鹤献寿图么?喏,就是这小辈画的。”

不仅东临先生惊讶,一边的单老大人也有些吃惊地看向陆离。那那副松鹤献寿图他们都是见过的,东临先生见猎心喜还想要问曹老大人讨要呢。不过是远在他想做官的爱子送的寿礼,曹老大人本身也是爱画自然,自然不可能送给他了。让东临先生颇为郁闷了几天。

那幅画上题的字他们也都看过,铁画银钩,苍劲俊逸,狂放洒脱却又不失气度。原本他们都以为能画出这样一幅画的清篱居士应该是一位隐居的名士,或者性格洒脱桀骜之辈。但是此时看到眼前的少年眉目俊雅,神色从容自若,唇边带笑却又给人几分了淡淡的疏离感。单老大人扭头看向楼下的柳浮云,柳浮云曾经是国子监的学生,单老大人对他自然是最熟悉的。仔细看看,倒也不像。

这少年身上没有柳浮云身上的认真肃穆,却多了一种单老大人也说不上来的气度。似乎比起柳浮云他想的要从容洒脱得多。对于曾经的爱徒,单老大人也有着和柳家家主同样的疑惑,柳家那样的人家,怎么会养出柳浮云那样拘谨压抑的性格?

如果说那副松鹤图上的字是眼前这少年所写的,那么他确实是有资格品评眼前的两幅字。

东临先生若有所思地道:“听闻这些日子令孙带人拜访了上雍城中不少人,原来就是为了这位少年么?”

曹老大人笑道:“此子才华横溢,禺儿信中也是赞誉有加。老夫见才心喜,令他多拜访几个故友,也好增加一些见识罢了。”

东临先生脸色微沉,做出不悦之状,“自然如此,为何不曾拜访老夫?看不上我临风书院?”

单老先生也跟着笑眯眯道:“还有老夫,这位陆小郎虽然不是我国子监的学生,但是老夫也是欢迎之至的。”

曹老大人挑眉看向陆离,“听到了?回头随手画两幅画哄哄他们,说不准他们就能指点你一二,受益终生。”

陆离不卑不亢,只是眼底多了几分笑意,点头道:“能蒙两位先生青眼,是晚辈之幸。”

曹老大人这个时候突然开口是为了提携陆离,不是为了给他拉仇恨。虽然仇恨还是免不了要拉上一点半点,但是若是真让他评出个两幅字谁高谁低,就难免是真要得罪人了。不是得罪柳家就是得罪黎家,偏偏这两家还都不好得罪。三位长者都是爱才之人,所以都只是稍稍问了几句,便让陆离归位了。

直到陆离回到座位上,还有不少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徘徊不去。这三位在京城虽然没有多高的权势,但是在读书人之间的名声却是极为显赫的。特别是东临先生,临风书院桃李满天下,虽然凡是入朝为官的学生都与临风书院不再有关系,但是对东临先生这位临风书院的山长总是会多几分师生情谊的。加上东临先生年轻时曾多次拒绝入朝为官,简直是东陵读书人心中才华横溢,不羡权贵的典范。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竟然得到这三位的推崇,今天这翠华楼之会的赢家倒不像是外面的三位而是这位陆公子了。

最后三位先生评鉴的结果还是黎宁殊略胜一筹。这个结果一公布,留下的看客倒是没有什么意外。在他们看来,柳浮云这几年名声虽然大,但是确实没有听说过他书法如何,而黎宁殊确实十多岁就已经以书法成名又拜得名师学习。这个结果完全不算意外。

“柳兄,承让。”黎宁殊拱手道。

柳浮云倒也淡定,脸上并没有什么失望的神色仿佛本该如何。只是微微点头道:“黎兄见笑。”

齐浩然站在一边,看到这个结果倒很满意。看向柳浮云傲然道:“浮云公子,请。”

“齐公子,请。”柳浮云淡淡道。

“柳浮云断了一截手指,应该也很影响发挥吧?”楼上,曹修文蹙眉低声道。

陆离淡淡道:“影响不大,浮云公子写得是台阁体。”

“呃?”曹修文一脸愕然,柳浮云其实根本就没想要赢吧?台阁体这种字体,科举必备,奏折专用,但是这种横平竖直,端端正正的字体,好看还算好看,却实在没什么特色。素来为书法大家所不取。

黎宁殊应该没看到柳浮云写的是什么吧?如果让他知道他认认真真写的最擅长的草书被柳浮云一篇台阁体就糊弄过去,不知道会是个什么表情?既然如此,刚才祖父他们三位到底是在讨论什么?难道柳浮云已经将这种字体写的出神入化炉火纯青自成一家了?

陆离道:“这一场,浮云公子赢的机会原本就不大。黎公子的书法确实称得上惊艳,若能持之以恒,将来只怕未必不能青出于蓝。”黎宁殊的先生是当朝书法大家公孙琚,“下一场才是重点。”

“浮云公子擅棋?”曹修文有些惊讶。

“若是一局都不能胜,浮云公子必然不会下场。何况…擅谋者,必擅弈。”陆离声音极低,除了曹修文只有坐在他们前面一点一直置身事外的英挺男子微微睁了一下眼,不过很快又合上了。

楼下的棋局已经开始了,为了观战方便,翠华楼还特意设了两面竖立的大棋盘。楼下的两人每走一步,就会有翠华楼的小厮在同样的位置落子,无论是楼上还是楼下的人都能看的清清楚楚。棋局却是比书法有意思多了,原本还有些无聊的人们立刻睁大了眼睛盯着棋局,片刻也不愿错眼。

小楼里专门辟出来的有些狭窄的小间里,看到柳浮云第一局落败,有人有些失望地道:“不是说柳浮云是京城第一公子么?怎么连个黎宁殊都比不过?”

“郡主,您别生气,咱们也没听说过柳公子擅长书法,而且柳公子手刚刚受了伤,被人比下去也再说难免啊。”身边的丫头劝道。

穿着桃红色华服的少女轻哼一声,含恨咬牙道:“凭什么!柳浮云被人砍断了一根手指,凭什么我就要嫁给他?又不是我砍了他的手!”

“郡主!”丫头声音有些惊慌,“这话千万不能再说了,这是陛下的旨意,王爷也没有办法啊。”

少女幽幽道:“朔阳姑姑都要被他们折磨死了,我若是嫁进去,还不知道能活几天呢。”

丫头迟疑着,“郡主想多了吧。浮云公子…浮云公子应当与柳家三位公子不一样的。”

少女冷笑了一声,“不一样,还不都是一丘之貉?知人知面不知心罢了。”

被她这么斩钉截铁的一说,丫头倒是有些迟疑起来了。柳家人那位坏,谁知道这个浮云公子是不是个人面兽心之辈。更何况,就算柳浮云真的是好人,柳家那些人都那样,郡主嫁过去日子也绝不会好过啊。可惜…皇命难为,别说是她们了,就是王爷王妃不也无可奈何么?

这桃红华服的少女,自然就是刚刚被封为武宁郡主的那位高阳郡王之女。武宁郡主今年也不过才十四岁,正是豆蔻年华,芳心懵懂的时候。若是皇帝指婚的是别家,即便是人才稍微平庸一些,武宁郡主也不会有什么意见。但是柳家…想起过年的时候随母妃去怀德王府正好看到朔阳郡主。那模样让刚刚听说自己可能会被赐婚给柳浮云的武宁郡主当晚就做了噩梦。

即使是如此,怀德郡王却完全没有替自己的妹妹讨说法的意思。面对着明显不想回去的朔阳郡主,怀德王妃仿佛看不见一般一个劲儿的劝朔阳郡主身体不好早些回去休息。一想起来,武宁郡主就很是同情这个堂姑姑。

“沈含双是不是也来了?”武宁郡主问道。

丫头点头道:“沈小姐在旁边的厢房里。”

武宁郡主咬牙道:“不是传说柳浮云心仪沈含双,为什么陛下……”

丫头轻叹道:“陛下想要补偿柳家,沈小姐的身份和浮云公子确实般配,但是比起郡主来,自然……”

武宁郡主轻哼一声,“柳浮云也是个没用的,既然心仪沈含双,连去请陛下赐给婚都不敢么?倒是来祸害我!”

看着愤愤不平的小主子,丫头也只能无奈的叹气。

这边厢房里武宁郡主愤愤不平,另一边的沈含双心情也不太美好。原本今天的事情其实跟她没关系的,只是不知道谁传出了黎宁殊和齐浩然是为她抱不平才挑战柳浮云的。这种事情不管是真是假,只要传出去了就没那么好收拾。沈含双却着实冤枉得很,她跟黎宁殊也就是远远地见过而已,连话都没有说过。跟齐浩然就更加称不上认识了,只是在去年一次花会上巧遇说了两句话,她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沈含双原本不想来,却被沈尚书催着出来了。沈家和柳家的婚事催了,沈尚书有些不高兴,却也无可奈何。他总不能去怪皇帝坏了自己女儿的好姻缘吧。沈尚书是从寒门升上来的官员,但是和许多重名声的人家不同他并不十分看重虚名。这点从他能攀上柳家从而坐稳户部尚书的为之就能看得出来。所以他也从来不觉得女儿就要藏在深闺人未识,他女儿是上雍第一美人,不让人知道怎么能挑选出何意的女婿?

齐浩然虽然身份太低了也没什么出息,但是黎宁殊确是左相的公子啊。而且黎宁殊嫡妻早逝家中也没有嫡子嫡女,做人继室虽然不好听,但是要看是做谁的继室。

沈含双坐在厢房里有些意兴阑珊,对外面的棋局也并不怎么感兴趣。靠着椅子支着下巴垂眸沉思不知在想些什么。

丫头有些担心地提醒道:“小姐,您不好奇谁会赢么?”

沈含双淡淡道:“谁输谁赢跟我有什么关系?”

丫头道:“小姐,与柳家的婚事没了,老爷只怕是该急了。您现在用些心还能自己选一选,万一老爷……”万一老爷不再纵容小姐,要自己选人的话可就没有小姐说话的余地了。

沈含双微微推开窗户朝着一个方向望去,看着坐在人群中依然卓然不群的紫衣男子正侧首与坐在他身边的少年说笑,眼神不由有些黯然。丫头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到那人也不由得在心中一叹:真是冤孽。

正与穆翎说话,谢安澜若有所感地抬头看向小楼一侧的一处半开的窗户若有所思。

“怎么了?”穆翎不解地道。

谢安澜摇摇头笑道:“没什么,听穆公子说起这么多趣事,我也觉得上雍果真是个好地方。”

穆翎笑道:“确实是个好地方,所以才那么多人心心念念要往上雍来呢。无衣若是有什么不解地地方,尽管问我,为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谢安澜含笑谢过,这位穆家大公子倒是个十分健谈却自来熟的人。两人相谈也不过半个时辰都不到,却已经称兄道弟起来了。不过只看这副俊朗洒脱的外表,倒是完全看不出来传言中一手掌握穆家大半产业将父亲继母,庶弟妹妹压得动弹不得的穆家大公子模样。果然,这世上大多数人都不止一张面孔。

将目光调回棋盘上,这盘棋才下了两刻钟,棋局上却已经杀得难舍难分。

柳浮云的棋风倒是与他给人的印象全然不同。凌厉狠辣,所到之处如狂风过境。即便是有神童之称的齐浩然刚刚一交手也不得不避其锋芒。齐浩然一直在调整,柳浮云却是镇定自若,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文秀端肃的容颜上是一脉自在的从容。

穆翎笑道:“果然还是观棋如观人。”

“……”照这个说法,外表秀气毫无杀伤力的柳浮云可称得上是史前怪兽级别的了。

“我以为他会藏拙。”谢安澜道。

穆翎不以为然,道:“该知道的,瞒不住。所谓藏,不过是骗骗那些不知道内情的寻常百姓罢了。柳浮云此时若是示弱,反倒让人看轻了柳家。”

谢安澜一脸受教地点了点头,“言之有理。”

齐浩然执的白子再一次被柳浮云杀掉一大片,齐浩然原本还带着几分傲慢的神色也就渐渐变得严肃起来,甚至额边都隐隐冒出了虚汗。看向柳浮云的目光多了几分惊骇,柳浮云神色淡定如常,修长的手指执起白子轻轻落下。

穆翎若有所思,“不出一刻,齐浩然必败。”

谢安澜有些失望,“这就是东陵七圣?”之前吹得太高了,如今一见之下倒是让人有些见面不如闻名之憾。

穆翎笑道:“原本就是上雍无聊人士的附会之词,何况…若是见过商羽公子和高少将军,无衣应当不会失望。”

高斐会不会让人失望她不知道,但是商羽公子…苏梦寒现在,好像不怎么弹琴了。

“其实齐浩然的棋艺不差,不过他少年成名这些年却一直蹉跎,难免急躁。心性上难以与柳浮云相媲美,面对柳浮云这种棋风,他会变得犹豫不决,越是犹豫越是会自乱阵脚。善谋者善弈,善弈者却未必善谋啊。”穆翎感叹道。

“……”感觉慕大公子这是在为东陵才子强行挽尊。

“柳浮云要赢了。”谢安澜道。她看的不是棋局,还是齐浩然的脸色。刚才还自信满满的齐浩然此时盯着眼前的柳浮云,面色如土。

穆翎脸上的笑意越加明显了,“柳浮云果然厉害啊。不过…柳家的废物太多了,注定要拖累他的脚步。”

话音刚落,就在齐浩然满头大汗双目赤红想要投子认输的时候一个惊骇的声音传来,“不好了,你们看那是什么?!”

众人一怔,齐刷刷地回头,看向那人指向的方向。

身后伫立的翠华楼四楼上,一个身穿红衣的消瘦女子临风而坐。为了让宾客们可以愉快地俯览整个翠华楼后院的景致,翠华楼四楼的书馆后方有一个天台,天台周围围着一圈木雕的栏杆。今日大家都跑到后园来看热闹,四楼上本就没有什么人。此时却突然看到一个女子站在栏杆边上本就让人有些意外了,更何况这女子还穿着一身当朝郡主的礼服。最让人心惊胆战的是,她不是站在栏杆里面而是坐在栏杆上的。

原本正在对弈的柳浮云脸色也是一变,猛然站起身来。

“那是朔阳郡主!”不知有谁高声叫道。

“她要干什么?”有人惊呼道:“难道是…郡主身边怎么没跟着人?!”

柳浮云目光锐利扫向场边围观的柳家子弟,“还不快去!”

柳家的人也吓了一跳,被柳浮云一扫一声不吭连滚带爬地朝着前面奔去。

“三嫂,你冷静一点!”柳浮云沉声道。

楼上的朔阳郡主低头看了一眼下面,朝着柳浮云露出一丝讥讽地笑容。开口道:“我以东陵皇朝东方氏之名,诅咒你柳家断子绝孙,不得好死!”

说罢,毫不犹豫地身子往前一倾,扶着栏杆的手也跟着放开了。

“郡主?!”

红色的身影如断线的风筝,从楼顶坠了下来。

第一百一十一章 贵女命贱

“郡主,不要啊!”

红色身影坠下之前,两个人影如闪电般的掠了出去。一个自然是柳浮云,柳浮云虽然是文官但是他的武功并不弱,柳家为了培养这个儿子也是倾尽了全力的。但是另一个人的速度竟然比柳浮云还要快上几分。他是从后面的小楼中冲出来的,但是却直接从柳浮云的肩头掠了出去直奔翠华楼前。

这一段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其实人从楼上坠落的速度是极快的。即便是那人速度极快,却也只能在朔阳郡主距离地面已经不足两丈的高度接下她。只是朔阳郡主竟然死意坚定,寻常人就算真的存心自杀等人到了半空的时候也已经全无思考能力了,朔阳郡主却突然伸手狠狠地推了他一把。

身子一偏整个人砰然落地,恰好落到了赶到跟前的柳浮云脚边。

因为半途被人拦截了一下,朔阳郡主并没有一落地就当场摔死,却也立刻喷出了一口血,显然内伤极重。

众人这才看清楚那刚刚落地的出手相助的男子。

剑眉星眸,英武俊挺。一身藏南色劲装,与穿着儒衫的一众文人比起来更多了几分阳刚坚毅之感。

“高少将军?”

原来这青年男子正是定远侯府的世子,镇西将军高裴。因为定远侯原为镇远大将军,高裴十三四岁就入军中历练,高家军上下皆以少将军称之。名声传了出来,上雍城里称呼他定远侯世子或者镇西将军的人倒是少,反倒是都习惯叫少将军。这个称呼只怕要等到高裴继任了定远侯之位才能去的掉。原本父辈名望太盛,晚辈很容易活在父辈的阴影中不思进取或力不从心。但是高裴却是难得的不骄不躁意志坚定的顺着父辈的足迹一路前行。

这位,便是上雍皇城中武将之家公认的:别人家的孩子。

高裴负手站在一遍,低头看向地上的女子剑眉微锁,目光慢慢落到了柳浮云身上。

柳家那些事情他也听说过一些,原本以为这位郡主是一时义愤做了傻事,没想到对方竟然真的是一心求死。须知,体会过死亡的恐惧被救的人大多会感到恐惧,害怕和庆幸。但是方才匆忙间他与朔阳郡主的眼睛对视,竟然从中只看了决绝。

柳浮云匆匆向高裴拱了下手,冷声道:“请大夫!”

有人匆匆而去,又有人匆匆而来。几个柳家的下人脸色惨白跌跌撞撞的跑了过来。她们显然是跟着朔阳郡主的,朔阳郡主嫌吵说要安静看书让他们在门外候着,谁能想到她竟然会想要自杀?

等到察觉不对冲进书馆里,只看了一角红衣从栏杆边飘落。

“郡…郡主!十三公子……”

朔阳郡主伤的极重,不停地有血沫从她嘴角溢出。谢安澜站的有些远,但是只看了一眼就知道人只怕是没救了。至少,现在这个时代的医术十之八九是救不了朔阳郡主的。

这会儿功夫,小楼里的人们也已经匆匆走了出来。

“朔阳姑姑!”武宁郡主脸色惨白,冲到朔阳郡主跟前蹲跪下来,手足无措地望着朔阳郡主不知道如何是好。

“谷…谷阳?”朔阳郡主道。

“是,姑姑,是谷阳。”武宁郡主慌乱地伸手想要去扶朔阳郡主。

“别动她!”柳浮云面沉如水,沉声道。

武宁郡主心中一颤,正想要开口旁边高裴道:“郡主内伤甚重,大夫来之前还是不动为好。”

若是从前,身份尊贵的朔阳郡主岂会允许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毫无形象的躺在地上。但是此时或许是人之将死,却是什么都不在意了。消瘦地容颜上泛起一丝淡淡的笑意,颤抖着身后握住武宁郡主的手道:“谷阳…替我告诉王兄,我累了…我要去寻父王和母妃,我东方岚是皇室贵女,宁死也不愿再受柳姓贱人羞辱。”

“三嫂!”柳浮云沉声道。

朔阳郡主望着他笑道:“浮云公子…本郡主等着…等着看你柳家的下场!陛下昏聩,宠幸柳月容那个贱婢,羞辱宗室,咳咳…令祖宗蒙羞。你柳家若不断子绝孙,千生百代被世人践踏,我东方岚死不瞑目!纵为厉鬼,也要咒那贱婢无子送终,死无葬身之地!”

说完这句话,朔阳郡主脸上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就此没了生息,那一双含恨的眼眸竟然当真睁得大大的盯着柳浮云。果然如她所言,死不瞑目。

柳浮云沉默地望着朔阳郡主说完最后一句话,朔阳郡主每多说一句,他的脸色就更白一层。等到朔阳郡主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柳浮云的脸色已经惨白如纸。

看着躺在地上死不瞑目的红衣女子,在场的众人都是一片沉默。

本是宗室娇女,朔阳郡主虽然不曾上过什么美人榜,但是还是有不少曾经见过她的人记得,这位郡主曾经也是秀美清贵,一派皇室贵女气度的。而现在,整个人消瘦的几乎已经脱了形,即便是脸上涂着厚重的脂粉也无法掩盖她的憔悴和消瘦。瘦弱的身形几乎已经无法撑起那华贵厚重的郡主礼服。

让一个王室娇女宁愿赔上性命也要诅咒柳家断子绝孙,这是怎样深重的恨意啊。

“大夫来了!大夫来了!”有人叫道,几个柳家的人拉着大夫匆匆而来。

柳浮云抬头看了一眼,淡淡道:“不需要了,通知家里,让人来…接三嫂回去吧。”

武宁郡主呆呆地望着地上的女子,她跟朔阳郡主差着辈儿年龄也差了好几岁并不算熟悉。但是此时看着地上已经渐渐冷去的朔阳郡主,武宁郡主依然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望着眼前的文秀男子眼低多了几分不可言说的恐惧。

出了这样的事,原本的看客有些见事不对悄悄的便遁了。谢安澜正犹豫着是不是也走,却被穆翎拉住了。看看站在自己身边一脸看好戏的穆翎,再看看不远处跟在曹老大人身后出来的陆离,谢安澜想了想还是留了下来。只是看着地上的红衣女子,却再也找不来半点之前想看热闹的心情。

柳浮云已经平静下来,无论再怎么事出突然,处理好眼前的事情才是最重要的。至于事情的起因经过,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高兄,方才多谢援手。”柳浮云对着高裴拱手淡淡道。虽然人没救下来,但是高裴确实尽力了。

高裴皱眉,淡淡道:“郡主在高某跟前死去,是为人臣子之罪,何敢居功。”

这是对柳家不满了,高家世代忠良,对于柳家这种竟然连当朝郡主都能逼得自尽的人家自然是看不惯的。即便是原本对柳浮云的印象还不算坏,如此的语气却也算不得好了。

柳浮云也不多说什么,让人将闲杂人等都先送走。

曹老大人看着站在自己跟前的柳浮云,冷笑一声道:“柳家果真是了不得了啊,堂堂郡主竟然……”

柳浮云垂眸肃立,并不反驳。柳浮云身后几个柳家子弟却有些受不了,忍不住开口道:“朔阳郡主自己要跳楼和咱们有什么关系,谁知道她是……”

“住口!”柳浮云转身厉声道,“闭嘴。”

曹老大人并不买账,捋着白须看着柳浮云道:“柳大人倒也不必如此,老夫也不会为了此事再上折子烦着陛下了,横竖最后…柳家也不会有什么事,对么?”柳浮云苍白着脸色沉默不语。单老大人看了口气,道:“柳十三郎,你该劝一劝家里,收敛一些了。今日这事…也太过了些。郡主的父王德亲王,当年也是有功之臣啊。”

东临先生摇了摇头没有说话,显然是对柳家的人和事根本就不想发表评论了。

柳家人来得及快,但是最先到的却是柳家的三公子,也就是朔阳郡主的丈夫。这柳三公子已经年近三十,比起柳浮云的沉静端肃,他却显得要浮躁许多。常年养尊处优和声色犬马,让他看上去倒像已经三十五六。眉目间带着一股骄横之气,杀到跟前扫了一眼众人才去看地上的朔阳郡主,吐出口的话却让人再一次大吃一惊,“三弟,这个女人是怎么回事?这不是故意丢咱们柳家的脸么?还不让人将她拉回去埋了!真是晦气!”

他身上还带着浓重的脂粉和酒气,不用猜都能知道这是从哪儿来得。

曹老大人气得不轻,“放肆!这…这是皇室郡主……”

柳三公子全然不放在眼力,傲然道:“郡主又怎么样?进了我柳家的门就是我柳家的人!这贱人……”

“三哥!”柳浮云神色疲惫地打算了柳三公子的话,沉声道:“我已经让人去准备了,马上就送三嫂回府。”

柳三公子皱眉,看着柳浮云有些不满地道:“老十三,你觉得咱们柳家不够丢脸?磨磨唧唧地在这里让人看笑话不成?来人!抬走!直接拉出去埋了,这种败坏夫家名声的女人,休想入我柳家祖坟!”

“柳三公子!”单老大人也看不下去,沉声道:“此事不妥!郡主的后事,当由礼部处理。”

柳三公子不屑地嗤笑一声,道:“什么郡主?姑母说他是郡主她才是郡主,姑母说她不是,她就什么都不是!”见柳浮云还想要说话,柳三公子先下手为强,“老十三,这是你三哥我的家事,轮不到你开口!”

朝着跟在身后的下人挥挥手道:“抬走抬走!”又警告地看向在场的人,“今天的事情,谁敢传出去败坏我柳家的名声,别怪本公子不客气!”

几个人听了柳三公子的命令,连忙上前毫不怜惜的抬起朔阳郡主的遗体就要往外走。武宁郡主被推到了一边,红着眼睛跺了跺脚,冲上前去将一张帕子盖在了朔阳郡主的脸上,方才眼睁睁地看着朔阳郡主被抬走。

听着身后刻意压低了声音的议论纷纷,柳浮云闭了闭眼无声地叹了口气。

原本热热闹闹的一场比试,最后却以一条人命的结束而收场。原本乘兴而来的看客们出门的时候脸色都有些不好看,神色和心情一样的压抑。

看着众人渐渐闪去,陆离和曹修文送气得不轻的曹老大人回去,离去前陆离朝着谢安澜的方向看了一眼。谢安澜朝他微微挑眉,示意让他尽管去。

谢安澜看着高裴离去的背影,道:“那位就是高少将军?”

穆翎点头,问道:“如何?”

谢安澜赞道:“少年英雄当如是。”高裴方才掠出救人的那一手轻功十分不错,让谢安澜又是赞赏又是羡慕。如果她有高裴那样的轻功的话,或许救下朔阳郡主的机会还要大一些,毕竟她离得这样近。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她不会轻功,更不可能片刻间跨过五六行桌椅冲到楼下去接住朔阳郡主。

“高少将军好像受伤了。”谢安澜迟疑了一下,道。

穆翎有些意外地看向她,谢安澜指了指远去的背影道:“可能是手脱臼了。凌空接住从那么高的地方落下来的人,确实不太容易,受点伤也难免。”或许正是因此,被推开的时候高裴才没有第二次抓住朔阳郡主。

穆翎看着她有些黯然地神色道:“其实…朔阳郡主被救回来未必是好事。”

谢安澜挑眉,穆翎淡淡道:“救回来了又如何?怀德郡王一心想要攀附柳家跟柳贵妃打好关系不会替朔阳郡主撑腰,陛下那里就更不用说了。一旦郡主被救回来了,以后的日子会比现在更难过。那样一个王室贵女,何必让她再受那些她宁死不愿再受的羞辱呢?”

“所以,你才没有出手?”谢安澜问道。她不会轻功,但是穆翎会啊。从头到尾穆翎都没有过想要出手的打算,甚至还在朔阳郡主落下的那一刻将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没有用力,谢安澜也不想去计较如果她冲出去的话穆翎的手是不是依然不会用力。她知道,至少穆翎有一半的原因是不想让她惹上这些事情。

穆翎也不意外,大方的承认道:“我确实不会出手。郡主求仁得仁,我何必多此一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