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沈晚提着裙摆飞似的往朱雀东街赶去,也顾不上旁人异样的目光,脑里飞快模拟着一会请罪的几套方案。虽然她也知秦嬷嬷和虞夫人断不会轻易原谅他们顾府,可到底也得要将态度摆在这,否则顾府真要祸事临门了。

紧赶慢赶,总算在两刻钟内抵达了朱雀东街街口。

嫁与顾家这三年,到底将她养成了深闺弱质,不过才快步走了两刻钟,她身子就虚脱的厉害,喉咙犹如火燎过般灼痛,只觉得连呼出的气都刮着层热烫来。

因走的急,此刻她钗环有些倾斜散乱,几缕碎发被额上细汗濡湿,紧贴着额角。周身也出了层细汗,凉风一扫便令她打了阵哆嗦,可此时此刻她也无暇顾及,下意识舔了舔干涸的唇瓣,深吸口气用力扶着膝盖站直身子,之后就焦灼朝着东市的方向望去。

直待远远望见两顶轿子一前一后稳稳朝这边而来,她方眼眸一亮,一直提着的心放了一半下来。

总算还是让她赶上了。

最前的那顶轿子,轿厢并无过多装饰,轿顶为银色,轿盖、轿帏多为皂色;抬轿的四个轿夫,走路四平八稳步伐矫健,行走间隐然带着威势,这让沈晚不由得联想到前世军队里的士兵。

沈晚心里有了数,这顶轿子里坐的定是淮阴侯府的秦嬷嬷无疑。

迅速对春桃低声嘱咐两句,然后她就提步到街口正中方向,盈盈拜下。

一炷香的功夫后,最前方的银顶轿子停了下来。

与此同时轿中传来一老妇人疑惑的声音:“何故停下?”

前面一轿夫沉吟道:“是前方一小妇人不知何故拜道中挡了路,嬷嬷莫急,我这就呵斥了她去。”

“嬷嬷!”沈晚哪里肯让轿夫呵斥她离开,忙焦急开口道:“烦请嬷嬷莫怪!小妇人乃是兵部主事顾家的媳妇,因今日家中人醉酒误事惊扰了嬷嬷和虞夫人,深感惶恐不安,特意带着薄礼来向嬷嬷和虞夫人请罪……”

沈晚话未尽,轿中人已然沉了声道:“让她速速离开。”

轿夫厉声喝道:“还不快离开!再不离去,休怪我等不客气!”

沈晚急急朝着轿子方向靠近了几步后,再次深拜:“家中人狂悖无知冒犯了两位贵人,顾家上下深感惶惶,家中婆母乍然听闻此事已经不省人事。顾家自知无颜面对两位贵人,更不敢祈求贵人能原谅顾家一二,但求能当面跟两位贵人陪个不是,望两位贵人能消消气,若是因此气伤了身子,我们顾家便是天大的罪过了。这是些薄礼,还望两位贵人不要嫌弃,若是看不上便是赏了下人或扔了都使得,待相公散值归来,定会带着公爹到两位府上负荆请罪,以恕罪过。”

未等秦嬷嬷回应,后面轿里坐着的虞夫人早就按捺不住的掀了轿帘,一手按着缠着白布的额头,冲着沈晚的方向冷笑:“你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可未免也太异想天开,随便的阿猫阿狗的东西都能塞进淮阴侯府不成?回去告诉你家那腌臜老货,休要妄想此事能随便揭过,识趣点就洗干净了皮,等着侍郎府的人上门来请教罢!你识趣点就快点滚开,也免得遭受一番皮肉之苦。”

秦嬷嬷听得有些皱眉,却未对此置喙什么。

沈晚心下一凉,瞧那虞夫人咬牙切齿的,怕是回去要扇枕边风,不整死他们顾家不罢休了。

“虞夫人,今日确是我们顾家做得不对,您要打要骂都使得,小妇人在这愿受些皮肉之苦,来换取虞夫人您的宽恕。”沈晚面色泛苦,冲着虞夫人轿子的方向拜了又拜。

莫不是你还杠上了!虞夫人硬生生吞下了要脱口而出的话,此刻她也咂摸出几分不对味来,怎么这般看来她像个仗势欺人杀人灭族的恶霸一般?再说秦嬷嬷尚未表态,她之前急急替侍郎府拿章程似乎也不太合适。

放了轿帘,虞夫人闭口不言。

“绕过去。”老妇人沉声道。

听得吩咐,轿夫应了声,抬轿往侧边去欲绕开沈晚而行。

未达目的,沈晚哪里能眼睁睁看他们离去?所以轿夫往哪个方向抬,她就往哪个方向挪身。

几次之后,前面的一个轿夫恼了,抬起胳膊肘用力抵上了沈晚的左肩。

“滚开!”

“少夫人!”

一声闷哼,沈晚被巨大的力道怼的左肩剧痛,人也随之倒在了一旁。

倒下的瞬间她侧身看了一眼,春桃随即收回了伸出去的手,退到路边低声啜泣。

听得动静,秦嬷嬷一惊,手握轿帘想要掀开查看,顿了一瞬终究停了念头松了手,只沉声道:“走吧。”

后头轿子里,已探出去身子的虞夫人也忙放了轿帘,端正坐好。

沈晚心凉了半截。

见轿子毫不迟疑的要往淮阴侯府的方向而去,沈晚焦灼万分,哪怕知道这秦嬷嬷她们断不会轻易原谅他们顾家,可她还想再试一回。遂踉跄起身,几步扑上了前方轿子,双手紧紧环抱轿子栏槛。

“嬷嬷!小妇人并无他意,只求能当面跟两位贵人致歉……”

“放肆!”

轿夫大怒,单手去拉扯她想要扯离轿子。沈晚咬牙忍着臂上的剧痛,整个人犹如抱浮木般贴着栏槛不放,双手也死命紧抠着栏槛上面纹理。

一来一回间,轿子就开始摇晃起来,轿夫唯恐伤着里面嬷嬷,下手愈发重了起来,握紧沈晚的胳膊使劲朝外一掰,只听她含着一声哭腔的痛哼声,却原来是她手指攥的厉害,不期然被这么一掰扯,竟生生将她的手指掰断了去。

轿中的秦嬷嬷终于出声:“落轿罢。”

与此同时,她快速掀起轿窗的布帘,抬起褶皱的眼皮犀利的扫过一周,然后定在那动手的轿夫身上:“淮阴侯府断无欺凌妇孺之流。”

那轿夫一惊,七尺的汉子惊的脸色煞白,慌忙跪下请罪。

秦嬷嬷别过目光,一转眼就看到尚伏在栏槛上的小妇人。身着水蓝色的绣花罗衫,下着珍珠白湖绉裙,细手细脚的瞧着身子着实单薄了些。此时此刻她略显狼狈,钗乱鬓斜,几缕碎发紧贴面颊,额上似被石子划过了几道红痕。虽已嫁为人妇,可面上稚嫩的很,五官姣好,一双桃花眸里含着泪水,楚楚可怜。

目光顺着她单薄的肩看向那垂下来的手臂,见那纤细的手指轻颤不止,想来是痛的厉害,偏见她脊背挺直,牙关紧咬也不在她面前□□痛哭,也是倔强的很。

见此,秦嬷嬷心下怜惜了几分,偏又难消心头恼意:“堂堂主事府,就剩下你个小妇人了不成?”

沈晚闻弦知雅意,顿时知道此事有了几分转机,忙道:“嬷嬷莫恼,婆婆惊闻此事,气得当场昏厥不省人事,而相公今日上值尚未归来,顾家人丁单薄,此刻能主事的便只有小妇人。小妇人唯恐嬷嬷和虞夫人两位贵人气坏了身子,便赶紧先行过来请罪。待相公散值归来,定带着公公到淮阴侯府和侍郎府给两位贵人负荆请罪。”

此时虞夫人已经下了轿,立在秦嬷嬷的轿窗旁,上下打量了一番沈晚,拿帕子掩了掩口,冷笑:“怎么,难不成你还妄想着当面请了罪此事就轻飘飘的能过去?”抬手不由覆上了额头,甫一触及,乍然的疼痛让她嘴角抽痛,目光愈发的恼怒,要是她因此面上留了疤,她定要他们主事府顾家好看。

沈晚忙垂首回道:“顾家断不敢这般妄想。既然做错了事就要承担后果,顾家不敢求贵人们原谅,只求能当面请罪,以求心安。”语罢,沈晚敛容肃穆,郑重的给秦嬷嬷和虞夫人行了跪拜礼。

虞夫人的脸色好看了几许,可到底意难平。

待沈晚起身,秦嬷嬷已放了轿帘,虞夫人已回了轿中。

沈晚抬眼给稍远处正捧着绸缎瑟瑟发抖的小厮打了个眼色,那小厮打了个激灵,忙两股战战的将那绸缎捧上前来。

“嬷嬷,这几匹绸缎是江南名声颇盛的如意坊织造,这几匹石青色的料子瞧着颜色极正,既稳重又大气,阳光下又流光溢彩的,霎是夺目。当然这也不值当什么,给嬷嬷赔礼的确是寒碜了些,还望嬷嬷莫要嫌弃。”

沈晚眼尖,瞧着那虞夫人轿中的帘子微动,便心知这虞夫人只要掀帘就要口吐于她不利之言,唯恐生变故,也不等秦嬷嬷出声,就赶紧示意小厮将布匹放到那尚在跪着的轿夫手上。

轿夫怒目而视。

沈晚视而不见,示意春桃上前,走到虞夫人的轿前,由轿窗将梨花木盒子塞到虞夫人轿中:“虞夫人,这些是些浅陋的玩意,想来虞夫人眼界高素来是瞧不上这些的,可顾家家业浅,也没什么值当东西赔给夫人的,望夫人切莫嫌弃。”

虞夫人不屑的掀了掀唇角,随意打开了梨花木盒,本是想借此奚落她一番,可待见了里面厚厚的一摞银票,顿了下随即合了盖子,只轻轻的哼了声。

沈晚心中微定。

起轿的时候,秦嬷嬷严厉的声音从轿中传来:“你回去转告你那不着调的公爹,我们淮阴侯府可从未多了一门亲,再敢胡乱攀扯,老身定不饶他!”

沈晚大喜过望,忙应着:“嬷嬷放心。嬷嬷大恩,顾家铭感五内,望嬷嬷长寿安康,一生安泰。”

秦嬷嬷脸色好了几许。

沈晚站直了身子,一直含笑看着秦嬷嬷和虞夫人的轿子消失在视线中,方缓缓收了笑意。

“帮我整整钗环和衣裳。”

春桃忙应着,手脚麻利的给沈晚整理着散乱的鬓发和歪斜的头饰,扑打干净衣裳的灰尘,抚平褶皱,可看着那依旧垂下的不停轻颤的手指,不由红了眼圈。

“止住!”沈晚轻斥:“你也把自己拾掇整齐。回去的路上,我们慢些走,不可哭哭啼啼,要开心笑着。若有人问起,只笑不语便罢。”

她要让那些心怀不轨的人知道,此事已和解,休想再起拿他们主事府顾家当投名状开刀的念头!

第7章 位卑言轻的他

此时,刚散值出衙门的顾立轩也从双寿那得了信,惊闻他老父醉酒闯下的祸事,顷刻就脚底发软,只恨不得能如他母亲般晕死过去一了百了。

双寿忙上前扶住,忧虑道:“少爷,少夫人嘱咐您千万不可自乱阵脚,需即刻去找霍侯爷请罪。”

一听霍侯爷三个字,顾立轩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去年冬天吏部尚书李涵犯事,罪因是草菅人命、收受贿赂外加卖官鬻爵,事发后数罪并罚被判腰斩,当时他们兵部所有人被霍侯爷勒令观刑。直至今时今日,他仍无法彻底忘记那样惨烈的场景,只要稍微一回忆,他仿佛就能立刻闻到那刺鼻的血腥味,听到李尚书那痛不欲生的哀嚎声,看到那喷溅满地的血,蠕动的肠子和掉落多处的内脏……

顾立轩胃部一阵痉挛,遍身发冷,脸色更是青白的不似活人。他可是听其他官僚私下隐晦提起,明面上那李尚书是犯了事罪有应得,可实际上却是他曾不知因何事开罪了霍侯爷,方得此下场……

“少爷,您可得稳住啊。少夫人说了,您这边得第一时间给霍侯爷请罪,可不能再耽搁了。”

顾立轩俊逸的面上浮现惊慌之色:“不……不是,是我……我素日掌章奏文移及缮写诸事,协助郎中处理该司各项事务,位卑言轻,又哪里够资格拜见尚书大人?”

双寿一听傻了眼,少爷这话的意思,是不去给那霍侯爷请罪了?

陆续有散值的官员从官署内出来,也有眼尖的瞧见顾立轩这边的异状,不由低声窃语,猜测着发生了何事。

有和顾立轩素日交好的官员欲上前询问,可此时的他犹如惊弓之鸟,唯恐旁人知晓了他家开罪霍侯爷之事,此刻见人前来询问,只恨不得能插翅而飞,哪里还肯待在原地半刻?

前来好心询问的三两官员惊愕的看着那仓皇而逃的身影,呆若木鸡。

主事府顾家这边,大夫嘱咐顾母切莫再忧心劳神,开了药方嘱咐她禁口之物,又叮嘱了沈晚受伤的手指莫碰凉水,肩上要按时涂药揉开淤血,样样都仔细嘱咐完后,方领了坐诊看病的银两,叹着气离开。

待大夫一走,顾母就撑着炕沿挣扎起身,面色狰狞,手指着顾父所在的屋子凄厉的破口大骂:“顾明理你这个浮浪破落户,亡家灭户的玩意,老娘真是几辈子损了阴德,这辈子才嫁给你这个腌臜玩意!可怜我儿,摊上你这么个破烂爹,生生要被你给连累致死啊——你不让我们娘俩好过,老娘也不让你安生了,要死也得拖你一块下地狱去,省的留在世上继续祸害立轩他们可怜的小两口……”说道最后,顾母凄厉的声音渐渐转为悲哀,向来强硬的她流着泪哭嚎起来。

此刻顾父早已醒酒,缩在里屋惶惶瑟瑟,扒着脑袋一声也不敢吭。

“娘,您别这样。”沈晚心里哪里好受,因左手缠满绷带不宜动,只能轻轻抬手右手去擦顾母脸上的泪:“秦嬷嬷虽面冷,可到底心不是硬的,既然她已经收了顾家的赔礼,那么此事也就揭过了。霍侯爷那边有相公呢,同在一官署,相公又是霍侯爷一手提拔的官员,只要相公诚心请罪,霍侯爷那边还能不念及几分面子情……”

“娘,晚娘——”

沈晚话音未落,外间就传来顾立轩惊慌失措的叫喊声。

沈晚心里咯噔一下。

顾母也受了惊,闻声仓皇望去,正好此刻顾立轩从外间掀帘而入,母子俩瞬间都看见了对方的惊惶无措。

“轩儿你、可是霍侯爷开罪你了?!”

顾立轩面色惶惶,头重脚轻的扑到炕前,冰凉的手紧紧攥着顾母的胳膊,闻言只茫然机械的回道:“我,我没见到霍侯爷……”

沈晚倏地站了起来。

“没见到?可是霍侯爷不见你?还是侯爷今日没在官署?如在,那可是侯爷家的仆人传的话给你?传话人可与你说过什么?”

顾立轩闻言一怔,这会似乎稍稍回了神,想起在官署的行事,面色微赧,不由垂了头缩在两臂之间:“是……当时思绪混乱,六神无主间只想着速速归家,所以并没拜见霍侯爷……”

沈晚也怔了。

顾母生气的拍了他肩背一下,斥道:“你这孩子怎能这般冒失!出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就单单想着归家?归家又有何用,只有向霍侯爷请罪,求得他原谅方能止了祸事!你想想,你可是在他手底下当差,如今你开罪了他们府上人,所谓打狗还要看主人,要是他迁怒于你,你这差事还要不要得?”

这可不单是差事的问题。

沈晚吐口浊气,压住心底升起的烦躁,目光紧盯着顾立轩正色道:“顾郎,官场上的事你自是比我们妇道人家懂得多,稍有差池,那可是万劫不复。先前我已求得秦嬷嬷这边谅解,秦嬷嬷和虞夫人也收下了咱家准备的赔礼,她们那厢自是揭过了。现在只要霍侯爷能散了心中这口气,那么此事便是真正翻篇了。”

顾立轩惊喜的看她:“那侯府的秦嬷嬷她们真的原谅了咱们?”

顾母忙道:“可不是,这也多亏了你媳妇……”

沈晚打断她:“娘,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顾郎,你还是速速给霍侯爷请罪去要紧。”

此刻顾立轩似乎有了些许底气,双腿也不似之前般发软。勉强站起身,他闭着眼握了握拳,呼口气就要往外走。

沈晚叫住了他。

顾立轩疑惑的回头看她,沈晚顿了顿,道:“带上爹一块去吧,霍侯爷府和侍郎府都要走上一遭,也再备上份厚礼,只要能过了这一遭,就是倾家荡产也使得。”

顾母神色一正:“到底是晚娘想的周到。”当即唤了刘妈拿来库房钥匙,交予顾立轩:“所有家当都在那,需要什么你尽管拿。”

顾立轩知道其中厉害,自是不会在这节骨眼上去抠唆含糊,当即拿了钥匙就奔去了库房。

第8章 顾立轩何在

今日恰逢早朝,霍殷就没去衙署,散朝之后又被圣上留在尚书房里商议政事,所以没有第一时间知道秦嬷嬷被人冲撞的事情。

待议事完毕从宫里出来,马车旁候着的秦九方将秦嬷嬷的事情大概说与他听。

转着玉扳指,霍殷垂了眼,沉声问道:“顾立轩何在?”

说到他,秦九咬牙切齿:“这个懦夫听闻此事竟一言不发的跑回了家,要是他还在衙署,我定一脚踢碎了他!”

闻言,霍殷面上冷了几分,他素来不喜懦弱胆怯之徒,之前破格提拔顾立轩是看他颇有几分才气,未想倒是块废料,不堪大用。

兵部主事看来要换一换了。人选便让虞侍郎定吧。

捏了捏眉心,霍殷坐在马车中闭眸小憩,轱辘轱辘的车轮声响在寂静的街巷中,格外的清晰。

一刻钟后,马车抵达了淮阴侯府门前。

秦九坐在车辕上,居高临下睨着马车前方正巴巴望着他的两人,唇角扯出嘲讽之意。

察觉车轮停下,马车内传出一道低沉的声音:“何事?”

秦九忙正了神色,回神恭谨道:“回爷的话,是顾主事父子拜于府前,求见侯爷。”

许久,马车内方传出霍侯爷的声音,却明显比之前冷了几许:“回府。”

“是,侯爷!”

秦九抬头,甩鞭,看也不看那跪拜的父子俩,驱赶着马车由大门进了府邸。

待马车进了府邸,厚重的两扇铜门就缓缓的合上,隔绝了府外父子俩焦灼不安的视线。

顾父浑身直颤,扭头一个劲巴望着他儿子,抖着唇也不知该说什么。

顾立轩瘫坐在地上,脸色发白两眼发直的望着那两扇朱红铜门,脑中反反复复闪过两个字:完了……

回府后,霍殷径直去了秦嬷嬷院子,他是秦嬷嬷一手带大,情分自然非比寻常。

见霍侯爷到来,秦嬷嬷自然欣喜,亲自给他搬了座,又一叠声的吩咐秦六秦九倒茶端水。

“嬷嬷今个受惊了。”

霍殷淡淡的说着,可秦嬷嬷依旧感到受宠若惊。一张褶皱的老脸笑开了花,平日里严厉的折痕此刻看起来都淡化了许多。

“都是行将就木的老婆子了,又不是养在深闺的小妇人家,哪里就那般娇贵了?不打紧,就个老泼皮吃醉了酒瞎咧咧两句,好生让我怼了回去,没多大事。”

霍殷难得扯出抹笑意:“嬷嬷无碍便好。”抬起杯盖抚了抚上方浮叶,低头轻啜一口。

“秦九,今个不用你当值,你且留在嬷嬷这陪会嬷嬷。”

秦九忙道:“是,爷。”

稍坐了会,霍殷起身离开,秦嬷嬷和秦六秦九忙起身相送。

待霍殷离开,秦六忙松了口气,惹得秦嬷嬷狠瞪他一眼。

秦六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讪讪的抓了竿红缨□□就去院子里练武了,不是他没出息,实在是侯爷身上威压渐重,面对侯爷他就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秦九拉过他娘的手,从上而下仔仔细细看着。

秦嬷嬷拍了他一下,轻斥:“你这孩子就是心思多,都说我没事了,若真有事难道还瞒着你们不成?”

秦九冷哼:“那喝醉酒的泼皮还有什么轻重可讲?我可听说那泼皮对你们动了手。”

秦嬷嬷摆摆手:“也就推搡了一下,我倒是没事,就苦了那虞夫人,为了护着我脑袋磕在了柜台沿上,磕破了皮出了血,就怕留了疤。”不由皱了眉,人因她而受难,她心里到底不好受,赶明她得亲自去侍郎府上看看,人要无恙她才能安心。

想到要不是侍郎府夫人护着他娘,可能最后就要换做她娘头破血流的模样,秦九到底还是心中恼恨,声音不由带出了几分:“那泼皮一家,我定不会让他们好过。”

秦嬷嬷闻言回了神,不由出口道:“那泼皮惹出的祸,让人教训一顿便罢了,至于他们家人倒是知礼的本分人家,他家的儿媳妇当即就送了赔礼,又是行礼赔罪又是软言告罪,为此还折断了手指……”想起那疼的几欲落泪可怜的娘子,秦嬷嬷到底叹了口气:“此事便罢了吧,怪可怜的。”

秦九诧异的看她。

秦嬷嬷道:“虞夫人也接受了赔礼。既然如此,就莫要牵连其他。”

秦九垂了眼,至于牵不牵连这也不是他秦九能说的算的。

书房内,今日随秦嬷嬷外出的四个车夫并排单跪在书案前,事无巨细的向霍侯爷说着今日发生的事情。

书案后,霍殷手指轻叩案面,跳动的烛火在他冷硬的面庞上留下明暗的阴影。

“……那顾家娘子遂将赔礼强塞给属下,又将那不知盛放何物的梨花木盒子硬塞到虞夫人的轿中。之后,嬷嬷便让咱们启程回府。侯爷,这便是今日事情经过。”回话的这轿夫正是今日拉扯沈晚那人,他对沈晚自是没什么好印象,自然而然的说出的话里话外就带出了几分。

霍殷目光淡淡扫他一眼,那轿夫呼吸一窒,瞬息感到那威势压于他背部让他难以抬头。

目光扫过其他人,霍殷漫不经心道:“可还有什么?”

其他人相互看看,摇头。

“下去吧。”

待他们四人如临大赦般的退下,霍殷又重新拿起案上那本兵书仔细看了起来。此间小事,本来他也没打算详细过问,可回府得知秦嬷嬷收了赔礼,倒是令他微诧,毕竟秦嬷嬷的性子摆在那,那泼皮这般得罪了她还能收下赔礼,着实令人费解了些。待了解其中缘故,霍殷也了了心里疑惑,怕是嬷嬷她一时恻隐之心起了作用。

那顾家娘子倒是有几分心智和手段,可到底只是妇人见识罢了。思量撂过一旁,他将心神重新放回兵书上,修长的五指握着兵书,指腹带着薄茧,指骨指节清晰有力,不难看出其手掌的遒劲强韧。

顾立轩在淮阴侯府门前跪了半个时辰,见门卫不进去通秉,侯爷也无让他进来的意思,只觉惶惶难安,遂带着顾父辗转来到兵部侍郎虞府门前,求见虞大人。

那虞大人名唤虞铭,为人八面玲珑善于钻营,早在顾家父子到他府上前,他便让人早早的打听了淮阴侯府的态度。听闻淮阴侯府连个门都没让他们父子迈进一步,虞铭心里就有数了。

顾立轩素日办公与他这位上峰颇有交集,似乎这上峰对他青眼有加额外赏识,连兵部郎中都颇为嫉妒眼红。本以为上峰待他有几分面子情,他这厢舍了脸面带着老父亲自来赔罪,上峰大人能看在他面子上将此事给翻篇。未曾想,饶是他好说歹说让门卫进去通报,那府前的两个门卫犹如金刚铁塔,动也不动。

若是那虞铭知他此刻所想,定会呵呵冷笑两声,他堂堂正三品兵部侍郎,部里副长官,与顾立轩那区区六品小主事有面子情?未免也自视甚高的很。

苦苦哀求了将近一个时辰,别说进门赔罪了,就是侧门后门都未曾给他开半条缝。

这会,顾立轩也总算反应过来了,上峰这是半点脸面都不给他留了。

这一刹那,他就觉得他脸上腾的就烧了起来,尤其是门卫那隐藏不屑的目光,就觉得一股难以言说的屈辱烧的他摇摇欲坠。

“轩儿,你说……你说这可咋办啊?要不我再求求门前这位大爷,我给他跪下磕头……”

顾立轩一把攥住了顾父的胳膊,两只眼睛通红,狠狠盯了那两门卫一眼,咬牙切齿道:“走,父亲我们回家。”

“可是……”

“走!”这个字,几乎是顾立轩咆哮而出。

顾父被吓住了,瑟缩着被儿子拉回了家。

回了顾府,顾立轩阴沉着脸,一言不发的进了卧室,然后砰的声将门从里面踹死,将顾母和沈晚冷不丁的关在了门外。

顾母和沈晚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里看出不妙的信息。

顾母压住心中一口气,拧了顾父耳朵就进了外间,不等顾母恐吓殴打,顾父就一骨碌乖乖倒出今日请罪经过。

说道最后,顾父又羞愧又惶恐,声音直颤:“轩儿回来的路上跟我说,他今日算是丢尽了读书人的脸面……还说,此间事便听天由命吧,他宁愿站着死也不愿跪着生……”

沈晚在这边将顾父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她有些不可思议的看着紧闭的房门,嫁与他三年,她印象中的他向来是清风霁月又富有责任感的男人,至今的她仍记得三年前他拉着她的手,义无反顾要将她救出泥潭的模样。那时的他,犹如天祗下凡,从此她的心里便再也装不下其他人。可如今,他竟然会说出这般不负责任的话来?

听天由命?政治打击一旦下来,严重的话可能是抄家,下狱,流放……充妓。

一股泪意涌上了眼眶,他在说这话的时候,想过她么?

是读书人的面子重要,还是家人爱人的安危重要?

仰脸逼回了泪意,沈晚深吸口气走到外间,看了眼顾母,艰涩道:“既然相公说要听天由命,那就看天意吧。真到了那天,我也不辱顾家脸面,娘便送我白绫一条罢。”说罢,扭身去了耳房,也重重合了房门。

沈晚的声音自然传到了卧房内顾立轩的耳中,顾立轩捂着耳朵扑到了被褥中,后又蹬了鞋子上了炕,整个人钻进了被褥里。

门外,沉寂了片刻后,陡然响起了顾父的哀嚎声。

顾母声音凄厉:“顾家要是完了,我首先屠宰了你这个亡家灭户的玩意!!”

第9章 相公想跳河

翌日早晨,顾立轩脸色灰败的去了衙署。到了兵部,他就敏感的察觉到昔日同僚异样的神色,待他一走过去他们就开始指指点点,连昔日与他交好的同僚见了他犹如遇到了瘟疫,远远躲着唯恐避之不及。

顾立轩心下发沉,他很想扭头就大步跑出衙署,可他不敢,只能硬着头皮走到自己的座位上,装作若无其事的办公。

没等他坐上一刻钟,兵部侍郎虞铭派人传话,勒令他交接手中工作,暂且停职,归家自省。

顾立轩浑浑噩噩的出了衙署,耳中反反复复回荡着传话人最后的一句话:“官印劳烦上缴,还有官服官帽劳烦洗干净,明日午时前上交衙署……”

一直到散值的点,顾立轩还未归家,这让一直在家惶惶等待的顾家上下愈发的坐立不安。

顾母攥着沈晚的手,手心里尽是冰凉黏腻的汗。时间拖得越久,她面色就越青白,一双眼直勾勾的望着大门的方向,焦灼和空洞于眼底不停的替换。

沈晚先前还有精力去安慰顾母,可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心里也开始急了,人一急就不由自主的开始胡思乱想,脑海中尽是他上峰单独留下他故意为难斥责的画面……

“夫人!”双寿的声音打门外远远传来,顾母和沈晚同一时间腾的站直了身。

“可是轩儿回来了?”顾母急急问道。

双寿惊慌失措的推门进来,手脚比划说的语无伦次:“夫人,少爷早就回来了……哦不!衙署的人说少爷被革职了,一大早就出了衙署……”

听到革职两字,顾母的脑袋嗡了声就炸了,后面说的什么她便什么也听不到了。

沈晚惊道:“革……革职了?如何就到这种地步了?那少爷人呢?人一大早出了衙署,那他去哪了?”

双寿急的满头汗,直摇头:“问了一圈人了,可谁也说不准少爷去了哪。”

沈晚抬头看了看天色,再过两个时辰左右就要宵禁了,她相公能去哪儿呢?酒肆?赌坊?沈晚打了个寒颤,她实在无法想象她相公喝的酩酊烂醉或手摇骰子大吼大叫的模样。

“去,去酒楼酒肆酒馆,大小赌坊,叫上府上所有人都出去找,一有消息就赶紧令人回来传话。”

双寿赶忙叫上府上的婆子丫鬟小厮,分开来四处打探消息。

待府里下人一离开,沈晚仿佛没了支撑,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一张娇容此刻白的没了颜色。

顾母也仿佛被人抽走了生机,茫然的看着大门的方向,喃喃的也不知是问谁:“接下来,莫不是要下大狱了……”

一直在房里躲着的顾父仿佛抽了口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