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母和沈晚都恍若未闻。

一个时辰后,双寿跑回来带来消息,说是有人见着少爷往城外的方向去了。

听到城外,顾母还在茫然,他们顾家的亲朋好友俱不在城外,他去城外做什么呢?

沈晚却在一刹那遍体生寒。

城外,有护城河……

狂奔而出的沈晚让顾母似乎预料到了什么,她一手抚胸一手撑在椅背上,心脏跳的仿佛要跳出胸腔:“快,快追上……”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街巷里人影寥寥,不同白日的喧嚣,夜晚的汴京城内大多是寂寥肃静的。

沈晚从来都是怕黑的,可此时此刻她却全然不怕了,因为心中隐隐升起的另一份恐惧全完压过了她对黑夜的怕。

她早该想到的,她相公那般自尊心强的人,如何能受得了这突如其来的一系列打击?而她呢,危难之时本该更加体谅他宽慰他,为何昨晚她偏偏就没忍住,口不择言说出那般伤人的话?给人低头请罪本就令他自尊心受挫,回来又遭遇她的冷语打击,转眼今日再遇到官场无情打击……是的,他才刚及弱冠,一系列的打击如何让他区区弱冠少年能承受的住?若她相公有个万一,她就是罪魁祸首。

沈晚惨白着一张脸,濡湿了冷汗的发丝凌乱的贴在她的面颊额角,她踉跄的往城门的方向跑着,失魂落魄的犹如那无所归处游荡世间的鬼魂。

她越是不愿去想那最坏的结果,可脑海中越是反复刻画着她相公孤零零飘在护城河上的惨烈场景,越想越慌,越想越怕,越想这个画面就越清晰,就仿佛只要踏出城门,她所想象的画面就要真实出现在她眼前……

沈晚瞳孔急剧收缩。

城门近在咫尺,可她却浑身的每一寸都叫嚣着拒绝再迈前一步。

在距离城门几步远处一个趔趄,沈晚蓦地停住了脚步。

呆立在城门口的沈晚无疑是令人生疑的,一守卫手按上腰间挎刀,大步向前,将她从上看到下,冷冷叱问:“你是何人?这么晚了,出城为何?”

沈晚恍若未闻,只是无意识的盯着城门的方向。

那守卫再次厉喝:“你究竟是何人,报上名来!”

沈晚这才有了反应,僵硬的扭头看他,神色茫然。只好半晌才微微翕动唇瓣,一张一合间似乎对着面前人说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说。

偏的面前这守卫听清楚她刚说的话。

那守卫打了个冷颤,不由自主的搓着手臂往外挪了一步。本来深更半夜的一娘子钗斜鬓乱的跑到这来就够令人生疑的,偏这娘子面上惨无人色,眸光茫然呆滞,还张口就是她家相公躺在护城河里,想想就令人瘆得慌。

正想开口叱她快速离去,这时自城门外缓缓走来一身穿绛紫色官服的官员,守卫惊讶的发现,在这个官员出现的那一刹,面前犹如失了魂的娘子仿佛由泥胎雕塑瞬间被人抓了灵魂重新灌入体内,一刹那间活了过来,那姣好的容貌瞬间犹如春花绽放,在朦胧夜色中都仿佛泛着莹莹的光。

守卫这才恍然惊觉,原来这娘子长得竟这般好看。

顾立轩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沈晚面前。

沈晚的眼泪刷的下就流了下来。

顾立轩脸色惨白的比之前的沈晚还像幽魂,声音仿佛都在夜里飘:“晚娘,我什么都没了……”

沈晚哭的几乎脱力,说不出话来只是用力摇头。

“我被勒令停职了晚娘……没了,一夜间都没了……”

停职而非革职查办……沈晚脑中飞快过了这个念头,隐约觉得事情或许没有想象中的那般糟。可因着此刻情绪过于激动,她也没细想,只一个劲抓着顾立轩的胳膊沉浸在失而复得的情绪中。

顾立轩还在喃喃着:“活着又有何脸面?我真该跳下护城河淹死了干净……可晚娘,都到这份上了,我怎么还是怕死呢……今天站在岸上许久,都好几次下定了决心,可到底没勇气往下跳……连死都不敢死,我真是个懦夫啊——”说到最后,他似哭似笑,似癫似狂,隐有崩溃之相。

沈晚心中大痛,不由脱口而出:“不是的顾郎!”

同时她猛地抬头看他,右手用力攥着他的胳膊,紧盯着他涣散的双眼,用尽气力一字一句道:“死易活难,活着才是真正需要勇气的!顾郎你切莫自弃,所谓天无绝人之路,只要人活着就总有出路!就算做不了官老爷,那就做富家翁,人生起落本就寻常,一时的得失算不得什么……”

说到这沈晚突然止住了话,压了压情绪止了泪,反手拉着顾立轩往归家的方向缓缓走去。

直待距离城门的方向足够远,方缓缓吐了口气。

抬臂拭去脸颊泪痕,沈晚压低声音眸色微凉:“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所谓风水轮流转,明日的事谁又说得准?顾郎,我之前曾听说过这么一段话,有人俗事缠身,遂向一得道高僧请教‘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该如何处之乎?’”

顾立轩一怔,下意识的脱口问道:“ 那该如何处之呢?”

沈晚轻声道:“大师道‘只需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所以顾郎,今日他们笑就由他们笑去,我们就且忍他、由他、耐他,只待来日看他们能否一直笑到最后罢!顾郎你定要信我,只有活着才有翻盘的机会,人要死了那才叫什么都没了。”

顾立轩面上崩溃之相渐去,慢慢浮现沉思之色。

直待顾立轩和沈晚走远了,一旁街巷里静立许久的一主一仆方缓缓踱步出来。

霍殷淡淡的收回目光,指腹摩挲着玉扳指,有些漫不经心。今个他图夜色清凉便出来走走,没成想倒是看了出好戏。

秦九则紧紧盯着那远去的人形轮廓,咬牙切齿,心里恶狠狠想着,还妄想三十年翻盘,明个就找个机会弄死你们。

似乎是察觉到秦九意图,霍殷扫了他一眼,淡声道:“不可擅自妄动。”

秦九难消心头气:“侯爷,倒是不是怕他们来日算账,但是那小娘子话里话外将咱比作那欺人的恶霸,着实令人咽不下这口气。”

霍殷的耳畔仿佛又响起那小娘子舒缓却温凉的声音。

抬手随意掸了掸袖口,霍殷不咸不淡道:“无需多做。只需看他们如何忍、让、由、避、耐、敬吧。走罢,回府。”

第10章 若是有朝权在手

回顾家后,少不得母子抱头痛哭一场。

之前痛哭过一场的沈晚情绪已然宣泄了去,此刻也哭不出来,想到顾立轩提到明日午时前需洗干净官服官帽上缴,索性就哄了他脱了衣帽,令人打了水,拿到院子里清洗去了。

这官身是在顾家的最后一夜,沈晚本也不想假手于人,奈何左手被那轿夫之前给折断了去,此刻尚缠着绷带沾水不得,只得让春桃帮忙,而她则搬了杌子在旁坐着静静看着。

待衣帽洗净,她收回了放空的思绪回屋,此刻顾家母子已收歇了哭声。

顾立轩因突逢巨变又在城外不吃不喝的刮了一白日冷风,身心俱疲又有些头昏脑涨,便草草洗漱一番回房卧下。

顾母也精神不济,勉强跟沈晚说罢三两句话,便回屋歇着了。

至于顾父,恕顾母和沈晚此刻不想提这个人。

此刻缓了神,沈晚也觉得心神俱疲。不提一白日的担惊受怕,就这小半个夜里连哭带跑的,也着实令她身子吃不消。

勉强洗漱一番后,沈晚换了身衣裳进了卧房。

吹灭了彩绘灯,她上了床榻合衣躺在里侧,闭了眼想要入睡,可脑中却纷繁的演绎起这些天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从顾父醉酒伤人起,一直到今天她相公被停职险跳护城河终。种种思绪,纷繁错乱,她想从中缕出条明线,可又不知从那处开始着手……

不知不觉,她躺下已有小半个时辰,身疲心累却依旧没有睡意。

沈晚叹着气拥被坐了起来,不其然侧眸瞥到旁边正背对着她,身体紧紧蜷缩着的顾立轩,一时间竟怔了眸光,怔怔的望着那后背竟忘了自己为何坐了起来。

好半晌,沈晚方收回了目光,静谧的夜色中流淌着她似有若无的叹息……

翌日,顾家上下均是日上三竿方起。

围坐在餐桌前,顾家每个人的脸上都或多或少刻上了失落和颓丧之意。

吃过这顿饭后,顾立轩就要将官服官帽送还衙署,这便意味着,从今往后,他便是白身了。

顾父战战兢兢的喝着白粥,却是食不下咽的,几次小心拿眼瞥着对面的儿子,欲言又止。终于,他没忍住心中惊惶,小心开口询问道:“轩儿,你……他们撸了你的职,那还会不会将咱们都下大狱去?”

顾父一开口,周围的空气仿佛都静止流动了片刻。

顾母沉着脸,有些阴恻恻的,她现在是连打骂他都懒得废力气了。

顾立轩恍然未闻,低头喝粥的瞬间却有些嘲讽的勾了勾嘴角,即便要让他们顾家下大狱也不会急于这两天,首先要罗列罪名,再找人弹劾,接着众人附议,最后才是定罪抄家下狱。至于要不要下狱,哪里是他能说的算的,端看上面人心情如何罢。

沈晚面无表情的吃着小笼包,她真的是不想再搭理这个公爹。

顾父:……

早膳在诡异的气氛中结束。

顾立轩托着叠好的官服官帽,脚步沉重的出了顾家大门。

待顾立轩离开,顾母便回了房,临窗木然坐了会后,似下定决心般搬出纸笔刷刷书写起来。写好后晾干,便仔细折叠好压在枕下。临到此刻,她也无法顾及面子里子的事了,一旦顾家情况不妙,她就会将这封求救家书托人送到本家,以求本家就顾及同宗同姓,搭救一二。

沈晚也回了房。其实昨夜她静下心来对这起祸事仔细分析了许久,怎么想也觉得顾家不至于走到最坏的那一步。虽说汴京城内私下暗传淮阴侯为人严酷,可沈晚觉得淮阴侯府世代忠良,上数几代侯爷戍卫边关爱民如子,饶是如今淮阴侯遭遇了十年前变故,也不至于连祖训都忘了干净吧?都说他如今行事多为狠辣,可那也只是针对政敌,但顾立轩并非他的不死不休的政敌不是吗?

更遑论秦嬷嬷和虞夫人两个当事人都有谅解之意,他淮阴侯再怎么不近人情,也总不能揪着此事不放,非要将他们顾家整的家破人亡吧?

给他们顾家的惩戒,顶多不过撸了官职罢了,不至于再往深里走一步。

思及至此,沈晚心中大定。

拉开抽屉,拿了宣纸于案上铺好,镇纸压上。研好了墨汁,提笔蘸上,她微微一思忖就飞快下笔。

只要淮阴侯不打算再追究一步,那顾家就有转圜的契机。虽说富家翁于顾家而言也算是个不错退路,可想来她相公必定不会甘心,而她也不会放心。小人难防,顾家若没了官职护身,只怕有那起子小人落井下石,那又如何安心做的这富家翁?

停职查看并非革职查办,既然此间事并未说死,那就说明还有运作的余地。

挥笔书写间,沈晚的面容愈发的平静从容。她相公当初既然是以才入仕,那如今她就要助他以才起复。

兵部官署的大堂,气势盛大,往日的顾立轩有多么的引以为豪,如今的他就有多么的恐慌畏怯。

虽是兵部侍郎下的令让顾立轩停职交接工作,可待顾立轩来上缴官服官帽,虞大人却连面都未露,毕竟是兵部的副长官,并不是什么人都值得他亲力亲为的。

来给顾立轩办相关交接手续的是兵部郎中于修。

说起这兵部于郎中,倒是个颇有能力的实干人物,唯独一点,此人心胸狭隘,颇有些嫉贤妒能之态。

素日里他就眼红嫉妒上峰大人对这兵部顾主事的青眼相加,又看不惯那仗着才气清高自傲劲,要不是他畏惧他们兵部长官的狠辣手段,他早就作妖整死这姓顾的。没成想这顾主事霉运当头,如今反倒被自个的家人拖累了官身,早就巴望这一天的他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遂要过来亲眼看下往日里以清高自诩的顾主事如何做那丧家之犬之态。

兵部令史刘琦裕接过浆洗干净的正六品官服官帽,看着面前顾主事那惨无人色的脸,有些不忍,又有些唏嘘感慨。虽这位顾主事往日也待他不薄,可碍于兵部郎中和职方主事都在场,他自然不敢多说什么,托着官服官帽就赶紧退了一旁。

职方主事于立是于修的本家侄子,在官场上自然是与本家叔叔同气连枝。更何况,不提他叔叔这茬,就单这顾主事差点阻了他晋升之路一条,就足以令他恨得咬牙切齿,与他不共戴天。

于主事目光一冷继而又转为庆幸,之前他从叔叔那里得知,兵部员外郎近期要请辞归乡为母丁忧,得知此事他叔叔遂私下积极为他奔走,以求他能借此机会晋升一阶,没成想他们上峰虞大人竟属意这顾主事接任员外郎一职,生生断了他的念想。这几日他心中一直憋着暗火,食不下咽,寝不安枕,对这顾主事自然是既嫉且恨,可人算不如天算,谁也算不到马上要春风得意的顾主事人走背字,偏偏摊上个不着调的老父呢?

思及至此,于主事脸上阴霾尽去,尽是快意。

“顾主事,哦,错啦错啦,本官到底还是不习惯身份的突然转变。”于主事哈哈大笑,笑着过去拍顾立轩的肩膀,无不挪揄着:“顾老弟,不知接下来你这厢打算去哪高就啊?想以顾老弟的才华,谋生应该不成问题吧?”

顾立轩一张脸瞬间又惨白转为绛紫色。

于郎中看着也觉得快意的很。他捋着颌上短须,假意轻斥:“这说的是什么话,顾主事哪里需为生计发愁,东市的顾记绸缎庄生意兴隆,以后见了面,少不得要尊称声顾掌柜的。”

顾立轩头重脚轻的落荒而逃。

后面于主事偏还在喋喋不休的奚落:“瞧这顾掌柜的,真是个急性,做这狼奔豕突之态,着实有失读书人的体面。不过大家也要体谅下,毕竟如今生意难做。到底同僚一场,日后大家若得空了,多去照顾下他绸缎庄的生意。”

众人的笑声如魔音般传入顾立轩的耳中。

顾立轩浑身颤抖,双眼赤红,这般折辱,这般羞辱,是诛心之耻!若是有朝权在手……他定屠尽世上辱他人!!

“兀那小子!”

一道声音猛地衙署外传来,这极为无礼之言令兵部的人诧异,不由纷纷出了大堂,杵在门口像外打量。

只见一五短三粗的汉子从隔壁衙署急急赶来,瞧那汉子身上的官服断定他为从七品低价官员,隔壁是吏部,吏部的掌固?

于立觉得这官员有些面善,左右打量了一番后,猛地抚掌大笑,这不是吏部掌固沈扬么?是那顾立轩顾主事的岳丈大人。

顾立轩冷不丁被人叫住又被人拽住了胳膊,便赤红了眼恶狠狠看去,待看清来人,有一刹那的怔忡。

自从沈晚嫁给了他,这位岳丈大人从来见他都是目不斜视,更别提拉住他讲话了。

沈扬也冷不丁被这恶狠狠的目光盯得心脏一颤。满是横肉的脸抽了下,想起来意,他猛地沉了脸,抬起手里一直攥着的文书,一把扔到了顾立轩脸上:“我们沈家世代清白治家,断没有仗势欺人为非作歹的儿女亲家!以此文书为誓,从今我沈家便没了这个女儿,也没了你们顾家这个亲!你们是死是活与我们沈家再无半点干系!”

断亲文书!兵部众人面面相觑,这沈家釜底抽薪来的真狠。

沈扬才不去管众人怎么看他,他只知道这姓顾的一家得罪了淮阴侯。那是心狠手辣的淮阴侯啊,他们之前的吏部长官李涵,同样也是正二品尚书大人,就因为开罪了他,生生被设计给腰斩了去!当时不仅兵部的官员被勒令观刑,他们吏部的官员同样也被勒令观刑,以兹为戒。

沈扬后背泛起寒意,那样的场景,有生之年他实在不想再行回忆。

看了眼面前呆若木鸡的女婿,沈扬狠狠啐了口,而后扬长而去。

顾立轩颤抖的弯身捡起那刺目的红色文书,一双眼被这文书的颜色映射的通红如血。

都欺他,都辱他,他年少及第,冠绝京城一时,怎么就走到让人如此轻贱的地步?

第11章 助相公以才起复

顾立轩从外回来的时候,面色前所未有的平静,平静的让人看了总觉得心中不安。

顾母按下心慌,也不敢过问今日去衙署之事,张罗好饭菜之后,喊了众人入堂开饭。

沈晚悄悄握住了他垂在身在的手,本想稍微跟他说下她今日筹谋之事,不曾想她刚一覆上他微凉的手,便被他不着痕迹的躲开了去。

顾立轩大步入了厅堂,未曾等她片刻。

沈晚怔住了,好一会方默默地跟了上去。

这顿饭无疑是吃的压抑又沉默的。

顾立轩象征性的扒了两口饭,便罢了筷,一言不发的起身去了他的卧室。

顾母也没了胃口。她觉得头晕,又觉得心悸,跟沈晚简单交代几句,便搁了碗筷,由刘妈扶着去歇息了。

餐桌上只剩下闷头吃着饭的顾父和食不下咽的沈晚。

面对着那不知是没心没肺还是破罐子破摔的顾父,沈晚实在没进食的心情。

手指揉着额头,沈晚垂着眼眸百般思绪绕心头,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她相公回来之后,便对她带了丝隐约的怨意。

是错觉么?沈晚苦笑,这个说法她连自己都骗不得。

“春桃,再给老爷我添碗饭。”顾父的乍然出口吓了沈晚一跳。

沈晚重重揉了揉额角,暗下吐了口浊气。余光扫过顾父满嘴油光的模样,简直无力吐槽,家里因他而遭逢变故,他却能一如既往的胃口大开,也算是父亲界的一大奇葩了。

沈晚目光微微一凝。

是了,她怎么忘了沈父这号奇葩?

顾家值此危难之际,沈父这种自私自利见风使舵的小人,焉能坐视不管?只怕早就急三火四的要上门撇清关系,以免开罪了淮阴侯累及他自身。

沈晚下意识的看向门外,都这个时辰了还没找上门来,确实不像沈父平日的作风。

看来原因便只有一个,怕那沈父已经先一步找上了顾立轩。

沈晚简直可以想象沈父在衙署外趾高气昂给予她相公难堪的场面。

当下肝火大冒!沈晚嘴唇气的发白,一双莹莹美眸此刻犹如燃烧着烈焰,整个人仿佛随时在暴走的边缘。

顾父被唬了一跳,他不过是添了碗饭,不至于吧?

飞快的扒完了饭,顾父头也不回的出了厅堂到院子里躲着,自从出了事,家里的人一个变得比一个奇怪,当真令人怵得慌。

沈晚:……

吩咐人将厅堂打扫干净,沈晚定了定神,心下打好说辞,带着愧疚便起身去卧房寻她相公。

不成想刚打开房门,手腕一紧便被人给扯到了书案前。

这一拉扯便累及了她受伤未愈的手指。沈晚轻声咝了下,倒吸口凉气,忍痛抬眼看去,却见她相公一改之前颓然沉默之态,清俊的面庞熠熠发光,因激动白皙的脸庞都浮现抹潮红之色。

“晚娘,晚娘!你可知,你可知你写的这兵法意味着什么?”顾立轩另一手攥着书稿,激动的连声音都在发颤。

沈晚不着痕迹的动了动手腕,转了方向避过受伤部位,待好受了些方出声道:“顾郎,今日我父亲他可曾……”

顾立轩打断她的话:“暂且不提其他,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罢了。晚娘,你写这些书稿,可是有所打算?”

面对顾立轩那灼灼目光,沈晚只得咽下满腔话语,依着他的意思转了话头:“之前便打算跟相公说道的。所谓停职其实还是留有一丝余地的。当初相公既然以才入仕,如今何不能以才起复?淮阴侯府以军功起家,淮阴侯年少便随军出征,如今又任兵部尚书一职,对兵法谋略必定看重。如果你于这方面有所建树,难道那淮阴侯能因私废公?”

顾立轩愈发的激动。

沈晚顿了顿,看向书稿:“上之所好,下必从之。你也曾说你们兵部同僚们素日里也没少琢磨些兵法谋略,回来也时常与我说一道二,久而久之我也甚感兴趣,平日无事我也会暗下琢磨些。书稿内容仅是些想法,严谨来说算不上兵法谋略,仅一个个涉及战事的人物故事,合成一册充其量算作人物传记。这只是粗略的草稿,细节部分需要相公你仔细推敲。”

顾立轩点头,他自然看出了其中的诸多漏洞,细节部分的确需再仔细斟酌。但也不可否认,这些故事里涉及的兵法谋略的确新颖,甚至有些战术都另辟蹊径,令人耳目一新。

兵部官员不同于常年作战的将领,他们没有丰富的实战经验,对于兵法谋略也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可为了赢得上峰关注,素日里他们常将战术挂嘴边,稍有些想法便拿出来夸夸其谈,殊不知其话中浅鄙却令人贻笑大方。

顾立轩看向手中书稿,目光愈发炙热,这只要整理完毕拿到书局印刷成册,一旦推及开来,整个兵部的人都会对此大为推崇。甚至连霍侯爷都会对他另眼相看!

只要得了霍侯爷青眼,他又何愁不起复?

顾立轩踌躇满志,挽起袖子,饱蘸狼毫,稍一沉思便挥挥洒洒的书写起来,那意气风发的模样到底不负年少才名。

沈晚悄然搬了梨花木椅坐在案边,手背托着下颌静静的看他,潋滟的桃花眸逐渐泛起柔软的光。

有多久没见他如此神采飞扬的模样了?沈晚心中欢喜又酸涩,他本就该是这样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模样啊,就一如初次见他时,少年郎那般的风姿娟秀,犹如清风朗月,就单单那般负手站着就令人自惭形秽。那么不其然闯入了她那尽是泥沼的深潭中,奋力拉住她,义无反顾的将她带离不见天日的沼泽泥潭……

收回思绪,沈晚的目光从那张清秀的面庞上缓缓转到书稿上。也全赖前世她的领导喜欢看《三国演义》权谋战术之类的书籍,作为助理自然要投其所好,饶是再看不下去也硬逼自己将《三国演义》囫囵看过了两遍。若说要她全文复述下来那是绝无可能的,可若说摘取其中一人的事迹大体写下那尚不成问题。三国中她印象颇深的便是诸葛亮了,因此这份书稿她摘选的就是诸葛亮的一些事迹。也是万分庆幸,这个架空时代并无三国。

第12章 来自霍侯爷的召见

《诸葛十计》的问世在汴京城引起一阵小范围内轰动。

万卷书坊的掌柜的这些天笑得合不拢嘴,数银子数到手发软。他的万卷书坊的生意一直不咸不淡,没成想近日倒是出了爆款,着实令人惊喜的很。

竹帘一掀,书坊外进来两人,最前面那人着一身靛蓝色直缀蟒袍,周身并无过多修饰,仅腰间系着一块质地极佳的墨玉,古朴沉郁。

书坊掌柜见那人面容肃沉却隐含凛凛威势令人不敢直视,隐约断定来人来头不小,不敢怠慢,便赶忙起身相迎道:“不知这位老爷要些什么书籍?经史子集、诗词歌赋抑或话本小说?小店书目不敢说全,可南派北派的书籍应有尽有,在汴京城内也是数得上号的。”

前面那人面无表情的扫过书坊一眼,此刻正值午时,可书坊内的人依旧不少。

书坊掌柜惊见那人身旁随从冷冷拍了两下手,之后房外闯进五六个膀大腰圆的汉子,不由分说的就将他书坊内的客人及小二都赶了出去,之后放下了竹帘,还重重将他书坊内从外给阖死了去。

书房掌柜刷的下白了脸,额头上肉眼可见的冒出了豆大的汗珠,抓着身旁柜台的手直哆嗦。

“贵人这是……可是小的有所冒犯?”

那人旁边的随从开口冷喝道:“玉面小生可是你这书坊请来的作书先生?”

书房掌柜一愣,接着赶紧否认:“并非是鄙坊专程请来的坐镇先生,只是他的书稿会卖于鄙坊,只是合作买卖关系。您瞧,这些都是他卖于鄙坊的书稿,统共8份,其中3份有印刷现成的,其余几份因之前不算太畅销,统共就印了几本卖完后就没再印。若是贵人需要的话,鄙坊定加急连夜给您印刷出来。”书坊掌柜说着便弯腰从柜台下的抽屉里拿出8份书稿,小心的摊开在柜台上。也亏得那《诸葛十计》近期火了把,他这才费时费力的将那玉面小生的书稿从众多书稿中找了出来单独放好,否则这一时半会的他哪里找的出来。

那随从一张一张飞速翻过,待翻完后,方恭敬对旁边人说道:“爷,除了《诸葛十计》,其他的均是些仙侠鬼怪诸类的话本,都不涉及到兵事。”

那人微微颔首。

随从将目光转向那书坊掌柜,目光如炬:“我且问你,你可知玉面书生的身份?”

书坊掌柜一惊。业内规矩,除非作书先生愿意,否则擅自透露作书先生身份可是大忌。

这一迟疑,书坊掌柜面色就带出了几分。

那随从目光一厉,手握腰间佩剑,刷的下剑出鞘三寸。

书坊掌柜冷汗如瀑,却咬紧牙关不说,这倒是令那两人高看了半眼。

剑重新入鞘,那随从掏出令牌,在书坊掌柜面前一晃,冷笑:“这回你可以说了罢。”

书坊掌柜目若铜铃,瞬间惊得魂不附体,慌忙下跪倒头就拜……

从顾立轩修订好书稿卖到外面书坊,至如今已有十日功夫。粗浅来看,《诸葛十计》在汴京城内引起小小一波重视,也达到了初步预期效果,可离最终的预期还差了一步。

始终没有等来兵部的人到来,顾立轩开始有些患得患失起来,《诸葛十计》是他此番翻身仗最为关键的一环,要是此环不起作用,那他起复的希望怕是渺茫了。

沈晚倒是不急,若是此环砝码不足,那她再加砝码就是,曹操的相关事迹虽是记得不甚全,可与他相关的一些重大战役她还是有印象的,大不了接下来再加上个《曹操传》。

没等沈晚开始起草《曹操传》,翌日清晨,兵部令史刘琦裕就满面含笑的进了顾家,手托官服官帽,嘴里大声道着喜:“顾主事,您这厢在家吗?愚弟给您道喜来了——”

这日清早,当身着官袍头戴官帽脚踩官靴的顾立轩,面含笑意重新踏进兵部官署时,到底惊呆了不少人的眼球。

有提前得了信的,暗自感叹这顾主事的好运道,没提前得信的,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明明已经被打到尘埃里眼见着万劫不复的,怎么仿佛一夜间就咸鱼翻身了?

兵部郎中于修大笑着走上前,拍拍顾立轩的肩,似长辈看晚辈般的亲切:“顾主事可算归来了!少了顾主事你,本官如断了一臂,诸多公事都做的不顺畅。如今顾主事能重新归位,甚好,甚好啊!今日散值之后,你说什么也不能归家,本官今日做东,邀请诸位同僚一起给顾主事你洗尘接风,你看如何啊?”

其他同僚包括那职方主事于立也纷纷应和,仿佛之前的芥蒂丝毫不存在。

若是以往,顾立轩定会严词拒绝,以他心高气傲的气性如何能容忍自己与这些个两面三刀的小人虚与委蛇?可短短时间内经历过大起大落的他,心性已经不同往常。

“郎中大人真是折煞下官了。那今日就劳烦郎中大人破费了,待来日便由我来做东,回请郎中大人及各位同僚们,还望诸位能赏脸前来啊。”顾立轩笑着连连拱手,不用照着铜镜相看,他都能感知自己假笑的亦如他曾厌恶的那些两面三刀的虚伪小人。

于郎中惊觉顾立轩的转变,心下忌惮了几分,可面上丝毫不显。

正在此时,兵部侍郎虞铭从外面踱步进来。不等众人大吃一惊赶忙要行礼,那虞大人大手一挥免了众人的礼,却径直走到顾立轩身前,上下打量了一番后,颔首叹道:“年轻人受些磋磨也不见得是件坏事。”

不得顾立轩开口回应,虞大人接着说道:“顾主事,你随我过来一下。”

顾立轩微愣了下,就赶忙整整衣冠随虞大人出了官署偏殿。

一直待虞大人带着顾立轩离开许久,职方主事于立方脸色难看的从外面回来,在于郎中耳边小声道:“瞧着他们是往主殿的方向去了。”

于郎中脸色也难看了起来。

主殿,是他们兵部尚书霍大人霍侯爷的办公之所。

此刻候在主殿外的顾立轩,脸色也是忽白忽红的不甚好看,掌心脚底后背都细细密密的泛起了汗。他也万万没成想虞大人竟带他来见霍侯爷。

他隐约预感到霍侯爷见他的原因,心下自然激动窃喜,毕竟是他难得的机遇,只要能得了霍侯爷的赏识,他日后的官途必定青云直上。

可另一方面他又着实紧张怯场。《诸葛十计》虽说最终由他润笔,可到底并非他构思所想,他心下难免虚了些。

微微抬眼飞速扫过那两扇紧闭的主殿大门,仿佛还是印象中那般威严气派。记得霍侯爷上一次召见他,还是数年前他年少及第之后,霍侯爷单独召见考校他。那时候的他大概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面对鼎鼎大名的霍侯爷也丝毫不怵,洋洋洒洒侃侃而谈,之后就被霍侯爷破格提拔为正六品兵部主事。

想起当年,顾立轩有瞬间的怔忡,似乎也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

厚重的殿门从里面缓缓开启,顾立轩一惊,忙敛容垂首。

秦九从里面大步出来,对虞侍郎点头示意后,看向一旁的顾主事,道:“顾主事,烦请您进殿,侯爷有事相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