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立轩下意识看向身旁虞侍郎,虞侍郎对他微微颔首。

深吸口气,又整了整衣冠,掸了掸衣袖,顾立轩尽力让自己的脸色看起来自然,抬脚迈上了主殿台阶。

第13章 一口老血梗喉间

主殿里宽敞空阔,除了一扇极为显眼的黑檀木书架,殿内并无多余的摆饰。大殿正中设着大紫檀雕螭书案,案旁难得设了一尊三尺来高青绿古铜鼎,而案上则摞了厚厚书籍文案及手札信件,霍侯爷此刻正端坐于案前,似乎在执笔描红。

顾立轩不敢多看,裣衽行礼:“下官兵部主事顾立轩,拜见大人。”

闻言,霍侯爷淡淡应了声,却未抬头,只沉声道:“那《诸葛十计》可是由你所作?”

顾立轩拱手回道:“下官不才,闲暇时就素爱舞文弄墨,区区拙作正是下官所著,令大人您见笑了。”

霍侯爷顿了下,抬头看向殿下之人:“不必自谦,《诸葛十计》,甚好。”

顾立轩脚底一飘,头晕目眩,呼吸顿时都粗重了几许。

他觉得自己可能在做梦,素来以严苛闻名于朝野的霍侯爷,竟然开口夸奖了他?

“大……大人过奖了……”

颤抖着巴巴说了一句后,顾立轩就住了嘴,他自己都暗恨自己此刻没出息的很。

对于有才之人,尤其是在军事方面才华出众的人,霍侯爷向来都是宽容的很。

似乎丝毫不介意顾立轩此刻表现出来的窘态,霍侯爷难得缓了声音道:“顾主事,你才华出众,于战事方面颇有些心得谋略,往日倒是本官没能及时慧眼识珠,埋没了你大才。”稍微一顿,他方缓缓开口道:“不知你可有弃文从武之意?”

犹如一剂惊雷瞬间将顾立轩所有的飘飘然轰了个粉碎。

霍侯爷他,他莫不是想让他做武官,带兵打仗?

顾立轩脸色发白,他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弱书生,做武官?战场上刀剑无眼,就他这样身上无二两肉的,哪里能够敌军一个回合砍杀的?

偏得那霍侯爷还在开口试探:“自来也有文官上战场的,功夫武艺可以后天修练,就算差些也不打紧,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的儒将,胜过单枪匹马的勇夫千万倍。”

顾立轩心下发苦,他又哪里会什么谋略,让他润笔写写文章尚可,若让他排兵布阵指挥千军万马……光想想那场面他就手脚颤的慌,那还不如罢了他的官让他回家当个绸缎庄的掌柜的,也省的到头来落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想想被腰斩的李尚书,顾立轩觉得腰椎都在隐隐发痛。

“大人,下官并无弃文从武之意……”敏锐察觉到他此话一出,殿内温度明显低了几分,顾立轩却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颤声道:“下官并非精通兵法,不过素日听得同僚间讨论,偶得思路遂以将其整合编纂,实在非下官一人之功……对于带兵打仗下官实在是一窍不通,一将不成累死三军的道理下官还是懂的,实在……实在不敢自误。”

霍侯爷捏了捏眉心。心下略带失望,本还以为是块璞玉。

“罢了。”既然无此血性,强令他弃文从武也并非件益事。

随手抓起案前的几本书册,霍侯爷将其扔到顾立轩面前,冷声道:“纵然有才,也切莫在邪门歪道上钻研过甚。多花些心思在正途上,琢磨些兵法战略方是正道,少钻研些下九流的东西,听清楚了么?”

霍侯爷冷不丁的扔了书在他跟前,还吓了他一跳,待他颤着手捡起一瞧,均是以往晚娘写的些什么仙侠鬼怪之类的书,一张脸顿时爆红。

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他也只能低头认了,保证再也不会写这些下九流的文章。

霍侯爷又扫了他两眼,觉得他这副唯唯诺诺的模样愈发碍眼,遂皱了眉道:“你……何故以‘玉面书生’为署名?”他甚是难解,这般轻浮浪荡的署名,他的下属怎能就用的这般安之泰然?

顾立轩摇摇欲坠,一张清逸的面庞涨红爆紫。

“是……是下官拙荆所起……”

“荒唐。”霍侯爷沉声冷斥:“纵然是署名,却也焉能起于妇人之手?难怪你那署名起的如此不伦不类,有伤大雅,简直滑稽可笑。那般轻浮署名,若要流传出去,外人岂不是要揣测本官这兵部的作风素来如此?”

霍侯爷的连声喝斥让顾立轩大气都不敢喘。冷汗浃背,连声颤道不敢,头愈发的低垂。

顾立轩不堪的表现,令霍侯爷甚是怀疑自己重新起复他的决定是否正确。

捏了捏眉心,霍侯爷不耐的挥挥手,真是懒得再见他那副唯唯诺诺的样子。

甭管顾立轩在主殿内表现的有多么不尽人意,可从主殿归来的他,刚一踏进偏殿大门就受到同僚们的热情拥簇,或虚情或假意的恭维及试探。

顾立轩已经熟练的挂起得体的笑虚与委蛇。

看他们之中不少人明明心下嫉恨,却不得不满脸堆笑的过来对他恭维吹捧,顾立轩犹如被疏通了筋骨,通体舒畅。耳畔听着这些溜须拍马之言,他仿佛忘却了在主殿的惊惶狼狈,素来在衙署里被人忽视惯了的他,此刻心下几许快意又有几分隐晦的受用。

顾立轩眯眼低头看了看双手,摊开又微微攥起,神思恍惚了刹那。

怪不得世人争名逐利,这个中滋味,当真令人欲罢不能……

一直到戌时三刻,喝的酩酊大醉的顾立轩才被人搀扶着趔趔趄趄的归了家。

待拜别了两位特意送他归来的同僚,顾母和沈晚便扶着他进了屋,令人打来温水,给他擦洗了面部和手脚。

好在顾立轩的酒品尚可,醉了酒不吵也不闹,迷瞪着眼任由沈晚他们给他上下拾掇,待终于收拾完毕被人扶着躺下,甫一沾了枕头,不一会便闭了眼徐徐打起了呼噜。

婆媳两累了一身的汗。

顾母借着昏暗的烛光看了顾立轩一眼,瞧他饶是熟睡可唇边隐约挂了丝笑容,不由低声叹道:“这些日子到底苦了他了。好在如今雨过天晴了,那些噩梦般的日子总算过去了。”

沈晚给顾立轩掖了掖被角,笑着:“所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咱顾家向来以仁善治家,老天爷还能不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哪里就能让好人家蒙难?不过是好事多磨罢了。娘您就等着看吧,咱顾家过了这道坎,日后指不定有享不完的大富贵等着呢。”

顾母心情大好的回自己厢房去了。

沈晚内心也极为欢喜,来到这个陌生朝代六年了,她深知于这等级森严律法严苛的封建王朝,无论是达官贵人抑或是平民百姓,想要一直过上安稳平静的日子有多么难。尤其对于女子而言,能嫁给自己倾慕的人有多难,嫁人后遇到明理的公婆又有多难。偏她自打嫁人后就时来运转,这外人眼里难上加难的机遇让她全占了,嫁与顾家这三年过了难得平静安稳的日子,天知道她有多么珍惜。

总算如今相公重新起复,顾家的日子总算重归轨道,她也能继续过这安稳日子,甚幸。

躺在顾立轩身侧,沈晚悄悄握住他露在锦被外面的手,听着他是有若无的呼噜声,慢慢合了眼,姣好的脸庞上难得浸染了欣喜的娇憨之态……

沈晚的欣喜止于清早顾立轩出门前的谆谆嘱咐。

“从今往后,你那些话本就莫要再写了罢。”

沈晚还以为自己听差了。

顾立轩遂小声解释道:“是霍侯爷的吩咐。”说着,便附于沈晚耳畔,将昨日主殿发生之事,择其一二讲于她听。

沈晚听得目瞪口呆。

顾立轩也知突然剥夺了她的一大喜好也着实残忍了些,此事皆因他而起,心下也有几分愧疚,遂握了握她的手道:“实在是霍侯爷的命令难违。若是你在家觉得闷了,就带着春桃出去转转,听说普济寺的香火极盛,想来也十分热闹,你不妨去看看。若是不喜,也可以去东西市胭脂铺银楼等处逛逛,喜欢什么就买下,也用不着省着。”

安慰了沈晚几句后,眼见着上值的时间要到了,顾立轩也来不及多说,整整官服便坐轿上值去了。

沈晚一个人风中凌乱。

耳畔边反反复复回荡着那几个字:那些个下九流的东西……

她觉得一口老血梗在喉间,吐她吐不出来,咽她又咽不下去。

要不要她拿《金瓶梅》做范本写上几篇香艳小黄文来,让那姓霍的侯爷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下九流?

亏得她怕有伤风化,素来的文稿中半点不提男女之情,只以男子视角写上些行侠仗义之事,仅是这般就被视为不堪入目的下九流,若真要带上一星子半点的男欢女爱,那霍侯爷岂不是要来逮了她兴师问罪去?

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那霍侯爷管天管地,还管着人家的文风了?

甚至连人家的署名也管上了。玉面书生怎么了?她就觉得她相公玉树临风相貌堂堂,当得起玉面书生四个字又怎么了?

简直无理取闹!

第14章 哪路官员竟有这般肆意

虞夫人掀起额头的刘海,对着铜镜左照右看,见丰满白皙的额头再次恢复了往日的光滑,方满意的抚着丰盈的脸庞笑了。

虞铭坐在床边由丫鬟给他穿好官靴,觑了眼镜中那笑意莹莹的俏脸,不由打趣道:“夫人面若银盘,就算是留下一二痕迹,那就好比贴上花黄的绝代美人,更是平添了几分风情,又岂是寻常女子必得的?怕甚。”

虞夫人若信了他的鬼话那才叫见鬼了。她轻哼了声,斜眼睨他:“我这还未人老珠黄呢,郎君的魂都被后院里那些个王美人刘美人等娇俏娘子勾了大半去,若是脸上再杵个难看的疤挂上,那郎君岂不是要将妾身给忘到天边吹冷风去?”

虞铭哈哈大笑着起身从身后揽过她:“什么王美人刘美人的,为夫可记不得了。为夫就知道个虞美人,偏还是个醋坛子。”

虞夫人扭捏了下,便顺从的由他揽在怀中。

“对了相公,之前收的那顾主事家的赔礼,可是需要还回去?”

虞铭略一沉吟,便道:“不必。既然那顾主事已然起复,想必侯爷便无再继续追究之意,赔礼你收着便是,没见那侯府秦嬷嬷也未曾将赔礼送还?那事就此过去了。”

虞夫人欢快应了声,心下欢喜,那可是整整五百两银票呢,若要送还回去她还真舍不得。

虞铭略一沉思,又道:“对于顾主事,侯爷到底还是有几分赏识他的才华的。至于他的仕途可期不可期倒是说不准,可与顾府却不宜交恶了去,改日你约上顾府的家眷走动走动,就当提前结个善缘了。”

虞夫人应下,官场上的弯弯绕绕她自然不懂,从来都是她相公怎么吩咐她就怎么做。左右当了官夫人这么多年,跟汴京城内达官贵人的家眷打交道这事,她最为拿手。

待她相公出了房门,虞夫人就忙令她贴身丫鬟绿萝将那梨花木盒子拿给她,掀开盒盖拿起里面那厚厚的一摞银票,心下欢喜着她的私库又多了笔进项。

手里银钱丰足,虞夫人想着待换季时,她这厢可以再多添几套罗裙,也正好约上那顾府家眷,去他们家开的那绸缎坊,那江南如意坊制造的绸缎料子极好。这样一来既买了好料子,又能顺道完成她家相公交代于她的事情,岂不一举两得?

虞夫人为自己的聪明洋洋自得,不禁抚掌赞叹,却忘了手里尚拿着银票以及梨花木盒子,手一动银票便飘飘洒洒的落地,梨花木盒子也吧嗒一声落地。

“哎呀。”虞夫人懊恼的一跺脚,不等她吩咐,身旁的丫鬟绿萝手疾眼快,赶紧蹲下身来利落的将地上银票拾起,叠好,重新放回虞夫人手中。

虞夫人踢了一脚那梨花木盒子:“拿去扔了吧。”

绿萝忙应了声。弯身拿起那梨花木盒子后,不其然一扫,却惊呼了声。

虞夫人挑眉寻声看去,绿萝赶忙将自己的发现呈现在她主子面前:“夫人您瞧,原来这盒子里有夹层呢,也是刚摔了下,这才露出些端倪来。”

见虞夫人默许,绿萝便将中间夹板给抽了去,露出夹层里满满的一摞纸张。

虞夫人疑惑的伸手捻起最上面一张,定睛一瞧,顿时来了精神,是花样子。难得的是这花样子她见所未见,却异样生动好看,若是勾勒在她罗裙周边,行走间隐隐绰绰,想来定是迤逦好看。

接着翻看其他的花样子,虞夫人惊讶的发现,里面的花样无论是花卉抑或草木,大多是她未曾见过的样式,可偏偏异样的好看。

“夫人,这里貌似还有一份书信。”

虞夫人诧异的接过,打开来大体扫了眼,却原来不是什么书信,而是份话本书稿。

心下有些疑惑,她却并无细想,左右她的心神都被那花样子给吸引了去,心道改日就去会会那顾府少夫人,应该是个妙人。

至于那书稿,便被她随意压在了案下。

再说沈晚这厢,因着顾立轩的嘱咐,她不得不暂且歇了写文的心思。虽说之前的那篇仙侠文还有最后一章就能收尾,可既然诸类此文被霍侯爷定为下九流,只要她相公尚在官署一日,她便不可顶风作案。遂也没了将那文稿翻找出来,继续收尾的心情。

乍然闲赋下来,沈晚多少有些不适,索性就依了她相公所言,带着春桃出门闲逛,权当领略这个陌生朝代的风土人情。

逛了胭脂铺子,又逛了几家银楼,因着前头拿了私房给侍郎府做了赔礼,此刻沈晚手头也没多少余钱,仅添了一两件好看却也实惠的首饰,令掌柜的仔细包好,便跟春桃打道回府了。

这日临到日暮时分,顾立轩派人稍话,说是同僚宴请,晚膳就不必等他了。

大概又到了戌时三刻,顾立轩摇摇晃晃的大醉而归。

沈晚倒也不以为意,他官途骤然大落又大起,心里面高兴,贪杯些也是寻常。

可一连数日,顾立轩都是戌时时分醉酒而归,沈晚便有些坐不住了。

翌日清晨起来,她遂劝道:“顾郎,醉酒伤身,况你平素滴酒不沾,乍然大饮于身子有碍。若是遇上同僚盛情难却,你可稍饮一二,其余均可拿话搪塞过去,切莫同僚一敬你便顺势吃下酒,那样旁人只道相公海量,愈发要敬你酒吃。酒宴上你需斟酌酒量,切莫逞一时之勇,需知身子要紧。”

听得沈晚左一句伤身,有一句于身体有碍,顾立轩觉得刺耳极了。尤其近来他听惯了阿谀奉承,乍然一听这劝诫之言,便觉得相当逆耳。

面色带出几分难看,转瞬却又恢复如常。他整着衣冠,解释道:“晚娘,你呀到底是妇道人家的见识,哪里知道官场上应酬门道?旁人既敬我酒,那便是瞧得上我的,若我拿乔不吃,岂不生生将人开罪了去?若说酒量,谁人生下来便是海量,还不是练出来的?算了,与你也细说不着,若素日在家觉得无趣,出去添些衣裳首饰罢,莫再胡思乱想。”

仿佛觉得与妇人讲官场应酬之事是夏虫语冰,顾立轩懒得再细说半句,只挺直了背,端着官架踌躇满志的出门上值。

望着那潇洒远去的身影,沈晚只觉得心中发闷。

近一年来,她愈发的感觉她跟顾立轩的相处之道貌似有些不妥,可具体她又说不上来,只是隐约感觉两人中间不知何时竖了道隔阂,而这道隔阂随着时间推移非但没有逐渐消融,反而越竖越高,越竖越厚。她也说不好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毕竟是两世为人的首次婚姻,又哪里有经验可以借鉴?而在这个陌生朝代,她又是半路出家,也没个交心密友,虽顾母待她如亲女,可到底不是亲娘,说道这些也不合适。因而,这些困惑她也无处倾诉。

思来想去又无个头绪,沈晚愈发烦闷,遂又带着春桃出门闲逛去了。可刚走到银楼外,又不期想起顾立轩说她若觉无聊可买些胭脂首饰之类的话,她突然莫名觉得气苦,只觉得自己愈发像个金丝雀,日日无所事事荒废度日,只需按照主人家要求打扮精致了令人赏心悦目了即可。

“算了春桃,去万卷书坊。”有那功夫烦闷气苦,还不如去书坊选上几本可心的话本,解乏消闷来的妥当。

万卷书坊长年累月的半卷竹帘,依稀是往日的配方。

春桃笑道:“少夫人,还记得当初您跟我说,少爷当初正是在这遇上的您。”

忆起往事,沈晚神思微微恍惚,继而有些感慨轻叹:“是的,一晃也这么多年过去了。”那是她最为狼狈的时候,遇见了最为意气风发时候的他。

春桃掀了竹帘,沈晚微提裙摆低头款款入内,却正在此时,书坊内有人正迎面阔步而来欲出书坊,不巧与她迎面相对。

冷不丁映入眼帘的黑底绣苍鹰的官靴令沈晚一惊,堪堪站稳后忙垂低眉眼侧身让过,心下却略微分神想着,也不知是哪路官员竟有这般肆意,敢在上值的时间来书坊闲逛?

那官靴却在她跟前蓦然停住。

似有一道锋利的目光飞快将她打量,在沈晚大惊抬眸看去之际,面前人已重新抬脚阔步与她堪堪擦身而过,她探寻的目光只来得及捕捉到那官员挺拔的背影以及他身后随从来不及收回的唇边冷笑。

沈晚顿感心惊肉跳,攥紧身旁春桃的手腕,无意识的连连后退数步,盈润黑亮的瞳仁难掩惶惶之态。刚绝不是她会错意,那对主仆绝对认得她,且对她有几分说不明的……敌意?

霍殷躬身上了马车。

马车轱辘的响声湮没在热闹喧杂的繁华街巷中,霍殷皱眉随手扯开了皂色轿帷,让马车外的纷杂气息透进来,冲淡些那似乎还隐约缠绕他周身的若有似无的清冽兰香。

今日本是偶然路过此间书坊,想着左右无事,便进了书坊随意看看,才华出众者均大隐隐于市,指不定就湮没于这些故纸堆中。可连翻数十本,无一可用之才,目光所及尽是些庸庸碌碌之辈,所述观点浅显鄙陋,实在没有可圈点之处。他愈发不耐,对此间也没了期待。

倒是没想到,临走之际竟遇上了那顾家娘子。

饶是那夜月色朦胧,他见得不甚清楚,但那温凉的声音却令他过耳不忘。所以她甫一出声,他便即刻记起了她。之后本该目不斜视擦身而过的他,偏偏鬼使神差的停了片刻,孟浪的将人从上打量到下。

霍殷眼前浮现了那穿戴素净,容貌虽不惊艳却气质干净清透的娘子,之前有关她的本有些淡忘的记忆又于他脑海中清晰浮现了一遍。

头痛的捏了捏眉心。他从不知,光天化日下,他堂堂淮阴侯霍殷还能做出如此孟浪之举。

看来得催促嬷嬷早些给他找个女人进府了。

第15章 你是官眷,要上的了台面

怀着重重心事,沈晚回了顾府,刚一进门,就被喜形于色的顾母给拉住了进房。

“晚娘,咱顾家怕真如你所说,要时来运转了!今个你刚出府,那侍郎府的夫人就派人过来传话,说是明个大早就约你一道去绸缎庄看料子去,让你帮忙掌掌眼。”

顾母自顾开心道:“这哪里是要看料子,分明是要借此与咱家走动的苗头啊。一会我就派人给李掌柜带个话,千万令他好生将那江南如意坊的料子仔细收好,选些颜色好的明个专程摆出来,那虞夫人瞧中哪匹就送她哪匹,可万万不能收了人家的银钱。”

想了想又忙道:“明个大早我还是提早去绸缎庄候着,这样也显得庄重些,人家堂堂侍郎府的夫人特意来交好,咱不能失了礼数。”

沈晚终于从这大量的信息中回了神。不由吃惊道:“侍郎府上的虞夫人?”

顾母喜道:“对啊,就是那侍郎府的主母,虞夫人。人家可是顶顶尊贵的人,还是有诰命的三品淑人,能主动与咱交好,着实是咱顾家的福气。”

沈晚迅速在心里思量了一番,之前那五百两银子怎么看也合该填饱了她的胃口,且她相公已经重新起复,她们相公同在一衙署就事,虞夫人此番试探应该不是借此生事或勒索银钱,否则吃相未免就太难看了些。

大抵是那兵部侍郎瞧她相公得了上峰青眼,嘱咐她夫人过来走动交好的。

心中有了底,沈晚也就安了心,想着那侍郎夫人能主动来交好,到底是件好事,遂展颜笑道:“娘放心,明儿个定让那虞夫人满意而归。”

戌时二刻,顾立轩散发着满身酒气归来。

沈晚照旧给他擦身梳洗,终于将他拾掇完后,放了帏帐也上床躺下。

因有心事,躺下之后她也睡不着,努力回想着今日书坊遇见的那对主仆的穿着及身形,心下琢磨着待明个得空定将此二人大体轮廓画下,拿给他相公认下,若真是他朝中政敌,那得嘱咐他千万要行事小心仔细防范。

翻了个身,沈晚对着他相公微微拱起的后背,又琢磨起明日相陪侍郎夫人的事。提前在脑中演了个过场,又反复考虑周详了要注意的相关事项,这么思来想去,不知不觉已到了夜半时分,意识也渐渐有些恍惚起来……

她枕边人突然翻了个身,带着浓浓的酒气咕哝了一声。

沈晚瞬间从朦胧的睡意中清醒了。

她听清了喝酒两个字,可后面的那两个字却让他说的含糊,是玉娘?芸娘?元娘?还是他压根在唤她的名字……晚娘?

这一夜,沈晚到底半宿未眠。

翌日清晨,当从顾母口里得知虞夫人的刻意交好的消息时,顾立轩又惊又喜,却又埋怨的对沈晚道:“晚娘,这么大的事你怎么没早些告知我呢?”

沈晚情绪不高,垂了眸:“大抵是忘了。”

顾立轩不可思议高声责备:“这么大的事,怎么就忘了?”

顾母有些看不下去,皱眉道:“连日来你夜夜宿醉晚归,害你媳妇几乎夜半方睡,如此精神不济忘了也是应该,你何故大呼小叫?再说那虞夫人身份尊贵,哪个料想到她突然就要与咱走动,晚娘素无与她们这些贵人交际的经验,紧张也是自然。”

顾立轩自动忽略了顾母的前半句,他关注的重点全在顾母的后半句:“晚娘,纵然我如今仅是六品小官,可我在兵部日益受到重用,焉知我不能再进一步?你既然身为官夫人,少不了参与到与其他官眷交际的场合中,日后来与咱家交好的官眷会只多不少,若是一味地上不得台面,岂不是打咱顾家的脸面,让人贻笑大方?”

沈晚骤然抬头,一双眸子湛黑的不见底。

顾母怒了:“你这说的什么话!纵然你是我亲儿我也不爱听这话!逢年过节,晚娘可有哪次忘记给你那些交好的官员家里送礼的?晚娘与那些官眷素日里又不是完全不走动,不过次数少些罢了。至于你官署那些个员外郎、郎中、侍郎的上峰们,不是你这厢死活拦着,说什么巴结上峰有失体面有失骨气的,硬是不许晚娘送礼也不许走动的么?怎么到头来,错全都成了晚娘的了?什么都是你说了算,你是家中霸王不成!”

顾立轩气结:“我这是为她着想,更为这个家着想,难道我还说错了么?!不爱听就算了,到底是忠言逆耳!”

语罢,拂袖而去。

顾母也气的要命。

拉过沈晚的手,顾母余怒未消:“晚娘你莫要理那浑人的话,自打复了职,他脑门就坏掉了,一日赛过一日的猖狂。待这股余热散了去,你再瞧他哪里猖狂了去,定是捶胸顿足悔不当初,到时候我便拧了他,让他低三下四的向你认罪去。”

沈晚扯了笑,未语。

顾母还欲再说,恰在此刻虞夫人的丫鬟进来拜见,却是那虞夫人已经在门外候着了。

顾母忙收拾了心思,携着沈晚出门拜见。

虞夫人依然是乘轿而来,见顾家婆媳出门拜见,她便掀了轿帘下了轿,笑着寒暄道:“之前早就听闻汴京城内最数主事府顾家婆媳最令人称羡,婆婆厚道,媳妇孝顺,一对婆媳硬是处成了亲母女俩,堪称汴京城内的一段佳话。以往我还不信哩,不想今日一瞧,却真是心服口服,瞧着你们娘俩倒是比亲母女还亲呢。”

顾母笑道:“夫人真是抬举了。我们顾家门第小,哪里哪里就值当艳羡的?倒是虞老太君和夫人您都是身具诰命的贵人,一门两淑人,这才是汴京城内的佳话呢,不知达官贵妇羡慕您的好福气。”

提到诰命,虞夫人难得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笑来,纵然有品级的官员道理来讲都可以为家眷请封,可真要论起来却也不是随便的官员都能请的,否则这汴京城内岂不是家家都有诰命?请封也是不易的,且看汴京城内有封的,哪个不是得隆圣眷或家世显赫?而他们侍郎府,却能一门两淑人,在这汴京城内的确是独一份了,她引以为豪亦是自然。

双方都本着交好的目的,几番寒暄的话下来自然聊得投机。

虞夫人看了看天色,笑道:“真真是相见恨晚。不过再说下去可就要到晌午了,不如咱们一块去绸缎庄看料子,边看边聊?”

顾母却摆手道:“你们年轻娘子去看罢,我一个老婆子就不去瞎凑热闹了。”

虞夫人也不勉强,笑着:“那成,今个我就让顾娘子帮我掌掌眼,待改日,若能邀得秦嬷嬷一同前去,定找机会引荐顾夫人你拜见一番,想来秦嬷嬷定喜你这般爽利性子。”

顾母大喜过望。

虞夫人遂拉过沈晚走向那皂色盖帏的银顶轿子,邀她同轿。

直到四人抬的银顶官轿渐渐消失于视线中,顾母方收了笑容,皱了眉。

顾家自然有个二人抬官轿的,从前顾立轩上值大抵是不用的,毕竟官轿的修缮和维护每年也是一大笔出项,所以除非必要,他从来都是步行去上值,左右也费不上什么功夫。

可没成想,自打他复职以来,就莫名的摆上了谱,隔三差五的就要坐轿上值,偏得今个这么个日子,他又偏将轿子用了去!

顾母眼中冒火,若不是虞夫人今日本着交好之意过来,那岂不是要晚娘在轿旁亦如别人家丫鬟般,别人坐轿她却在旁巴巴的走着过去?

第16章 顾立轩觉得脸有些僵……

侍郎府的官轿自然不同他们家官轿内部窄小褊狭,反而空间宽敞,坐两个人都绰绰有余。

一路上两人不时的说着话,其实大部分都是虞夫人说着,沈晚倾耳听着,不过间或也会说出自己的一二分观点,却往往能一针见血,倒是令虞夫人高看了几分。

不由又暗下仔细打量了一番这顾家娘子,依旧打扮的极为素净,简单的蓝色的罗衫搭配散花水雾百褶裙,低垂鬓发斜插镂空木兰簪,观其周身竟再无其他装饰,着实简单素净了些。肤色细白,眉眼也出落的细致,瞧着细手细脚的,似乎稍有些羸弱。

最难得是那周身气质,虽瞧着身子骨细小羸弱,可整个人却沉稳大气。人安安静静的在那一坐,目光沉静,唇边含笑,既不怯场又不浮躁。话虽不多,偶尔开口却是言之有物,切中要理,就连刚才几番换了话题,她也能接的了话,得体又大方。

虞夫人心下称奇,这样的娘子着实不像小门小户能养出来的。

又随意聊了两句,虞夫人似不经意轻叹道:“说起来,咱们两家也是不打不相识了。之前心慌意乱的也没注意,今个无意打翻了那梨花木盒子,这才吃惊的发现,顾娘子未免也太破费了些……”

沈晚忙打断:“虞夫人这话可要折煞我们了,区区薄礼哪里就值当您特意提及?也就是夫人您宅心仁厚,心肠大度没有再度追究顾家的冒失,若换做其他贵人,无端被人伤了容貌,顾家只怕要大祸临头了。所以还望夫人莫再提及,否则顾家真是羞愧无颜了。”

虞夫人笑了笑,显然满意沈晚的说辞。

将身旁的小紫檀木盒拿起,虞夫人将其打开,抬眼笑道:“倒是忘了,今个无意发现那梨花木盒中还有夹层,没成想里面还夹着一摞花样子。瞧着大都是我从未见过的,新颖别致,着实令人喜欢。那些花样子可是顾娘子你画的?”

沈晚这次恍然记起,似乎许久之前她闲来无事,忆起上世她喜欢的花卉草木,便随手一画。因为很多花草是这个朝代没有的,为避免麻烦她就从未拿出来示人,画好之后只是放在了梨花木盒子夹层中。没成想那日事发紧急,她只想着送赔礼,却把这事给忘了。

事已至此,她也只能若无其事的跟虞夫人解释,这些花样子有她借鉴其他书籍中的,也有她凭空想象随意而画的。

虞夫人信不信她倒不知,可对这些花样子是真心喜欢倒是真的。

总之这一日,沈晚花了大半日功夫给虞夫人选料子,又花了大半日功夫跟她讨论这些料子做什么样式的罗裙好看,裙裾纹什么样的花纹好看……

待到虞夫人心满意足的带着绸缎料子回去,她对沈晚的称呼已由顾娘子变成了晚娘。

今日,顾立轩难得没在外面应酬,反而在散值后早早地归了家。

一回来,他就急冲冲的进了内堂,环顾了一周没见着沈晚,遂疑惑的问顾母:“娘,晚娘人呢?”

顾母头也不抬的打着络子:“晚娘今个累了,便早早的回房歇着了。对了,你没了应酬也不特意让人回来捎个话,今个我们晚膳吃得早,也没给你留饭。若饿了,自个吩咐厨房给你做些。”

顾立轩觉得脸有些僵硬。

“那……她可有说今个侍郎夫人……”

他话未说完,顾母就不耐的挥手打断:“你这么有能耐还用巴结人家侍郎府的人吗?左右你神通广大的很,以后官场上的事,你就靠自个就成了,我们妇道人家能懂什么?”说完,看也不看顾立轩的脸色,将络子放进笸箩里,拍拍衣裳起身头也不回的回了房。

顾立轩脸色难看的回了卧房。

一回房便见光线昏暗的房中,床榻上已经放了帏帐,帏帐后面的人正盖了薄薄寝被侧卧着,似乎有种置气的意味拿后背冷冷对着他。

顾立轩心下顿时憋了股气,他累死累活在外拼功名拼功绩,舍了一身傲骨与那群两面三刀的小人虚与委蛇,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这个家着想!他一己之力养活一大家子的人,回来后一个两个却都给他脸色看,凭甚么。

摔门而出,顾立轩怒气难平的来到院子,盯着院落那株葡萄架子,此时此刻竟有种将它连根拔起的冲动。

顾父磨磨蹭蹭的过来,指指堂内,小声说道:“莫要跟她们置气,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懂个屁。圣人都说,唯小人和女子难养也。”

顾立轩深口气,竟莫名觉得这话说得对。转头看了看父亲,往日里觉得他父亲不着调,他母亲打骂都是正常,可如今想来,三纲五常,夫为妻纲,夫君再怎么不成器哪里有随意打骂的道理?简直乱了纲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