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一会儿,门外响起一阵熟悉的咳嗽声,外头有人低声说:“是我,开门。”

向问天瞪大了眼睛,几乎疑心自己是听错了,回头看了朱元一眼,才再问了一遍:“你是谁?”

“废话!”外头的人不耐烦的哼了一声:“你小子是怎么回事?连老子的声音也听不出来了?”

向问天顾不上被骂,整个人都欢喜起来,欢天喜地的拉开了门,红着眼睛喊了一声:“大哥!”

杨玉清也已经听见了动静,等到看清楚人之后,也又惊又喜的围上去:“大哥,你怎么回来了?!”他一眼看见跟在杨蔼然背后的齐瑛,忍不住又摸了摸齐瑛的头:“小丫头也回来了!这可太好了!”

太阳将要落下,天边的云浓重的像是墨,隐隐又带着绿和青,瑰丽得仿佛是一幅画,杨蔼然行色匆匆,见了朱元却只觉得松了口气,毫不迟疑的双膝跪倒在地。

朱元立即站起来,疾走几步将他搀扶起来:“这礼太重了,何必如此!”

齐瑛已经紧跟着舅舅跪了下来,眼泪汪汪的对朱元说:“舅舅说,您救了我们,让我外祖一家的冤屈得以伸张,也让我们从此可以堂堂正正活在这世上,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您受我们这一拜!”

杨玉清和向问天有些茫然。

这事儿不是在青州的时候就已经过去了吗?为什么杨蔼然还又来跪一回?

他们急忙上前帮着朱元把杨蔼然和齐瑛扶起来。

杨蔼然却不肯,他直直的跪在朱元跟前:“朱姑娘,我抛弃功名上山落草,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幸亏您中途出现,洗清了我们家的冤屈,如今又给我指了一条明路。”

朱元眼神便倏的变了,定定的看着杨蔼然一瞬才问他:“你去了浙江,找到了我说的那个人?”

杨蔼然抿了抿唇,眼里闪着欣喜的光:“是!不瞒姑娘,我们找到了!”

刚出了门的苏付氏站在原地有些茫然,见朱元神情有些激动,不由便又惊讶,她所见到的朱元向来从容又淡定,还从来没有如此喜形于色过,到底是什么了不得的消息,能让她如此激动?

绿衣也跟在苏付氏背后忍不住笑了起来:“什么事,姑娘这么开心?”

杨蔼然已经在朱元的示意下站了起来,他中气十足,虽然看上去风尘仆仆,可是精气神却极好,笑着同朱元说:“姑娘,付大人已经同意将我招入麾下了!”

付大人?!

苏付氏怔住,不可置信的看着不远处的朱元和杨蔼然,有些震惊又忍不住拉起裙摆飞快的下了台阶,问他们:“什么付大人?你们在说什么?”

杨蔼然还没有见过苏付氏,诧异的看了朱元一眼,朱元简单的介绍了苏付氏的身份,便紧跟着问他:“付家人现在如何?”

“付大人官至总兵,这些年也算得上屡立奇功,正如姑娘所说,是一个十分骁勇的战将......可是......”杨蔼然挠了挠头:“可是就是运气总有些不好。”

他叹了口气,觉得很惋惜:“其实每次付大人打仗都很厉害,就是缺了一点运气,每每总会遇上些意外......”

以至于一直都不能升官,总在总兵的位子上盘旋。

朱元笑了一声。

倒也不是运气不好,不能升官当然只是因为烧香的门路不对罢了,要知道浙江总督可是盛阁老的得意门生,他的得意门生,怎么可能让付家的人真正升官发财?

苏付氏被绕的糊涂了,她有些激动的拉住朱元的手:“元远,怎么回事?!他说的付家是哪个付家?真的就是......”

朱元点了点头,见苏付氏的眼泪唰的一下便掉了下来,便微笑着扶住她摇了摇头:“姨母,现在不是难过的时候,找到了外祖父和舅舅他们,您应该觉得高兴啊。”

这么多年一直音讯全无,如今好不容易已经有了消息,确定他们人没事,已经是莫大的幸运了。

苏付氏不停的点头,却还是忍不住哽咽:“既然父亲他们一直都在浙江,为什么都不给我们来一封信?甚至连妹妹......他们都没有出现?”

杨蔼然停下了话头。

等等......

付家......

朱元的母亲是不是姓付?

难道这回朱元让他去投奔的.......是她的外祖父?!

那为什么之前让他走之前,朱元一个字都没给他透露过付家人跟她的渊源?!

拨云见日 二十五章·觉远

杨蔼然啊了一声,见朱元看过来,才说:“我不知道原来付大人竟然是您的外祖父......他老人家可真是老当益壮......”

可不是,都五十六岁的人了,可是却还是极为骁勇,甚至屡次还出海跟倭寇正面交锋,生擒过倭寇一名大名,这实在是很了不得的事迹了。

朱元垂下眼皮。

外祖父的确是骁勇善战,可是太过纯良了,几乎可以说是除了在打仗的事情上头脑清晰,在其他的地方却单纯的过分。

就像是他在外头一心打仗,以为可以建功立业,便能给女儿们最大的保障。

可是他却并不知道,他知道的一切都是别人刻意叫他知道的。

她微微叹了口气,见苏付氏连手都开始颤抖,便轻声说:“您先别激动,这件事说来话长,您听我慢慢跟您说。”

离这里很远的宝鼎楼里,刚走不久的杨玉清并没有看见,一个僧人打扮的人推开了盛阁老那座院子的大门。

盛阁老正低头饮茶,面上的神情不算太好,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对着对面的人啧了一声:“这心也太大了,当我是什么?我还没到那一步呢!”

“干爹!”对面的四十岁左右的文士有些急了:“如今中宫位子岌岌可危,谁不知道贵妃娘娘才是圣上的心头好?更何况干爹您的位子也稳如泰山.......那边愿意出这个数......”

他压低了声音,叹了口气跟盛阁老说:“干爹,这事儿难道首辅就不做?他儿子圈地的事儿可没人不知道!您向来谨慎小心,现在这差事本来就落在您的头上,您稍微松松口,那可就是.......三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啊!”

“别说了!”盛阁老呵斥了他一声,兜头泼了他一杯茶:“清醒了没有?要是这话给第三个人知道,你这条命还要不要?!如今朝廷已经明令禁止与瓦剌互市,你竟然还敢怂恿我答应他们私贩战马,你是不是疯了?!”

他见文士低头去摸脸上的茶水,便稍微放缓了语气哼了一声:“这事儿你别再说了,圣上这个人,猜疑心极重,如果被他知道了我做这事儿,只怕到时候不会饶了我!”

“干爹!”文士声音又拔高了一度,觉得盛阁老有些油盐不进,忍不住有些气急败坏,却还是碍于盛阁老的威慑强行放缓了语气:“您怕什么?!别人怕不要紧,可是您可是次辅!虽然说是次辅,可是连首辅也得让您三分,别说是贵妃娘娘了,您可还有一个大靠山呢......”

他说起这个忍不住有些得意:“常应常公公可是自小就陪着圣上的,听说就算是到如今他去东厂当差了,圣上还是自然而然唤他一声大伴......这事儿,您只要跟厂公通个气,岂不是就是十拿九稳?现成的银子摆在眼前,不过几句话的事,咱们就不赚?!”

盛阁老沉默了一会儿。

瓦剌跟大周向来不和,一旦到了冬季,并不耕种的瓦剌人便总要到大周边境肆虐抢夺,这些年瓦剌壮大,已经在边境对大周形成威胁之势,几番和谈不成,双方如今关系紧张。

卖给瓦剌战马,这无疑是通敌。

可是他又觉得自己干儿子说的有些道理,现成的来银子的路,他又不直接卖战马,不过就是在那些黑心商人去跟瓦剌交易的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何况有常应在。

只要把银子给常应一部分,那么常应自然也就是利益相关者,不可能不帮忙。

“让我想想。”他卷起手咳嗽了两声,又瞪了他一眼:“你别总是想着这些,冯世泽的案子,你多上些心!”

“我知道,我知道。”礼部侍郎程文超喝了口茶:“干爹您也真是,为了这事儿有什么着急上火的?这是我姐夫,我焉能不上心呢?您放心吧,这案子最后拖拖拖,也就没了。”

盛阁老摇了摇头,正想再训斥几句,就听见外头心腹敲了门禀报说是外头来了个和尚,说要见盛阁老。

“哟!”程文超皱起眉头来:“知道您跟宝鼎楼关系的人可不多,这个时候找上门来,还非得是知道您这个时候会在这儿不可,可我是临时给您送的消息啊!干爹,这怎么回事?哪来的和尚?!”

盛阁老同样皱起了眉头有些疑惑,瞪了他一眼让他老实些,沉声吩咐属下带人进来,自己靠在椅背上思量着最近发生的事,想着到底先该办哪一件事要紧,就听见门吱呀一声响了,果然走进来一个双手合十的和尚。

和尚年纪尚轻,看上去不过是二十左右的模样,眼神却莫名沉静,盛阁老眯了眯眼瞧他,沉声问:“不知大师法号如何称呼,在哪一处庙宇修行?”

“贫僧法号觉远,是游方的和尚。”觉远不慌不忙,仿佛看不见程文超眼里的杀意,目不斜视望着盛阁老:“贫僧此次前来,乃是为了告诉阁老一个秘密。”

秘密?

程文超不屑的牵起嘴角扑哧一声笑了。

这些和尚道士们最喜欢装神弄鬼,动不动就什么秘密长生什么的,真是把世人都当傻子。

可惜这世上的傻子挺多的。

盛阁老同样笑了笑,显然没把他的话当回事,哦了一声就说:“我这个人平生最恶僧道,你到底是什么人?!这里是什么地方,你可知道?你到底是受谁指使?!”

他的行踪向来隐秘,尤其是见干儿子,时间并不固定,这个觉远却能恰到好处找上门来,可别告诉他是因为觉远能掐会算。

必定是要么跟踪了程文超,要么是跟踪了他。

而不管是哪种原因,这人都活不成了。

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死是最好的保密的方法。

“我想跟阁老说的是朱家姑娘朱元的秘密。”觉远面带微笑,双手合十念了声佛:“阁老家里如今被她搅得鸡犬不宁,就真的不好奇为什么一个十三四岁的姑娘会有如此能耐吗?”

盛阁老下令的手在半空中顿住,冷冷的看了觉远一眼。

拨云见日 二十六章·献策

觉远面带微笑,目光温润,看上去就像是一尊慈眉善目的佛,见盛阁老和程文超两道目光炯炯看过来,也丝毫不以为意,闲庭信步一般站在当中,念了声佛。

盛阁老的动作慢慢的顿住,过了好半响,才笑了一声,收起了审视的目光摇头:“我不想知道。”

朱元的身份来历再清楚不过了,这就是朱正松原配所生的女儿------除非朱正松真是失心疯连自己的亲生女儿也能搞错,不然朱元的身份就没什么值得怀疑和推敲的地方。

值得怀疑的,只是朱元为何有如此大的能耐罢了。

但是这一点也已经有了很好的解释------就是向家。

如果真是向家在背后操控,那么朱元获得一些比常人更多的技能和能耐,那也就不那么难以理解了。

现在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跑来一个所谓的高僧,打着要告密的旗号,说是投诚,可是他却觉得太过刻意。

与其去探知朱元的秘密,他倒是更想杀人灭口------知道的这么多的,还能找到地方来,他看了程文超一眼,目光陡然阴沉了几分。

觉远似有所觉,看了他一眼便微笑摇头:“阁老的戒备心何须如此严重?府上最近被朱元闹的鸡犬不宁,虽说您是觉得这不过是小打小闹,并未危及盛家本身,但是其实......也不远了不是吗?”

程文超摸着下巴看着面前的和尚,惊疑不定的又看了看盛阁老。

他们是不大相信鬼神的,可是眼前这个和尚知道的未免也太多了。、

这怎么解释?

盛阁老哼了一声不屑冷笑:“与其说大师是得道高僧,我倒是怀疑大师是被人指使,故意来搅乱视听的。”

觉远浑然不觉盛阁老的深意似地:“阁老多心了,我知道阁老的行踪,并非是因为您,也不是因为这位大人,而是因为我是跟着朱元的人来到了这里。”

朱元的人?!

盛阁老坐直了身子。

觉远便微微叹息:“实不相瞒,阁老怕是不知道,朱元身边的心腹一直跟着您,虽然您中途或许换了几辆马车,换了几顶轿子,可是她的人还是跟的紧紧地。”

程文超顿时觉得毛骨悚然,不可置信的脱口而出:“这个朱元到底是何等人物?!这不能吧?她怎么敢窥视次辅行踪?!”

这是很犯忌讳的事,对于这些高位者来说尤其是,谁还没个不能见人的事呢?想到背后有一双眼睛随时盯着,那就觉得不舒服,被发现了,那基本上就是能弄死你就不会留你活命的结果。

谁这么大胆,竟然跟踪盛阁老到了这里?

盛阁老的双手也仅仅握住了椅子把手,久久没有出声。

朱元竟然派人跟踪自己!?他想起了常公公的话,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对于那番说辞也深信不疑了-----朱元肯定是跟向家有关,不然的话,她一个小女孩,哪怕是有通天的本事,也不该能把每件事都做的这么干净利落。

“大师跟朱元又是什么关系?”盛阁老立即平复下来,目光淡淡的喝了口茶:“大师知道的也挺多的。”

不能给个令人信服的借口,也一样要杀。

觉远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似乎是慈悲为怀:“贫僧曾经在青州的寺里挂单,那时候朱元施主还小,时常会跑到寺里后山去采果子,因此认识。”

青州的......

盛阁老伸手阻止了程文超的动作,点了点头示意觉远说下去。

“朱元施主过的很不如意,这一点想必阁老不必我说,也知道是为什么。可是她毕竟是个小姑娘,就算是对家里身怀恨意,也做不了什么,这情况也一直持续到她渐渐长大。”觉远皱了皱眉:“可是就在今年清明前后,朱元小施主忽然变了一副样子,性情大变,判若两人......”

盛阁老心念一动,抓住了重点问:“你是说,她跟从前完全不同了?”

“是,截然不同。”觉远说的肯定:“贫僧也算跟她有些交情,在她救下了贵人之后曾经去向她道贺,这才发现她已经完全跟从前不是同一个人,不管是为人处事,还是行事作风,都已经完全变了,浑身都带着难掩的戾气。”

盛阁老眉心突突的跳,忽而便问:“那是不是说,这个朱元乃是假的?!”

如果真是这样,向家可真是下了一盘很大的棋啊。

“也不是如此说。”觉远眉头紧皱:“毕竟她的相貌没变,人还是这么个人,可是内里却不同了。”

程文超扯了扯嘴角,勉强笑了笑按住心里发毛的感觉:“什么叫做人还是这么个人,可是内里却不同了?难道还能有人......”

“阁老不觉得奇怪吗?”觉远反问盛阁老:“您应当也发觉了,朱元办事格外顺利,她想做的事就能做到,她想结识的人就能结识,她想要扳倒的人就能扳倒......”

是的,这也是盛阁老当初就有的想法,朱元太顺了,顺的叫人觉得不可置信。

那么......

总不能是鬼魂来索命吧?

盛阁老定定的看着觉远:“那大师能否替我解惑,这丫头到底是什么来历?”

“贫僧道行不够,只知道她的命格已经改变......此次前来,是想要提醒阁老,她能未卜先知,预知到即将发生的灾难。”觉远目光淡淡,直直看着盛阁老没有一丝玩笑的意思:“她跟她的母亲在这方面是一样的。”

盛阁老悚然而惊。

他当然知道付氏有什么异常。

付氏当初要死,也正是因为这异常。

他瞪大眼睛看着觉远,眼里怀疑错愕还有一些难以言喻的畏惧,沉声问:“什么一样?”

“预知祸福的能力。”觉远丝毫没有迟疑,自然而然的说:“朱元曾经跟贫僧说过,她母亲也有这个能力,并且还曾多次验证过,所以她天生跟常人是不同的。”

天生跟常人是不同的?

盛阁老讽刺的笑了一声。

就算是天生跟常人不同,最后付氏还不是被常人给弄死了?

可见这能力也不过就是听着玄乎罢了。

再说就算是朱元有这个能耐,说到底还是因为她背后有向家撑腰,所以她的能耐才能被利用和发挥出来。

拨云见日 二十七章·异数

没关系,盛阁老心里踏实了一点儿。

只要朱元是人,那就什么都不怕,哪怕真是付氏的鬼魂附在她身上来索命呢,他也不怕。

能杀死付氏第一次,自然也就能有第二次。

他冷冷的笑了一声看着觉远问他:“那大师来找我,又是为了什么?就只是为了告密而已?大师既然跟朱元是旧相识,那么跟我告密有什么好处?还是说,大师跟朱元是有什么仇怨?”

觉远摇了摇头:“都不是,实不相瞒,贫僧只是不忍心朱元施主再造杀孽罢了。我苦劝过她,可是她一心要报仇,并且将贫僧给关在了青州大牢里,贫僧好不容易才逃脱了,一路上京找到朱家,却听说朱家已经出事,后来在朱家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了朱元回了朱家接人,却发现他们行踪有些奇怪,因此后来才阴差阳错的跟到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