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峥眼前是史小芳殷切的目光,而另一旁,宁婉饶有兴致又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仿佛一只母老虎,在等待最恰当的时机,只要傅峥给出否定的答案,她就准备一口咬死他……

傅峥硬着头皮向史小芳解释:“我没有承诺过今天能够结案,法律纠纷也没法承诺办理结果……”

这本来是业内众所皆知的道理,在美国,傅峥的客户都是成熟的企业或者富有的个人,受过良好的教育,拥有成熟的法律理念,对此心照不宣,可惜在国内,尤其在社区这样的基层……

史小芳当场炸了:“你这什么人啊!你怎么做事的?!是不是嫌弃我的案子鸡毛蒜皮,根本没上心啊?!看你穿的人模狗样,原来是个绣花枕头!”

史小芳这样的中年女子,嗓门奇大中气十足,战斗力也是顶天的,诉求没有达成,立刻就变脸了,逮着傅峥就是一顿“净化心灵”式怒骂,傅峥这辈子没经历过这种阵仗,他除了耳膜微微发疼外,甚至恍惚地觉得自己是不是来到了沟通靠吼的原始社会,那时,人类文明还远没有开始……

“行了行了,史阿姨,我们傅峥是新来的,还没那么有经验,但为你可真是跑上跑下掏心掏肺了,他就是不太会说话,但你放心,我保证明天他就给你解决那鸡叫。”

最后傅峥在史小芳的国骂里快要怀疑人生了,宁婉终于袅袅婷婷地站了出来,她柔声细语地安抚了下史小芳:“阿姨你呢,现在先赶紧去超市吧,今天店庆打折呢,满五百减二百五,去得晚,东西都要被抢光了。”

史小芳本来正在气头上,得了宁婉的保证,当即缓和了下来,又一听超市这么大力度打折,一时之间一点心思也没有了,当即告辞转身就往超市赶。

于是办公室里只剩下宁婉和傅峥了。

宁婉脸色犹如玫瑰花瓣一样红润,傅峥却脸色铁青,以往最复杂最疑难,所有人都觉得他稳输的案子,他都能反败为胜,却没想到如今面对一只鸡,竟然遭遇了人生之耻。

“你去找刘桂珍谈用钱买她的鸡了吧?”

面对宁婉的问题,傅峥抿着嘴唇,不想回答。

宁婉却一点没顾忌他的情绪,只是轻飘飘地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道:“傅峥啊,金钱是真的买不到快乐的。”

傅峥有些咬牙切齿:“你怎么知道我用钱买不到快乐?”

宁婉一脸惋惜地摇了摇头:“你这个人办案,怎么一点都不贴近当事人呢?你但凡打听打听刘桂珍那只鸡是为什么养的,你也不至于花钱上门讨骂啊。”

傅峥冷冷地看着宁婉。

宁婉也不卖关子:“那鸡啊,不是刘桂珍自己养的,是她替她的雇主养的,雇主出国度假了,才把鸡交给刘桂珍照顾。她跟着这个雇主干了十来年了,她是外地来容市的,容市本地人有些排外,当初她一口外地口音,家里男人遭遇了车祸,小孩又生着病,还没什么文化,没人愿意给她一份工作,就她那个雇主,觉得她可怜,让她给自己打扫卫生,给的工钱比当时市场价还高一倍,最后她一家人转危为安,在容市安顿下来,都是靠这份工作,所以她特别感激,把这个雇主当恩人,这雇主关照她做的事,她说什么也会做好。”

“你可能觉得刘桂珍又没文化又看起来也挺穷,钱一定会让她动心,一千不够那就两千。你这种家境好的人可能不知道,像我们这样的穷困小老百姓,也是很有骨气的好吗?”

“就算买不了那只鸡,我也能借助执法部门强制扑杀,虽然执行难,但也并不是一定不行,毕竟在小区养鸡就是违法的。”

可惜傅峥这一番话,一点没引来宁婉的赞同,她咯咯咯笑起来:“傅峥,你这个人怎么一点好奇心也没有呀,你都不问问刘桂珍这个雇主养这只鸡干什么?”

傅峥面无表情道:“这关我什么事。”

“当然关你的事,刘桂珍的雇主是个艺术家,开了个画画工作室。”宁婉眨了眨眼,看向傅峥,“如果你再好奇一点,去查查这位艺术家的名字,就会发现对方还挺有名的,特长就是画鸡,最近在工作室里开设的课程就是如何画鸡,所以需要一只活鸡模特,这门课程分为1和2,去年的1里刚教完怎么画鸡颈和上复羽、背部还有鸡翅和尾羽,今年的课程2里要继续教怎么画腹部、鸡大腿和鸡爪呢,他信奉为了让学生更好地画出鸡的神韵,必须有活体参照物。”

“所以这只鸡他养来既不是吃的,也不是作为宠物的,而是作为教学用途的。”宁婉笑笑,“就像是人体写生模特一样,课程1画的是这只鸡,课程2里自然不能改了模特,还得保证是同一只鸡,所以刘桂珍是怎么都不愿意把鸡处理掉的,她不能辜负自己雇主的一片信赖,而你……”

宁婉看了傅峥一眼:“也没办法求助环境卫生主管部门,因为虽然《城市市容和环境卫生管理条例》里规定了市区不准养鸡,可有一个例外,因教学、科研以及其他特殊需求而饲养的除外,很不幸,和你杠上的这只鸡,是只高贵的模特鸡,这艺术家雇主还挺遵纪守法,交给刘桂珍之前还特地去办理过备案,人家刘桂珍还正儿八经是合法养鸡。”

“……”

傅峥做梦也没想到,这竟然是一只有故事的鸡。

可既然是合法养着的教学鸡,刘桂珍又态度坚决不为钱所动,这解决鸡叫扰民的问题显然进入了死局。

傅峥黑着脸抿着唇没说话,宁婉却是一脸春风得意,她瞥了傅峥一眼:“走投无路了吧?你可以选择求我。”

傅峥冷着声线:“骗我求你就算了,这种情况,你也不可能有办法。”

“我要有办法呢?”

“你要有办法,别说叫你一声宁老师,叫你爸爸都行。”傅峥看了宁婉一眼,有些不自在道,“你要没办法,明天史小芳你招架。”

“行。”

只是嘴上这么答应着,宁婉的态度看起来却一点也没上心,傅峥看着她应完声就继续盯着自己的手机,不停发着什么信息,像是和谁在聊天。看她全神贯注等待回复的模样,八成是在和她那个男朋友继续土味情话的浓情蜜意。

这种敷衍的工作态度,能办的成事才怪了。

傅峥今天第三次后悔起来社区的决定来,他觉得自己不是来历练,是来历劫的。

好在这时,宁婉终于结束了她的聊天大业,她笑了笑:“那有个事先确认下,这是你的案子,我只是帮你擦屁股,所以办案经费……”宁婉咳了咳,暗示地看向傅峥。

傅峥抿了抿唇:“办案经费我报销。”他倒要看看宁婉能有什么办法。

“那走吧,跟我来。”她起身朝傅峥招了招手,示意他跟上。

傅峥不明所以,但还是起身跟上了宁婉,可惜即便这个时候,她好像还没有任何紧迫感,竟然没有直奔刘桂珍家,反而是跑到了社区外的水果店。

“这个草莓不错,给我弄两斤。”

她又试吃了一个车厘子:“这个甜还新鲜,也给我两斤。”

……

傅峥就这么看着她东挑西选了一堆时令水果,然后宁婉招了招手:“傅峥,来付钱哎。”

“……”

自己确实是说了办案经费可以报销,但宁婉假借办案名义薅自己羊毛就说不过去了。

傅峥忍着头痛,面无表情地付了钱:“你办案需要水果?”

“需要啊。”宁婉理所当然地看了傅峥一眼,“不然你待会上刘桂珍家门空手去?人家凭什么给我们开门愿意和我们沟通?就凭你没多久前才用钱侮辱了人家吗?”

宁婉说完,看了傅峥一眼,才突然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你以为我假公济私侵吞你的办案经费买水果给自己吃啊?”她眯着眼睛笑了笑,“我宁婉,才不屑于做那种靠坑蒙拐骗吃水果的事好吧。要吃也吃你自愿感恩戴德向我这个老师上供的水果啊。”

傅峥抿了抿唇,没说话,只觉得宁婉在说大话。他仍不觉得宁婉靠几盒水果就能改变什么。

只是等他跟着宁婉上了刘桂珍家,才发现宁婉说的没错,伸手不打笑脸人,虽然刘桂珍并不待见社区律师上门,但见着这么多水果,也实在没好意思把人赶出去,好歹板着脸让人进了屋里。

确实如刘桂珍自己所言,她是个爱干净的人,家里打扫的一尘不染,也根本没有因为养鸡就产生什么异味。

只是傅峥刚这么想,宁婉那边就已经付诸实践了,她毫不吝啬溢美之词地夸赞了刘桂珍家里的干净清爽,又看着刘桂珍家里挂着的相片聊起了家常,从菜市场的整顿到地铁公交的线路,聊了有快半小时,宁婉却还是没切入正题,还在和刘桂珍聊她孙子的教育问题。

“刘阿姨你们家小毛正好高三呢,这可是冲刺的关键时刻,特别要注意睡眠,对了,我听说你们这栋楼里也有几个高三的孩子,他们家长投诉楼下每晚八点跳广场舞的音乐声音太大打扰到孩子学习了呢,你家楼层住的高,不知道是不是没这个影响。”

这女律师虽然看着年轻,但又是给自己提水果道歉,没一上来就居高临下地和自己讲劳什子法律条款要自己处理掉鸡,还能耐心又平易近人地和自己扯家常,刘桂珍的心情平复了不少,也愿意开口了,对方一说起这个广场舞,她立刻就也感同身受起来。

“虽然我们在12楼,可这声音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直往楼上冲,她们广场舞那音乐又特别响,我家小毛也没法安生念书,害的孩子八点多开始就常常被那音乐搞得分心,不得不把作业拖到半夜安静了写,早上也很早要起来学习,一直没睡好。”

讲到这里,刘桂珍叹了口气,开始抱怨起物业来:“都投诉几次了,也不处理处理,又不是不让她们跳舞,这音乐开轻点你说能死吗?平时收物业费的时候可积极了,要他们帮我们居民做点事,就推三阻四踢皮球……”

宁婉喝了口水,正准备继续,结果一抬头,发现对面傅峥正板着张脸瞪着自己,这位少爷显然耐心就快告罄,如今支撑着他继续坐在这里的原因,大概就是看自己如何翻车。

只可惜……

宁婉不仅不会翻车,如今已是胸有成竹,她看着刘桂珍笑了笑:“刘阿姨你放心,这件事很多居民向我们社区律师办公室投诉,说广场舞音乐噪音扰民,我这两天就会把这件事给处理掉,这八九点的广场舞音乐虽然算不上是非正常时间的噪音,但大家平时在家里,谁还不想清净点你说是吧?”

刘桂珍一听说宁婉要帮忙解决这个问题,当即眼睛都亮了:“那太好了,谢谢你啊宁律师。”她也不傻,自然知道宁婉这次来访的目的,语气有些尴尬,“但是你要我把鸡给杀掉处理掉,我是真的没办法,而且这鸡其实是养着用来……”

“我知道,刘阿姨,你是个讲信用的人,这鸡你是替郭老师养的,因为是用来教学的,所以也不属于扑杀的范围,这我都清楚。”

刘桂珍本来总觉得社区律师就是史小芳请来的帮凶,但宁婉这一番话,她倒是有些动容,没想到眼前的律师还特意去调查了,没直接先入为主地觉得自己就是自私自利为了口吃的养着鸡扰民的。

宁婉见时机成熟,声音和缓道:“你的苦衷我清楚,但是设身处地想想,史阿姨的苦处也还请你理解,小毛起得早,鸡叫对他没影响,但也因为广场舞噪音的影响都睡不好复习不好,史阿姨一家,尤其是刚出生没多久的小外孙女,却是因为凌晨的鸡叫休息不好,咱们换位思考,您这事也确实不占理,而法律上来说,就算是教学用的鸡不会扑杀,可确实也造成了鸡叫扰民的结果,长久以往睡不好对方真的病了,您这就是侵权,没跑的,要负法律责任。”

“可我……”刘桂珍脸上有些羞愧,接着就是不知所措,“可宁律师,我这答应人家的事,这可怎么办啊,郭老师这次旅游两个月,我还得帮他继续看两个月鸡呀。”

“要不这样吧。”宁婉笑了笑,“我刚才来之前,也在微博上找到郭老师的认证号和他联系过了,郭老师要画鸡,只要鸡活着,外观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别受伤就行,那我们完全可以在保证郭老师需求的情况下,解决掉鸡叫的问题呀。”

刘桂珍诧异地抬了头,傅峥也微微皱着眉看向了宁婉,原来她出门之前并非在和男朋友发无关紧要的短信,而是在紧急联系那位真正的鸡主人郭老师……

宁婉给了傅峥一个“好好看着”的眼神,顿了顿,接着振聋发聩道——

“那咱们把鸡阉掉就行啊!”

“……”

傅峥沉默了,傅峥迟疑了,傅峥以为自己听错了。

宁婉却没去管傅峥的表情,她径自道:“您这因为是公鸡才会打鸣,只要把鸡阉了,以后没有雄性激素,它直接变成了鸡公公,就不会打鸣了!郭老师画鸡也不受影响,他又不画鸡蛋蛋!”

刘桂珍愣了片刻,脸上终于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是是!我怎么没想到!可……”

“你放心吧,我征求过郭老师的意见了,他同意了,不信你可以给他电话再确认下。阉割这个你也不用担心,咱们容市郊区有个养鸡场,那儿的师傅阉鸡手法一流,他们养鸡场上万只公鸡,全是他阉的,一只都没出现过术后感染,人我都给你联系好了,他明天就有空,咱们一起去?无痛阉鸡,随治随走,鸡好我好大家好。”

“……”

虽然傅峥完全被事情的魔幻走向给惊到了,但宁婉确实就这么三言两语搞定了鸡叫扰民,她和刘桂珍约好了明早一起去阉鸡,一点没有傅峥想象里和对方唇枪舌战大打出手的场面,最后刘桂珍不仅感恩戴德,甚至还把家里刚炒的一袋栗子都塞到了宁婉手上。

……

傅峥联想到初次相遇宁婉那张口就来的土味情话和精神不太正常的聊天方式,一时之间发自肺腑地理解了一些什么,莫非真的是弱智儿童欢乐多,精神病人思路广?宁婉这个思路,确实挺野的……

等出了刘桂珍家门,宁婉刚才那种温柔和缓就都收了起来,她得意洋洋地看了傅峥一眼:“怎么样?输得心服口服吧?”

“……”

虽然很耻辱,但傅峥确实输了。他想了想,刚准备坦诚地向宁婉认输,就听到她哈哈哈哈笑起来——

“我没想到我突然有了一个比我还大的儿子哎,哈哈哈哈。”

“……”

等笑够了,她才促狭地看向傅峥:“喊我爸爸就算了,你这样的儿子我消受不起的,我这人信奉棍棒教育的,你这样的,大概要打到我心梗搭桥,犯不着犯不着。”

“……”傅峥冷着脸,并不想理睬宁婉。

只是宁婉倒是挺来劲:“不过爸爸不用喊,宁老师还是要喊的,来,喊一句我听听。”

“……”傅峥憋了半天,“不喊宁老师,别的要求随便你提,你想买什么都行。”

“不行。”宁婉眨了眨眼,“我就这么一个要求。你要坚持不喊我宁老师的话,那我也勉为其难接受你喊我爸爸。”

傅峥这辈子顺风顺水,从没被人这样逼到绝境过,一时之间,他气的眼睛都要发红,他第四次深切地后悔来社区体验生活,这可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在宁婉得意的眼神里,傅峥只能压制着情绪,干巴巴地隐忍道:“宁老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迎接他的,果然是宁婉小人得志般丧心病狂的笑声。

她笑够了,剥了一个栗子扔进嘴里,像是小松鼠似的鼓起一边腮帮子吃栗子,一边叮嘱道:“那明天你跟我一起去执行一下。”

傅峥愣了愣:“执行什么?什么案子的执行?”

“就这个啊。”宁婉看白痴般的看了他一眼,“明天跟我一起去养鸡场给那个鸡执行一下切蛋蛋啊。”

养鸡场,光提起这三个字,傅峥感觉自己已经闻到了一股扑面而来的鸡屎味……

他当即拒绝了:“只是给鸡去阉割而已,没必要倾巢出动,我留在办公室里坐镇,你去养鸡场处理那鸡吧。”

“明天上午不用值班,办公大楼上午要做整体消毒清洁,办公室关闭上午半天。”宁婉笑眯眯地看向傅峥,“所以没得商量,你跟我去养鸡场。”

“……”

“还有,以后说话注意点。”宁婉语重心长道,“要讲文明,不能粗俗。”

“什么?”

“说鸡不说吧,文明你我他。”

“……”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遭受生活毒打的傅par:心好累,有点不想活了

宁婉:别,打起精神来啊小伙子!你比你想的更坚强!生活的重拳,也才刚刚开始啊!

第5章

事不宜迟,第二天大清早,宁婉就叫上傅峥,然后和抱着鸡的刘桂珍接上了头,三个人打了车朝郊区的养鸡场就一路而去。

宁婉事先和养鸡场的师傅都联系好了,这一路十分顺畅,唯一的变数是要进去阉鸡时,刘桂珍突然不愿意了。

“我……我要不先走吧。”

宁婉急了:“刘阿姨,你这……”就差这么临门一脚这问题就解决了,怎么反悔呢?

“不不,宁律师,我愿意让你们把鸡阉了,但我……我就不进去了……”她连连摇头道,“我这个人看不得血,平时在家连杀鱼也不敢,让我去看着这鸡被阉掉,我怕的……”

听她这么一说,宁婉松了口气,她大方道:“那阿姨你先四周转转,养鸡场西边有个农贸市场你可以逛逛,等好了我们叫你。”

“那这鸡……”

“你把鸡给傅峥就行。”

刘桂珍一听,立刻就把大公鸡往傅峥怀里一塞,然后高高兴兴就转身走了……

傅峥自从进了养鸡场后,就戴上了口罩,可惜还是被养鸡场里的味道熏到差点就地升天,而就在他觉得一切已经到了最糟糕的低谷时,生活对他又一次重锤出击,告诉他,还能有更糟糕的……

他正生无可恋地妄图闭气,结果天降横祸,傅峥还没反应过来,一只热烘烘沉甸甸带着一股新鲜鸡屎味的鸡屁股就被不容分说地塞进了他的怀里……一瞬间,傅峥觉得自己的心理健康和生理健康都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宁婉却显然没有在意傅峥的心理健康,她径自走进了阉鸡师傅的工作台,然后就回头对傅峥喊起来:“愣着干吗?进来啊!”

……

傅峥深吸了一口气,看了一眼自己怀里探头探脑精神抖擞的鸡,小心翼翼地抱着挪进了房间,他努力做着自我心理建设,没事,傅峥,放轻松,等这鸡打了麻药上了阉割台,这个噩梦就结束了,坚持就是胜利……

只可惜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来,把鸡按住,按紧了啊,待会阉的时候这鸡可能会挣扎。”

傅峥抬起了眼看向宁婉:“不是会打麻药?”

“打什么麻药啊傅少爷,你以为阉鸡和阉宠物猫猫狗狗一样啊,还打麻药这么精致呢。”宁婉翻了个白眼,“你知道一个养鸡场有多少公鸡吗?你知道人家师傅一天要阉多少只鸡吗?”

“你大概都不知道为什么养鸡场要阉公鸡。”

“我知道。”傅峥抿了抿唇,镇定道,“为了防止大面积鸡叫扰民。”

“哈哈哈哈哈。”宁婉都没法掩饰自己的嘲笑,她揶揄地看向傅峥,“你还真的是个少爷。”

“养鸡场阉鸡,哪里是为了杜绝鸡叫啊,你自己看看这养鸡场多偏僻,周围就没什么居民区,阉鸡单纯是为了让公鸡没了雄性激素,性格变得更加温顺,不再那么有攻击性,不爱活动,导致鸡的肌肉减少,脂肪增多,体型也变得更大,以至于能做一只更合格的肉鸡!”

“……”

“行了行了,赶紧的,把鸡按住!要是农场自己的鸡,都是小公鸡时候就阉了,师傅自己一只手按住就行了,但现在这只鸡又大又凶,师傅一只手肯定按不住,你帮着一起按,记住啊!牢牢按住啊!不然给鸡切蛋蛋的时候,这鸡要是挣扎着起来啄你,我可救不了你!”

“……”

自己堂堂一个时薪八千的大par,一个复合型综合人才,一个全球稀缺性资源,一个以往别人预约了都看自己心情才决定见不见客的高级律师,结果眼前这个女的竟然暴殄天物让自己去按鸡???傅峥一瞬间觉得自己都快要窒息了。

可惜宁婉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她转了一圈,拿来了一个围兜:“来,把你西装脱了,穿上这个吧。”

傅峥看了一眼并不太干净的围兜,明确表示了拒绝:“不需要。”

一个优雅贵气的男人,不能穿这种掉档次不卫生的衣着,傅峥坚信,即便自己因为生活所迫不得不做出按住鸡这么不文雅的事,他与生俱来的气质和内涵都能让他即便是狼狈不堪的工作,也做出格调,体现出优雅和与众不同。

只是另一边,宁婉双手合十,正对着鸡开始轻声念叨,像在给鸡做临阉前的心理建设:“鸡兄啊,以后你虽然不是个完整的男人了,但少了那么一点点,却保全了生命,这完全是值得的牺牲。”

此刻她的声音渐渐变轻,傅峥微微走近了一点,然后终于听清楚了她后一句在说什么——

“还有,冤有头债有主,你记住,按住你要阉你的是这个男的,不是我,待会不要啄我,拜托拜托……”

“……”傅峥觉得气着气着已经麻木了,这宁婉也过分嚣张了吧?自己站在这里可没聋呢。

……

而等最后从养鸡场出来的时候,傅峥觉得自己仿佛已经死过了一次。

宁婉这女的有一点没说错,这公鸡又大又凶,一开始抱在自己胸口还左顾右盼,结果一被按上了阉割的工作台,大概是觉察出危险,这公鸡就开始了绝地反击,一时之间,鸡毛乱飞,尖锐鸡叫,一应俱全,傅峥一开始还在意形象,执着于优雅,认定即便一个家教良好的人,身处养鸡场这种逆境,也不能失了架子,冷静沉着,才是一个优雅男人应该做的。

只是,最后的现实是——

“宁婉!快帮我一起把这鸡给按住!”

“宁婉!!!快帮帮我!!!宁婉!!你人呢?!!”

“鸡要跑了!!!”

“帮我挡一下,这鸡想要啄我!”

“宁婉!!!!!”

……

阉鸡整个过程其实只有十几分钟,然而傅峥觉得自己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的等待。

难怪那么多神经兮兮的文艺杀马特要说等待是最初的苍老,傅峥觉得,这些杀马特或许确实有大智慧,因为就这么十几分钟,他觉得自己已经老了十岁。

累。

真的累。

做几千万美金标的额的案子,连轴转一个月也没有这么累。

想毁灭一个人,不要打击他的肉体,毁灭他的精神就可以了,这话一点没错。傅峥看着自己又一次沾满鸡毛和鸡屎味的西装外套,觉得自己差不多是要被毁灭了。

带着鸡和刘桂珍回社区的路上,宁婉看了眼身边的傅峥,这个精致少爷此刻一脸有事烧纸的寂灭表情,全程一句话也没有说,脸上生动地诠释了一句话——有的人活着,但已经死了……

宁婉虽然看不惯傅峥的少爷做派,更是厌恶这种为了刷履历靠关系空降的内定选手,但看着傅峥这个惨遭蹂躏的模样,一时之间也有些不忍,等把刘桂珍和新晋鸡公公送走,宁婉想了想,还是良心发现开了口。

“官方口径一点说,社区律师的主要工作内容,其实就是驻点值班,向社区居民提供电话和当面的法律咨询,对社区里产生的法律纠纷进行调解,引导社区居民合法和谐地解决纠纷,然后开展法制宣传,定期举办一些法治讲座,给社区里的居民普普法。”

傅峥面无表情地看了宁婉一眼,似乎觉得她又要抛出什么幺蛾子来给自己。

宁婉没在意他的不善目光:“这种形容听起来是不是还行?可实际你也看到了,社区律师很多案子就是鸡叫扰民这类,又小又鸡毛蒜皮,虽然也还是需要运用法律去处理,但很多时候,单纯靠死板地搬法条根本解决不了,理论和实操完全是两码事,法律虽然是准绳是底线,但很多社区基层里的法律纠纷,真的得靠调解。”

“最重要的是,社区法律纠纷和别的法律纠纷有很大的不同,因为产生纠纷后,很多邻里还是得继续生活在同一个空间下,未来还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所以处理的方式上不能像商事法律纠纷一样刚性和按部就班,除了当下的纠纷,你还要考虑纠纷处理会不会有什么严重的后遗症。”

宁婉看了傅峥一眼:“错误的操作甚至还会因为起诉激化邻里之间的矛盾,比如现在这个案子,你要是一条路走到黑,穷尽各种法律途径,在耗费了大量时间精力后,或许也能强制把刘桂珍的鸡弄走,但这样以后呢?除了鸡叫问题外,可能还有新的问题产生,以后这两个邻居之间,是别想有和平共处的机会了,矛盾和纠纷只会越来越多。”

“做基层案子太看重律师和客户的沟通,你要了解客户的核心需求,史小芳的诉求其实很简单,她只想要顺顺畅畅的生活,刘桂珍呢,好好和对方聊聊,好好调查下这个案子的背景,你会发现她也不是真的蛮不讲理的人。”

宁婉顿了顿,真心实意地规劝道:“你看,社区就是这些案子,社区律师也不是你想象里那种精英律师的形象,社区基层的工作,你可能根本看不上眼,真的有点像是居委会大妈。”说到这里,宁婉含蓄地看了一眼傅峥,“就算不差钱,你也不能每天扔掉一件西装吧?”

傅峥冷冷道:“那件西装脏了。”

“你怎么不说你自己脏了呢?”

“……”

“社区律师的工作很杂压力很大,需要的是实实在在能干活,又踏踏实实接地气的人,这里并不是少爷公主们体验生活的玩闹地。每个人都该在属于自己的位置里,如果走错了位置,不仅自己痛苦,别人也跟着受累,是不是?”

宁婉觉得自己这样推心置腹一番话,明示暗示的都很到位了,如果傅峥不是凭借关系挤掉了能踏实干活的陈烁,宁婉其实对他没有意见,她并不仇富,对傅峥这种有钱少爷顶多是不感冒,毕竟平日里大家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彼此井水不犯河水。

只可惜自己一番好言好语,不仅没能引起傅峥的觉悟,这刚才还一脸寂灭的男人,听完宁婉的话,反而整个人重新起死回生了……

“不存在走错了位置,因为我能胜任任何位置。”

傅峥活到这么大,生活还从没有对他说过“不行”,他确实一开始看不太上社区律师的工作,也确实太过轻敌,但宁婉这番话让他不舒服了,她竟然说他不行!

他的字典里,没有“不行”。

傅峥重新恢复了一贯的冷静自持,他抿着唇看了宁婉一眼:“这案子是个意外,以后的案子不会出现这种事。”

宁婉对这个发展简直目瞪口呆,此刻她也顾不上委婉了:“这位少爷,这个案子我并不觉得你没办成是个意外,我们面对的当事人是社区的居民,很多人年纪大文化层次不高,比起法律,更在乎情理,结果你竟然空着手直接跑到刘桂珍家里想花钱买下那只鸡,就算刘桂珍噪音扰民是错的,严重的话要承担侵权责任,你要一上门劈头盖脸就给人家一顿法律科普,人家能和你好好沟通吗?”

“直接和人家说法律条款,人家也不理解,你要用更通俗易懂的方式把法律规定告诉人家,把法律理念传递过去,就像鸡叫扰民这个,从广场舞扰民的角度切入,让她设身处地,再和她沟通噪音是侵权行为,她就好接受好理解多了。”

“做社区律师,你要学会放低你的姿态,好好去聆听双方当事人的声音,而不是高高在上。你要是现在在在总所接客户,那行,只要有足够有竞争力,你确实可以摆出精英律师的那套,客户爱来不来;但你这是在社区,社区律师更多的是一种义务劳动和服务。”宁婉眨了眨眼,“所以,我并不觉得这是一份少爷们可以胜任的工作,因为每个案子,都需要弯下您高贵的腰。”

“我不是少爷。”

“精神病人也都说自己不是精神病啊。”

“……”

宁婉继续补刀道:“你是不是以为自己现在特别伟大啊?不食人间烟火的善良仙子下凡普度众生?但需要我提醒你吗?下凡的仙子最后都什么结局?七仙女知道吧?就去洗个澡,结果被一个偷看她洗澡还偷他衣服的流氓逆袭成功威胁着在一起结婚了,仔细想想,这不就是被胁迫的婚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