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傅峥诚恳坦白后, 宁婉看这个“空降兵”顺眼多了, 连带着心情舒畅,表情也明媚了起来, 对傅峥也一改此前的态度,越发亲切热情起来。

只可惜大概是被钱所困,傅峥并没有因为宁婉态度的大转变而显露出一丝一毫的高兴来, 甚至大约是觉得和宁婉交了底,也不用再伪装那高冷清贵的模样, 因此顶着两个黑眼圈, 一脸困顿,脸色也不太好看, 仿佛恢复了一个负二代的本分样子, 一下子被打回了原形。

宁婉想起初见傅峥时他那眼高于顶高贵冷艳的模样,觉得当初傅峥逞强装成那样, 实际心里也不知道得苦成什么样,却为了面子还要强颜欢笑,真是怪可怜的……

因为这份同情,宁婉今天非常照顾傅峥,好几个琐碎的咨询,都自己处理掉了, 今晚傅峥还要借住在自己家里, 想着他一个男人, 还要面对难以启齿的职场性骚扰, 一把年纪, 工作经验连自己都不如,确实有些凄惨,因此宁婉拿出自己的记账软件,开始磕磕巴巴地算起来,虽然离发工资还有一天,但今晚能不能给傅峥开个小灶加点菜……

然而下午的时候,傅峥却和宁婉表示,今晚不用借住了。

“我那个远方亲戚联系上了,人挺好的,说了我可以去他家住,离这里也不远。”

傅峥的语气镇定表情诚恳,再次对宁婉表达了感谢后,宁婉便也放心下来:“那行,反正有什么事随时和我联系,别不好意思啊。”

“嗯。”

听说傅峥有地方住了,宁婉也挺高兴,这天之后的时间便也没再去关注傅峥的事,下午的时候,她此前在所里接的一个离婚案的当事人好不容易从国外度假回来,因为和老公闹离婚闹掰了,被从家里赶出来只能住在酒店里,宁婉和她约了时间,商定下班后去她下榻的五星级酒店确认几份起诉材料。

宁婉这一天踌躇满志,傅峥这一天却是困顿难忍,好在他终于找了个远方亲戚的借口摆脱了今晚继续睡地板的“殊荣”,好不容易等到社区办公室下班,傅峥便径自奔赴自己目前入住的五星级酒店了,他本意只想好好地在正常的环境里睡一觉,结果高远听说了自己和宁婉竟然握手言和了,不管傅峥怎么拒绝,都死皮赖脸要来酒店里找自己八卦。

“你等我十分钟啊,我马上到!晚饭我请!行行行,知道你累了,不用出去,就吃你酒店里的西餐!”高远在电话那头已经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了,“你别不是诓我吧,宁婉那脾气可不是那种容易改的,她能对你转变态度给你好脸色?”

傅峥懒得理睬高远,只看了看手表:“十分钟,迟到一分钟我就上楼睡觉。”

他说完挂了电话,就倚靠在大厅一边的沙发上撑着下巴闭目养神。

宁婉一下班就急匆匆赶到了自己当事人下榻的五星级酒店,这才堪堪堵住了打扮妖艳准备去夜店的女当事人,正是因为她太过贪玩对家庭毫无责任感,她的丈夫才提出了离婚,当然,这些私事不是宁婉该管的,她给对方看过了自己整理的夫妻共同财产清单,确认无误后,这才和对方告辞。

只是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宁婉无意间一瞥,却看到了一个熟人——

刚才和自己告辞号称去投靠远亲借宿的傅峥,此刻竟然正安坐在这五星级酒店大厅的沙发上,他穿着得体的西装,好看的眉眼闭着,脸上没有表情,于是又再次显现出了那种高高在上的冷淡,要不是宁婉知道内情,还真的要信了傅峥的伪装。

只是……只是傅峥这时候在这里干什么?

宁婉的脑海里都是疑问,而她刚准备走过去问问情况,却见沙发上的傅峥睁开了眼,他看了眼手表,然后拿起手机,看样子像是在发什么信息,而等他手机放下的那个刹那,宁婉的手机就响起了提示音——

是一条微信,傅峥发来的——

“我已经到了亲戚家了,不用担心,谢谢你之前的照顾。”

宁婉看着这条信息,又看了眼不远处神色镇定自然的傅峥,心里气不打一处来,这是什么情况?傅峥明明在五星级酒店,为什么诓她?

而也就是下一秒,宁婉就后知后觉知道了答案,因为她看到了高远的身影。

高远其实长相看起来颇为憨厚,然而自从听了傅峥那一番悲惨遭遇后,宁婉再看他,就怎么看怎么觉得奸诈了,连平时颇觉得亲切的笑容,如今细细品来,也终于发现了点淫邪的意味。

果不其然,高远走进大厅后,左顾右盼看了几眼,然后很快就定位到了在沙发上坐着的傅峥,然后这家伙脸上露出了淫荡的笑容,径自抬腿就要朝傅峥的方向走去,而傅峥见了高远,脸上的表情也相当难看,带了点微微的不满,颇为忍辱负重的模样……

都这样明晃晃的场景了,宁婉就算是个傻子也知道傅峥是来干什么的了。

虽然这都是傅峥自己的决定,宁婉明明可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但内心的正义感作祟,等宁婉意识到,她已经风一般地冲出去,当着高远的面,死死拽住了傅峥的手。

傅峥的脸上露出了事情败露的慌乱和尴尬,高远脸上则露出了好事被撞破般的震惊和无措……

果然和自己猜的没错!

宁婉一把把傅峥拽了起来,然后勇敢地瞪向了高远:“高par,今晚社区有事得加班,傅峥我先带走了。”

宁婉说完,也不顾高远的脸色,径自就把傅峥拉离了沙发,一口气拉到了酒店的门外。

见高远没有再追出来,宁婉松了一口气,这才看向了傅峥,她紧紧皱着眉头,指责道:“你到底怎么想的啊傅峥,为什么骗我?”

傅峥的表情难看到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这辈子没想过,自己竟然会这样翻车,在伪装的第二天就被宁婉给撞破了,这下可好,按照宁婉这个脾气,恐怕和自己的梁子结得更大了,真是白瞎了自己昨天在地上苟且偷生的一晚……

只是还没等他开口,宁婉就径自继续了下去——

“傅峥啊,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这个道理你怎么不懂呢?是,没背景没钱靠自己奋斗是比较艰难,但那是堂堂正正的,你怎么能一时之间鬼迷心窍走了邪路,竟然想到就屈服了恶势力?”

傅峥眨了眨眼睛,还没有跟上宁婉的思路,结果就听宁婉继续恨铁不成钢地数落上了——

“是,你虽然是个男人,和高远睡一觉撑死得个痔疮,也不会怀孕,但是这是事关男人尊严的事,你怎么就能屈服于高远的淫威呢?确实走捷径比较快能获得成功,也能立刻摆脱你现在窘迫的生活,但人活着,得争一口气啊,不然以后就算变成了成功人士,人家也要在背后议论你当初是靠不正当手段出卖色相上位的!”

“……”

“…………”

“………………”

原来宁婉说的欺骗是这种……只是明明自己的马甲还披的好好的,傅峥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他试图反驳:“我没……”

“你闭嘴。”可惜宁婉态度恶劣地打断了他,“你现在没资格开口,我都让你借住了,你竟然还受不了吃苦,骗我说去亲戚家了,结果巴巴地跑来五星级酒店和高远开房!你真是让我失望透顶!”

“……”傅峥觉得他对自己也同样失望,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要在五星级门口被宁婉当场抓获?

只是宁婉并没有意识到傅峥脸上的绝望到底为何,她简直气的发狂:“你自己说,是高远主动联系你对你威逼利诱的,还是你自己受不住苦日子主动联系高远自荐枕席的?!”

好在傅峥脸上的心如死灰让宁婉稍微心情好了些,这男人大概率是一时鬼迷心窍,看这表情,如今清醒了,至少还是有廉耻观,也知道自己做错了的。

傅峥像是内心挣扎了很久,才终于死气沉沉地蹦出了几个字:“高远先联系我的。”

这还算有救,至少不是主动去的!

宁婉的神色缓和了不少,然后她朝傅峥伸出手:“给我。”

傅峥皱了皱眉,一脸不解:“什么?”

宁婉有些没好气了:“手机啊!”

宁婉说完,也没和傅峥客气,径自就把他手里的手机抽了过来,然后对准他的脸扫了扫开了机,三下五除二就翻到了通讯记录,在那儿,她果然找到了傅峥和高远的通话记录,宁婉点进去,手起刀落,两分钟后,就把手机重新还给了傅峥:“现在行了。”

傅峥拿到手机,皱起了眉:“你做了什么?”

“帮你把高远拉黑了。”宁婉笑笑,“这样他以后都没法骚扰你了,省得你哪天心志不坚定受到他的蛊惑又干出像今天这种傻事来。”

“……”

宁婉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傅峥的肩膀:“以后路还长着呢,没必要出卖自己的肉体。”

“……”

“而且就算你哪天真的撑不住了一定要走这条路,那要卖也卖个档次更好点的啊,你这样的,找个中老年丧偶或者离异富婆没问题啊,不仅不算破坏他人家庭见不得人的男小三,而且不至于留下职业病啊!”

“职业病?”

宁婉挤眉弄眼暗示道:“就那个那个啊。”

傅峥疑惑了:“哪个?”

“周杰伦的菊花台听过没?就那个啊。”

傅峥脸上的表情完全茫然了,他皱着眉:“你的思维太扩散了,这和周杰伦的歌有什么关系?”

宁婉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不得不唱起来:“菊花残满地伤,你的笑容已泛黄……”

“……”

傅峥觉得自己的笑容不是泛黄,已经泛黑了……

可惜宁婉并没觉察什么不妥,她点到为止地唱完,然后同情地看向了傅峥:“你这人到底说你点什么呢?既然想到了来五星级酒店委身高远,那怎么说也不该这么天真啊,连我这潜台词都听不懂啊?你要是屈服了高远,那这被高远这样那样几年,未来可不要留下这个职业病吗?”

傅峥挣扎道:“为什么我是在下面的那个?”

宁婉瞪大了眼睛:“你要在下面,还能闭着眼睛躺尸忍受,你要在上面,你对高远……下得去手?”

“……”

宁婉虽然对傅峥这种投敌般的行为十分气愤,但见在自己数落下一张脸全然黑了的傅峥,又觉得也有些同情,看看他这样子,想必在自己的一番分析下已经认清了现实,瞧瞧,如今这后悔的仿佛差一口气就要升天的模样,可不是改过自新的表现吗?

既然如此,宁婉也不愿揭人伤疤,于是拍了拍傅峥的肩:“行了,走吧,五星级酒店虽好,但不是你的归宿,还是跟我回家睡地板来的踏实舒服。”

她到底有些可怜傅峥:“今天据说降温,我给你多准备了一条棉被,晚上也有加餐,走吧走吧。”

大概被自己撞破了差点做傻事的尴尬场景,傅峥从刚才就一直一脸心如死灰的模样,如今就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地跟在自己身后,像是终于准备重新做人。

没想到自己无意中的一瞥,竟然挽救了一个行将失足青年的人生!

宁婉一时之间心里充满了感慨:“说实话啊傅峥,你现在想想是不是也有点后怕?要刚才没遇见我,你可能这辈子都毁了,老实说现在心里是不是特别感谢我?”

大概这份挽救他于水火之中的情谊太过厚重,傅峥此刻竟然有些不知道如何开口的模样,沉默了片刻,宁婉才听到他干巴巴的一句谢谢。

“大恩不言谢,你只要记得,以后你要飞黄腾达了,一定要好好报答我。”宁婉领回傅峥,心情相当不错,“你学历好,履历都没问题,虽然年纪大了点还没什么工作经验,但这个都能攒,以后别想着走捷径了,先在社区待着吧,以后的案子我带你,能教的都教给你,等你有点资历了,再申请去个别的团队,毕竟我们所里,也不只有高远一个团队啊。”

“你没工作经验又不是应届生,第一份工作可能不好找,所以现在只能先在正元所里苟着,等攒点经验,就算找不到所里的好团队,也能跳槽去别家。”

说到这里,宁婉有些羡慕了:“其实我们这行虽说是吃经验饭,但如今几家大所竞争也很激烈,筛选的时候第一眼看的就是学历出身,你这种没硬伤的比我未来路可好走多了,所以千万别灰心。”

话题讲到这里,不免就勾起点宁婉的伤心事,其实她比傅峥的路更难走,二流学校毕业,虽说有基层工作经验,但也不能这么蹉跎着只有基层经验啊,何况女性本身在职场上比男性弱势,等自己年纪再上去,就算跳槽,恐怕都没什么人要,毕竟是个老板都要担心她结婚怀孕带来的成本……

宁婉把傅峥重新带回了家里,给他的地铺又多铺了层褥子,恍惚中有给自己养的猪圈里多垫了些草的感觉,搞定这一切,她就跑回了房间,想了想,还是决定继续给马上要来的大par发邮件套磁,虽然人贵有自知之明,但不努力一把,怪对不起自己的,宁婉决定再努力努力抢救一下自己。

她绞尽脑汁想了想,咬了咬笔杆,然后郑重地写下——

“敬爱的老板……”

她丝毫不知道,此刻自己敬爱的老板,其实正躺在她家外面客厅的地板上瞪着天花板思考自己沦落的悲惨人生。

第15章

傅峥来自己家借住的第二晚,宁婉的生活并没有什么改变, 不过是客厅里多了个人, 吃饭多了张嘴罢了, 她仍旧睡得很踏实, 因此第二天也是精神十足, 倒是傅峥可能受昨晚高远事件的打击,今早起来, 这脸色更难看了, 一张白净的脸上,触目惊心地挂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一脸惨遭生活蹂躏失去信心的模样。

宁婉鼓励了他几句,也没再矫情, 就拽着人一起挤上早公交到了悦澜的社区律师办公室。

这天早上,接听咨询电话的工作就交给了傅峥,宁婉则跑去社区和充电桩公司再次协调, 终于把毛大爷此前反应的问题给解决了,虽然投币口因为都已经设置好了,不可能加装五毛钱的投币口和识别系统,但总算是在触屏里增加了一块五充电六小时的扫码支付选项,充电桩公司也表示将在后续的设计里进行改良, 增设一块五的投币口,事情这才算告一段落。

结果等宁婉回到社区办公室门口, 却见办公室里来了好几个人, 严严实实把门口都堵住了, 她还没进屋呢,就听到了里面吵吵嚷嚷的声音袭来——

“这怎么行呢!律师,你说说看,有这种事吗?!这合法吗!简直太他妈的不要脸了吧!”

宁婉推开门挤进去,才发现屋里结结实实来了五六号人,刚才大声喊着的则是其中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身高体胖的,他这话音刚落,他身边一个和他长得颇为相像但略微年轻些的男人便也附和了起来——

“就是啊!这不是诈骗吗?!”

其余几个女的也叽叽喳喳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来,宁婉被闹的头疼,正想大吼一声,却见坐在办公桌上的傅峥虽然黑着眼圈一脸精神不振,但动作自然流畅地打开办公桌抽屉,然后拿出了宁婉的扩音喇叭,面无表情地喊道——

“安静,都给我安静。”

“……”

没想到傅峥这厮虽然惨遭高远潜规则打击,但学的还挺快,竟是个可塑之才。

因为傅峥这一喇叭,办公室里的人果然是安静了下来,宁婉趁机挤了进去,站到了傅峥身边:“怎么回事?”

结果傅峥还没来得及开口,那为首的中年高胖男人倒是讲上了:“两位律师啊,是这样的,我叫郭建国。”说着,他拉过身边那个和自己长得颇像的男人和其余几个女子介绍起来,“这是我弟弟郭建忠,那呢,是我妹妹郭建红,咱们三都是亲的,同父同母的那种亲,剩下这俩呢,分别是我和建忠的媳妇,我们是一家人。”

宁婉瞟了眼室内站着的几位,郭建国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看起来颇像个成功人士,他弟弟没他那么胖,但也不是个读书人的样子,两人眼神都挺精明,而两人的老婆,光从面容看,就不是省油的灯,这两位妯娌看起来关系也不太对付,两个人站的离的老远,像是要划清界限似的。

而这两家媳妇中间,则站着郭建国口中的妹妹郭建红,与自己两位兄长不同,郭建红看起来挺清瘦,容貌并不年轻了,比起两位嫂嫂来说苍老的多,但看着倒是一家人中最好说话的。

也是此时,傅峥递了一份文字材料给宁婉:“这是我刚才从他们叙述里整理的一些事实细节。”虽然还挂着黑眼圈,但如今坦白了真实境遇后,不得不说,傅峥真是上路子多了,也渐渐开始习惯社区律师的工作环境了,他看向宁婉,言简意赅总结道,“这一家人过来是申请法律援助,说他们六十多岁的母亲被一个二十六岁的小伙子给诈骗了。”

“诈骗案是刑事案件,诈骗了多少钱?够立案标准了吗?这你们可得报案啊我们这儿处理不了这个!”

傅峥抿了抿唇:“没被诈骗钱,他们说这个二十六岁的男的骗婚了。”

???

二十六岁风华正茂男骗婚六十老妇???

这可真是一台大戏了……

不过不管怎样:“如果是结婚这件事,婚姻自由,别说我们律师插不上手,就是你们做儿女的也不能干涉。”宁婉看了眼郭建国,“现代社会了,忘年恋也是有的,你要是就因为对方小伙子年轻,就料定人家是骗婚确实也有点太武断了。”

郭建国听了这话,立刻不乐意了,态度激烈地反驳道:“律师啊,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这什么叫忘年恋啊?能忘年三十多岁的差别?何况虽然我爸去世十来年了,可我妈和我爸生前感情可好了,我爸去了,我妈也是很受打击身体大不如前的,他俩这感情,我妈就算是年龄相仿的同龄老头子,也不至于会想要和他二婚的,怎么还找了这么个当自己儿子都嫌年轻的男的?”

自己哥哥发了话,郭建忠立刻也跟上了:“怎么不是啊,你是不知道我妈的性子,我妈不是那种擦脂涂粉在外面花枝招展跳广场的老太太,我们家就是农村来的,我妈就是个典型的农村老太太,老实本分,不会像城里那些老太婆一样有什么花花肠子,她一辈子都不会拾掇自己,你要见到她那样子,你就知道我妈不是那种会去主动找二婚的女人了。”

郭建国和郭建忠的两个媳妇也当仁不让,这两人果然牙尖嘴利——

“妈那么朴实的人,怎么可能勾三搭四呢,还不是那野路子男人花言巧语去骗了她,仗着正好租房在妈那房子的隔壁,不知道干了什么勾当。”

“那男人还是个外地人,离婚了,带着个四岁的女娃娃,能是什么正经人啊?正经人能离婚吗?就是一男骗子!还不是看着妈名下有套房子,想借着结婚,顺理成章骗点钱吗?”郭建忠的媳妇说话则更加不遮掩了,尖酸刻薄道,“而且妈一个月前刚诊断出癌症,谁知道还有多久的日子,这男的不就为了等妈走了好和我们抢房子吗?!”

郭建国郭建忠夫妇都争相发了言,倒是郭建红脸上有些尴尬和不安地站在一边,手指神经质地搅着衣角,没有发表什么观点。

这样的情况,傅峥可能是第一次见,但宁婉可见得多了,儿女要是离婚了,父母几乎都希望他们还能找到新的人开始新的婚姻,但要是父母离婚了,或者父母中一方过世了,儿女的想法可就自私多了,多数并不希望父母再婚,不仅反对甚至会阻挠给予亲情胁迫,甚至不惜用断绝关系来威胁父母放弃再婚的决定,父母对儿女的爱多数无私,儿女对父母的感情,可就复杂多了。

郭建忠的老婆虽然说话不中听,倒也算是耿直,先不说这个二十六岁的小伙有没有什么不良居心,这一家人反对老太太二婚,明晃晃的却是有私心的。

六十多岁已经确诊癌症的老太,还能有多少日子?

老人一死,那她名下这套房,就该分割了,可如今老人如果多出个法定丈夫,那一旦没有遗嘱,按照法定继承,这二十六岁的小伙子可也能挤进来和这家人一起分一杯羹了。

有时候人穷志短这话一点没错,很多时候在现实和金钱面前,亲情也并不纯粹,傅峥大约第一次见到这种事,皱着眉:“婚姻法强调了婚姻自由,你们母亲丧偶,对方离异,不属于重婚;不存在近亲关系,又没有医学上禁止结婚的一些疾病;你们也没有办法证明你们母亲有受到胁迫,那他们想结婚就是自由合法的。”

宁婉及时地插进了话题:“老年人也有追求自己爱情和幸福的权利,她在成为你们母亲之前,先是个女人,如果你们没有任何证据证明那个小伙子是恶意的,或者存在一些欺骗和违法行径,仅仅基于自己不希望母亲结婚的立场,要求我们提供法律援助去破坏他们的婚姻,那律师也是无能为力的,这毕竟是你们家庭内部的事宜。”

宁婉的话音刚落,傅峥的声音便响了起来:“当然,你们如果只是担心因为结婚造成遗产的纠纷问题,完全可以和你们母亲沟通后要求先行立下遗嘱,这一点律师是可以作见证遗嘱的,只需要两名律师在场,其中保证有一名是执业律师就可以,我和宁律师就满足条件,如果有这方面的需求,我们是可以提供法律服务的。”

两个人屏除了此前的误解和针锋相对,第一次一块接待社区居民,你一言我一语,倒是配合得可圈可点,傅峥虽然确实没什么实践经验,但令宁婉意外的是,如今摆正态度准备不靠潜规则上位踏实工作后,他进步的竟然还挺快的,学习能力相当强,也挺上道。

在第二春问题上,很多老人为了取得儿女的谅解,最终总是在遗嘱上做出让步,以彰显不会因为自己的二次婚姻而影响到儿女的既得利益,最终才能勉强维持家庭表面的平和顺利二婚,傅峥所提的律师见证遗嘱也确实完全是常规操作。

然而郭建国和郭建忠夫妻二人反应却很激烈:“律师啊,我们也懂法的啊,这遗嘱,就算现在定下了,后面还是能改的啊,效力不还是以后面那版本的为准吗?”

“是啊是啊,妈现在病了,本来就六神无主的,身体也不方便,耳根子也软,那男的真要和妈领了证,这肯定是贼心不死啊,成天就在那忽悠行骗的,老年人不懂事,这不就被这心术不正的把钱都骗走了吗?”

……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总之这点上倒是意见一致——绝对要在源头上掐灭一切风险,死也不能让家里六十多的老太和那二十六的离异男结婚。

然而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就算是儿女,也确实无权干涉父母的婚姻。眼看着来找律师也没用,可这家人显然没死心。

最后,倒是郭建忠的老婆眼睛一转,想到了个突破口:“律师啊,我们家这老人,六十多了,因为得了肺癌,一直在治疗,用了不少药,可能因为休息不好还有后遗症,其实最近半年健康状况都不好,生活也不太能自理了,走路也都需要人扶着,有时候都分不清白天和黑夜,人都糊涂了,这决定结婚,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明眼人一看就是被骗了啊!律师,这种算不算是违法的啊?”

宁婉本来都准备委婉地请这一家人回去了,然而听到这里,倒是皱起了眉,老太太清醒的状态下想结婚是一回事,但如果老太太人并不清醒……

自己刚想到这一点,傅峥倒也立刻想到了,并且很快和这家人解释起来:“如果你们的母亲确实如你们所说的有时思维不请,甚至分不清白天晚上,那就是不能辨认自己的行为,一旦经判定是无民事行为能力人的,是不能结婚的,应该为她指定监护人,由这位监护人作为法定代理人代理实施民事法律行为。”

这下,一家人仿佛绝处逢生,眼睛都亮了。

郭建忠郭建国两人首当其冲激动道:“那太好了!那太好了!律师,那你们可要给我们做主啊,我们妈那肯定是脑子糊涂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否则能要和个二十六岁的外地男人结婚吗?!这都什么事啊!”

两家的媳妇也一下子来了气势:“那这样是不是我们就可以不让妈和那个男的结婚了?我们家谁是妈的那个什么代理人?”

眼看着这家人自顾自敲定了对策,宁婉不得不咳了咳打断了他们:“老太太到底属不属于无民事行为能力,或者是限制民事行为能力,不能光凭你们说了算,这要通过法院申请的司法鉴定部门去做鉴定的。”

“啊……这……这是怎么鉴定啊?都要问什么问题啊?”

结果宁婉提供了鉴定的这个思路,郭建国和郭建忠两兄弟反倒是又顾左右言他起来:“这鉴定的准不准啊?能知道是什么人来做鉴定吗?”

“一般会由司法鉴定部门的法医来做判断,至于法院委托哪家,那我也不得而知。”说到这里,宁婉笑笑,“而且要做鉴定,你们可要先去法院立案申请。”

“这么麻烦啊……”

“如果需要委托的话,我们是可以帮你们处理的。”

结果宁婉这话下去,郭建忠和郭建国都有些迟疑,反倒是此前一直没说话表态的郭建红态度坚决——

“行,那就拜托两位了。我们签个律师合同,麻烦两位马上开始工作。”

对妹妹的自作主张,大哥郭建国不开心了,他面露指责道:“建红,你怎么都不和我们商量下!”

郭建红看了两位哥哥一眼,有些不解:“这钱我来出,不用你们出,都这样了,总不能见妈自己往火坑里走啊。”

她说完,也不顾两位兄长的阻挠,就当机立断地和宁婉傅峥签了合同。

虽然忙活了一上午,但最终竟然接了一单案子,就算数额小,至少也是有进账,宁婉的心情不错,看得出来,渐渐开始融入社区法律工作的傅峥也情绪挺好,工作热情相当饱满,郭建红一走,傅峥就已经开始准备起申请无民事行为能力鉴定的法律材料了。

可惜宁婉不得不打断他的激情:“傅峥,你先别急着那么快准备材料,拖一拖。”

傅峥果然皱起了眉头:“为什么要拖?今日事今日毕,律师工作不也应该最讲效率吗?都代理人家了,拖到截止日再办,拖沓不负责。”

虽然只是个没任何工作经验的学院派菜鸡,但每次傅峥教训起人来,倒还挺有点老板的架势,还挺像那么回事。

可惜架势归架势,实际不过是个新手,宁婉也不恼,只用一根手指敲了敲桌面:“你不觉得这案子有点不对劲吗?你没发现郭建国郭建忠像是有什么隐瞒的吗?而且他俩虽然声称老太太无民事行为能力,也绝对不想让房子落进别人的手里,但对鉴定这事,却不太热情的感觉,我怀疑是有点问题……”

只可惜宁婉这话还没说完,就被从办公室外气喘吁吁跑来的老季给打断了——

“宁婉啊!快快!张子辰又不见了!”

傅峥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事,就见宁婉认命地掏出了一本什么书,然后很快,她的手机铃声就响了,她接起来,业务熟练地张口就来——

“宝贝,你知道我想喝点什么吗?我就想呵护你;你知道我想吃点什么吗?我想痴痴地望着你……”

“收下我的花,忘了那个她。”

……

傅峥一言难尽地看着宁婉面无表情毫无心理负担地说着这些大尺度情话,他低头一看,终于看清了她翻开的那本书的名字——《土味情话大全》……

等傅峥的鸡皮疙瘩起起落落了三回,宁婉才终于松了口气般地挂了电话,然后她看向了老季:“石桥路上那个奶茶店,人在那儿呢,快让他爸妈去找吧,以后真的要定时吃药,可别跑丢了,不是每回我都能这么哄回来的啊。”

老季自然一个劲地点头,然后飞快地一边打着电话一边就走了。

……

这两人全程配合行云流水默契的不行,看得傅峥有些目瞪口呆,等老季走远,他才看向了宁婉:“你复合了?”

“啊?”

傅峥一向对别人的私生活没有兴趣,然而实在是惊异于宁婉这种土味情话的风格,上次记得宁婉还说自己是单身,那多半是分手了,没想到这么快又复合了,果然是不一样的烟火……

结果宁婉眨了眨眼,愣了半天才恍然大悟:“哦,不是啊,这是社区里一个孩子,因为有遗传性的精神方面问题,需要吃药,一不吃药就放飞自我成这样了……”

话到这里,傅峥一联想,才终于明白了来龙去脉,其实宁婉单身倒是也正常,毕竟她这样的风格,一般男人谁能消受得了呢?

结果他刚想到这里,就见宁婉撩了下头发,朝自己露出了一个自信的笑容,然后掏出小化妆镜照了照:“不瞒你说,我这么美,配得上我的男人可能还没出生,越是优秀越是容易单身,我这么优秀,必须是单身啊!”

“……”

宁婉不知道傅峥所想,她放好化妆镜,便准备和傅峥聊一聊手头这个案子:“鉴定无民事行为能力那个事,我觉得要把郭建红再约来单独聊下,感觉她和她的两个哥哥立场未必一致,有两个哥哥在,我们不一定能掌握真实的情况,有必要的话甚至应该先拜访一下老太太。”

傅峥皱了皱眉,显然并不认同宁婉所想:“当事人的立场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完成委托的事项。”

“你看,这就是你的思维定式了,万一郭建忠郭建国说的是假话,人家老太太根本就没丧失行为能力呢?那我们这不是白用功吗?”

“怎么是白用功?”傅峥抿了抿唇,“我们接受当事人的委托,完成了工作,他们就应该按照合同支付律师费,不存在白用功的事。”

“还是那句话,社区案件有别于别的案件,大部分寻求社区律师法律服务的居民,都属于家境并不多阔绰的,所以才会选择因为和社区签了顾问协议而费率更优惠的社区签约律师。虽然对我们来说,申请做无民事行为能力鉴定没多少律师费,但对人家来讲,可能是需要精打细算的一笔支出了。”

宁婉喝了口水:“你可能没注意,郭建国和郭建忠一家穿着上来看都是小康,生活水平不会太差,但是郭建红不一样,郭建红的裤子洗的都发白了,衣服什么看起来也很旧,手很粗糙,比起她两个嫂嫂来说整个人也显得苍老疲惫很多,对她来说,支付这笔律师费也应该是不小的开销了,万一她妈妈根本没有脑子不清醒,那这鉴定完全是浪费她的钱啊。”

“纯商业律师不需要在意这些,但是社区律师得更贴近当事人的生活。”宁婉笑了笑,“而且本来这种多子女家庭的婚姻继承问题纠纷,如果不收集到充足的细节信息的话,很可能办理过程中会踩雷,虽然是亲兄弟亲姐妹,但往往立场都背道而驰,你要记住,社区律师得解决纠纷,而不是制造纠纷。”

宁婉说到这里,看了傅峥一眼:“行了,这期宁老师课堂的培训费,给你打个折,谅你家境不好,钱就不用付了,付出点劳力吧,帮我去倒杯茶,我讲了这么多,都渴了。”

“……”

不知道是不是宁婉的错觉,傅峥的脸看起来有点黑,像是风雨欲来想要发作似的,然后最终大概还是理清了利弊让傅峥想通了,他抿着唇给宁婉倒了茶端了过去。

这一刻,宁婉还挺受用的,虽然社区的工作确实比较边缘化,但天高皇帝远,如今身边有了傅峥这么个知趣的“小弟”,宁婉觉得很是舒心:“你这样的高学历,学习能力确实很强,只要我点拨点拨,假以时日很快就能成长起来了,真的没必要去委身高远,以后我办案都带着你,有什么也不藏着掖着,能提点都提点你,作为回报,你就干点体力活吧。”

“办公室的地,以后就归你扫了;垃圾,也归你倒了;平时有什么材料打印,也归你负责;还有案卷和咨询留档归档,这些也都归你了;接咨询电话的活儿,也归你了。”

傅峥的脸色不好看:“那你负责什么呢?”

“我负责总抓手啊。”宁婉拍了拍傅峥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你没工作经验,可能有所不知,所有新人律师被带教,前面半年虽然也能参与一些案子,但基本做边角料的活,就是打杂,去谁那里都一样,新人都是这么开始的。”

宁婉喝了口傅峥刚端给自己的茶,微微一笑:“恭喜你获得这个宝贵的机会啊。”

傅峥抿了抿唇,真实的惊呆了:“原来获得这种打杂的机会还值得恭喜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