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于纪言一如既往的冷酷和不动声色,赵诗音就有些小人嘴脸了,抽空在他脸前晃了片刻,刻薄地挤兑了纪琛一句:

“还以为你有多大能耐呢!也不过如此,你和你母亲一样, 都蠢得可怜。”

纪琛淡淡瞥了她一眼,微微笑着,“劝你别太得意,不信抬头看。”

苍天饶过谁呢!

“不,人生得意须尽欢啊!”赵诗音问他,“纪琛,你知不知道,纪伯恩为什么愿意娶我?”

纪伯恩这些年,玩归玩,处理的干干净净,没谁能在他这里讨到什么便宜,想算计他的,最后都没捞到什么好。

纪琛没有兴趣跟她玩猜谜。

也不想了解那个一生风流成性的男人。

赵诗音自顾自说,“人都有软肋的。还有,二少,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话送给您,估计您忘了,好几年前的事儿,我初出茅庐,家里碰上事儿,急用钱,接了一单生意,被您搅黄了。我这人吧,记仇。”

一个艺术家,出了高价找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不确定能不能找到,大海捞针一样漫天撒网,那时候她跟着纪伯恩,一个月也能拿些钱,但纪伯恩这个人冷血无情得很,总不会让她得到太多好处。

她找到一些门路,想接这单生意。

纪琛直接把她门路给切了,差点儿还惹上官司,后来还是纪伯恩找了关系帮她疏通了,只是嫌她小动作多,给了她一些钱,叫她走了。

纪琛无所谓的笑了笑,“啊,这样,我还以为阿姨您对我有想法呢!”

赵诗音没挤兑上他,有些生气地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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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又是一年冬天,寒假嘉妍再次住进了纪琛的公寓,他已经很久没回来了,两个人突然变成了异地恋。

天堪堪亮的时候,嘉妍就醒了,做噩梦,一身冷汗。

她睁着眼看着天花板,发呆。

这些日子并不好过,各种报道层出不穷,纪伯恩那些风流债也被一个一个挖出来。

嘉妍第一次知道纪琛的母亲罗莎。

也是罗莎第一次出现在公共的视野里,各大媒体都在争抢独家,拼命挖掘细节。

一个在美留学的华裔女作家,她和国内知名导演杜章是知己,杜章拍过她八部小说和剧本,四部拿了奖,六部大火,其中三四部有着巨大争议。

话题量很足。

盛名之下,各种猜测都有,但罗莎这个人很古怪,没什么朋友,不接受采访,也不露面,见过她本人的据说只有她的编辑兼经理人兼好友齐姓中年女人,就连杜章也没见过她。

且她最出名的时候,已经是去世后。

纪琛的母亲罗莎是个孤儿,先天缺陷是免疫系统疾病,没有被人领养过,十六岁脱离孤儿院,孤身前往美国公费留学,学院派的写作家,有着一身孤傲冷清的脾气,朋友不多,才华横溢但像一把刀,刺得人无法靠近。

纪伯恩和发妻的婚姻走到末路的时候,在美国度假碰上罗莎,情场浪子和高冷带刺的野玫瑰没能擦出火花,还结了梁子,纪伯恩在美国开展新业务,且为了避开发妻,独居两年,纪伯恩凭着长袖善舞的厚脸皮一直盘旋在那个留学生身边。

大概是因恨生爱的老套戏码。

罗莎最后被纪伯恩打动了,两个人谈了不到半年的“恋爱”,纪伯恩就要回国了。

纪伯恩一直是已婚状态,可惜罗莎不知道,等她知道的时候,是在回国之后,纪伯恩处理和发妻的关系没处理好,因为利益关系结合在一起,也因为利益关系绑得很紧。

罗莎没办法接受,离开了纪伯恩。

纪伯恩一直以为罗莎回美国后没再回来,他或许也并不在意。

其实罗莎第二年就回来了,怀孕了,身体条件不允许没办法堕胎,就生了下来。她独自抚养纪琛,花费了巨额财产也没能延缓她病发的速度,纪琛十四岁的时候,她已经彻底不行了,在生命末端的时候,她终于还是联系了纪伯恩,希望他能安排好纪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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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琛已经想不起来母亲的模样了,记忆中应该挺漂亮的,文静?或者说冷漠?好像都不合适。不怎么说话,他甚至不知道她是个作家,只知道她经常出去打工,或者说体验生活?

报导出来的时候,他自己也愣了。

好像是陌生人的事迹一般。

罗莎是笔名,她好像有本名,但纪琛并不知道,他和罗莎在一起的十四年,更多时候是在颠沛流离,两个人去过大大小小各种城市,没有亲戚,也几乎没有朋友,做很多小兼职。

纪琛忽然发现,他对罗莎的认知模糊到几乎记不清,印象里都是很琐碎的事,好像从来没认识过她一样。

只罗莎送他走的那天,记忆格外的清晰。

那是个晴天,大约是九月份,秋高气爽的时候,他穿了一件长袖外套,裤子是牛仔裤,他站起来,已经和罗莎一样高了。

罗莎穿一件棉布长裙,套了一件针织的薄外套,她有修长匀称的身材,虽然没有刻意保持过,依旧线条优美,但她独身了十几年,或许是因为纪琛,或许是因为纪伯恩,也或许是因为自己的病,纪琛无从猜测,母子两个没有交过心,甚至连正常的交流都很少。

她低声说着:“我已经没有力气养你了,你去找你爸爸吧!”

纪琛没有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大声质问她为什么,也没有哭没有闹,大约很久之前就隐隐约约有预感,会有什么事发生。

于是他点了点头,只是问了句,“你呢?”

“我没什么。”她说,语气很随意,纪琛知道她偷偷吃药,已经很久了,她即便到那一天,也没有被病痛折磨到面目全非,看起来很正常的样子,但纪琛早有了预感。

或许母子两个还是有相似的地方的。

对即将到来的苦难缄默不言,他们都不喜欢离别时的痛哭和惺惺作态,于是彼此沉默。

沉默是他们之间最好的告别。

罗莎帮他把行李收拾好,原本装了满满一箱,后来又一件一件拿出来,“也不需要,让你爸爸帮你换新的吧!这些都太旧了。”

纪琛没有说话,九月的风还有些燥热,纪琛额头上出了一层薄汗,他走出那件小房子的时候,罗莎送他下了楼,站在林木掩映的出口把行李箱递给过来接的司机。

司机穿着黑西装,深蓝色的领带一丝不苟,对着他们点了点头。

车子就停在不远处的花坛边沿,黑色的大车带着一丝庄严肃穆的意味,车窗降下来,露出纪伯恩半张没有表情的脸。

罗莎没有往那边看,也没有往前再走一步,只是拍了拍纪琛的肩膀,“走吧!”

没有说再见,或许也知道没有再见的机会了,只是在纪琛要走的时候,说了句,“对不起小琛。”

纪琛说不出没关系三个字,不是记恨她,总觉得她并不是想听那三个字,于是他沉默地点了点头。

罗莎笑了笑。

纪琛坐上车的时候还在回头看,母亲站在那里一直没有动,直到车子转弯,再也看不见。

那是他对母亲最后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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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琛搜了搜罗莎这两个字,出来很多报道和消息。

罗莎写过很多文章,风格偏锋利,是个嘲讽高手,文字风格里都能看出来,有点儿厌世。

她喜欢酒,威士忌朗姆酒杜松子酒…她的文章里充斥着各种酒,她大概也抽烟,在一篇文字访谈里说的,但纪琛没有见过,她从不在他面前抽烟喝酒,不知道是戒了,还是因为什么。

嘉妍打过来电话的时候,他正在独自喝酒,倒不是借酒消愁,只是最近睡眠不好,喝点儿酒比较好睡。

他住在一家普通的以前他从来不会来的酒店里,即便如此,价格对他如今来说也有些奢侈了。

这感觉莫名有些穷酸落魄的感觉,以至于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应对他这个小朋友。

嘉妍听见他略显沙哑的一声,“喂。”

鼻子就忍不住一酸,“你喝酒了?”

“嗯,”纪琛把酒杯放了下来,大约想起很久之前,她皱着眉头认真又固执地跟他说:“医生说了不能喝。”

他笑了笑,笑容有些惨淡,“学习辛苦吗?”

嘉妍低声说:“还好。”

想问他,你呢?可是问不出口,想想也知道,不会太好。

嘉妍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着,都是些无关痛痒的闲话,想问的话,却始终问不出口。

纪琛忽然叹了口气,似乎终于想通了些什么,说了句,“嘉妍,我换一套房子给你,那个卖了吧!”

这句话,仿佛和一句嘉妍不想听的话有着紧密的联系:我们结束吧!

嘉妍呼吸一滞。

大约有几秒钟的沉默,等嘉妍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通话已经中止了。

他挂断了电话。

嘉妍陡然觉得浑身冰冷,手颤抖着拨了回去,没有人接。

她就一遍一遍地拨,等自动挂断也始终没有人接,脑子里好像什么都没有想,又像是被什么塞满了。

所有积压的情绪在一瞬间爆发,最后她捂着脸,闷声哭了起来。

刚开始还压制着,最后演变成嚎啕大哭。

好像全世界,在一瞬间崩塌了。

不好

纪琛低骂了声, “操!”

离开了酒店一楼的小吧台。

很烦躁。

回了房间的时候, 浑身都透着困倦, 躺下的时候却睡不着,想了想, 最后还是起身捞了外套走了出去。

临近年关, 到处都是张灯结彩,街道上红通通一片, 大大小小各色的红灯笼。

他沿着街道一直走, 烦躁使他整个人都带着点儿不耐烦。

走了大约半个小时, 拐进了一家还在营业的商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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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最新的报道, 说耀乐有意对纪琛伸出橄榄枝。

然后把纪琛前年疑似和耀乐千金拍拖的花边新闻扒出来做猜测。

“耀乐老总出了名的鸡贼,这会儿装什么大尾巴狼,无利不起早罢了。”

“我赌五毛钱, 不久就会有消息出来,纪家二少和耀乐千金喜结连理强强联合。”

“反正都不是省油的灯, 商业联姻呗, 多正常。”

“啊,有钱人的世界我们不懂。”

“我朋友和耀乐千金李明珠是酒肉朋友,我证明这件事是真的,其实他们早就私下里有来往了,本来是玩玩罢了,但是李明珠挺喜欢纪家二少的,但纪琛又不是普通的纨绔富二代,虽然私下里乱, 但是挺有点儿不想被束着的意思的,所以李明珠吃了个闭门羹,也就不了了之了。但是最近纪琛都这样了,想翻身靠自己肯定是不可能的了,别看李明珠天天玩得厉害,其实还是挺厉害的,她爸就她一个女儿,耀乐未来肯定是要交到她手上的,纪琛肯定不亏,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他没理由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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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妍放下了手机,各种信息充斥在脑海,让她整个人都有点儿怔。

她没有再给纪琛打电话,蹲在那里收拾东西。

属于她的东西不多,她很快就收拾好了,然后坐在床沿发呆。

其实想想,和纪琛谈恋爱,总是聚少离多,他有很多事情要忙,她也帮不上忙。

两个人年纪也差很多,本来就有很多隔阂。

纪琛那么忙,还要抽空照顾她的情绪,每回视频的时候,她都能敏锐地觉察出他故作轻松下的疲惫。

嘉妍看着天花板,然后慢慢地眨了眨酸涩的眼,最后闭上了。

所以,分手也没什么。

对他对她都好。

嘉妍这样想,她就又有了勇气拿起手机,缓缓深呼吸了两次,发消息给纪琛:

【好,我很快就搬。】

【我想了想,分手也挺好的。】

【我不要房子,你不要再给我买了。】

【纪琛,祝你以后,事事都好,没有不好的地方。】

还有很多很多话,只是最后觉得没有说的必要了,于是删删减减,末尾只缀了三个字。

【那,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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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一面吧?”赵诗音的声音在电话里显得温柔和善。

嘉妍沉默了几秒钟,赵诗音又说:“当然,你不愿意就算了。只是想和你随便聊一聊,你知道,我是个律师,哦,曾经是个律师,对你这样的小孩很感兴趣。不过如果你觉得冒犯,我们就算了。”

听说陈勇志无期改判死刑,明年开春就要执行了。据说很少往重了再判的,不知道是又加了什么罪。

嘉妍并不想知道,也没有打听过。

赵诗音从九月份就断断续续联系过她,没有说别的,只告诉她一点陈勇志的消息。

“哪里?”嘉妍的声音显得突兀。

赵诗音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似乎没想到她答应的这么痛快,回道,“你学校附近的白色咖啡厅,怎么样?今天下午,五点钟,我等你。”

“嗯。”嘉妍同意了。

她大约是四点五十到的,中午的时候就下起了雪,这时已白茫茫一大片,把这个城市的颜色悉数抹掉,只剩下苍茫和大片的白。

赵诗音已经在那里了。

她穿着一身白色的通勤服,一件灰色的貂绒大衣搭在身后的椅背上。

纪琛以前的生活过得也很奢侈,但他身上很少会有那种距离感。大约是他没有那些近乎程式化的优雅和细致入微的挑剔。

赵诗音坐在那里的时候,就和周围格格不入。

赵诗音似乎也并不喜欢这里,她有些嫌弃但并不表现在脸上地漫不经心地搅动着咖啡,神情有着不动声色的不耐。

“请坐!”她看了一眼嘉妍。

嘉妍背着一个白色的布包,穿着简单的学生常穿的长裤和羽绒外套,比起第一次见,长高了许多,脸上却还带着消不掉的稚气。

她坐在了赵诗音的对面,眼神里几乎没有内容,只是问了句,“有事吗?”

赵诗音把一个平板推到她面前,是一张照片,陈勇志从监狱押往刑场的戴着手铐的照片。

嘉妍目光垂落,看了一眼便抬了眼皮,不再停留。

“提前行刑。”赵诗音音调没有波澜地解释着,“有人指控他猥亵幼女,虽然过去十多年了,但证据保留的还算完好。”

十多年前,嘉妍还小,她不知道有没有这种事,或许有也说不定,她对自己的爸爸,实在谈不上了解,只隐约记得是个话不多看起来很老实的男人,但偶尔和母亲撕打起来,也显得凶狠可怕。

只是猛地听到这句话,胃里不禁泛起一丝恶感。

嘉妍“嗯”了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赵诗音收了平板,塞到自己身后的包里,似乎对她的无动于衷感到有一丝的不满意。

“听说纪琛花了不少钱,来压这条新闻,不过现在的媒体人,没那么容易堵住嘴。”

嘉妍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很冷,淬了冰一样,赵诗音却好似心情忽然好了一点,自顾自继续,“不过也是,这新闻不往下压,后患无穷。据说前一阵子广贸商场那里,出现了类似案件,也是因为家庭原因,随机砍伤了八名顾客泄愤,所幸没有死亡,但不知道算不算得上模仿犯罪。”

嘉妍听到这里,终于听出来,赵诗音是在威胁她。

这件事如果重新被舆论搅起来,她仍旧是逃不脱的焦点。

赵诗音的意思是,纪琛能花钱找人压下去,她就有办法把事情再搅起来。

“当然,我知道,你也是受害者。”赵诗音把杯子端起来,终于尝了一口,大约的确和她预料的一样不堪入口,她摇摇头,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