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蛰腾地坐起,理了理衣裳,自回书房,叫人帮着换了药。

这头令容睡醒,仍是哈欠连天,宋姑服侍她穿衣,趁着没人,低声道:“昨晚我收拾鞋子,瞧见上头有几粒细珠子,少夫人可知是哪里来的?”

“细珠子?”令容微愕。

宋姑颔首,将那只珠鞋取来,翻过底子递给令容一瞧,上头雪融得湿漉漉的,沾着几粒细细的珠子,十分圆滑。

她愣了下,“枇杷脚底下有吗?”

“没有。”宋姑摇头。

令容将那珠鞋瞧着,昨晚自始至终她都没踩过这东西,怎会沾在鞋上?她揉了揉双鬓,叫来枇杷,让她去昨晚滑倒的地方瞧瞧,若旁人问起,就说是昨晚落了帕子在厅里。

枇杷应命而去,待令容梳洗罢时回来,手里捏着许多粒细珠子。说昨晚雪下得很薄,别处都干干净净的,就只令容打滑的那儿有这个,且珠子大多都在甬道旁的泥地里,因雪都被踩走了,也瞧不见旁的迹象。

令容脸色微沉,忽听见外头姜姑同韩蛰说话,忙叫枇杷收起,迎出去。

韩蛰脸色不太好看,自回屋取了样东西,便迅速出来。

令容忙叫住他,“夫君,方才母亲派人送了两碗粥,说是酒后吃了最好。夫君要用些吗?”

韩蛰脚步一顿,过去坐在桌边。

令容暂且抛开珠子的事,自取了碗给他盛粥,又将小菜摆在跟前,“昨晚多谢夫君的药,今早果然好了许多。这些菜是红菱刚做的,夫君尝尝。”

韩蛰“嗯”了声,侧头觑她,“脚都好了?”

“好些了。”令容站在旁边,瞧他神色。

昨晚多喝了几杯,脑子里虽混沌,韩蛰帮她查伤口的事却还记得。彼时他还颇有耐心的样子,没计较她堂上偷看,还扶她回屋,指点枇杷如何抹药,今早却端了张冷脸,据宋姑说,他辰时就一声不吭地走了,连姜姑都没理。

前后转变不小,必有缘故。

睡个觉自然不会生事,想必是因她耽误了他的事,韩蛰才会不悦。

她有些歉然,“昨晚怕是耽误了夫君的事,我…很是歉疚。”

耽误睡觉也算耽误事,韩蛰淡声,“既然歉疚,如何弥补。”

还要弥补?

令容才不想提外头的事自惹嫌疑,想了想,灵机一动,“旁的事我不懂,不如趁闲做一道五香冬笋?夫君昨晚喝了酒,睡得又迟,冬笋吃着鲜嫩,又能解酒毒、振食欲,今儿吃最好。”

韩蛰面仍冷淡,语气却缓和了些,“好。”

吃了饭,两人往杨氏处问安,禀了令容崴脚和初三回门的事。

杨氏对回门的事没异议,只担心令容的脚,要请郎中,被令容拦住了,便吩咐她好生歇息,让韩瑶祈福袋时给令容也带一个。

待得杨氏等人去进香,令容暂未提珠子的事,征得韩蛰同意,用他的厨房做菜。

红菱去大厨房取笋,见有新送来的野鸡和板栗,便叫人收拾洗净,顺道也拿了些。两人细工慢活地做冬笋,韩蛰等了两炷香也没见菜,不耐烦,顺路往厨房去瞧了眼,见她俩磨蹭了半天,竟还在切冬笋。

再一瞧,案上还放着野鸡肉、板栗、冬笋块及香菇等物,都整齐装在盘中备用。

韩蛰不由皱眉。

一道菜都没做出来,再要做旁的,得到何时?

这厨房内收拾得洁净整齐,绝非别处可比,两副灶台砌在墙边,尚未生火。

韩蛰前几日在河阳奔忙,难得空暇,见令容带笑做菜,兴致一起,便叫了干净仆妇入内生火,一副留给令容做五香冬笋,他却拿沸水滚了野鸡肉,煮好板栗,略炸了炸。待油锅再热时,将葱姜煸出香味,加了鸡块黄酒煸炒,再加鸡汤酱料,大火烧开,焖到五六成熟时,放入板栗、香菇和冬笋。

这些利落做完,令容那边的五香冬笋也逸出扑鼻香味。

韩蛰略等了等,待锅中烧到酥烂,拣去葱姜收汁盛了,又给锅内余汁勾芡,淋在盘中。

两盘热气腾腾的菜先后出锅,冬笋香气扑鼻,板栗野鸡味鲜肉美,摆在一处香气四溢。

厨房不远处有暖阁,令容已叫人在那摆了糕点果脯,待两道菜摆好,不止她垂涎欲滴,韩蛰的脸上都蠢蠢欲动。

令容动筷尝了尝,板栗烧得软糯入味,野鸡肉香嫩可口,比她的五香冬笋好吃多了!

遂紧盯着板栗野鸡,吃得满心欢喜,直夸韩蛰做得好吃。

倒是韩蛰酒后发腻,将大半盘冬笋吃干净,才道:“味道还不错。”

令容唇角勾起,双眼含笑,见他眉头舒展,心绪甚好,这才提起昨晚滑倒的事。

第20章 得失

美味菜肴入腹,不止令容心满意足,韩蛰脸上也不似平常冷淡。

两人从暖阁往银光院走,因枇杷被令容留在厨房,韩蛰便随手扶着她。

初春的阳光依旧清冷,照在身上并无暖意,令容披着斗篷,走得谨慎。

“…枇杷捡来那珠子,我也没声张,方才宋姑回来说她已问过了,昨晚并没有旁人滑倒,那泥地里的珠子却都扫干净了。”她牵着唇角,声音软软的,带些自嘲,“算起来,也是我太倒霉。”

“只是倒霉?”韩蛰低头觑着她。

令容唇边自嘲,也抬头望他,“蛛丝马迹都没了,红口白牙地说给旁人也未必信,可不得自认倒霉?”她的眼睛黑白分明,水杏般漂亮,里头的自嘲和不悦没半点掩饰。进了院子,因红耳朵忽然窜过来,便躬身抱起。

韩蛰仍扶着她,挥退旁人,“说给我听,我就信了?”

“夫君是锦衣司使,眼光与旁人不同。”令容还是头回提他的身份,“我说此事,也不是想刨根究底,只是想让夫君知道,昨晚有过这样的事情。我之所以崴脚,不止是酒后犯晕,还因踩到了珠子。夫君信吗?”

两人已走至屋门,韩蛰自掀帘而入,叫旁人留在外面。

旋即,他缓声道:“我信。”

这回答出乎所料,令容微愕。

韩蛰也没解释,只叫她坐在窗边美人榻上。

昨晚他出厅时就想跟令容说他要去书房的事,因看到令容趔趄打滑,才按捺心思,一路跟到银光院,免出意外。当时令容下台阶都稳稳当当,因被唐解忧叫住说话,比旁人落下两步。他站得远,穿过人群,只见唐解忧躬身摆弄裙角,令容身子晃了晃,便没留意。

而今想来,珠子便是那时撒到令容脚下,继而滚入泥地。

虽只是小事,但令容小小年纪孤身嫁入韩家,自家表妹又接二连三地耍小手段,若不早些制止,不定会生出怎样的事。

韩蛰脸色不太好看,“这事会有交代。”

令容也不知他为何笃定,见韩蛰无意解释,只笑了笑道:“夫君肯信,我已很是感激。不过无凭无据,且终究只是崴脚,不算大事,无须交代,夫君心里有数就好。”

反正她也没指望有交代,只是不想吃哑巴亏。

韩蛰没再多说,叮嘱她好生歇息,要了枇杷捡来的珠子,先走了。

傍晚时分,唐解忧进香后回府,还没进庆远堂,便被叫到了韩镜跟前。

屋里就只韩镜和韩蛰祖孙二人,唐解忧规规矩矩的行礼,才要卖乖将今日求的福袋呈上,却听韩镜问道:“昨晚傅氏崴脚,真是你做的?”

唐解忧抬头,目露茫然,“什么崴脚…”

话音未落,对上韩蛰的目光时,却是心中微跳。那目光锋锐严厉,她纵然恃宠而骄,对这冷心冷肺的表哥毕竟有忌惮,不由缩了缩。

韩蛰踱步过来,手里一只瓷碗,里头是些细碎的珠子。

“是不是你的?”

“不是…”唐解忧下意识否认,慑于韩蛰的目光,加上珠子摆在跟前,并没底气。

这态度已露端倪,韩镜岂能瞧不出?然而毕竟是掌上明珠留下的独苗,又只是小事,他便叹了口气,“伺候你起居的丫鬟就在外面,你的首饰玩物也是她管,对证得出来。我叫你来,只是想问个明白。”

三朝相爷、锦衣司使合力责问,唐解忧也是仓促行事,漏洞不少,哪还撑得住?

嗫喏了片刻,垂首承认,只说是一时失手。

这话的真假,祖孙俩自然能分辨出来。

韩镜虽不悦,肃容责备,罚她抄书悔过,就想放她走,韩蛰却拦住,搬出家法来,以藏私害人为罪名,要让韩镜罚她跪祠堂。唐解忧一听慌了,忙哭着认错,韩镜也觉这罚得过重,“傅氏总归伤得不重,抄一遍书,叫她知道错处就好。”

“傅氏毕竟是我三媒六娉的妻室,她的表嫂,长幼有序。”韩蛰没有退让的意思,“祖父既拿表妹当亲孙女疼爱,她存心不正,理应按家法训诫。”

“表哥,我知错了。”唐解忧垂首胸前,脸都涨红了,“求外祖父别罚我跪祠堂。”

韩蛰不为所动,只盯着韩镜。

韩镜叫唐解忧先回庆远堂,待屋内没了人,才沉着脸道:“小事而已,你穷追不舍,是偏袒傅氏?”

“与傅氏无关。祖父家法严明,瑶儿虽年幼,却知进退、懂分寸。这事虽小,却可见表妹心术不正,做事不知分寸。姑姑已过世,外人倘若议论,也只会说韩家教女无方。若只管宠溺放任,将来不止丢相府颜面,更会引来祸事。请祖父三思!”

只这一句话,便将韩镜的试探责问全都堵了回去。

次日清早,唐解忧便被带到祠堂外,她毕竟不姓韩,便只开了门跪在外面。

两个时辰跪下来,她脸蛋涨红,又愧又恨。

那晚她暗里使坏,无非是多喝了酒,脑子发热,瞧着令容在杨氏跟前卖乖得意,又见表哥在前面驻足等候,心中妒恨越烧越旺,想叫令容当众出丑吃苦,顺道搅黄回门的事,才临时起意。当时令容崴脚,她虽失望,因是小事,也没放在心上,趁着无人留意,次日清早便去掩了痕迹。

谁知道傅令容竟会翻出此事,表哥竟也当正经事来办?

唐解忧自入韩家,便因身份孤苦,被韩镜和魏氏捧在掌心,连韩瑶都不及她得宠爱。如今新年伊始便来跪祠堂,旁人虽不言语,必定都在私下揣测缘由。

她自知一时头脑发热,因小失大,又是后悔又是羞惭,两只眼睛哭得通红。

回到庆远堂,因是老太爷责罚,太夫人也没能说什么。

唐解忧在屋里关了大半天,才叫来亲信仆妇,“叫你打探的那人怎还没有消息!”

“那人是田大太监的表侄,来头不小,一时间打听不到。不过他跟傅氏早就认识,这点没错。我已使了人打探,一有消息就报来。”仆妇接过那只沉甸甸的赤金手镯,满脸堆笑,“多谢姑娘打赏。”

唐解忧只吩咐道:“不许走露半点风声!”

那仆妇忙着应是。

唐解忧犹觉得不够妥,又让她给堂哥捎句话,请他借职务之便查查。

等那仆妇走了,又将帕子狠狠绞了两圈——韩蛰既已留意,外祖父又当正经事来惩戒,往后几个月她怕是只能卖巧扮乖了,安分守己了。可恨!

银光院里,令容听见这事时颇感意外。毕竟跪祠堂这种事,搁在哪里都是不轻的惩罚,更何况唐解忧还是被二老捧在掌心的表姑娘。

不过外头虽有揣测,却没人知道内情,令容便也揭过。

到初三那日,禀报过长辈后,夫妻齐往金州回门。

令容早已派人给府里报讯,两人到得靖宁伯府门前,立时便有门房管事来迎。

韩蛰先下了车,后头宋姑匆匆赶来要扶令容时,却见韩蛰手臂一伸,握住了令容。他难得示好,令容便冲他笑了笑,搭在他掌心,轻轻巧巧地下车。

府门上的金字牌匾依旧,两旁斑驳的石狮蹲着,跟她出阁前没半分差别。然而令容瞧着,眼眶却是温热,偷偷侧头压下情绪,便听傅益笑着走了出来。

从前他在书院时,还是翩然少年、温润如玉的姿态,隔了一阵没见,竟又添了干练利落。吩咐管事安排随行的人,他自引着韩蛰入内,因韩蛰比他年长四岁,也不好称呼妹夫,便只以“韩大人”相称。

走至垂花门,便见傅锦元和宋氏夫妇结伴而来。

韩蛰端然见礼,令容瞧着宋氏,鼻头一酸。

月余没见,宋氏消瘦了许多,一见她,眼圈也自红了,只是碍着韩蛰不好表露,只紧紧握住令容的手,捧在掌心里,摩挲不止。

傅锦元倒还好,见令容气色甚好,放了心,面带笑意同韩蛰寒暄,往客厅走。

韩蛰和令容都备了礼,傅家也设宴迎接,傅老太爷坐在上首,大房的傅伯钧夫妇也在,连同傅盛也都规规矩矩地站在厅中,因被拘束得久了,神情颇显颓丧。

韩蛰挨个见礼改口,对长辈颇为恭敬,只是见到傅盛时,眸色微沉。

老太爷怕令容受委屈,态度颇为热情,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直至傍晚宴席散了,韩蛰被留着喝酒,令容因身体乏累,跟着宋氏回蕉园。熟悉的府邸居处,床帐帷幄,没了她和枇杷红菱闹腾,蕉园里竟冷清了许多。

一进屋,宋氏就将她搂在怀里,问她在韩家是否习惯。

令容靠在她怀里,声音娇娇软软,只说一切都好。她对韩蛰的态度毕竟没底,便有意避开,只说杨氏如何照拂,韩瑶也面冷心热,往常一处待着,也颇融洽。

宋氏放下心来,让人做了令容爱吃的小菜,单独陪她用些,打算备份厚礼,答谢杨氏。

母女二人说体己话,再出屋时,天色却早已黑了。

金州一带并没有夫妇回娘家后不能同宿的规矩,宋氏早已打扫了客舍出来。两人往客舍走,途径一处院落,瞧见屋门半开,令容略微诧异,“府里还有旁的客人吗?”

“是你哥哥的好友,因前阵子伤了腿脚,离家又远,暂时在咱们府里养伤。”宋氏瞧了客舍一眼,“也是个青年才俊,家里是盐商,富甲一方,偏要从科举入仕,读书很用功,身手也比你哥哥好。”

令容一笑,“那哥哥岂不是被比下去了?”

因听说是盐商,怕跟范贵妃家有关,又随口道:“那人叫什么?”

“似乎是叫冯焕。”

姓冯啊…令容松了口气,走了两步,又觉得哪里不对劲。若她记得没错,前世韩蛰去平叛时,她听舅舅提起过,那叛贼的头领名叫冯璋,也是个富庶强干的盐商,因不满地方上苛政暴敛,才揭竿而起。

这个冯焕会不会跟冯璋有关系?

令容心里一紧。

第21章 换药

客舍里热水齐备,火盆正旺,宋姑和枇杷早就等着了。令容难得回家,想起先前跟宋姑和枇杷红菱围炉烤栗子的事,颇为怀念,便叫人寻了些来,慢慢烤着吃。

至戌时将尽,韩蛰才被傅益送回来。

满屋烛光明亮,韩蛰走进去,见令容倒茶过来,接了喝尽。大半日的宴席,他喝得不算少,这会儿神智虽仍清醒,到底觉得昏沉。伸手去解蹀躞,却仿佛卡住了,旁边令容瞧见,忙上前帮着解开,顺道将外裳脱下,搭在架上。

韩蛰杵在桌边,左右打量。

令容试着扶他胳膊,“夫君,这边更衣。”引他至内室帘外,没跟进去。她着实没想到韩蛰竟会喝那么多——除夕夜宴时韩蛰虽也喝了酒,却是行止如常,不像今晚,连内室在哪边都没瞧出来,跟平常的机警敏锐截然不同。

里头水声哗啦,她没听见旁的动静,松了口气。

片刻后韩蛰出来,径直走至床榻,半躺在上头。

令容跟过去问他要不要喝醒酒汤,韩蛰只是摆手,皱了皱眉。她也没再打搅,由枇杷伺候着迅速盥洗了,换上寝衣,走至榻边,就见韩蛰横躺在榻,不知何时已睡了过去。

她没照顾过醉酒的人,怕出岔子,便叫宋姑和枇杷在外间警醒些。

待两人放下帘帐出去,令容熄了灯烛,只留一盏取些亮光。

夜已深了,明日还得早起,她打个哈欠,脱了软鞋,避开韩蛰轻轻往榻上爬。双手才触到里侧,要收膝盖时,猛不防韩蛰突然翻身,她胳膊一软身子前倾,膝盖便蹭向韩蛰腹部。

下一瞬,韩蛰猛然翻身坐起,右臂锁住令容,左臂屈肘,躬身点向她胸口。

这动作又快又准,如虎扑来,吓得令容一声惊呼。

韩蛰险险收住,睁开眼睛,便见令容被他锁在身下,漂亮的双眸瞪得很大,红唇微张,面带惊恐。外间响起宋姑焦急的声音,“少夫人,怎么了?”

令容瞧着韩蛰,神情懵然。

韩蛰倒是反应过来了,沉声道:“无事。”说罢,收了手肘。

令容心里咚咚直跳,小心翼翼的,“夫君这是…”

“刚才牵动伤口,我只当有人偷袭。”韩蛰自知反应过于激烈,也有些不自在,忘了放开她,目光只在她脸上打量——烛光昏暗,透过轻软纱帘照在她脸上,她应是受惊不小,青丝在胸口散乱铺着,身子微微战栗。他甚至能听到她的心跳,闻到她身上的淡淡香气。

令容却顾不上这些,微微变色,“夫君受伤了吗?”

韩蛰含糊道:“嗯。”

“伤势重吗?是在何时?”令容在他身下挣扎了下。

韩蛰总算松开她,“前些天伤的,不碍事。”

“可我听说受伤后不能喝酒,会加重伤势。方才又牵动伤口,怕是更加不好。”令容坐起身,收了收衣领,索性下地点亮两根蜡烛,颇为自责,“我不知道夫君有伤,否则也不叫爹爹他们劝酒了。府里有位女医,寻常也能瞧些伤病,我叫她过来看看好吗?”

叫女医?

韩蛰瞧着她紧张的小模样,索性起身下地,从外裳中掏出个小瓷瓶,又掏出一段卷成小筒的细布放在桌上。继而解开中衣,将内裳褪至腰间,露出精壮的上身。

“换药而已,你来好了。毕竟你我虽没洞房,却也是夫妻。”

说罢,挑眉望向令容,见她脸蒸云霞,目光躲闪,唇角笑意转瞬即逝。

令容无法,硬着头皮帮他解身上细布,竭力不去想洞房夫妻的字眼,只想些别的——

旁人都只隐藏心事城府,韩蛰倒好,连伤口都隐瞒,别说是她,连至亲的杨氏都没瞧出来!今日出门,他连换药的东西都准备周全,她愣是没瞧出半点端倪。若非刚才提起,等韩蛰伤愈,阖府上下恐怕都不知有过此事。

心里腹诽着,手底下却不慎碰到韩蛰后背,微微发烫,忙触到火炭般避开。

解开细布扔了,她便往内室取了水盆软巾。

出来时,就见韩蛰泰然端坐,衣裳都堆在腰间,后背结实,肩宽腰瘦,两臂垂落在侧,瞧着孔武有力。

令容没敢多看,过去将伤口擦拭干净,取了药膏缓缓抹上。

韩蛰的后背很烫,应是喝了酒的缘故。

令容小心翼翼,尽快抹好膏药,拿细布轻轻按住,缠至肩头,不好从背后抱住他,只好轻声道:“夫君,搭把手。”声音软软的。

韩蛰轻咳了声,接过细布随手一递。令容够不着,手臂半环腰间,从后去取,蹭到他腹部硬邦邦的肉,触感结实,没来由的红了脸,忙缩回手。

韩蛰察觉,眼底笑意更浓。

她做得小心翼翼,躬身时呼吸连同发丝轻柔扫过后背,比方才柔软指尖涂抹膏药的感觉更加清晰。甚至不慎将脸蛋蹭在他背上,也有柔软的热意。

韩蛰原是想逗她,半天后脊背渐渐绷起来,有点玩火自焚的悔意。

好容易听见令容说“好了”,韩蛰含糊“嗯”了声,扯起衣裳穿好,仍旧坐着不动。

令容也没敢多开口,去内室倒了残水,洗干净手出来时,他已在榻上躺着了。

得知韩蛰有伤,这一晚令容睡得颇为乖觉,没敢肆意乱动。

韩蛰半夜酒醒时,就见她仍睡在里侧,除了不老实地伸出手臂,并未挪动太多。

他睁着眼睛出神,睡在傅家榻上,无端想起傅锦元来。

原以为傅锦元自幼纨绔,无甚长处,今日一会,才知不尽如此。譬如他虽在官场,却如闲云野鹤,长于书画,并非玩物丧志。再譬如他很疼爱令容,言语神态间对女儿十分呵宠。对于傅益,傅锦元固然给予厚望,却也很慈和,谈诗论画,父子其乐融融。

那跟他的父亲、祖父截然不同。

自那年高僧说他贵不可言后,祖父便对他格外严苛,连父亲也变得严厉。喜怒不形于色、冷静自持、威仪震慑、手腕强劲、行事果决、胸怀天下、许胜不许败、不可耽溺享乐私情…种种严苛要求,皆压在年幼的他身上。

他也收敛少年心性,渐渐不负期望,狠辣果决,在动荡暗沉的朝堂上所向披靡。

比起在刀尖上翻云覆雨的相府,这靖宁伯府中着实过于宽柔随性,就连傅益,虽习武读书,于朝堂世事却仍存几分天真,不知其间险恶。

那么她呢?

韩蛰侧头,看向旁边熟睡的令容,眉目婉转,睡态憨然。

这样的姑娘嫁入相府,正如精心呵护的娇花挪进虎苑,若无人护持,极易被摧折。

他身为夫君,不管将来会否同心,既然娶进了门,就该照拂。当时年幼,敌不过手腕狠厉、独断专行的三朝相爷,许多事只能任他摆布,如今呢?

韩蛰眸色沉浓,伸手帮她掖被角,想把衣袖半落的手臂塞回被中,却被令容轻轻握住。

他怔了怔,手臂僵着没动。

令容醒来时,见韩蛰睡在一尺之外,两人相安无事,暗自松了口气。想掀被起身时,却又愣住了——她昨晚没抢韩蛰的卧榻,却抢了韩蛰一只手臂,抱在手里睡了一宿!

她如同碰到烫手山芋,慌忙丢开。

好在韩蛰没察觉,令容小心翼翼地爬下床榻,悄声叫枇杷进来,去内室换衣裳。

待她梳洗毕,宋氏已派人送了早饭过来。

两人用罢了,拜别长辈,启程回京。

临行前,令容背过人向傅益问那冯焕的来历,得知他父亲名叫冯远平,是黄州人,想必与她所知道的楚州冯璋不是同一个人,才稍稍放心。

回到韩家,令容将宋氏备的礼物送给杨氏,杨氏甚是欢喜,也打发仆妇往金州去送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