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泰年近三十,尊父命行事,姿态颇和气。彭刚却是一路跟着裴烈杀过来的,在河阳军中的威信仅次于裴烈,连裴泰都需敬他几分,素日做派骄横,那使臣便是他下令副将杀的,此时对着韩蛰,没半点好脸色。杨裕是韩蛰的堂舅,十年前跟家中闹翻,投到裴烈麾下,从末等小将做起,而今身居高位,也是公事公办。

当下随意用了晚饭,裴泰将众人安排在衙署后面裴府的客院歇息。

韩蛰身在虎穴,泰然处之,在屋中坐了半个时辰,就听有人敲门。

他自过去开门,却见外头灯火昏暗,杨裕换了便衣站在那里,手里拎了坛酒。

“杨大人漏夜前来,是有事赐教?”韩蛰并未立刻请入。

杨裕只将酒坛晃了晃,“虽说素无往来,你终究是我外甥,他乡相遇,请你喝杯酒如何?”

“既是如此,舅舅请进。”韩蛰侧身让他进去,掩好屋门。

杨裕也不客气,自寻了酒碗,往桌边坐下,倒了两杯,将一只碗推到韩蛰跟前。

韩蛰的母亲杨氏出自侯门,父亲是文官,长兄是京畿守军的副将,这杨裕是她庶出的弟弟,今年三十五岁。

杨裕自幼顽劣,没少被侯爷拿马鞭狠抽管教,长大了仍是桀骜。十年前不知怎的跟府里闹翻,独自出京谋生,辗转半年后在河阳地界歇脚。他幼时习武,功夫不比兄长差,凭那身本事,在军中谋了个职位,凭着一股桀骜狠厉劲头,很快站稳了脚跟。

彼时杨氏已是相府儿媳,裴烈心存怀疑忌惮,虽知他能耐,却不敢任用。冷眼瞧了三四年,见杨裕跟家中彻底断了往来,确实是孤身谋生,才加以提拔。

杨裕也有能耐,没两年便做出几件叫裴烈称心的漂亮事情,遂得裴烈保举,做到了如今行军司马的位置,算是裴烈手下三员干将之一。

今晚他来,只闷头喝了半坛子酒,才问起家中爹娘情形。

韩蛰照实回答,说侯爷夫妇康健,大舅及表兄弟们都无恙。

杨裕听了,也不再多问,沉默片刻,才道:“早就听说你的目光比鹰鹫厉害,想必猜出我今晚来的打算。裴将军身染重病,表文的事你也知道。我只问你,这趟过来是何打算?”

“奉命行事。”韩蛰淡声,饮酒入喉。

杨裕冷笑了声,“若是真心查公案,哪怕我有心放你,你也未必能走出河阳地界!”

“我知道。节度使的位子,裴将军势在必得,我若逆他的意,逼急了他,拿我祭旗也说不定。舅舅觉得我像平白送死的人吗?”

杨裕微诧,“这么说,你也不是真心查案。”

“我来河阳是迫于皇命,实属无奈。舅舅既来做裴老将军的说客,小甥冒昧,也想请舅舅做个说客。”韩蛰站起身来,踱步至窗边往外瞧了瞧,才道:“我来河阳,使臣的案子只是幌子,最要紧的是探查裴老将军的态度。让裴泰接任节度使并无大碍,官位摆在这儿,谁坐不都一样?皇上之所以不肯,是担心河阳太过跋扈,目无朝廷。”

“哦?”杨裕笑了笑,“说来听听。”

“朝庭使臣如御驾亲临,擅自杀害,与弑君谋逆何异?外头传的虽是副将杀了使臣,皇上却已查明,是彭刚目无纲纪,藐视朝廷。皇上的意思很明白,这事儿裴老将军若能交代清楚,让我携犯回京,便知裴老将军没有异心,可既往不咎,允了他的表文所请。”

“若老将军不愿意呢?”

“若他还是维护彭刚,不肯让步,莫说节度使之位落空,皇上一怒之下调兵征缴也说不定——老将军病重,裴泰又暂时难以服众,河阳即便兵强马壮,也未必能抵挡。即便拼死抵抗,届时兵马大全落在谁手里还说不定。毕竟裴泰之上,还有个彭刚。”

“如此说来,你这趟只为探看态度,不为查案?”

韩蛰嗤笑,“若裴将军能分轻重,交出彭刚,案子无需查。若裴将军固执维护,我查有何用?案子如何了结,端看老将军的态度。”

杨裕闻言大笑起来,“如此甚好!我刚做完老将军的说客,这就替你也做一回。”

说罢,斟满了酒,两人连饮数碗,又说起旁的事来。

客房外的屋檐下,倒悬许久的人轻飘飘离去,唯有衣衫带出微风,拂动些许树叶。

韩蛰停了酒碗,唇角微挑。

杨裕将两碗饮尽,才道:“夜深了,歇着吧。”遂告辞走了。

韩蛰送他出去,关上屋门时皱了皱眉。

连日疾驰,几番偷袭,他背上受了重伤,其实不宜饮酒。然而身在敌营却不能表露,只能强撑。这屋子的卧榻周围没有帘帐,他只好趁盥洗时没人盯梢,解了衣裳扑些药粉。那伤又在背后,清理得甚是艰难,韩蛰忍痛,脸色愈来愈沉。

次日韩蛰起来时精神奕奕。

用过早饭到了衙署里,身染重病的裴烈竟亲自到来,连同裴泰、彭刚、杨裕等人在内,河阳节度使帐下要紧的几位将领都聚齐了,满屋龙精虎猛的悍将,气势凶煞。

韩蛰耳聪目明,走入屋中,便觉周遭埋伏了刀斧手,严阵以待。

他倒是泰然自若,笑着跟诸位见礼。

裴烈客气应答,彭刚听过韩蛰笑里藏刀的名声,只在鼻孔冷哼了声。

韩蛰环视一圈,并未逗留,只朝裴烈拱手,说此行是奉旨来查使臣被杀的事。河阳军中悉由裴烈掌管,出了此等大事,须有个交代。

裴烈不急着交代,只瞧着屋中部将,说诸位都是跟他出生入死的兄弟,一路同生共死地走过来,不止是为兄弟意气,更是为忠君报国。说话间,似是气力不支,由裴泰扶着回到长案后站稳了,才续道:“当日晁丰弑杀使臣,我已将他看管起来,韩大人既然要查,当着众位查吧。”便命人提审晁丰。

晁丰提来时,气息奄奄,半死不活。

彭刚面色微变,看向裴烈,“将军,这是何故?”

“擅杀使臣,罪同弑君谋逆。我等食君之禄,自应忠君之事,岂能做这般目无法纪的事?”裴烈也不顾彭刚面上渐露的怒气,只淡声道:“韩大人,请查问吧。”

韩蛰缓步上前,冷沉着脸,喝问晁丰是受谁指使。

晁丰只剩了半口气,为他目光所慑,避开不语。韩蛰足尖轻挑,抵在他颈侧,也不出声,只抵得越来越紧。

晁丰脸上涨红,气都喘不上来,只看向彭刚,双唇翕动。

“是他?”韩蛰扫了彭刚一眼。

“放屁!”彭刚厉喝,并不将韩蛰放在眼中,双拳紧握,便往韩蛰招呼。他虽悍勇,论武功却不是韩蛰对手,拳头扑了个空,胸前却被韩蛰借机屈肘重击,那一下又狠又准,恰撞在心窝,打得彭刚气血翻涌,后退数步。

樊衡迅速上前,隔在中间。

韩蛰只逼视晁丰,“看来他是想要你的命啊。死扛还是坦白,想清楚再说。”说罢足尖一松,鞋底暗格中铁钉缩回,在地面留下些许血迹。

晁丰死里逃生,扑在地上剧烈喘气,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力气。

“是…彭将军指使…”他的声音出口,沙哑干涩。

韩蛰闻言冷笑,看向彭刚,“拿下。”

樊衡应命而动,厅中有将领见势不对,欲救彭刚,刀还没出鞘,韩蛰短剑探出,稳稳抵在他喉咙。

这一下动作奇快,又狠又准,旁人都被慑住。

韩蛰眉目沉肃,锋锐的目光扫过众人,冷然开口——

“奉命查案,敢阻挠者,杀无赦!”

厅内虽剑拔弩张,却霎时安静下来。

彭刚被樊衡制住,见裴烈没动静,不由怒道:“刀斧手呢!”

“哦对了——”裴烈坐在椅中,像是才想起来,扬声道:“刀斧手。”

两旁有人应命而出,各执兵器,却是护在裴烈跟前,半丝儿也没靠近韩蛰。

彭刚终于觉出不对劲,死死盯向裴烈。

裴烈面无波澜,“列位都是老夫器重的人,该有大好前程。彭刚追随老夫三十年,情同手足,今日之事,实非老夫所愿。但擅杀使臣罪同谋逆,只能听凭朝廷裁决。彭老弟——你的家人亲眷,老夫都会当做自家亲人,好生照看。”

他话音才落,彭刚目呲欲裂,厉声道:“裴烈,你这背信弃义的老匹夫…”话未说完,被韩蛰一拳打得牙齿脱臼,喷出半口鲜血。

韩蛰擦了擦手,淡声吩咐,“绑了。”

裴烈既已表态,厅中将领毕忌惮,加上满厅刀斧手虎视眈眈,韩蛰等人又难对付,再无人敢出手,眼睁睁看着彭刚被铁索捆住,拖了出去。

韩蛰事既办完,便朝裴烈拱手,告辞走了。

衙署之中,裴烈目光放远,看着彭刚消失在拐角处,沟壑纵横的脸上浮起讥讽。

他原本被情势所迫,已与裴烈议定今日堂上设伏,相机捉住韩蛰。却在杨裕一番谏言后,决意与韩蛰联手,除掉彭刚——倘若韩蛰能让皇帝允他所请,自是遂他所愿,即便不能,河阳没了野心勃勃的彭刚,裴泰的地位便无人能撼动,节度使的位子可缓缓图之。怎么算,都于他有利无害。

这个韩蛰,确实擅长掐人七寸!

韩蛰押送彭刚出河阳,途中未再遭受伏击。

众人晓行夜宿,赶在腊月三十这日的后晌进了京城。韩蛰先回宫复命,将彭刚押入锦衣司的牢狱中看守,奔忙了一圈,回到府中时日头已然西倾。

第18章 偷窥

今晚是除夕,韩府各处游廊道旁都换了崭新的灯笼,正忙着准备晚上祭祖的事。

韩蛰入府,径往祖父韩镜的藏晖斋去。

相府翰墨书香,韩镜稳坐朝堂几十年,书斋里严禁旁人踏足,因是私人所用,陈设与正厅迥异,一进门,正面墙上悬着韩镜亲书的一副沉雄浑厚的字——处世忌太洁,至人贵藏晖,旁边却悬了把乌沉沉的宝剑。书斋里陈设得气派古雅、端庄典丽,里外分了五间,各设檀桌铜鼎、宝墨金炉,越往里越幽僻。

因韩镜早已得了韩蛰回京的消息,此时正带了韩墨等在书房,各自面带忧虑。

见韩蛰进屋,关怀过后,忙问河阳之行如何。

“祖父、父亲都可放心,这一趟比预想的顺利。”韩蛰先给个定心丸,“二舅在河阳十年,很得裴烈信任,这回裴烈写表文为裴泰求节度使的位子,便是听了他的劝说。孙儿到了河阳,裴烈也派二舅来做说客,只是他疑心重,仍暗中派人在外偷听。”

韩墨原本安了心,闻言又道:“他仍在疑心你二舅?”

“未必。他会用二舅辅佐裴泰、牵制彭刚,应是信任的。只不过事关重大,才会多此一举,倒也免了二舅的口舌,两边的话印证,裴烈更容易听信二舅,交出彭刚。”

韩镜颔首,“如此甚好。彭刚已押回京城了?”

“带回京城关进了锦衣司狱中,樊衡亲自盯着,等过了初五就严审。”韩蛰喝茶润喉,“看那日情形,裴烈早就忌惮彭刚功劳过重,有意除了彭刚,只怕私自出手难以服众,也难保不会生事。这回孙儿过去,倒给了他最好的由头。”

“一山不容二虎啊。”韩镜倒没觉得意外,“裴烈活着还能压制彭刚,他一旦死了,凭裴泰如何能跟彭刚相抗?裴烈上表文是想借朝廷之力给儿子铺路,彭刚擅自杀了使臣,自然是想挑起事端。一旦惹怒朝廷,生出乱事,裴烈重病难以稳住大局,裴泰才干又平庸,军权自然落在彭刚手里——算盘倒打得不错。”

韩墨在旁笑了笑,“还是不及父亲运筹帷幄,坐收渔利。”

“渔利还在后头。”韩镜端坐椅中,拿碗盖轻拨茶叶,“裴烈为了儿子背弃彭刚,难保不会有旧将心寒。过几日就递消息过去,说朝廷有意应允裴烈所请,只等开朝后请旨将事儿办了。裴烈病重,撑不过几个月,裴泰年轻难以服众,为让裴泰坐得安稳,裴烈定要铲除不安分的人,许多事就需交给杨裕来办。他向来乖觉,当知如何行事。”

韩蛰自知其意,起身应命。

韩镜舒了口气,瞧着案旁的盘螭铜鼎,满意而笑。

河阳的兵患得以解除,别处节度使也会有所忌惮,朝堂暂时安定,杨裕又平白夺来些军权——算是一举两得!

这个年,他总算能过得舒心些了。

暮色四合时,韩蛰才出了藏晖斋,回他的书房。

因回京途中押着要犯,需留神提防,众人又赶着除夕前回京,昼夜赶路,甚是劳累。他背上的伤本就处理得仓促,那晚杨裕不知情带了酒来,他喝了几碗,更是累及伤口。到如今,虽有上等药粉敷着,伤口仍未痊愈。

韩蛰派人去请了府里常用的郎中,自去洗了风尘,待郎中到了,将伤口重新包扎。

这些天劳累奔波,下巴已有了青青胡茬,瞧着有些老气,今晚毕竟辞旧迎新,太沉闷了不好。韩蛰随手剃了,如常去取墨青衣裳,拿到手里又改了主意,换了件檀色的衣裳穿着。

再出门时,夜色.降临,离祭祖只差两炷香了。

韩蛰匆匆赶到庆远堂,阖家上下都聚齐了,正在里头热热闹闹地说话。

见他进来,韩征率先笑道:“大哥这回又是掐着点儿过来,一年到头忙得脚不沾地,连除夕也不例外,非得等人齐了才来,叫长辈们白等。”说着,自取了旁边茶杯递过去,“以茶代酒,先罚一杯!”

“是我耽误了,领罪认罚。”韩蛰脸上有些许笑意,自将茶饮尽。

旋即,端端正正地给长辈见礼毕,才坐入椅中,瞧向对面。

对面坐的都是女眷,自太夫人起,杨氏和二夫人刘氏并肩坐着,下首是梅氏和令容、韩瑶、唐解忧。女郎们都换了过节的衣裳,花团锦簇地围坐,满目珠翠绫罗无甚新奇,他的目光触到令容时却逗留了片刻。

算来也只数日不见,此刻美人坐在灯下,盛装丽服,比往常更添韵味。

她明明在偷着看他,却在他瞧过去的一瞬迅速挪开目光,状若无事地跟韩瑶说话。少女她年纪尚小,容颜娇丽,满头青丝盘了发髻,耳畔红珠晃动,衬得脖颈如玉,修长曼妙。只是她神态虽从容,搭在膝头的手却微微攥着——很显然,是有些慌乱。

韩蛰啜了口茶,目光扫向别处,余光却还留意。

不过片刻,果然见令容说完了话,又悄悄往这边窥过来。

韩蛰当即抬目迎过去,目光如电,将她逮住。

令容大惊,下意识躲开目光,心里咚咚直跳。想了想,又觉得这举动未免做贼心虚,只好瞧回去,就见韩蛰仍望着这边,似笑非笑。

她心里鹿撞似的,竭力镇定,回以笑容,垂首握紧了手帕。

借着衣袖掩盖,又在韩瑶腿上轻掐了下,面带懊恼。

她原本并没太留意韩蛰,是刚才韩瑶悄悄说韩蛰今晚仿佛特意修饰过仪容,才偷瞧的。谁知还没瞧清楚,就差点被韩蛰逮住。她心里有鬼,掩饰了好半天才敢再去偷瞧,谁知目光才挪过去,又被韩蛰抓了现行——这人像是满头满脑都长了眼睛似的,也太机警!

令容心里微觉尴尬,索性横了心,厚着脸皮借机打量,果然韩瑶说得没错。

韩蛰相貌生得很好,轮廓硬朗,双眼深邃,剑眉英挺。许是时常习武强身、精气充盈的缘故,头发生得极好,整整齐齐拿乌金冠束在头顶,格外精神。

他平常多穿墨色衣裳,冷着张脸,对谁都爱答不理的,一眼瞧过去老气横秋。今晚他换了稍浅淡的檀色锦衣,胡茬剃得干干净净,灯烛下神情清冷,就连双眉都比平常有英气。

确实不像匆匆赶路、满身风尘的旅人。

韩瑶又凑过来,低声道:“我说得没错吧?”

令容轻笑,“目光如炬!”

众人坐了会儿,到得时辰便去祭祖。

祭祖罢,便去用除夕的团圆饭。

韩家这府邸离皇城不远,虽然屋舍轩昂,也带了花园可供游玩,到底寸土寸金,不算太宽敞。这宅邸里只住了韩镜夫妇和大房一家子,二房的韩砚却带了妻儿,买下隔壁的宅子住着,两府各有正门,夹墙上开道小门,方便女眷往来。

寻常韩砚也甚少在府里露面,今晚难得众人聚齐,又是除夕团圆,便寻个宽敞圆桌围坐,男女各占一边,灯烛高照,满桌佳肴,图个热闹。

令容是刚嫁进来的新妇,头回跟着用家宴,被婆母姑嫂关照,喝了两杯酒。

她前世酒量不浅,独自斟小半坛酒下去也无大碍。如今嫁进韩家,夫君跟前只能明哲保身,想把日子过得顺畅点,自不好冷待了婆母小姑,见大家都高兴,一年也只此一回,便量力喝了些许。

谁知才及十三岁的身子终究柔弱,哪怕是缓着慢慢喝,渐渐也觉上头,没敢再多喝。

宴后男女拿屏风隔开守岁,令容坐在杨氏身旁,听长辈们说话。

偶尔分神留意,便见唐解忧靠在太夫人怀里,眼神不时往屏风外瞟。不过众目睽睽,她也没敢越分寸。

子时过半,旧年尽去,老太爷和太夫人撑不住,先去歇下,旁人击鼓传话,喝酒说笑,守到丑末才各自回屋。

谁知出了暖厅,外头却飘着雪渣子,在地上薄薄铺了一层。

令容甚少熬夜,酒意又还没醒,被枇杷搀扶着走了两步,脚下打滑趔趄,若不是枇杷及时扶着,险些摔到。脚腕有痛意传来,她暂没声张,借着宽大的披风和昏暗灯光掩盖住身形,送走了长辈,小心翼翼的瘸着往银光院走。

韩蛰跟在她身后,见她安然走到银光院外,便将将脚步一顿,道:“回去歇着吧,明日不必早起。”

这是何意?

哪怕平常爱答不理,这是一年之首,又只剩两个时辰就天明,他偏要去书房睡?

令容酒意微醺,脑子迷糊,回头瞧他,面露茫然。

雪轻飘飘地落下,被甬道旁昏暗的灯笼映照,晶莹剔透。她整个人都包裹在银红的斗篷里,小脸嵌在柔软的风毛中间,酒后脸颊微微泛红,柔嫩娇艳。方才在席间还跟韩瑶梅氏说笑打趣,这会儿却似撑不住了,水灵灵的眼睛不似平常明亮。

韩蛰知她误会了,又不欲旁人知道他受伤的事,只道:“我还有点事需去书房,听话。”

“我知道了。”令容不双唇微嘟,只低声道:“不过我方才崴了脚,这会儿夜深,郎中未必肯来,夫君那儿有治跌打损伤的药吗?我叫枇杷去取些来抹,不打搅夫君正事。”

“崴了脚?”

“不是很疼。”令容低声。

韩蛰却皱了皱眉。方才就见她走路的姿态不太对,身子总往枇杷那儿靠,他还只当是醉酒的缘故,因有枇杷,便没作声,却原来是受了伤。

从暖厅到银光院的路不短,她一声不吭地走过来,伤势加重,哪会不疼?

“去我书房找沈姑取药。”韩蛰吩咐枇杷,随手搀住令容。

第19章 懊恼

银光院里,宋姑和姜姑带着红菱和两个丫鬟一道守岁,都还没睡。

甬道两侧的灯火都颇暗了,屋里却还灯火通明。宋姑围炉坐着,却掀起了半幅帘子,时刻打量外头动静,瞧见令容回来,忙带着红菱迎出,又同韩蛰行礼。见令容走路一瘸一拐,忙道:“少夫人这是怎么了?”

“不慎崴了脚,枇杷已去取药了。”令容顺势让宋姑扶着,回头向韩蛰道:“多谢夫君。这边有宋姑和姜姑照料,不会有碍,夫君若有急事,可别耽搁了。”

“先看伤势。”韩蛰没走,跟她入屋。

里头火盆仍烧得暖热,床榻也都铺好了,热气熏得令容头晕。

她被宋姑和姜姑扶进去坐在榻上,褪了鞋袜一瞧,脚踝微微泛红,倒没旁的症状。

没等她松口气,床榻微陷,韩蛰坐在了身旁。

“坐好。”他吩咐了声,便抬起令容的脚搭在膝头。借着烛光瞧她脚踝,精巧秀致,肤白如玉,泛红的地方格外醒目。她的脚生得好看,指甲盖儿圆润光泽,握在手里软软的,也就他巴掌大小。

这样温软的触感与冰冷的剑柄迥异,韩蛰顿了顿,在她脚踝轻试。

“疼吗?”他问。

“有点疼。”令容老实回答。

“这里?”

“不疼。”

“这里…”

“嘶——”令容吸口凉气,眼神儿可怜巴巴的,“这里很疼。比前面两处疼很多。真的。”

“知道了。”韩蛰松开手。

令容也不知是不是酒意涌上的缘故,只觉脚上脸上都发烫,刚才被他握住时碰到火炭似的,浑身不自在。此刻一得自由,立忙把脚缩回去,想了想,趁着韩哲不注意,又悄悄拿裙角盖住。

旋即要水喝,“宋姑,我渴了,想喝水。”

宋姑忙倒给她,趁着韩蛰在,小声劝道:“少夫人脚上受了伤,怕是没法陪着夫人去进香了。”

“还是去吧,我都答应了。小心些应该无碍。”令容靠在软枕上,眼睛半眯。

宋姑还想劝,见枇杷取了药来,便忙按着韩蛰的吩咐给令容抹上,拿细布裹好。

令容眯着眼睛抹完药,精神一旦松懈,抱着软枕昏昏欲睡。

韩蛰从浴房出来,就见她已换了寝衣睡着,手抱软枕,青丝铺散在旁,领口盘扣半解,露出酥白胸脯。

韩蛰挪开目光,随手拽落帘帐,也不换寝衣,和衣在她身旁躺下。

“往里让让。”他说。

令容半睁眼眸,见是他,“哦”了声,往里挪了挪,闭眼又睡。睡了片刻,似又想起什么,露在外头的手臂悄悄缩回锦被,将被子往上扯了扯,盖住下巴。

韩蛰拿珠子扑灭灯烛,仰躺在榻。

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他的心跳比平常快,一只手空落落的,忍不住就想起方才那只柔若无骨的白嫩脚丫。他闭着眼睛,听见她酒后呼吸比平常短促,想起那晚无人知晓的亲吻,觉得有些心浮气躁。吐纳无用,遂又睁眼看向里侧,见令容仍旧蚕蛹般裹着,小半张脸埋在里面,中间留了一尺的距离。

知道躲在里面,看来还没睡熟。

他别开目光,索性拿旁的事转移心思,道:“脚既伤着,别去进香了。”

令容困死了,只能敷衍,“小心些不碍事的。”

“后天回门,你打算瘸着回去?”

“对了,”令容总算从锦被探出头来,声音又懒又软,“夫君回来得匆忙,我还没问,夫君打算哪天去金州?”

韩蛰唇角动了动,“后天回门,没听见啊?”

令容没听出他的奚落,掰着指头算了算,才道:“初三吗?”

“嗯。”

“好。”她软软应了一声,仍缩回被中,呼呼入睡。

韩蛰睁眼躺了片刻,往外挪了挪,渐渐睡着。

清晨韩蛰醒来时,枕旁凑着一颗脑袋,青丝如鸦,呼吸柔软,轻轻扫过他脖颈。昨晚的蚕蛹早就散了,她斜占了大半张床榻,锦被褪在胸前,睡得正香,唇角还微微翘着。

而他,兴许是存心自持,不知何时竟让到了最外侧,悬悬地挑在榻边。

他躺了片刻,看着被大幅占走的床榻,心里忽然非常懊恼。

今晚搬回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