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借盆中凉水洗手,自取了菜刀,将泡好的芦笋白玉菇都切得整整齐齐。

他生得高健,腹有诗书高中榜眼,又曾习武从军威震群臣,身上既有刚健威猛之气,又含文人蕴藉况味。那把菜刀像是上等宝剑,飞快起落之间,像是傅益习武到精妙处时挽出的剑花,令人眼花缭乱,姿态却妙不可言。

令容做梦都没想到,手段狠厉、令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司使、曾权倾朝野、城府甚深的相爷,曾率军平叛、谋得帝位的君王,竟然会有这等雅兴。

这跟她印象中的韩蛰截然不同。

令容呆愣愣地站在那里,直到韩蛰出声,“愣着做什么,做肉糜。”

声音冷清,一如他脸上始终淡漠的神情。

令容总算回过神,忙“哦”了一声,自将米下锅,叫红菱往小炉中加些炭火,熬上肉糜。

回过身,就见韩蛰手中托着狭长的鱼形黑瓷盘,极熟稔地抽开数个屉子,从中取了香料,整整齐齐码在盘中。看样子竟是要亲自下厨。

令容忙朝红菱递个眼色,红菱乖觉,忙去灶中生火。

韩蛰显然熟知这道菜的做法,自舀水入锅,加了盐和几滴油,待水开时,将芦笋和白玉菇焯烫捞出,再入冷水过凉。那些厨具在他手中,如使刀提笔般自然利落,因他身材高健,行云流水,平白叫令容生出治大国如烹小鲜的感慨。

锅中焯菜用的水却还剩着。

令容见韩蛰瞧过来,忙会意点头,将水舀入旁边盆中,取了干净布巾擦净,退后待命。

锅底自然还是热的,麻油入锅,加上姜丝,不多时便有香气溢出,待芦笋和白玉菇入锅,香气愈发浓郁。令容嗅着香味儿越站越近,最后几乎贴到韩蛰身旁,也顾不得敬畏躲避了,亮晶晶的目光盯着锅中煸炒的佳肴,光是闻着香气,舌尖似乎都能尝到美味。

韩蛰加了盐,便又吩咐,“芡。”

令容跑过去将兑好的芡拿来,韩蛰薄薄勾了一层。

不多时美味出锅,芦笋碧绿脆嫩,白玉菇晶莹鲜滑,十分悦目。令容双手捧着盘子,等韩蛰将菜盛好,扑鼻的香气勾得人馋虫大动。可惜这是要给太夫人的菜,她闻得见却尝不到,只能留恋地将盘子装入食盒,回过身时,下意识咽了点口水。

韩蛰觑见,声音仿佛带了笑,“再取个小碗。”

令容依命拿过去,就见锅底还剩了些许,韩蛰盛出来,叫她们先尝尝。

唐解忧算而失策,见韩蛰非但没生气责罚,还帮着令容做菜,早已不知所措。在旁怀着鬼胎站了半天,闻言只摆手道:“外祖母还没尝,我先不尝了。”红菱有主仆之分,自然不敢越矩。

令容却不顾虑,旁的事都能假装强撑,这事儿却撑不住。

况且韩蛰都发话了,怕什么?

遂拿了筷子尝,滑嫩鲜脆的美味入口,趁着热腾腾的香气,骨头都能酥了似的。她曾叫红菱尝试过多次,也曾在金州最负盛名的酒楼吃过多次,却都不及韩蛰做出的这道美味,火候、色泽、味道,无不拿捏得妙到毫巅,赞一声人间至味也不为过。

好吃,真的太好吃了!

她尝了两口,才想起韩蛰来,“夫君不尝尝吗?味道好极了!”

她漂亮的眼睛里如有亮光,因口腹之欲得以满足,整个人从内到外都似洋溢笑意,加之容貌娇艳,如春光照来,令人欢喜。看那神态,显然是很喜欢这味道,才会忘了平常的拘谨之态,满足赞叹洋溢而出。

韩蛰意有所动,尝了两口,搁下筷子,“还行。”

挑剔!

令容暗暗撇嘴,见他不打算再用,招呼红菱,“傻丫头,过来尝尝!”

红菱偷瞧韩蛰,见他正往门口去穿披风,飞快夹起尝了尝,果然美味!主仆俩风卷残云,不过片刻便将碗中的菜扫尽,心满意足。

唐解忧袖中的手几乎握成了拳头,碍着韩蛰在场,只能端出笑脸,拎了食盒往庆远堂去。韩蛰也跟着走了一遭,未提旁的事情,只说他疏忽,若非令容提起,还不知道祖母身体有恙,所以亲自做了这道菜赔罪,请祖母好生调养。

令容暗中留意,见他自始至终都没瞧唐解忧一眼,知他心中已有判断,再未多言。

出了庆远堂,因韩蛰要去静宜院,令容顺道跟着去陪杨氏说话。

晚间韩蛰竟又回银光院歇息,待令容帮他宽衣,自去盥洗过,靠在榻上看书。

令容虽为他的厨艺目瞪口呆,到底对韩蛰仍存畏惧。白日的事牵涉唐解忧,韩蛰必是窥破内情,才没对她说重话,反将唐解忧冷落,但那位毕竟是他的表妹,又是太夫人的心头肉,韩蛰即使看破,也没说什么。令容暂时不知表兄妹间的底细,怕贸然再提会让韩蛰误会她有意生事,便只藏在肚子里,仍旧相安无事地睡下。

借着烛光偷瞧,韩蛰坐在旁边翻书,轮廓冷峻,神情漠然。

他在外披着锦衣司使的皮,严肃端然,到了寝处,那寝衣也不好好穿,松松垮垮的,露出结实的胸膛,从侧面偷瞧,颈间喉结愈发分明。不知怎么就想起旧事,宋家后园里他醉酒注视,平白无故地说要娶她。

如今阴差阳错的娶进来,又端着张冷漠的脸,对她爱答不理的。

他的行事让人捉摸不透,令容想理一理,心思却绕在那道芦笋白玉菇上挣脱不开。

真是好吃啊。

往后若有机会,能再尝尝就好了。

回想着那滋味慢慢入睡,梦里竟还是那间厨房,韩蛰站在灶旁煸炒美食,她和唐解忧站在旁边瞧着,垂涎欲滴。梦里的唐解忧却不似白日那样收敛,脸上像带了嫉妒愤恨,恶狠狠地盯着她,步步走来,神情狰狞。

梦境陡然折转,又像是在马车里。

令容恍惚想起那是上京途中的山道,崎岖颠簸,有暴雨倾盆。许久没想起的景象再度入梦,当时铁箭射来的刺痛冰凉清晰刻骨,她像是轻飘飘地荡在空中,虚浮无力,惊恐颤抖。透过暴雨迷雾,看到对面山岗有人冷笑,神情阴鸷。

有那么一瞬,令容仿佛透过迷雾看清了那张脸,十分陌生。

那人狞笑着再度举箭射来,令容惊恐挣扎,嘶声求救。

忽然有只手穿过凄风冷雨伸过来,将她握住,温热有力。

第15章 偷亲

韩蛰正值盛年,精力充沛,每晚歇三个时辰就能龙精虎猛。偶尔外出办差,连着两日两夜不睡,补两个时辰的睡眠就能恢复。是以平常他歇得晚,多是听见亥时末刻的梆子才睡。

今晚亦然。

令容入睡时他仍靠在榻上看书,将别处灯烛都熄了,只留他身旁的两盏。烛光都被他挡着,也不影响里侧的人入睡。谁知看到中途,旁边却响起极低微的声音,断断续续,似颇痛苦。

韩蛰侧头去瞧,就见令容双眉紧蹙,额头一层薄汗,像是在做噩梦。

她睡觉向来不安分,平常睡熟了就抢他的地盘,此刻将一只手搭在胸口,衣袖半落,露出一段皓腕。

韩蛰拿起她的手,想塞进被窝里,谁知令容反手一握,竟将他的手牢牢攥住。她攥得很用力,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指甲甚至能嵌到他掌心里。那只手甚至在微微颤抖,也不知是梦见了什么,竟害怕至此。

好一阵子,令容的眉头才舒展,那只手仍攥着他,循着温热竟往他身旁靠过来。

韩蛰仰靠软枕,没盖被子,隔着寝衣甚至能察觉她的呼吸落在腰间,令他身子不自觉地紧绷。她的锦被丢在了身后,觉得冷了,又往他跟前钻了钻,贴到温热时,还颇满足地叹息一声。握他的那只手松开,极自然地搭在他腰下。

脑海中紧绷的弦被铮然拨动,寻常强压的血气霎时涌上脑海。

韩蛰眸色暗沉,几乎是僵硬着搁下书卷,躬身将她抱起,放到里侧。

她的身段柔软,抱在怀里不重,手指不慎碰到胸旁,触手软弹。昏暗烛光下她阖目安睡,肌肤如玉,比上等瓷器还精致柔润。韩蛰盯了片刻,忽然想,这般容貌,滋味应当不错吧?

她毕竟是他的妻,虽说年纪还小,尝一尝应当无妨。

韩蛰鬼使神差地低头,在令容脸颊亲了亲,滋味比想象的好。

似乎…还不错。

韩蛰直起身,给她盖好锦被,去内室拿冷水洗了洗脸,吐纳调息两回,才出来熄了灯烛睡觉。

次日清早,天没亮时他就起身走了,没惊动令容。

腊月天寒,赶在小年前,纷纷扬扬地下了场厚雪。

韩蛰近日因公务出京,据说是亲自出手去提人,听杨氏说此行颇险,他带了副手樊衡和数位高手,怕是年底才能赶回。

令容睡觉时没了顾忌,肆意占了宽敞的床榻,晚间睡得舒服,醒来也精神奕奕。

早起梳洗罢,枇杷便将早就熏暖的金边琵琶襟小袄给令容穿上,罩上浅色衣裙,外头再披件孔雀纹羽缎红披风,脚底下踩彩皮小靴,缀了红珠,往雪地里一站,霎是好看。主仆同行,走到静宜院外,连韩瑶都多瞧了两眼。

不多时,连甚少在内院露面的韩征都来了。

给杨氏问安罢,一齐去庆远堂时,太夫人兴致颇好,说如此厚雪覆盖,外头雪景必定很好。韩瑶前阵子去长公主府上看梅花,那儿梅花开得热闹,延了这几日,京郊的那片梅林怕是也开了。

因小年后便要忙着过节,年节里各处请酒未必得空,太夫人遂动了去赏梅花的心思。

韩征和韩瑶当即附和,杨氏也觉有理,当即叫人去安排车马。等二房婆媳来问安时,将事儿说了,遂各自回屋添了御寒的衣裳,带上暖手小炉,一家子女眷浩荡出门。老太爷和韩墨兄弟都去了衙署,韩征在羽林军中当差,今日正好轮休,便骑马跟着。

出得相府一瞧,各家都有这般心思,街上车马络绎不绝,城门口排了颇长的队伍。

因深雪中路滑难行,为好驾驭,管事备的都是精致小马车。

太夫人和两位夫人各自一辆,韩瑶早早就拉着令容同乘,剩下唐解忧跟堂嫂梅氏一辆。

先前厨房中被摆了一道,令容心存疑惑,叫宋姑探了探,才知道太夫人有意将唐解忧许给韩蛰,只因杨氏不肯,韩蛰又无意,才拖到如今。既然明白原委,那日唐解忧的打算就呼之欲出了——无非是想趁韩蛰对她也无意,叫她犯韩蛰的忌,留下个坏印象,趁早叫她被夫君厌弃。

这般打算她明白,韩蛰或许也能猜出,杨氏和韩瑶呢?

嫁进韩家这些天,令容往静宜院去得勤快,跟韩瑶处得多了,便觉她是个外冷内热、性情爽利的人。韩瑶比她年大一岁,怎么都叫不出“嫂子”,虽不刻意示好,相处起来却也不难。

唐解忧在韩家住了七年,又跟韩瑶同龄,到了庆远堂时,表姐妹却甚少说话。

今日韩瑶抢着跟她同乘,显然也是不欲跟唐解忧一道。

——这其中必有缘故。

马车行得缓慢,到城门附近便堵住了。

令容手里抱着紫金手炉,见韩瑶频频掀侧帘望外,便一笑道:“雪天路滑,那几道车辙不好走,出了城门上官道出去就好了。”

“你倒是半点也不急。”韩瑶收手,也抱了暖炉端坐。

令容随手取了屉中的糕点,给韩瑶递了一块,吃了两口,随口道:“吃着这糕点,倒想起件趣事。先前给你哥尝这个,他只皱眉,仿佛觉得味道不好。我原还想他过于挑剔,见识了他的厨艺,才算明白,他挑剔自有挑剔的道理。”

“大哥厨艺很好,只是旁人都轻易吃不着——那天算你有口福。”

“是吗?我瞧那厨房里诸事齐备,还当他常会下厨。”

“那厨房一年就用五六次。”韩瑶又取了一块慢慢吃,“他从小挑剔,当年从军时因饭食不好,饿瘦了许多,就偷空自己做饭吃。后来回府就有了那厨房,或是他有闲心,或是朝堂上的事实在艰难,他才会去厨房里待半天,算是寻个乐子吧。”

“那他可真是有天分。”令容由衷赞叹。

——习武从军,能率军平叛。习文读书,能高中榜眼,若非韩镜避嫌,恐怕能点成状元也说不定。进了锦衣司,又有胆气又有手段,震慑四方。闲暇时拿做菜解闷,还能做出那般美味。这天分,令人发指!

韩瑶便笑,“天底下像我哥这般的人少之又少,所以才会…”

她声音一顿,令容瞧过去,察觉她唇角浮现讥讽。

“才会有人缠着不放?”令容猜出她的意思。

“母亲眼光还真准,你倒聪明。”

既然韩瑶提到这茬,令容顺势叹道:“我当时还疑惑,平白无故叫我做菜,不知是什么打算。得知那厨房的主人,才算明白过来。也算因祸得福,尝了尝你哥的手艺,回味无穷。”

韩瑶噗嗤一笑,“果真就惦记着吃。”顿了顿,又道:“有些话母亲不好明说,我却要提醒你。唐家表姐心思深沉,被她盯上,需多防备。你可知道银光院里为何只有姜姑伺候?”

这话说到了令容心坎里。

贵家出身的男子,身边除了仆妇,大多都有丫鬟照顾起居。

韩蛰却是个异数,书房里两位仆妇,银光院里只留姜姑,旁的都是她嫁进去后才调来的。令容特地叫宋姑打探过,只知道从前也有丫鬟,因犯了事被赶出府,后面就没补过了。

“想必是你哥性子挑剔?”她问。

韩瑶摇头,“原先有两个大丫鬟,做事本分,也颇有姿色,虽然我哥眼光挑剔未必能看上,到底碍了旁人的眼。后来她们犯了点错,祖母亲自处置,赶出府去。原本祖母要增补人手,我哥却不要,就只剩姜姑照看了。”

银光院的丫鬟,杨氏没过问,太夫人却做主处置,这其中曲折就值得细想了。

唐解忧三番两次的暗里捣鬼,杨氏和韩蛰除了冷落,却难拿她怎样,可见老太爷和太夫人对她偏疼宠爱到了何等地步。

令容会意,含笑道:“原来如此,多谢你提醒了。”

“谢我母亲吧。她跟你投缘,怕你吃亏。换了旁人,谁有那闲心。”韩瑶嘀咕罢,靠着软枕又发起呆来,片刻后打个哈欠。

令容取了软毯递给她,“睡会儿吧。到了我叫你。”

出城后马车走得快了许多,午时二刻便到郊外梅林。

这一片梅林前后蔓延近十里。如今隆冬天寒,开得满山盈谷,香气远飘,京城里上自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但凡腊月里得空的,都爱来这里赏梅。人多杂乱,官府特地将梅林分为南北两端,南边随意观玩,北边拿栅栏围起来,专供亲贵重臣进去,图个清静。

韩家满门高官,权势显赫,自然驶入北梅林中。

梅林外有数座酒楼,这两日生意极好,管事早就定了雅间。因时近晌午,众人便先入楼中用饭,打算歇会儿再慢慢赏玩。这楼依着梅林建成,走在二层悬空的游廊上,一侧是雅间,另一侧则是开得如同红锦的梅林,衬着山坡上绵延的雪景。

太夫人先行,令容知她不喜,也不去凑热闹,跟韩瑶并肩走在后头。

两人穿得厚,不急着进雅间,先趴在栏边,借着开阔的眼界观赏景致。正瞧着,忽听旁边有人叫“韩少夫人”,令容转过头去,便见少年临风而立,容颜如玉,面带歉意。他穿着象牙白的披风,身后是店家插在栏杆边装饰的老梅,一眼瞧过去,清逸隽秀如从山水画中走出。

竟是高修远。

第16章 虎穴

令容稍感意外。

自放走高修远后,她便没再见过此人,谁知嫁入京城后头回出来赏雪,竟会碰见他。

傅韩两家的婚事是田保不怀好意地促成,令容无奈之下嫁给韩蛰,在韩家如履薄冰,心中岂能不恨田保?而田保之所以恶意插手婚事,必是这高修远受了欺辱回去告状,才会引出报复,让那权倾朝野的大宦官不惜得罪韩相也要找傅家的麻烦——滴水之仇,涌泉相报。

亏她当时还觉得他如二月春柳,盛夏明月,有清逸隽秀之气。却原来也是心胸狭隘,仗着权势挟私报复的人,如此品行,着实玷污了那副清雅相貌。

令容心有芥蒂,敛了披风,淡声道:“高公子,好巧。”

“你——”高修远愣了下,“知道我的身份?”

“很奇怪吗?”令容淡笑,风吹动帽兜上雪白的狐狸毛,轻轻扫过脸颊,眼神却颇冷淡,“毕竟公子回了一份大礼,既然礼物丰厚,怎能不查明缘由。外头风冷,就此别过。”说罢,挽着韩瑶径入雅间。

恰巧唐解忧走到门口,掀着帘子探头往外瞧了瞧,笑道:“外祖母才问呢,你们怎还不进来。那位是?”

“不认识。”令容回答。

唐解忧笑容不改,只啧啧叹道:“这满坡雪景,着实好看。”目光却落在高修远身上。

韩瑶跟她不对付,随手接过帘子,“门口风冷,当心吹坏旁人。”回身落下帘帐时,目光迅速扫过高修远,便见少年风姿如玉,仍旧站在老梅边上,神情微微愕然。他的身后是满坡雪景,十里梅花,风吹过时有雪雾弥漫,梅瓣纷飞。

这样出众的相貌气质,满京城怕是寻不到第二个。

走入雅间时,韩瑶如是想。

梅林雪景冠绝京城,深雪中慢慢赏玩,意趣更浓。

令容自知太夫人不太喜欢她,除了偶尔搀扶,也甚少往她跟前凑,大多数时候都跟韩瑶陪在杨氏身边。回府前,各自得了一支插瓶的梅花,两瓮今早才摘的新鲜梅花瓣,泡酒或是做糕点蜜饯都极好。

令容当晚就做了一盘糕点,吃得心满意足。

临睡前闭上眼睛,仿佛还身处梅林,鼻端有幽淡香气,满目雪白嫣红。只是偶尔窜出高修远倚梅而立的姿态,令人不悦。

谁知过了两日,令容再度出府,竟然又碰见了高修远。

因年节里要回门,令容除了请宋姑给娘家众人备礼之外,禀明杨氏后,特地往街上走一遭,去京城有名的笔墨轩里,给父亲挑一方上好砚台宝墨,给娘亲挑些松花信笺之类的东西。

过了小年后不少店铺都关门打烊,笔墨轩里也比平常冷清许多。

令容带了宋姑和枇杷随行,循着伙计的指引上了二层,半人高的长案上摆了诸般砚台墨锭。店中人少,二层也不见旁的身影,她挑好了砚台,瞧了些墨锭,相中一方松鹤延年图样的,正要叫那伙计装起来,却听几步外有人道:“那墨虽好,跟这砚台却非良配。”

令容闻言瞧过去,就见高修远站在书架阴影里,正瞧着这边。

“是吗。”她把玩墨锭,随口道:“何以见得?”

“少夫人挑的这是嘉州江石砚,石质细腻,发墨快,能蓄墨数日不腐不涸。鄙人生在嘉州,知道哪种墨锭配它最好。”高修远踱步过来,从别处另取一块墨锭,摆在令容跟前,“这墨配它最好。”

令容瞧过去,便见那墨锭色泛青紫,浮雕蕉林仙鹤,拿得近了,有松香纯正。

她心里有些犹豫。

砚台墨锭虽是常用之物,她却只粗知皮毛,看高修远这笃定态度,想必比她更清楚,本该采信。可他言而无信,借太监的手挟私报复,将她推入火坑,她心中毕竟有芥蒂。

令容犹豫了会儿,搁下那蕉林仙鹤,叫伙计将松鹤延年装好。

高修远意外,拦住伙计,“少夫人是不喜这墨,还是…不愿听这劝谏。”

令容抬眉,“公子觉得呢?”

“后者。”高修远语气笃定,“那日贸然打搅,原本是想致歉,看少夫人的神态,想必是误会了我。当日蒙夫人搭救,既然许诺不提那件事,自是真心实意。”

“是吗。可我怎么听说,是公子那位表叔开了尊口,我才能进京城。”

高修远神色微黯,退后半步,作了个揖,“这事确实是我连累了少夫人。当日我确实没跟田将军提尊府的事,得知内情时事情已成定局,愈发愧疚。今日机缘凑巧见少夫人到此,特地跟过来,真心致歉。”说罢,又作了个揖。

这两个揖让令容稍觉意外,毕竟高修远比她年长,姿态也过于郑重。

她愣了愣,才道:“你跟过来…就为道歉?”

这话却把高修远问住了。

他自幼做事随心,胸怀坦荡,初上京时感激田保照拂之恩,相处日久,看清为人,渐渐疏远。得知令容嫁给韩蛰是田保作祟后,愈发惭愧,更不敢再承受田保的“恩情”,寻个由头搬到别处。因他书法造诣甚高,起了个雅号,将画寄在这笔墨轩中售卖,每幅能得三四十两,足可宽裕度日。

今日原已结了账,见到令容后特地追过来,不止是为两句致歉,更重要的似乎是——他想告诉令容,当日的承诺他记着,不是他言而无信。

想通这点时,高修远怔了下。

“只为致歉,求个心安。”须臾,他端然回答,“木已成舟,难以挽回,我虽人微言轻,往后少夫人用得着时,必会弥补。”神情歉然,语气诚挚。

令容沉默审视。

半晌,自笑了笑,将那方蕉林仙鹤的墨锭收起,“那么,多谢指点。”说罢,也给他还了个礼,带着宋姑和枇杷结账走人。

高修远仍站在原处,看她缓缓走下楼梯,窈窕身姿包裹在斗篷中,唯有发髻如鸦,珠钗精巧。他踱步过去,推开半扇靠街的窗户,看她被人扶进马车,只剩下香车四角流苏轻晃。

回过身,书架间光线暗沉。蓦然想起那时被困在破旧屋中,绝望愤恨之际,少女推门而入,衣衫飘飘,笑容娇丽,声音柔软。

高修远一时出神。

待令容离开不久,对面银楼中,唐解忧戴着帷帽,领了丫鬟仆妇进笔墨轩挑些纸笔,在楼阁内留心走了一阵,瞧见那日曾在梅林见过的少年时,竟自微笑。

令容出了笔墨轩,顺道往西市去,叫红菱挑了新鲜鸭舌、鸭皮、冬笋,回去后在杨氏的小厨房里做道煨鸭舌——韩蛰性情冷淡深沉,她白吃了美食不敢投桃报李,只能给杨氏和韩瑶多回报些。

此时的韩蛰,正骑马在河阳地界的险峻山路间飞驰,身后铁箭如雨。

他这趟出门,身边带了樊衡和几位副手,即便都是高手,仍险象环生。

因皇家式微,宦官弄权,韩镜拜相后虽能稳住京城,朝廷对京城外的辖制却有限。各处节度使渐渐跋扈起来,将地方赋税和军队握在手中,不遵朝廷号令的时常会发生,其中最猖狂的就是河阳节度使裴烈。

裴烈十五岁从军,悍厉骁勇,戎马半生后节度河阳,居功自傲,目无法纪。因河阳数万驻兵格外骁勇善战,军粮马匹都胜于别处,裴烈又在军中极有威信,朝廷暂时无力压制征缴,只能放任。

九月里裴烈病重,自知大限将至,竟上表朝廷,想让他儿子裴泰接任河阳节度使。

表文送至京城,永昌帝、韩镜皆大怒,甚至连田保都骂裴烈狼子野心。

节度使之位父死子继,他以为河阳是他裴家的天下,想独自为政吗?况且这例子一开,往后别处节度使纷纷效法,当如何应对?

永昌帝纵然贪图享乐、昏庸无能,也不敢开这样的先例,当即驳回,又派遣使臣前往河阳探望裴烈的病情。谁知使臣到了河阳,裴烈手下小将得知表文被驳,竟借着酒意斩了使臣!

消息报回,举朝哗然。

永昌帝召集韩镜和数位重臣商议过后,虽不敢直撄其锋,却派了韩蛰出京,以彻查使臣被杀一案的名义,在查办其他案子后顺道前往河阳探查虚实。

韩蛰自入河阳地界,便遭遇了两回凶险伏击。

而今离河阳节度使所驻的檀城不远,对方出手愈发凶悍。

韩蛰在锦衣司两年,被伏击了不知多少回,身边带的都是老练精干之人,倒也不惧。这波伏击人数甚众,如群犬扑来,他难以斩除,便沉目肃容,听风辨音躲避箭锋,往遥遥可见的檀城城门疾驰——到了那里,对方总归会有所顾忌,不像深山野林中肆无忌惮。

而他需要的,就是对方顾忌收敛的这几个时辰。

此行檀城,虎穴深入,他既然亲自来了,要做的可不止是探查虚实!

第17章 反间

韩蛰等人疾驰出山,赶到州郡大道时,身后总算安静下来。

河阳的将领虽有野心,檀城百姓却还过得太平,忙着筹备过年,城门口的摊贩都比平常多,也更热闹。城门内外风平浪静,看来那边还没打算当众闹出动静。

韩蛰纵马入城,直往河阳节度使的府衙去。

裴烈病卧在榻,不能起身,却派了儿子裴泰亲自出面,带着副使彭刚、行军司马杨裕将韩蛰等人迎入衙署。

场面自然不算融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