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晚,外头没旁的动静,韩蛰今晚应不会来了。

令容随意穿了寝衣,将脖颈处盘扣松了两粒,披着尚未晾干的头发,往侧间去了。

侧间算是个小书房,因设在起居之处,陈设得随意。临窗的瓮中养了水仙,碧叶青葱,水仙旁则是张书案,上头笔墨纸砚齐备,檀木小架上悬着玉璧,玉璧旁却是个荷叶托盘,供着清香果子。书案后是把圈椅,铺了缎面褥子,冬天坐着也暖和。靠墙则是个古拙大气的书架,摆了些书和器玩。

令容初入银光院时,姜姑就曾提醒过,说韩蛰性子挑剔,极不喜人随意碰他的东西。

是以她虽在银光院住了这些天,但凡韩蛰的东西,她看看便罢,却从不去碰——

除了书架上那本食谱。

因韩蛰近来没留宿银光院,令容胆子稍大些,虽不触碰,却也将屋舍布置瞧了七七八八,连同书架上搁着哪些书都瞧了一遍。见到那本食谱时,她着实感到意外,背着手儿仔细端详了几遍,那书被磨得有点旧了,边沿甚至起了褶皱,显然是时常翻阅。

堂堂锦衣司使的书架上竟然会有食谱?

令容诧异万分,忍了两天,终究没管住手,抽出来瞧了瞧。

这一瞧就不舍得放手了。那食谱跟话本里说的秘籍似的,写的全是各处有名气却不外传手艺的菜肴。上头为每道菜记叙做法,光是瞧着食谱,就能令人想到色泽诱人、香气扑鼻的饭菜,勾人食指大动。食谱之外,还记叙选食材之法,偶尔还能插两则趣闻。

这会儿既闲着,便又拿出那食谱,坐在铺得厚软温暖的圈椅里,慢慢瞧起来。

姜姑见她每次瞧过后都会抚平褶痕,原样放回,便也没劝,还沏了茶给她放在书案上。

窗外风声飒飒,屋内却被火盆熏得暖意融融,令容半靠椅中,甚是惬意。

深浓夜色下,萧瑟寒风吹得衣袍翻飞,韩蛰迎风踏月,正往银光院走来。

这几日他早出晚归,大半时间都耗在锦衣司里——倒不是为了范自谦的事,那不过他顺手为之,忙碌的是手里压了半年的两件案子,打算在年节前结了。

给那些仗着权势罔顾法度、欺压百姓的人在年节前添堵,韩蛰一向乐意为之。

忙碌了几日,今晚回府后得知杨氏染了点风寒,韩蛰便过去瞧瞧。

杨氏的身子倒无大碍,只是提起新娶的儿媳,却颇埋怨他的冷落,“那孩子多出挑的相貌,性子也乖巧和气,即便年纪还小不能圆房,你既然回府里住,总不该撇下她夜夜独守空房。旁人瞧见,不免烂嚼舌根,若那孩子心里生了疙瘩,于你有何益处?”

韩蛰当时只说是他疏忽,含糊揭了过去。

出来走在夜风里,脸上却渐渐冷沉下来。

这府里瞧着齐心,却还是有些事如水火不能相融。

祖父对他寄予重望,不止要文韬武略,更需果决善断,震慑旁人,半点都不能耽于儿女情长。爹和娘则不同,虽也笃信那高僧之言,却仍盼他能活得有血有肉,在朝堂雷厉风行,在府中能夫妻和睦——杨氏待令容热心,有意撮合,也是为此。

但无论长辈的意思如何,他既决意迎娶傅家女儿过门,当如何相处,他自有打算。

夜空月明,漏深人静,韩蛰行至银光院外,瞧了眼屋中灯火,健步而入。

第12章 吓唬

银光院占地不小,五间重檐歇山的大屋,覆了琉璃明瓦,峻拔陡峭,披映月光。

院中仆人不多,除了令容带着的宋姑和枇杷、红菱,便只姜姑带着两位做粗活的丫鬟,另有两名婆子照看堂上屋下的灯火等事。

这会儿夜色已深,廊下灯笼已熄,甬道两侧的石灯中尚有昏弱光芒。

整个院里,除了东厢房廊下正放窗上厚帘的婆子外,不见半个人影。韩蛰行至屋前,自掀帘进去,绕过四扇绘花鸟的纱屏,就见外间灯火已熄了大半,姜姑同宋姑坐在一处,正整理令容的衣裳。内室里人影晃动,是令容带来的那两个丫鬟,却不见令容的身影。

“少夫人呢?”他问。

姜姑抬头见了是他,微觉意外,忙回道:“少夫人还在侧间瞧书,准备待会就歇下呢。”声音却比平常拔高了些,盼着令容能听见,赶紧将那食谱放回去。

侧间中,令容倒是模糊听到了她的话,却是左耳进右耳出,半点也没进心里——

她正翻着的是一道竹筒蒸山鸡的食谱,用料做法都与她从前知道的不同。因瞧得入神,心思全扑在上头,即便听见姜姑说话,也只当是她平常般安排人铺床,根本不曾细想。

是以韩蛰走进侧间时,便见她还坐在圈椅中,左手书卷,右手茶杯,瞧得认真。

书案旁的灯火比别处明亮许多,映照她披散在肩的满头青丝,如黑缎柔亮。姣美的侧脸神色专注,肤白如玉,眉眼婉转,年纪虽有限,侧面瞧过去竟已有几分妩媚。

她身上穿的是海棠红的寝衣,绣的花样也是两枝海棠,因领口微敞,可瞧见胸前雪白的肌肤,露出些许嫩色抹胸。柔顺贴身的寝衣将身段勾勒得恰到好处,如初绽的花苞,虽不秣丽浓艳,却令人遐想。

这身段还是有点看头的,韩蛰勾了勾唇。

烛光静照,她全然未察觉有人进来,茶杯凑到唇边抿了一口,留下潮润痕迹。

握茶杯的手也很好看,嫩如春笋,有纤秀之姿。

韩蛰将这美人夜读图看罢,负手轻咳一声。

这咳声却如惊雷贯入令容耳中,她循声瞧过去,看到昏暗的帘帐旁韩蛰负手而立,墨青色的披风尚未脱去,乌金冠下神色淡漠如常,不辨喜怒。深邃的目光瞧过来,似乎正落在她手中书上。

心中顿感不妙,握着茶杯的手一抖,险些洒出来。

令容忙搁下茶杯站起身,将食谱掩了放在桌上,“夫君回来了。用过饭了吗?”

“用过了。”韩蛰踱步过来,瞧了那食谱一眼,神色微动。

令容便软声道:“这食谱写得有趣,我睡前无事拿来瞧了瞧,还望夫君勿怪。”

韩蛰只点了点头,将那食谱放回书架,道:“今日舅兄来过了?”

“嗯,哥哥要赴明年的春试,提早上京来准备。因怕我新婚住不惯,顺道来瞧瞧。”

“那你住得惯吗?”韩蛰解了披风,回身往内间走。

令容想伸手去接,见他已随手搭在旁边椅背上,想是等着姜姑帮忙收拾,便也没动,只含笑道:“金州离京城不远,风土也相似,况且母亲十分照顾,当然住得惯。这些天里,令容很是感激。”

韩蛰颔首,也没再多说,自去内间盥洗罢,将寝衣松松垮垮地穿着,上榻歇息。

屋内安静,韩蛰仰面而睡,呼吸平稳仿佛不打算追究食谱的事。

令容闭目躺了片刻,仍觉得不安。

这人久在锦衣司,城府既深,心思又难测,面上瞧着风平浪静,心里还不知是何主意。

今日她擅动书架还被捉了现行,按姜姑的说法,韩蛰必会生气。可他却只字不提,仿若无事,莫不是将不满攒在心里,过阵子清算?

令容稍加思量,便半撑起身子来,“前两日收拾屋子时姜姑曾特地提醒过,说这些物事都是夫君用惯的,不好轻易挪动,我也没敢碰。我知道私自碰夫君的物事,尤其是书架,着实无礼,只是那食谱实在有趣,才会擅自取了来瞧。若有冒犯,还请夫君勿怪,往后我再不敢了。”

说罢,轻咬唇瓣,面带歉疚。

韩蛰半抬眼皮,有些诧异地将她打量。就见她半趴在身旁,胸口的盘扣早已系紧,唯有满头青丝滑落下来,衬得容貌愈发精致,那张脸上的歉疚不安倒不像是装出来的。

“你喜欢看食谱?”他问。

令容就等他问呢,忙道:“不怕夫君嫌弃笑话,我平常没旁的喜好,就只爱瞧食谱,叫红菱做出种种饭食来,慰劳五脏庙。人生苦短,吃喝起居上能够顺遂,于愿已足,旁的事也就不足挂怀。”说罢,垂眸浅笑,露赧然之态。

韩蛰“哦”了声,“姜姑可曾跟你说,擅自动我书架的人当如何处置?”

令容眨了眨眼睛,摇头。

“左手碰过,斩断左手。右手碰过,斩断右手。两手都碰过——”他盯着令容,缓缓道:“一齐斩断。”

令容听见,神色微变。

“夫君…”她讷讷开口,想解释求情。

韩蛰瞧着那双黑白分明的漂亮眸子,将其中惊恐瞧得一清二楚。

他的唇角动了动,似是在笑,转瞬即逝。

“不过你是少夫人,自与旁人不同。随意取用,无需顾忌。睡吧。”他轻描淡写地说罢,阖了双眼,随手从旁边琉璃碗中摸了两粒细珠,扬手扑灭烛火。

屋中霎时暗下来,唯有月光从厚实的窗帘中漏入些许,昏暗宁谧。

令容仍保持半撑身子的姿势,片刻后才吐了口气,轻手轻脚地躺回锦被中。

“多谢夫君。”片刻后,她低声道,唇角微微翘起。

次日起来,韩蛰暂且得空,同令容一道去杨氏处问安。

到得杨氏居住的静宜院,韩瑶早已到了,身上穿着金丝织锦对襟衫,底下是乌金云绣裙,脚底下蹬着羊皮小暖靴,打扮得干净利落,似要出门的样子。杨氏则是家常衣裳,发髻中只插了支金簪,正同韩瑶站在缸边,瞧里头养的乌龟。

见夫妇二人同来,韩瑶先叫声“大哥”,便朝令容笑了笑,不冷不热。

杨氏却是“哎哟”一笑,道:“前些天都是令容过来,不见你的踪影,只当你还忙着,也没备你的碗筷——鱼姑,叫人添一副。”

韩蛰端然问安毕,稍露笑意,道:“儿子待会要去外书房见祖父,母亲留着用吧。”

“能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用了早饭再去。”杨氏行至侧间,往桌边坐下,那上头摆了火腿粥,另有麻油甜饼、八珍糕、翠玉豆糕、灌汤笼饼及几样精致小菜。

丫鬟们盛了粥,摆在各自面前,令容因先前常被留着用早饭,也不拘束,慢慢的吃。

韩蛰本不欲吃这些甜腻之物,见她腮帮一鼓一鼓的吃得欢喜,竟也起了些食欲,用过两碗粥,还取了四只笼饼吃了。那笼饼是韩瑶爱吃的,难得杨氏肯做一回,却被韩蛰抢着吃光,气哼哼的跟杨氏抱怨,说往后只能留令容用饭,不能留大哥来抢。

用罢早饭,韩蛰自去外书房。

韩瑶因受邀去赴公主府的赏梅之约,先走了,剩下杨氏跟令容往庆远堂陪着太夫人坐了会儿,便仍回静宜院。

这些天相处,令容在静宜院待得久了,便觉杨氏也是喜好吃食的人,每回令容提起有趣的吃食,总能勾得她多说几句话。恰巧今日厨房里有新送来的鲅鱼,令容尝试着提议做道五香熏鱼吃,杨氏当即赞同。

静宜院是韩墨和杨氏居处,院内宽敞,东角搭了个小小的厨房,里头只设厨具灶台,一应食材都从大厨房取来,方便又洁净。

令容虽甚少亲自下厨,对食谱却过目不忘,有红菱在旁帮着,要做菜也不算太难。

待仆妇取来了洗净的鱼,她便叫红菱切成半指宽的薄片,烘得干爽些。灶间有静宜院的丫鬟照看,令容亲自挽袖,将花椒焙干,待出了香味儿,再加葱姜、桂皮、香叶等佐料,拿小火熬开,盛入碗里倒些酒调成汁,热腾腾的香气四溢。

小厨房不大,杨氏颇有兴致在旁瞧着,闻见扑鼻的香味儿,再打量令容时,眼睛的喜欢几乎快溢出来了。

锅里油已烧热,令容小心翼翼地将一方鱼片煎得金黄,捞出放进熏鱼汁中腌着。

剩下的事儿都交予红菱,她只等那鱼片腌好了,盛给杨氏尝。

金黄的鱼肉鲜香细腻,外酥里嫩,杨氏尝了,笑意更浓。

婆媳俩先回屋中坐着,过了会儿,红菱将余下的盛来,婆媳俩一处品尝。杨氏还分了小半儿出来,让姜姑拿给众人尝尝,都连声夸赞——少夫人年纪虽还小,却生得漂亮可人,能在厅堂蘸墨挥毫,也能往厨房烹饪佳肴,这般百里挑一的妙人,何处去寻?

杨氏自打初见令容时就喜欢,有意照顾,而今更是欢喜,自从珠宝匣中取了串颇珍爱的珊瑚手钏给令容戴着。因两人投契,还亲自挽着令容的手送到屋门。

这在杨氏跟前是极罕见的。

相府就那么大,杨氏又有意张扬,事儿便迅速传开。

先前韩蛰独自栖于书房时,仆妇丫鬟们还暗自揣测,觉得这少夫人门第不高,不太得夫君欢心,意有怠慢——拜高踩低,上自皇室宫廷,下至市井民间,哪里不是如此?

等这事传开,风头就又变了。

太夫人上了年岁,府中内务都是杨氏在管,因她行事周正和气,颇得人心。杨氏明摆着疼爱少夫人,旁人还不得看眼色行事?

杨氏有心之举,自然也落入有心人眼中。

譬如庆远堂。

第13章 入觳

太夫人魏氏出身低微,却是韩镜的发妻,韩镜从边陲小吏一路爬到朝中相爷,她的身份也水涨船高,行事渐渐霸道。然出身仍是她的心病,当初为韩墨娶杨氏时,因杨氏门第高,她怕镇不住,还生过些事,欲令丈夫和儿子都偏向她,好让杨氏臣服,任她拿捏。

谁知诸般手段用尽,杨氏见招拆招,在府中地位却日渐稳固。面上仍尊奉她这位婆母,行事却占尽便宜,虽瞧着和气,却是外软内硬,难对付得很。

唐解忧的事,也是杨氏始终不松口,加之韩蛰无意,魏氏打算了这两年也没讨到便宜。

而今杨氏抬举令容,魏氏没辙,只能视而不见。

唐解忧却暗自着急起来,闷坐屋中,险些绞碎手中绣帕。

她的身世也算可怜。

相爷韩镜出身微末,虽居高位,平生却只与发妻魏氏厮守,没纳过半个姬妾。夫妻俩膝下两子一女,除了如今侍奉在旁的韩墨、韩砚,最小的便是女儿韩蓉。

魏氏怀韩蓉时,韩镜正仕途茫然,前路无望。谁知韩蓉出生当日,朝廷便有文书递来,调他入京为官,连升了两个品级。夫妻俩欢天喜地,觉得韩蓉有福,况且她又是幼女,便格外疼爱。

可惜韩蓉命薄,在唐解忧七岁时便因病早逝。

魏氏怜惜外孙女孤苦,遂将唐解忧接到身边抚养,将对女儿的思念全寄托在她身上,比韩瑶还疼宠几分,纵容非常。

唐解忧也聪明伶俐,琴画俱佳,最擅描摹书法,十四岁的年纪,甚至能将韩镜的字摹出三分神.韵。她自幼倾慕韩蛰,为博他留意,修习书画格外刻苦,连韩镜都曾夸赞,她也因此孤高自许,眼里瞧不上旁人,在魏氏跟前又是撒娇又是哀求,只想留在表哥身边。

魏氏上了年纪,加之唐解忧会讨她欢心,疼爱得近乎偏执,也不舍得将她嫁到别家受委屈,便应了。

谁知杨氏从中阻挠,唐解忧眼巴巴地等了两年也没见韩蛰点头。

先前韩蛰未娶亲,她尚能安慰自己,是韩蛰暂时无意于婚事,仍抱有许多期望。哪料情势骤转,韩蛰竟会答应迎娶傅家之女?

听说新婚夜韩蛰竟与傅家女同宿时,唐解忧偷偷哭了许久。

如今杨氏力捧傅家女,韩蛰又再度留宿,并未刻意疏远冷落。倘若眼睁睁地放任下去,难保那傅家女不会以色惑人,引得韩蛰动心,唐解忧越想越是担忧,哪里还能坐得住?

这日晌午过后,她打探得韩蛰并未出门,便借散步的机会,独自往银光院来。

院里令容带着枇杷和红菱,正给兔子搭窝。

兔子是令容在蕉园时养的那只,因耳朵长得漂亮,令容便常唤它红耳朵。先前成婚不便带来,红耳朵有灵性似的,见不到主人,时常趴在笼中不肯动,傅益怕它出岔子,这回便带进京。

红耳朵见到令容,果然精神了许多。

令容怕韩蛰脾气不好,当时没敢往身边带,只养在外头倒座房中,托姜姑代为照看。后来探了韩蛰的意思,见他没反对,才敢带到银光院,在厢房里挑出空闲的屋子养它。

听得唐解忧来了,令容暂时停手出门,怕红耳朵暂时不听管束乱跑,便抱在怀里。

唐解忧立在院中,正放目打量屋舍门窗,见了令容,含笑道:“表嫂进了门,这院里就有些烟火气了。平常经过这里听不到半点响动,如今有了少夫人,就热闹多了。”说罢,目光便落在红耳朵身上,伸手去碰,“这是表嫂养的?瞧着白茸茸的挺有意思。”

手才伸到它鼻子前,红耳朵往令容怀里缩了缩,张口竟往那指头咬去。

唐解忧哪料兔子也会咬人,惊得一声低呼,忙缩回手指头往后避开。

令容也觉得意外,忙将它抱紧,探头去瞧,“表妹没事吧?”

“还好躲得快,没事,没事。”

令容稍带歉然,“它胆子小,刚进府里人生地不熟,到哪儿都害怕戒备,才会这样。外头天冷,表妹进屋喝茶。”说着请进屋中,叫红菱过来奉茶。

她进相府的时日不长,只知唐解忧是韩蛰姑姑的遗孤,老太爷和太夫人都格外疼爱,旁的尚不知情。前几回去庆远堂,两人也略说过几句话,比起韩蛰的亲妹妹韩瑶,这表妹仿佛更热情几分,虽比令容年长两岁,一声声“表嫂”叫得颇亲热,问东问西的,甚是关怀。

然而比起杨氏实打实的疼爱照顾,唐解忧的热情全落在嘴上,令容自然知道其中差别。

待红菱端来糕点蜜饯,令容便叫她将红耳朵抱下去,将糕点往唐解忧跟前推了推,“这是夫人今早送来的,比外头买的更好吃,表妹尝尝。”

因见糕点诱人,自取了一块慢慢儿吃,鹅油卷香甜,五香糕酥软,甚是可口。

唐解忧尝了两块,当然夸赞。

两人坐了会儿,唐解忧才作难道:“听说表嫂那日给舅母做五香熏鱼,味道极好,美名都传到外祖母跟前来了。这两日天寒,外祖母嫌外头冷,屋里闷,吃饭也没胃口。我方才路过这里,想着表嫂应是此中高手,特来请教。若是唐突冒昧,还请表嫂勿怪。”

“哪里的话。太夫人身子不爽利,咱们做晚辈的都当尽力。”

“那表嫂觉得做些什么好呢?”

令容问过太夫人平常的口味,便有了主意,“太夫人既爱吃芦笋,不如做道芦笋白玉菇,味道鲜美,吃着也清爽。这时节虽没有新鲜芦笋,拿芦笋干来做,味道也不差。”

唐解忧甚是赞同,说大厨房里应有泡着的芦笋干,正好拿来用。

这菜既是晚辈孝心,若是她们亲自去厨房做出来,太夫人高兴,必定能多吃些。

令容听了这话,总算明白她这回来的打算。

唐解忧是太夫人的心头肉,太夫人对她的态度颇为严苛冷淡,这回叫唐解忧过来,未必不是试探。她既已给下厨杨氏做过熏鱼,若空口白牙地辞了太夫人,被压一顶不孝的帽子,反会添麻烦。

顺手就能做的事,躲也无用,倒不如见招拆招。

令容便应了。

唐解忧见她答应,甚是欢喜,带着令容出了银光院,结伴往厨房走。

太夫人魏氏信佛,年轻时手底下做过不干净的事,到如今老了,事佛便格外用心。

庆远堂中设有小佛堂,魏氏每日焚香跪拜,隔两三个月还会斋戒一番。斋戒时饮食清淡,她嫌大厨房里荤腥重,便单独在庆远堂附近设了小厨房,除了斋戒时用,往常也做些清淡的糕点汤水,一年四季都不断火。

令容跟着唐解忧过去,就见四间大屋立在松柏树下,两侧是库房模样,中间两间门都敞着,里头一样有灶台厨具。左边那间收拾得素净,半点荤腥也不见,右边那间摆着冻鱼腊肉,一应厨具碗盏都摆在架上,十分整洁。

唐解忧亲自带人去大厨房取白玉菇和芦笋干,只请令容先做份太夫人爱吃的肉糜。

令容瞧着两间厨房,那间素净的既是事佛所用,荤腥就只能在另一间做了。

遂入内寻了碗盆砧板,叫红菱先淘米,剁些碎肉来用。她往架上一瞧,种种香料皆整整齐齐的装在小屉中,无所不包。

因觉得唐解忧这举动蹊跷,待米淘罢,暂未下锅,只站在一旁瞧红菱剁肉的刀功——明明只比她大两岁,那两只手臂却格外有力,轮番甩下去,肉末愈来愈碎,比大厨的不差多少。

正赞叹呢,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回头一瞧,就见半卷的门帘外不知何时多了道人影。

韩蛰?

令容暂叫红菱住手,缓步行至门口,姿态颇恭敬,“夫君,你怎么过来了?”

“去给太夫人问安。”韩蛰淡声,眼睛却打量着她,似有不悦。

令容心中疑惑。

这厨房离庆远堂往静宜院的路不远,他既途径此处,大概是想去静宜院。

可他这样盯她做什么?

正自不解,便见唐解忧匆匆走来,寒冬腊月的竟走得气喘吁吁,脸颊微红。

“食材都取来了。哎呀,表哥——”她忽然低呼一声,瞧了瞧韩蛰的背影,有些恐慌般看向令容,“表嫂,我不是请你在外祖母的小厨房等着吗,怎么进了这间?快出来,这是表哥用的,寻常不许旁人进去。擅自进去,都是要重罚的。”神情关怀急切,仿佛令容犯了难以饶恕的弥天大错。

这竟然是韩蛰用的厨房?

令容来不及惊讶,瞧见韩蛰微沉的脸色和唐解忧刻意的焦急姿态,霎时明白过来。

第14章 下厨

韩蛰的东西不许旁人碰,银光院中如此,厨房自然也是。

上回擅动食谱的事韩蛰虽没计较,但哪只手碰了就剁掉哪只手的话,令容却牢牢记着。

唐解忧特意带她来这里,说太夫人礼佛不让小厨房见荤腥,又特特地要做肉糜,事先还丝毫没提两间厨房的主人,不就是想让她误会,闯进韩蛰的厨房?方才还腆着脸说,让她在太夫人的小厨房等着,离去前唐解忧何曾说过这种话?

况且,世上哪有这样巧合的事,她前脚才进厨房,韩蛰就恰好被剁肉的声音引来?

必是唐解忧熟知韩蛰素日习惯,才会掐着点儿诓她过来,欲令韩蛰生气。

虽不明白唐解忧这样做的缘由,想明白这些时,令容心中反倒镇定了下来。

她瞧了唐解忧一眼,并未掩饰唇边讥讽笑意,故意将她盯了片刻,才向韩蛰道:“原来这是夫君的厨房。先前我不知情,擅自动了里头的东西,还请夫君宽谅。”

“表哥别生气,想必表嫂也不是故意的,你饶了她这回吧。”唐解忧惶惑不安地劝解,还不忘低声提醒令容,“表嫂你快出来吧,别惹表哥生气。”

令容未再出声,见红菱要开口辩解,示意红菱住口。

这时候忙着解释只会火上浇油,哪怕她占理,也会令韩蛰不悦,遂了唐解忧的意。

她在赌,赌韩蛰能瞧出其中端倪。威名赫赫的锦衣司使,能断关乎亲贵重臣的案子,理清千头万绪查明真相,自有一副鹰鹫般的眼神。事出反常必有妖,唐解忧欲盖弥彰,他就不会疑惑?

她抬目瞧着韩蛰,神情平静。

讥讽的笑,坦然的眼神,方才那一瞬的诧异、思索与皱眉不悦,韩蛰尽数收入眼中。

他的脸色不太好看。

在听到厨房中有动静,看到令容无故闯入,正肆意妄为的时候,他确实很生气。但气怒未能冲散理智。表妹是怎样的性子,他多少了解,令容的行事如何,他也见过。前后一串,便能猜出端倪——并非令容有意冒犯,须归咎于自家府中的烂摊子。

韩蛰回身瞧了唐解忧一眼,皱了皱眉,旋即稍躬身进了厨房,瞧着砧板上的肉末。

“想做什么?”他问。

令容并未躲避他的目光,“表妹说太夫人胃口不大好,想叫我帮着做道开胃菜,再熬份肉糜,孝敬太夫人。”

“开胃菜?”韩蛰打量令容,淡声道“五香熏鱼吗。”

“夫君说笑了,那道菜恐怕不合太夫人清淡的胃口。我打算做芦笋白玉菇,方才表妹专程去取了食材。听说太夫人爱吃肉糜,那间小厨房又礼佛不宜见荤腥,我以为这间是做荤腥用的,才会擅自进来。夫君不计较,我很是感激。”令容简略解释罢,微微笑了下,“夫君可曾用饭?不如我多做点,夫君也尝尝?”

“还没用饭。”韩蛰扫了眼不知何时跟进门的唐解忧,吩咐红菱,“将食材取来。”

说罢,解了披风搭在门口檀木架上,叫红菱去隔壁取火生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