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容巴不得他赶紧离开,忙“嗯”了声,待韩蛰走出几步,才敢偷眼去瞧,便见他背影挺拔,金冠博带,一晃眼就绕到帘帐后面去了。

不过片刻,屋门开阖,宋姑带着枇杷和红菱走来,身后还跟着个年约四十的妇人,手里端着漆盘,缓步走来时,有饭菜香气直往令容鼻子里钻。

“少夫人远道而来,必定饿了。这是夫人吩咐备下的饭食,少夫人且先垫垫。”那妇人笑吟吟的,将盘子搁在桌上,旋即朝令容行了个礼,退到外间听命。

令容撑到这会儿,早是头昏眼花,眼睛盯着满盘饭菜,如久旱之人乍逢甘露。

宋姑暂且取下那凤冠,又拿帕子帮她擦去些唇上胭脂,便扶令容过去用饭。

四样小菜,一碗浓汤,外加两样糕点,味道都很好。

令容吃饱了,精神头总算好些,补了点口脂,便坐回榻上等韩蛰回来。

第9章 同寝

夜色深浓,相府前院中宾客尚未散尽,仍热热闹闹地吃酒道贺,瞧着比娶媳妇的正主还要高兴。韩蛰喝了不少,借着酒意躲出来,站在风口里,双臂微张,任由身上厚实的喜袍被穿堂风吹得鼓荡飘扬。

他不太喜欢觥筹交错、谄媚阿谀的场景。

在锦衣司待了两年,那些奉承恭贺是虚情还是真意,他一眼就能看穿。

一圈酒敬下来,留下祖父和父亲镇着席面,便推醉出来。

此刻寒风卷着刀子般冷冽,从领口袖边刮进去,将方才憋出的热气吹散不少,喜袍上沾染的酒气也随之去了大半。等脸上热气消去,脑袋里清醒许多,韩蛰才略理衣裳,往洞房走去。

相府各处,触目皆是喜庆的红色。游廊下隔几步便是蒙了红纱的宫灯,到了成婚用的银光院,布置得愈发喜庆,就连甬道旁的石灯上都扎了红绫,院中花树亦做装点,在未化尽的积雪映衬下,如同腊梅初开。

韩蛰瞧着窗上烛影,脚下走得更缓了,及至门口,仆妇已然掀起冬日厚重的绣帘,他却迟疑了下才推开屋门。

屋内炭火烧得旺,热气扑面而来。

拐过屏风,便见红烛高烧,少女坐在榻上,双手交叠在膝前。凤冠嫁衣辉彩夺目,她一双水杏般的眼睛正好瞧过来,黑白分明,水灵灵的十分漂亮。端午前在金州郊外遇见时,她只穿家常裙衫,而今身披嫁衣,脂粉点染,烛光映照下,愈见肌肤细嫩,美貌灵动。

很好看的姑娘,只可惜被田保盯上了。

韩蛰随手挥退旁人,上前摘了凤冠,在令容身旁坐着。

他身上的喜服犹自冰凉,卷着淡淡的酒气。二十岁的男人身高体健,又曾在军中历练,坐在身旁时,铺得厚实的床榻似乎都陷了下去。他的容貌生得很好,轮廓冷峻硬朗,浓眉如同刀裁,双目深邃而有神。

然而他出入锦衣司,以狠辣之名震慑群臣,终归令人忌惮——

尤其此刻他沉默瞧着她,神情不辨喜怒。

令容心里又咚咚咚地跳了起来。

因韩蛰来得比她预想的早许多,宋姑匆匆进来报信时,她正靠在软枕上,取了荔枝膏含在嘴里。当时忙着整理嫁衣戴上凤冠,待想起那荔枝膏,要吐时已来不及取帕,只好迅速嚼开,趁着韩蛰往跟前走的功夫,努力咽入腹中。

是他发现了,所以不悦吗?

令容抱着相安无事的打算嫁进来,毕竟不想惹韩蛰不悦,忙站起身低低叫了声“夫君”。

韩蛰眉目微动,淡声道:“你怕我?”

“夫君文韬武略,英名在外,叫人敬重。”

她的脸上确实有恭敬之意,嫩红的唇瓣微抿,眼眸低垂,神态如同敬畏。然而她的手却自然地缩着,双肩款款舒展,因凤冠卸去,如玉的脖颈露出来,不见太多畏缩之态。

口是心非。

韩蛰瞧了片刻,忽然改了主意,站起身略伸双臂,道:“帮我更衣。”

令容愕然,却只能从命,伸手帮他解外裳。他的身材修长挺拔,肩宽腰瘦,令容年岁尚弱,站在一处,还不及他肩头高。好在喜服不算繁琐,解了锦带佩饰,衣裳宽松起来,令容绕着韩蛰走了一圈,将整件衣裳扒下来搭在臂弯。

韩蛰便着中衣走向浴房。

屋里静悄悄地只剩她独自站着,令容将衣裳搭在架上,犹自诧异。

因今日送饭的仆妇颇为和气,令容特地叫宋姑帮着问过,得知韩蛰平常在银光院和书房两处起居,身边没留丫鬟,只有两位惯用的仆妇伺候。那两位仆妇始终没露面,令容猜得她们是在书房那边候命,必是韩蛰觉得她年幼,且这桩婚事又是田保作祟促成,事涉朝堂争斗,他心里未必情愿,故不打算同房,要去书房歇着。

谁知道,韩蛰竟打算歇在此处?

他到底是何打算?

浴房中水声传来,令容心中大乱。

过了会儿,就见韩蛰披了松松垮垮的寝衣出来,胸前微敞,犹有水滴。他还是那副淡漠神情,见令容还站在那里,随口道:“要我帮你更衣?”

“不,不用。”令容这回是真害怕,声儿都结巴了,“我叫宋姑。”

韩蛰没再出声,到侧间取了卷书,半躺在榻上翻起来,仿佛这不是新婚洞房夜。

令容没奈何,只能走至外间,叫宋姑和枇杷、红菱过来伺候。

她当然不好意思当着韩蛰的面更衣,躲到浴房里脱下累赘的嫁衣,有心要跟宋姑讨主意,又怕韩蛰耳聪听见了不好,只好憋着,默默思忖稍后如何应付。

令容走出浴房时,身上穿了件海棠红的寝衣,那是宋氏特意准备的,说新婚穿着喜气。

冬日天寒,屋中虽有火盆,到底容易冻着人。寝衣质地厚实细密,令容将所有盘扣皆扣着,连领口的也没放过,将全身裹得严严实实。想了想觉得不踏实,又取了件起居用的宽松衣裳披着,将身段儿整个遮住。

榻上韩蛰仍在看书,听见令容脚步走近时才抬了抬眼皮。

“倒水。”他吩咐。

令容应命倒了杯给他,觉得口中干燥,也自斟了一杯,站在桌边缓缓喝下。

喝完了,不想凑到韩蛰跟前,心里又没拿定主意,只好再斟一杯慢慢地喝。

到第四杯时,韩蛰终于开口,“想喝到明天?”

令容笑了笑,“路上没能喝水,觉得渴了,多喝几杯。夫君还喝吗?”

“不用。”韩蛰搁下茶杯书卷,自钻入外侧被中,“睡吧。”

令容只好落下帘帐,小心翼翼的避开韩蛰的腿脚,爬到里侧被窝后,将肩背裹得严严实实。红烛的光芒被层层帘帐阻隔,帐内颇为昏暗,因床榻颇为宽敞,韩蛰虽占了大半,剩下的却也足够容身。令容紧贴着里侧睡下,在两人间留出一尺宽的距离,阖目装睡。

紧绷着听了半天,身旁的人呼吸平稳,似没打算做什么,才悄悄松了口气。

这一日着实累得够呛,精神松懈后便觉困意侵袭,片刻后渐渐睡去。

韩蛰却在此时睁眼,瞧着恨不得挂到侧边床板上去的少女,动了动唇角。

原来她还是会害怕,紧张忐忑地缩在被中,像是怕被他吃了。

只可惜,他虽有不择手段的名声,还不至于对着她如今的身段儿难以自持,兽性大发。韩蛰坐起身下榻,取了那卷书到帐外,直到亥时末刻的梆子敲响,才回帐中。

一入帐,韩蛰就愣住了。

方才裹成蚕蛹,恨不能缩到边角缝里的令容这会儿已滚到了床榻中间,沉睡时没有担忧顾忌,那锦被也松了,青丝拖在枕畔,酣睡正甜,一只手还搭在他的枕边,全不见先前的谨慎躲避之态。

如此一来,留给他的床榻就只剩了半边儿。

韩蛰皱了皱眉,躺上去难以伸展拳脚,睡得不太舒服。欲待将令容推到里边,看她睡得香甜可怜,毕竟不忍。犹豫了下,冷着脸半跪在榻,将令容连同锦被一道抱起来,搁到内侧,顺道帮她盖严实了,才腾出足够的地方,舒展四肢躺下。

枕边忽然多了个人,当然不太习惯,翻来覆去,半天也没能睡着。

好在他修过调气理息的功夫,吐纳两回,渐渐心平气和,仰面躺着安稳入睡。

次日清晨韩蛰醒来时,令容又恢复了昨晚睡前的模样,蚕蛹似的躲在里侧。呼吸声儿虽竭力平稳,却绝非熟睡时的样子。

那样乖巧规矩的姿态,跟昨晚数次企图霸占他床榻的姿态比起来,判若两人。

韩蛰也没戳破,自起身去穿了衣裳,走出浴房时,令容早已将衣裳穿得齐整,满头青丝松松笼在肩头,婷婷而立。

见了他,她还勾出个笑容,唤了声“夫君”。

笑容娇俏,语声柔软,将心里的不痛快冲淡些许。

韩蛰随口应了,只说有事要去书房,先走了。

令容松了口气,自去梳洗,待打扮齐整后稍坐了片刻,就见昨日端饭的仆妇走了进来。这位姓姜,从前就是这银光院的管事,因行事周正,进退得宜,跟了韩蛰这些年,没落过半句责备,格外得丫鬟们敬重。

姜姑待令容也是和气的,进屋便带三分笑意,“时辰差不多了,少夫人请动身吧。”

令容含笑谢她,姜姑便在前引路。

外头飘着雪片,风倒不冷,出了银光院走至游廊拐角处,便见韩蛰衣冠严整,大步走来。他新婚可休沐五日,不必去衙署,只穿了身檀色圆领袍,外头罩着墨青披风,高大魁伟的身影踏雪而来,神情淡漠如旧。

两下里碰着,韩蛰瞧了令容一眼,便带头走在前面。

令容不及他腿长,韩蛰又走得忽快忽慢,只好亦步亦趋地跟着。待走到韩老夫人所住的庆远堂时,寒冬腊月的,鼻尖竟自冒出层细细的汗。

第10章 送回

庆远堂是太夫人魏氏的住处,修得翘角飞檐,气派辉煌。

厚重的帘子掀开,暖热的气息混杂淡薄的檀香味道扑面而来,门口摆了架酸枝镶云石屏风,古拙淳厚。

令容跟着韩蛰走进去,正厅里已坐了许多人。

当中的太夫人年过六旬,穿了秋香色的锦衣,额间戴着暖帽,头发花白,因唇角微微垂着,平添威仪。她下首的妇人瞧着年近四十,正是昨日洞房里被众人恭贺的夫人杨氏,令容当时娇羞垂眸未多打量,此刻一眼扫过去,便见她脸上带笑,慈眉善目。

杨氏下首的夫人瞧着年轻点,正跟旁边一位少妇说话,应是韩家二房的婆媳。

再往下则是两位比她年长的姑娘,打扮得都颇漂亮。

跟太夫人并肩而坐的是当朝相爷韩镜,年岁虽高,身子骨却硬朗,双目清癯,炯炯有神。下首两位中年男子,是韩蛰的父亲韩墨和叔父韩砚,因都居于高位,瞧着严肃稳重。最末那人十七八岁,斜靠在椅中,坐得不甚规矩,唇边挑着漫不经心的笑,带点玩世不恭的样子,正剥栗子吃。

见韩蛰进门,除了长辈,旁人都站起身来。

韩蛰带着令容上前拜见,杨氏亲自过来将令容搀起,握着她手笑吟吟的道:“昨儿掀了盖头就觉得这孩子生得好看,如今细瞧,果然出挑得很。”

遂亲自教令容认人敬茶,先是韩相和太夫人,次是韩墨和她,随后是韩砚夫妇。坐在二夫人下首的是韩蛰堂弟的妻子梅氏,余下两位姑娘,一位是韩蛰的妹妹韩瑶,另一位则是韩蛰姑姑的遗孤唐解忧。

堂弟韩徽因不在京中,今日没来,那位玩世不恭模样的是韩蛰的弟弟韩征。

令容挨个敬茶,又给太夫人和杨氏等人送上备好的针线,长辈亦各有所赐。

终于拜见毕,令容被安排坐在梅氏的下首,韩蛰则坐到韩征旁边。

太夫人眉目端严,勉诫了一番话,说令容既已嫁入韩家,便需按着韩家的规矩行事,往后应恪守礼节,不可越矩。

令容起身应了,等着杨氏训话。

杨氏倒没提旁的,只说令容年岁尚小,陡然离了父母怕不习惯,碰上烦难事儿或是不懂不会的,尽可去寻她。

这婆母比阮氏和气得多,令容满心惴惴地嫁进来,闻言稍稍宽怀。

随后,太夫人跟杨氏说起家务事,令容规规矩矩地陪坐。

韩家谋逆的事旁人或许不知,她却是知道的。先前那两位姑娘死得蹊跷,令容不打算步其后尘,又没指望能引得韩蛰动心软意饶了她,只能安分守己,守愚藏拙,唇边含了淡淡笑意听着,没插半句话。

两炷香的功夫坐下来,除了感觉旁边不时有目光打量她,倒也没旁的事情。

待韩镜发话让各自回屋时,男人们起身出厅,韩蛰跟在韩镜身后,只朝令容瞟了一眼便走了。剩下二夫人带着梅氏告辞,唐解忧没了束缚,腻在太夫人跟前说话,杨氏却向令容道:“吃过早饭不曾?”

“媳妇惫懒,起得稍迟了些,尚未用饭。”

杨氏便一笑,“正好我那儿备了清粥,一道过去。”遂辞别太夫人,带着韩瑶一道出门。

外头雪下得更大了,纷纷扬扬的雪片飞舞,天幕暗沉,满眼迷蒙。

韩蛰竟在廊下负手站着,似是在等人有话要说。

杨氏稍露意外之色,不容韩蛰开口,便向他道:“你媳妇身上穿得单薄,这样冷的天怕吹出病来,你照看着送回去,可别有闪失。明儿倘或她受了风寒,我只找你问罪。”说罢,挽着韩瑶,竟在丫鬟仆妇的簇拥下匆匆走了,像是忘了方才邀令容去用早饭的话。

令容微愕,抬头一瞧,见韩蛰望着杨氏的背影皱眉,知道他不喜这差事,忙道:“夫君若有事自管去忙,我这里不碍事的。”

说罢,便叫宋姑撑起雪伞,让开道路请韩蛰先行。

谁知韩蛰单臂一伸,将那雪伞摘在手里,跨下台阶,回身见令容傻站着,皱眉道:“还不走?”

令容忙裹紧披风钻进雪里,见韩蛰神色不大好,只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隔了两三步的距离。

走了几步,前面的魁梧身影陡然一顿,低头道:“想让母亲明日找我问罪?”

“夫君误会了。”令容觑见他神色不豫,忙乖觉地赶上去,借机道:“夫君腿长脚快,我有些跟不上。”

她的身量搁在同龄少女中算是修长,跟已成年的韩蛰比起来,却还不及他肩头。这会儿穿了银红洒金的披风,帽兜遮着头顶发髻,一圈柔软的白狐狸毛中露出含笑的脸蛋,两眼弯弯,呵气成雾,还挺好看。

韩蛰也知道她的短腿儿走得慢,将伞盖往她那边倾了倾,放缓脚步。

一路无话,直走到银光院中,韩蛰才停步道:“方才是想告诉你,近日朝中忙碌,临近年节又脱不开身,回门之事定在正月,你觉得如何?”

“回门的事原本就没定期限,夫君既然忙碌,何必着急?夫君瞧着裁夺就是。”

韩蛰颔首,连屋门也没进,丢下雪伞,回身钻入雪中,大步冒雪走了。

还真是奉命送她,送到就走,半点也不违抗杨氏的话。

令容笼着双手在唇边呵了呵,回屋后命人摆早饭,而后修书往金州,禀了回门的事。

庆远堂中,太夫人魏氏用罢饭,因外头雪浓,便只点了柱香,随手翻瞧佛经。

榻上宽敞,唐解忧搬了矮桌,坐在桌前临字。

一篇才临完,魏氏头顶长着第三只眼睛似的,当即搁下经书,拿过字帖来瞧。上头的小楷摹得有形而无神,与平常迥异,不由皱眉道:“怎不专心习字?”见唐解忧只管低头绞弄衣襟,心中一动,问道:“又有心事了?”

“外祖母…”唐解忧迟疑了下,“那位傅家姑娘,您瞧着如何?”

“也就那样。”

“可舅母仿佛很喜欢她。”

“你舅母盼了几年儿媳,好容易有个活着的进门,自然欢些。”魏氏的目光仍落在字帖上,说话也漫不经心。

唐解忧声音更低,“可是…表哥仿佛也…”

“他?”魏氏总算抬起目光,“他怎么了?”

“方才我去找字帖时,听堂下的婆婆们说,昨晚表哥歇在银光院,方才虽跟着外祖父出门,却又在门口等那傅家姑娘,还亲自撑伞送她回去的。”唐解忧在榻上坐得端正,神情惴惴的,“外祖母您说,他会不会是对那傅家姑娘上了心?”

“胡说什么。”魏氏脸色微沉,“这是你该关心的?”

唐解忧咬唇不语,瞧着魏氏,眼圈儿渐渐红了。

“算了。外祖母许诺过的事自然作数,将你嫁到别人家外祖母也不放心。”魏氏仍是沉眉肃目,语气却稍稍缓和,“你还是个姑娘家,这事儿放在心里就是,凡事有外祖母安排,你越矩打探这些做什么?往后不许如此!”

“解忧知错了。”

魏氏没再计较,将字帖放回桌案,叫她再临摹一遍,布了沟壑的眉头却渐渐皱起来。

韩蛰不止是被寄予厚望的相府嫡长孙,更是高僧预言的天命之人。他五岁那年险些被天花夺了性命,相府费尽心思求医问药,又是烧香又是拜佛,后来韩蛰捡回性命,她和杨氏特地带他去寺中还愿。途中歇息时遇到位衣衫褴褛的僧人,见了韩蛰的相貌甚为赞叹,说他是天命之人,将来必定贵不可言。

魏氏当时没放在心上,后来听寺中住持提及,才得知那是位云游的高僧。

彼时韩蛰已是权势煊赫的相爷,皇家又式微荒唐,所谓天命是什么,韩家人心知肚明。

此事虽没张扬,韩镜却就此留心,对韩蛰的亲事更是慎之又慎。先前两门婚事,都是女家心怀不轨有所图谋,韩蛰查明后顺手除了,其中内情连杨氏也未必清楚。这回赐婚傅家,韩蛰探明底细觉得无虞,那傅令容又年幼不懂事,娶来正宜挡箭,好推掉旁的婚亲试探,才会点头。

只是韩镜早已告诫过,娶亲只是奉旨,摆在银光院礼遇即可。谁知韩蛰竟会上心?

魏氏眉头拧起,坐了会儿,便起身往韩镜处去了。

银光院中,令容过得倒颇安稳。

韩蛰虽是新婚,却未按制休沐,仍忙得不见踪影,除了洞房那晚歇在银光院,其他时候甚少踏足,晚间也是歇在书房。令容还没摸透韩蛰的脾气,乐得暂时躲开,只早晚去杨氏和太夫人处问安,闲时跟姜姑说说话,揣摩各自脾性。

因杨氏待她和气,处境倒不算太艰难。

这日晌午用罢饭,外间便递来消息,说是娘家兄长来探她。

令容同杨氏禀报了声,将傅益请到会客用的小暖厅。

傅益在令容出阁后没几日就启程进京,安顿了住处便来探她。兄妹俩叙别后之事,傅益得知令容嫁过来后还算安稳,不由松了口气,因厅内没旁人,低声道:“既然婆母和气,往后多亲近着她,勤谨侍奉,博个欢心。至于那位…这些天还是躲着点的好。”

令容看他说得郑重,不由好奇,“他又做了什么?”

第11章 食谱

靖宁伯府虽式微,毕竟有爵位在身,在京城也有不少往来的故旧,傅益对于朝堂中的消息还算灵通。

原本年节将近,各处衙署都想着尽快了结手头的事,安生过年。谁知前几日,京郊却有件案子报上来,京兆尹还没敢决断,便被闻讯而来的锦衣司接手——原来是当朝范贵妃的兄长范自谦在外斗殴,重伤了人,若不是那人命大,恐怕当场就打死了。

范家原是盐商,因攀上朝堂关系,挂了皇商的名号,结了几门体面亲事。

后来范贵妃被送入宫中,永昌帝为抬高她身份,授意范家捐了些军资,而后破格封了个县候的爵位。范家有钱有权,更有范贵妃的势,那范自谦的伯父又在外当着节度使,一时间鸡犬飞升,在京城横着走起来。

那范自谦今年二十岁出头,年壮气盛,常在外斗殴生事。因他府中有钱,哪怕打死了人,或是威逼利诱地封住苦主的口,或是往衙门里使些银钱,总能平息下去。

这回范自谦入山寻欢,因一位猎户惹他不快,一言不合便拔刀恐吓。谁知那猎户是个硬骨头,不吃他恫吓,两相争执起来,范自谦拔刀相向,砍断了他两条腿,还伤了眼目,撂下几句狠话便扬长而去。

亏得那猎户命大,熬过重伤保住了性命,只是昏迷不醒。

猎户媳妇见了伤心,找来兄弟,找人写了状纸,递向京兆衙门。

范自谦原本安排了人盯着猎户,免得闹出是非,谁知那边竟会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京城,将状纸递进京兆衙门。

京兆尹虽收了,却不敢决断。

没等他想出应对的法子,锦衣司的人便闻讯上门,说猎户关系一件要案,如今被人打得昏迷不醒,怕背后另有缘故。锦衣司已得了文书,要接手这案子。

韩蛰的官职虽只四品,行事却比刑部尚书还厉害,加之他祖父是尚书令,父亲是门下侍郎,叔父又是御史大夫,一家子手握大权的高官,京兆尹正嫌这山芋烫手,见那人还持有朱批文书,当即愉快地将案子交了过去。

锦衣司办事向来雷厉风行,副使樊衡亲自带人,从歌坊中捉走了正寻欢作乐的范自谦。

等范家得知消息时,范自谦早已进了锦衣司的大狱。

范家自认儿子的罪名还不够进锦衣司,跑去跟韩蛰理论,一炷香的功夫便灰头土脸地出来了。随后把心一横,跑进宫里跟范贵妃告状.

范贵妃听说哥哥被人套住,便跟永昌帝委委屈屈地哭诉,说韩蛰这必是挟私报复,他那哥哥纵然顽劣,哪会做无法无天的事,竟要抓紧锦衣司严审?案子从京兆府交到锦衣司尚需皇帝点头,那韩蛰擅自插手此事,是罔顾法度、滥用私权!

永昌帝听了不悦,召来韩蛰质问,却被堵得哑口无言——

交接案子的事韩蛰不止亲口同他禀报过,还走过三司文书,只是当时他惦记着往上林苑去赌球,并未细听细看,因其无关紧要,随口就应了。

而今得知那人是他大舅子,永昌帝悔之不及,欲令韩蛰手下松些。

韩蛰却说,天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何况是范自谦?皇上英武圣明,若放任这种人为非作歹,最终损及的是皇家颜面。他食君之禄,忠君事主,怎能因此等小事伤及皇帝英名、朝堂威严?

一番话堵得永昌帝有苦说不出,还得赞他忠正不阿。

不过半天,这事儿就传遍了京师朝堂。

那范自谦平素作恶多端,旁人敢怒不敢言,这回落到韩蛰手里,自是叫人拍手称快。

这两天韩蛰不在府中,便是为了此事。

据说范自谦连半个时辰的审讯都没熬住就招了,斗殴伤人,罪行无可抵赖,按律当徒三年,流三千里。因念范家曾于社稷有功,事君忠心,免了流放之刑,只押于狱中。

——正好放在眼皮底下盯着,免得流到别处后被范家做手脚。

一位横行霸道的国舅爷就此入狱,范家上下却都没辙。

傅益将事情说罢,叹道:“那位虽不算只手遮天,能将皇上也诓进去,这本事和胆气实在无人能及。范自谦从前的恶行他没追究,这回却特地处置,又是在这当口,恐怕是为当日范贵妃和田保合谋赐婚的事。”

令容知他所指,淡淡一笑,道:“这门婚事他必是不满意的,才会急着清算。”

否则,以韩家谋夺天下的眼光,何必为这点小事劳神费力?难怪韩蛰这几日没来银光院,看来这桩莫名其妙飞来的婚事着实叫他憋了恶气。

令容多少觉得沮丧,捧着茶杯出神。

傅益怕她苦了自己,便轻拍她肩头,“也可能是杀鸡儆猴,好震慑住旁人,叫他们不敢轻易往韩家头上算计。我说这事儿是想叫你留意,这人睚眦必报,出手又周密狠厉,万万不可招惹。娇娇,凡事要自保为上,往后咱们再找旁的出路。”

“我记着了。”令容颔首。

不必傅益提醒,她也是尽量避着韩蛰,不敢去戳老虎鼻子的。

兄妹俩又坐了一阵,待傅益离开,令容暂且抛开韩蛰的事,往杨氏那儿去了一趟,陪着杨氏说话剪花,见婆母眉开眼笑,稍稍安心。

回到屋中用了晚饭,宋姑带枇杷和红菱熏罢了衣裳,便伺候令容沐浴栉发,换上寝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