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姑忍着笑,“这就能看出来了?”

“我好歹比姑娘大两岁,这个年龄该是什么模样,难道不知道?”枇杷低声,面色微红。

她是孤儿,四五岁时就陪着令容玩耍了,这些年颇受宋姑照顾教导,处得十分融洽。去岁来初潮时,也是宋姑给她指点,便多几分亲近,少些许羞赧。

宋姑掩着嘴笑了笑,没再多说。

她是跟着夫人宋氏陪嫁过来的,自打令容出生时就伺候起居沐浴。令容从襁褓里胖嘟嘟的小女婴长到玉雪可爱的女童,再到如今的窈窕身姿,身上每一分变化她都看在眼里。素日里她也常留意给令容喝些牛乳,多吃豆糕,这两年令容身段儿渐渐显露,她岂能不知?

她的娇娇是美人,不止脸蛋漂亮,身段也要出色,从头发丝到脚趾头,哪儿都出挑。

宋姑将香软的膏脂都备好,待令容出浴后擦去水珠,往肩背、手臂、腿脚上细细抹匀。

玉露洗凝脂,香膏嫩雪肤,这样娇滴滴的姑娘,当真是便宜了那韩蛰。

端午那日,令容早起后便跟着傅益去城外河上看龙舟。

往年端午,都是他俩和傅盛、傅绾兄妹一道。因傅姮去岁八月时就出了阁,傅盛又因行事荒唐得罪田保,连累令容被无端赐婚,如今还禁足在家中,每日除了跪祠堂,便是关在屋中读书,连二门都不许出,今年就只剩下傅益带着令容。

河上龙舟竞逐,兄妹俩是最后一回结伴来瞧,多少觉得不舍。

看罢龙舟,傅益还特地带令容往近处的集市走了一遭,买许多有趣的东西给她。

尽兴回到府中,却见门房里坐着宋家的仆人,正跟相熟的管事说话。

令容微喜,下意识道:“是舅舅来了?”

“应该是他!”傅益面露喜色,带着令容直往厅中去。到得那边,就见临水的敞厅门窗半开,外头站着数位仆妇伺候,里头有人围桌而坐,靠窗那人侧脸端方,身材魁梧,正举杯饮酒,可不就是宋建春。

“果真是舅舅。”令容欢喜,三两步走进雕花门中,匆匆绕过紫檀云石屏风。

她前世丧了爹娘后全凭宋建春照拂,自是万分感激。临死前那一箭来得突然,疾风骤雨中她甚至不知道舅舅处境如何,最初那几日还常做两人都被射杀的噩梦。而今重见宋建春,但见他喝酒喝得面色微红,两只眼睛却亮而有神,比起前世愁得头发花白的姿态,此刻精神奕奕,龙精虎猛。

令容叫了声“舅舅”,屈膝行礼,身姿盈盈。

宋建春笑着颔首,“不是去看龙舟吗,怎么这会儿才回来?”

“不知道舅舅过来,看完龙舟又带她去街市上买些东西,耽误了。”傅益代为回答,旋即看向宋建春身旁的表弟,“重光也过来了。”

“表哥。”宋重光站在父亲身旁,先向傅益作揖,继而瞧向令容,“两三个月没见,表妹又长高了?”

十四岁的少年面容俊秀,目若朗星,一袭蟹壳青的圆领锦衫,上头是深色绣纹。锦衣玉带,长身而立,愈发显得他面如冠玉,带着笑意瞧过来时,目中若有亮光,是惯常的明朗姿态。

那是令容从前最期待的模样。

甚至在两个月前,她还因宋重光的到来而欢呼雀跃,怂恿着他去后院的丁香树上瞧鸟窝里小小的蛋。因在假山上没踩结实,险些摔下来,被宋重光及时接着,没让她摔伤。

娘亲得知后责备她淘气不懂事,她当时却不知悔改。因府里所有人虽疼她,却总怕她磕着绊着,连骑马都要派人跟随,许多事都不许做。唯独宋重光会顺着她,哪怕闯祸后惹得长辈生气,也总独自扛着,替她挨骂甚至挨舅舅的揍,过后仍旧带她各处玩耍,将她护在身后。

于十二岁时尚且淘气不够懂事的令容而言,有这样纵容她的表哥,哪能不喜欢?

然而此时令容瞧着他,却生不出半分欢喜。

脑海里翻滚的,唯有前世铭心刻骨的记忆。他带着妾室回来,顶着烈日被舅舅罚跪在地,在她跟前歉疚甚至落泪,却还是按着舅母阮氏的安排,纳了那女子为妾。他每晚来敲她的屋门,搜罗她喜欢的东西送来讨好,却在听说那妾室身子不适时,仍旧担忧去瞧。甚至去赴任时,还带了那妾室随行。

年少时的誓言全被抛在脑后,他口中诉说情意,却将一根根针刺在她心上。

那份隐痛隔世犹记,此时再想所谓的表兄妹青梅竹马,便格外讽刺。

令容绞弄衣带,平复心绪,察觉娘亲宋氏的手落在背后轻抚,如同安慰。

令容一怔,忽然明白宋氏应是错会了意,以为她为没能跟宋重光结亲而失落。

其实远离宋重光,高兴还来不及,哪会失落?

令容心里豁然开朗,听见傅锦元问她今日龙舟赛是谁拔得头筹,便抬眸回答,顺道又将龙舟赛上各府争逐的热闹讲起来。因她语声尚且娇嫩,素日又比傅益活泼些,说起来绘声绘色,提起趣事时,惹出阵阵笑声。

侧脸如被微茫刺着,令容知道那必是宋重光在看她。

偶尔分一点眼神过去,目光相触时,令容视若无睹,谈笑如旧。宋重光却渐渐沉默起来,脸上笑容渐渐收敛殆尽,到后来,寡言少语。

舅舅宋建春察觉异样,颇忧心的打量她,却丝毫未提宋重光的事,只叫令容宽心,不必害怕,进京后倘碰见难事,万勿藏在心里。若韩家待她不好,宋家和傅家必会竭力维护。

直至宴席尽时,长辈们去后园散步消食,令容因累了,带着宋姑和枇杷先回住处。

靖宁伯府修得精巧秀致,曲廊亭台相接,以月亮门划出数座院落。

令容脚步颇快,行至一处蕉形洞门,才闷头跨过,墙后侧却闪出个身影,险些叫令容撞上去。蟹壳青的衣裳拦在眼前,少年挺秀的身影万分熟悉,令容不必抬头都知道那是谁。

“表哥。”她退了半步,仰头瞧他,“这儿不是去后园的路。”

宋重光脸上不见平常的笑意,只低声道:“娇娇,你在躲我?”

他出现得突兀,这儿又临近女眷住处,平常甚少让外男靠近,宋姑和枇杷都觉得意外,忙道:“表公子…”

“我有话跟她说。”宋重光打断,“就几句。”

宋姑为难,想再劝,令容却指了指前面的水榭,“宋姑,你和枇杷先去那等我吧。”

水榭离这儿不算近,听不到说话声,却因无物遮挡,能随时瞧见这边动静。

宋姑见惯了宋重光对令容的照顾顺从姿态,陡然看他面色不善,猜得是为韩蛰的婚事,暗自捏了把汗,却还是按令容的话去前头等着。

两人走远,令容才抬眉道:“表哥想说什么?”

“刚才为何躲我?”宋重光盯着他,神情似有点伤心,“给你贺了生辰后,我便去了外祖家,月底听到你被赐婚的事,忙赶过来。韩蛰是怎样的人,你没听说?嫁给了他定有受不尽的委屈。”

“我知道,既已决定遵旨,不管坦途还是坎坷,都得往前走。”令容淡声。

“可你不该受这般委屈!”宋重光目光灼灼,“婚期虽定了,尘埃落定之前,还有转圜的余地。府上的老太爷有爵位在身,姑父和我爹又在朝堂为官,咱们一道想办法,总会有对策。”

“然后呢?”

“然后——”宋重光顿了下,想去触令容的肩膀,被她躲开,眸光一黯,遂大胆道:“然后等这事风头过去,几年之后,我会请爹来提亲。爹拿你当女儿一样疼爱,娘也是,哪怕我家中比不上相府显赫,我的心意你却知道,这辈子我辜负谁,也不可能辜负你。”

是吗?令容牵了牵唇角,瞧着旁边一方湖石不语。

半晌沉默,令容态度冷淡,宋重光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两个月前,她还如刚出樊笼的黄莺般笑着迎他,缠着他带她去玩耍,亲近依赖。而今日,他千里迢迢地跑来,想劝她拒了婚事,再请长辈做主。来的路上他甚至觉得她会答应,谁知见面后,她却总是冷淡躲避。

“你…不愿意?”宋重光终于觉出不对,语气迟疑。

“表哥觉得我应该愿意吗?”令容抬眸,轻笑了笑,带些嘲讽味道,“这些年表哥的照顾我都记得,令容心中视你如长兄,别无他意。如今我已有了婚约,这种话还请表哥莫再提起。”

说罢,退后半步微微屈膝,抬步就走,留下宋重光愣在原地。

走至水榭处,令容仍觉得如芒在背,却半点都没回头去瞧。

宋重光凭什么笃定她会愿意抗旨不尊,转而嫁给他,就像前世笃定她最终会原谅他纳妾一样?

韩蛰即便恶名在外、叫人敬畏,令容却清楚地记得,前世舅舅曾不无感叹地说,韩蛰为官数年,从未收过半个同僚赠送的姬妾,也不曾因女色而在审案时有半分手软。只这一点,就比宋重光这胡乱心软没定性的人强多了。

这般赌气想着,回到屋中躺了会儿,又不无忧虑地想,韩蛰对谁都心狠,对她必定也好不到哪里去。

出阁之后可怎么自保才好呢?

第7章 嫁衣

洞门前的事并未张扬,晚间宋氏来蕉园时,令容坐在廊下,正在喂兔子。

这兔子是年初时傅益给她送的,据说出自金州有名的莬园,通身白毛清秀,耳朵中粉红柔软,红血珠似的眼睛分外漂亮。令容从前爱吃兔肉,自打养了它,反倒不舍得多吃,每晚还要趁着空闲亲自喂它。

宋氏手摇团扇,缓步走过去在她身旁坐下,挥退旁人。

“娇娇,今儿见了你表哥,怎么不似平常高兴?从前你可最爱缠着他玩,整天念叨盼望。”她缓缓抚着女儿发丝,柔声道:“你舅舅见了,只当是重光得罪了你,还要训问呢。”

“表哥没得罪我呀。”令容抬起头来,就势将兔子抱入怀中。

“娘知道你自幼跟重光处得好,陡然有了这种事,今日见面,你连正眼都没瞧他几次。别说你舅舅,你爹那样粗心的人都瞧出来了,”宋氏斟酌言语,揽着女儿肩膀,“田保那贼人使坏,娘知道你心里不舒服。今晚.娘陪着你睡,好不好?”

令容微愕,瞧见宋氏眼中满满的担忧,倏然明白过来。

“女儿心里,表哥真只跟哥哥一样。今日的事儿也不为旁的,是上回险些从假山跌了,越想越是后怕,知道叫爹娘担心不对,想改了淘气的毛病。何况,女儿毕竟跟韩家有了婚约,从前跟表哥玩闹是因年纪小,如今既要出阁,自该避着些。”

这般解释倒令宋氏意外,旋即便觉欣慰。

当晚宋氏果真陪着令容睡下。

令容小时候撒娇卖痴,偶尔还会缠着宋氏来陪她,后来长大了懂事些,就是独自在蕉园睡。难得母女同眠,趁着夜深人静,倒能说些心事,令容从婚事说起,渐渐地便提起一场噩梦来——梦里傅盛害死田保的表侄,得罪了权宦,招来了杀身之祸,不止府中爵位被褫夺,阖府上下都被斩首,连她也未能幸免。

关乎宋重光的事她半个字都没提,只将伯府的惨状细细描述。

若是搁在白日,宋氏或许念她年幼,一笑便罢,而今夜深人静,令容小脸儿上又颇严肃,说的种种事情严丝合缝,跟真事儿似的。

宋氏越听越是心惊。

先前傅盛胡作非为,并没引来麻烦,府中长辈虽不喜,却也未太重视。直到那道赐婚的旨意传来,老太爷和她夫妇二人才明白这看似微小的胡闹,原来会引来这般报复。赐婚后傅家忙着筹备婚事,虽说长房和二房素来和气,到底对招徕麻烦的傅盛颇多怨气。

此刻令容说的虽是噩梦,宋氏细想起来,却未必不会真的发生。

“堂哥在外无法无天,金州地界的事祖父虽能压得住,倘碰见了京城的权臣可就不妙了。”令容靠在宋氏肩上,趁机将忧虑尽数道来,“韩蛰虽有心狠手辣的名声,但韩家却从未传出过仗势欺人、凌霸百姓的事情,可见家风甚严。当朝威名赫赫的相府,多少眼睛盯着的,家奴和亲戚犯了错,都能有御史攀扯到韩家头上。倘若堂哥还是这样胡闹下去,我怕…”

“怕有人借机生事,让韩家迁怒是不是?”

令容缓缓点头。

宋氏的脸色亦越来越沉。

她生于书香之家,性情温和,从前只知诗书内宅,于朝政的事从不留心。这回永昌帝赐婚,傅云沛探出原委,她才知道田保跟相府的明争暗斗。这些事原本跟她无关,但既将令容卷进去,就需留意了。

“傅盛的事我会跟你爹说。”宋氏手指抚过令容眉间,“往后有心事尽管跟娘说,可别憋在心里。”

令容点头,“那事儿终究是梦,我就算说了,爹和祖父未必会信。不过这些担忧却是真的,娘不止要跟爹说,还得让爹跟祖父说明白。唯有爹爹说了,祖父才会放在心上,对堂哥严加管束。”

烛火微晃,宋氏瞧着娇滴滴的女儿,只觉得心疼。

年初的时候她还活泼淘气,不懂事得叫人头疼,一道圣旨赐下,却平白添了这些心事。

宋氏将女儿抱着,叹了口气,“放心,娘必会说明白,不叫傅盛再捅出篓子拖后腿。”

令容这才放心,又说些旁的琐事,靠在宋氏怀中沉沉睡去。

宋建春父子在傅家住了两日,才启程回潭州。

这中间傅锦元同宋建春商议事情,傅益特地从书院告了休沐陪宋重光。令容不再如从前淘气,大多数时候仍在蕉园中,出主意让红菱做了几样美食,趁着晌午和晚间一道用饭的时候,给宋建春尝。

临行前,宋建春因令容年纪尚小,又千叮万嘱,叫她不必害怕,若在韩家受了委屈,尽可告诉家里,也可告诉他,两家一道想办法,不能叫她吃亏受委屈。

令容都应了,瞧着宋建春遗憾不舍的模样,又请他保重身体,不必忧心。

送他们出府前,宋重光又借着长辈围在一处问傅益秋试的时机,走到令容跟前。

毕竟是十四岁的少年,令容前后态度转得太快,月洞门前一番话更是戳心,令他失落。

宋重光却还是不肯死心,背过旁人,低声道:“韩蛰性情酷烈,绝非良配,那天的话我不信,还是会等你。娇娇,京城虽藏龙卧虎,却也有朝堂户婚的律令在,两人处得不融洽,你身后毕竟有伯府和我爹,要和离也未必不可能。”

倘若是从前,令容听他说出这种话,怕会深为感动。

此刻却只觉讽刺,更觉宋重光异想天开,遂微微一笑道:“表哥盼着我在韩家过得不如意吗?”

“你知道我不是这意思。”

“我还以为表哥会祝愿我婚后和顺,事事如意,原来并非如此。”令容别开目光。

她淡漠之色毫不掩饰,宋重光脸上微微涨红,“娇娇!”

赐婚背后的猫腻,傅锦元跟宋建春提过,却未跟宋重光说。如今令容这般态度,宋重光想了两天两夜,百思不得其解,微恼之下,皱眉道:“我听说姑父和姑姑有意抗旨拒婚,是你劝他们应下。韩蛰虽居高位,却声名狼藉,你就半点也不介意?”

令容怎不知他言下之意,只冷笑道:“既然是趋炎附势,何必介意?”

说罢,再不管他,三两步跟上去,将舅舅送至垂花门外。

直至傅锦元父子将宋建春父子送远,宋氏才牵起令容的手,“刚才又跟你表哥吵架了?”

“他说话不中听。”令容气哼哼的。

宋氏笑了笑,没再多问。毕竟是年少的孩子,虽然处得融洽,偶尔也还是会吵几句,过后重见仍是亲近如旧,她早就习惯了,便没放在心上。

宋建春回到潭州没多久,便备了份礼送入靖宁伯府,给令容添嫁妆。

靖宁伯府中,令容的嫁妆也逐渐置办起来,到九月时,令容的嫁衣也已齐备。

嫁衣娇红,绣了暗纹牡丹,拿金线勾勒出文采辉煌的飞凤,领边袖口则是细密的暗纹刺绣,盘扣如同鸳鸯交颈,点缀珍珠。因令容年龄有限,针线做得平平,宋氏特地请了绣娘过来帮着裁剪,待衣裳做成时,宋姑和枇杷先帮令容穿了试宽窄长短。

少女的身量苗条,肌肤白嫩,平常穿着浅色薄衫时窈窕多姿,嫁衣映衬下更增娇艳。

那绣娘在旁看着,都不住口的夸赞,说令容是天生的美人,如今试穿嫁衣就已光彩照人,若是过两年等身段长开了,这华彩飞凤衬托,怕是倾城倾国的容貌身姿。

宋氏在旁听着,又是欣慰欢喜,又是心疼遗憾。

她当年是十六岁嫁给傅锦元,出阁时尚且留恋爹娘,令容被捧在掌心娇养,小小年纪去给人家当媳妇,受了委屈可怎么办?时下姑娘家多是年满十四才出阁,也有十一二岁成亲的,譬如当今的皇后便是十一岁嫁给太子李政,入主东宫,但这只是凤毛麟角,情势所迫。

但凡疼爱闺女的人家,谁乐意让娇滴滴的女儿早早就嫁为人妇,去婆母跟前立规矩?

宋氏原打算将令容留到十五六岁,如今要提前嫁出去,自是心疼不已。这些天宋氏除了教令容往后如何在韩家处事,闲暇时常带她出去散心,呵宠在掌心里,定要让她在家中过得高高兴兴。

傅益因在八月秋闱中桂榜提名,中了解元,九月里忙着谢师会友,十月才算得空,温书练武之外,也常陪着妹妹同游。他从前不信神佛,跟着宋氏和令容去了两回佛寺,竟也破天荒地焚香许愿,盼着令容婚后能过得平顺。

待黄叶落尽,天气渐寒,几场深雪过后,不知不觉便到了腊月婚期。

第8章 新婚

靖宁伯府虽渐渐没落,却仍有爵位在身,府中老太爷和傅锦元又都在朝为官,在金州地界仍是高门翘楚。因是皇帝赐婚与相府结亲,又有礼部帮着筹备,婚事筹备得格外隆重,满金州大小官员都送了贺礼,往来繁忙。

腊月初时府中就张灯结彩,至初四那日,嫁妆风风光光地送往京城。

初五一早,令容迷迷糊糊地被宋姑叫醒时,窗外天光犹自漆黑暗沉。

冬日天寒,最宜睡觉,她翻个身想继续睡,宋姑却呵暖了双手,将她从被窝里拔了出来,旁边枇杷适时给她披了和暖的衣裳。而后,暖热潮湿的软巾便贴到了脸上。

深浓的困意被驱走不少,令容仍是眯着眼睛,被宋姑和枇杷搀着进了内室盥洗罢,才算是彻底醒了。

这会儿不过卯时初刻,整个金州城都还在沉睡,傅家却早已忙碌了起来。

因金州离京城不远,乘车大半日即到,是以两府看过吉时之后,约定韩家辰时将尽时来迎亲,待诸般礼仪毕,令容巳时二刻启程,赶着酉时前拜天地,正合黄昏之礼。

新娘盛妆格外费时,算上沐浴上妆穿衣,这会儿起身已是紧巴巴的。

宋氏早就起身梳妆罢了,待令容沐浴后用罢早饭,便请喜娘过来,一道给令容理妆。满把青丝柔亮顺滑,拿篦子细细梳了挽起,露出修长如玉的脖颈。令容天生丽质,那肌肤细嫩如脂,稍搓些香粉,上了胭脂,再点缀双唇,便如桃花娇艳。

随后,便层层穿了衣裳,再将嫁衣穿在最外面。

嫁衣按着令容的身段儿裁剪,虽说胸前尚未长开,盈盈而立时却别有绰约味道。

外头天光早已大亮,喜娘端详着跟前丽色无双的美人,啧啧称赞。

精雕细琢的美人终于落成,嫁衣红妆,娇艳动人。

宋氏搬了绣凳在旁瞧着,又是欢喜,又是不舍,握住令容双手摩挲不止。

歇了两炷香的功夫,外面便有鼓乐声隐约传来,渐渐走近,应是到了傅府门外。这乐声无异于催别,外头的事自有傅锦元父子照看,宋氏强忍心酸,将那缀满珍珠宝石的凤冠取来,端端正正地给令容戴好。

嫁衣凤冠之间嵌着如画眉目,小脸儿盈盈动人,眼圈却早憋得红了。

三番催嫁,宋氏才牵着令容的手起身,到了廊下,由傅益背着出门。

喜红盖头下,令容顶着沉重的凤冠,目光落处是哥哥习武后结实的肩背。前世嫁于宋重光时,爹和兄长都不在身旁,诸般琐事都是舅舅宋建春操持,她虽觉嫁给了意中良人,到底命途坎坷,心里悲酸。

此刻爹娘健在,哥哥桂榜得中,蒸蒸日上。

这一切都令人欢喜,她竭力勾起唇角安慰自己,却在拜别爹娘时,忍不住泪落如珠。

通往府门的那段路,傅益走得格外缓慢。

脖颈处温热的泪珠跌落,缓缓滚下,他知道那是妹妹在哭,却无声无息,连点颤抖都感觉不到。从前令容淘气,被爹娘娇惯坏了,不如意时就扑在宋氏怀里假装哭,那金豆子一颗颗往下掉,她哭声儿里满是委屈,小肩膀抖得跟风中落叶似的,可怜至极。待宋氏顺着她了,才会破涕为笑,如雨后骤晴,脸蛋上缀着晶莹泪珠。

此刻真到了伤心时候,她却没哭出半点声音,搭在他胸前的两只手不知是何时握成了拳头,紧紧揪着滚了金边的衣袖。

傅益心中似被狠狠揉了下。

外头已奏起鼓乐,傅益收紧双臂,低声道:“到了韩家,别害怕。”

“过些天我就上京城去,到时候告知你住处,倘或碰见难事,尽管告诉我。”他知道妹妹听得见,微微偏头,笃定道:“不管到哪儿,哥哥都会护着你!”

“嗯。”令容的声音很低,将双臂收起,环在哥哥颈间。

鼓乐喧天,隔着盖头和泪光望出去,府邸的一切都是模糊的,只能看见团团人影围在那里,府内外不止屋檐游廊,连树杈上都点缀了灯笼红绸。

花轿帘子掀起,令容坐进去后松开双臂,待傅益起身时,视线便被大红的轿帘隔断。

乐声更浓,迎亲的队伍渐渐走远,傅锦元和傅益犹立于府门前,满目担忧。

迎亲的队伍是韩家大管事带着,韩蛰又派人沿路护送,声势浩大。

金车玉轮,青骢骏马,流苏悬于娇顶,婀娜随风。金州百姓聚在街道,为伯府嫁女、相府迎亲的阵仗而艳羡,也都想瞧瞧那位传闻中冷厉酷烈的节气大人是何面目,却只有管事家仆成群,不见韩蛰真容,未免遗憾。

直至队伍进京,令容由喜娘搀着下了花轿,才隔着盖头瞧见府门口端然而立的韩蛰。

她这会儿却没心思细细打量。

从金州到京城,这段路不算太远,搁在平常,坐了马车瞧着风景,不知不觉也就到了。可今日她却是头顶凤冠,一路被轿子晃进了京城,更何况,自晨起用过早饭后,就只在途中用藏着的糕点垫了垫肚子,这会儿虽不至于头晕眼花,却也觉腹中饥饿,身上无力。

隔着盖头看过去,除了身穿喜服的韩蛰,门口影影绰绰的站满了人。

韩家满门都居于高位,三朝相爷的权势更是煊赫鼎盛,贺客如云,自然在意料之中。

令容手握红绸,跟从喜娘指点,缓步走向喜堂。

两边人头攒动,香气盈盈,朝中高官、高门贵妇聚在一处,各自好奇打量——韩蛰是相府的嫡长孙,文韬武略出类拔萃,年纪轻轻就官居四品,前途必然无量。先前两个订了亲的姑娘都被他克死,连相府的门槛都没摸着,而今这姑娘能顺利嫁进来,不论家底出身如何,都是相府的嫡长孙媳妇,日后往来的次数多着呢。

令容被人一路瞧着走过去,到了厅中,更觉无数目光都聚拢到了背后。

她却无暇理会,因腹中饿着,生怕肚子里会闹出动静,一举一动都格外小心。看在旁人眼中,便见身姿挺秀的少女莲步轻挪,姿态盈盈如花间之蝶,规矩又曼妙。

拜了天地,喜娘便扶着令容入洞房,因还有撒帐等礼,韩蛰在旁同行。

韩夫人杨氏也自站起身来,在素日交好的几位妇人簇拥之下,同往洞房。

令容脖子酸透了,因怕腹中闹出笑话惹恼韩蛰,走路时都吸着肚子,小心翼翼。

谁知这回又累又饿,眼睛脑袋都不太管事,上台阶时不防,珠鞋踩住了嫁衣前襟,因头上压着凤冠,收势不及,身子直往前头倾去。

令容心里大呼不妙,伸手就想去扶旁边廊柱,斜刺里却有一只手伸来,稳稳将她握住。

那只手修长有力,覆在朱红喜服之下,却是韩蛰。

旋即,令容整个身子都被韩蛰牵着站好。那只手又迅速缩回去,五指箕张,仿佛这触碰让他觉得不自在似的。

身旁喜娘见状,道了句讨喜的话。

令容却霎时涨红了脸,再不敢分神,打着全幅精神走向洞房。

而后便又是另一番琐碎礼仪,令容同韩蛰并肩坐在榻上,撑了一炷香的功夫,才有人捧着金盘玉如意进来,交到韩蛰手中。

令容方才丢了脸,颊上正热,加之不知韩家底细,便垂目端坐,露娇羞之态。

韩蛰却镇定得很,款款站起,手上玉如意随意一条,喜红的盖头便落入金盘中。

屋中霎时响起赞叹贺喜之声,多是说新妇相貌出众,举止端方,有妇如此,是韩蛰之福,也是韩夫人有福气云云。韩夫人杨氏从韩蛰十六岁时就盼着他能娶妻成家,偏巧他婚事上坎坷,两回出岔子,外头的克妻传闻着实让她苦恼。拖了四年,到如今二十弱冠终于有新妇进门,她焉能不喜?

榻上的新妇年岁虽小,容貌却姣美如画,两颊红蒸,在嫁衣凤冠映衬之下娇艳无比。

这般容貌,连宫里最负盛名的段贵妃都未必能及,杨氏颇为满意,脸上笑意压不下去。

倒是韩蛰淡漠如旧,目光往令容脸上驻留了片刻,旋即挪开,朝杨氏递个眼色。杨氏会意,稍微客气几句后,招呼亲友们鱼贯而出,连同洞房里伺候的丫鬟仆妇都带到了外间。

令容依旧垂眸,察觉韩蛰的目光又回到她脸上,忙坐得更加端正。

韩蛰却只淡声道:“我去招待宾客,晚些回来。”

说罢,抬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