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容暗自松了口气,将拎来的食盒搁在桌上,听他兄妹说话,偶尔关怀几句。

几碟糕点吃完,韩瑶见他没了大碍,悬着的心放下,就要走。

令容随她起身,却被韩蛰叫住。

“我有话嘱咐,你等等。”他总算搁下书卷,又朝韩瑶抬抬下巴,“你先回去。”

韩瑶应声走了,屋里只剩两人独处。

令容瞧着韩蛰毫不收敛的目光,没来由地一阵心虚,低头将小碟装入食盒里,竭力平复心绪,淡然问道:“夫君要说什么?”

第24章 赏心

韩蛰唇角勾了勾, 收回目光,起身将那卷书搁回架上,随口问道:“那天晚上可曾受到惊吓?”

“有一点点。”令容倒没隐瞒自己的胆小,“当时吓傻了, 只想着保命,睡了一觉醒来,却觉得手脚还是软的。长这么大,头一回见那样的场面, 连着做了几天噩梦, 总梦见人掉进河里, 偶尔回想起来还是觉得后怕。那冷箭要是落在我身上, 怕是能戳出个窟窿。”

哪怕隔了数日,此刻想起铁箭扫过鼻尖时的冷风,仍旧令人心惊胆战。

——无端让她想起临死前铁箭射在额头的冰凉触感。

韩蛰见惯生死, 倒没想到她会怕成这样,声音微沉,竟然有些歉然,“那晚是我失察, 带累了你。”

“但夫君也救了我的性命。”令容扬起脸儿,摆出个微笑。

韩蛰将她瞧了一眼,容色娇丽如旧,双眼却不像平常水汪汪的有神, 就连那笑容都有几分勉强, 怕是连着几夜噩梦, 没能歇好。

他另挑了本书出来,“这几日很忙?”

“倒也没有。”

韩蛰“哦”了一声。

十六那晚清醒之后,他就没再昏睡过,这书房内外都来了哪些人,他心里也有数。刨开外头的人不算,韩瑶每日都会跟着杨氏过来,唐解忧也借了太夫人的名义见缝插针,一天能来两三趟,就连二房的人都能隔日过来探望,虽说许多次都只在书房外止步,到底来过。

偏只有令容,除了打发姜姑送几样小菜之外,连面也没露。

果然是躲着他的。

这种待遇倒不陌生,韩家权势煊赫,他主掌锦衣司,有人上赶着溜须拍马,也有人畏惧他在外面的凶恶名声,避之不及。先前令容害怕躲避,他也没觉得怎样,如今重伤后闷坐屋中,偶尔念及,却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毕竟他负伤之前,两人都还在同榻睡觉。

他重伤的时候,她还…

韩蛰翻着手里的书,余光瞥向令容,沉默不语。

令容察觉不对劲,又小心描补,“其实也做了些事。姜姑送来的那些菜,都是我翻查了书,专挑了养血的东西做出来的。夫君吃着还合口味吗?”

“还行。”

“那就好,夫君身体要紧,回头我仍旧每天送来。”

“也好。”韩蛰将手里的书稳稳丢在食盒上,“折出来的这几样,近日做来尝尝。”

令容翻开一瞧,竟又是一道食谱,忙应了,趁机拿起食盒,“夫君若没有旁的事,我先回去了?红菱正想做鱼,我过去盯着些。”

这显然是借口,想溜走的意图太明显。

他就这么让她避之不及?

韩蛰挑眉瞧着她的背影,待令容走至门口,才出声叫住。

“今晚我搬回银光院。”他说得慢条斯理。

令容楞了一瞬,听出他这不是商议,便应了声,出去阖上门扇。

外头渐渐有了春意,风吹过时,也不似先前清冷。她紧了紧披风,有些庆幸韩蛰半个字都没提亲吻的事——大概当时疼得太狠,又中过毒,他昏睡了几次,醒来都已忘了。

这样最好,两人暗自庆幸。

当晚韩蛰果然搬了回来,不过他因伤休沐在家,时间宽裕,早晚都有郎中来换药,倒也不必令容动手,省了许多事情。

兴许是枕边多了个人,自打韩蛰搬回来,令容倒很少做噩梦了。偶尔被那晚血溅河面的可怖场景吓醒,瞧见旁边有韩蛰,也不是太害怕。有一晚睡不踏实,朦胧中察觉他的手伸进被里握住她,甚至还觉得有些安心。

只是毕竟怕碰到他的伤口,令容睡觉时留了心,规矩老实了许多。清晨醒来,虽然蚕蛹散了,人却只在里侧的半边床榻。

那晚的事心照不宣地没再提起,两人住在同一屋檐下,相安无事。

韩蛰对她虽不似从前冷淡,却还是那副沉闷之态,养伤之余多是翻书,兵法韬略、文史典籍乃至旁门杂学都有涉猎,或者就是拧眉沉思,手指轻扣桌面,不知在谋划什么。

令容按着他给的食谱,每日叫红菱做一样出来,偶尔还能得韩蛰一两句夸赞。

得空的时候,趁着春光正好,她便跟韩瑶和杨氏出去踏青赏春。京城外也有好山好水,散心之余采些花瓣回来,正好做糕点酿酒。

春光渐浓,院里的碧桃开得灿若云霞,就连红耳朵都活泼了起来。

令容带着枇杷和红菱捣鼓花瓣,韩蛰便披衣在廊下,边散心边瞧她们忙活。

单薄的春衫下,她窈窕的身段愈发显露,如枝头蓓蕾渐放,加上容貌娇艳,偶尔回眸一笑,顾盼的眼波叫人贪恋,赏心悦目,欲罢不能。

再入虎穴之前,过几天这样悠闲的日子,似乎也还不错。

太夫人自年节里染了风寒,病情时好时坏,这日众人去庆远堂问安,杨氏和刘氏说起来,都颇担心。韩家居于高位,太夫人又有诰命在身,多半都是请太医来瞧,寻医问药不见多大效用,便只能想旁的法子。

二夫人刘氏长年礼佛,便有意去寺里进香拜佛,给太夫人求个平安,杨氏也觉妥当。

旁边唐解忧听了,便柔声道:“舅母既要去寺里进香,不如我们也都抄些佛经送过去,更见诚心。或者——外祖母这儿有小佛堂,每日也都会礼佛,供在这儿也成。有了我们晚辈的孝心,外祖母怕是能好转得快些。外甥女一点小见识,不知舅母觉得如何?”

她自初一跪过祠堂后便格外安分,不止整日闭门,说话做事也都谨慎了许多。

刘氏颔首赞许,“这主意倒不错。”

给长辈尽孝的事,杨氏无可推诿,便也颔首,“这样也好,咱们各自都抄些,回头留一份在小佛堂,另一份送去慈恩寺,给阖府上下的人都求些福气。”

事情就此定了。

从杨氏、刘氏至韩瑶和唐解忧、两个孙媳妇,各自都抄两份佛经。

令容嫁入韩府后不似在家无拘无束,虽能借着韩蛰的厨房做些美食过瘾,到底常觉得无聊,偶尔也会独坐练字。接了这差事,便每日在桌上焚香抄写佛经,两份赶着抄完了,离去慈恩寺还有数日,便又多抄些,算是给爹娘和傅益、舅舅等人祈福。

到三月初,杨氏、刘氏起头,带着梅氏和令容、韩瑶和唐解忧,一道去慈恩寺进香。

慈恩寺就在城内,离相府不算太远,进香出来,时辰尚早。

因春闱在即,加上近日宋建春回京述职,令容便跟杨氏禀报了一声,想去看看傅益。

杨氏允了,叫宋姑她们好生照顾着。

令容遂离了众人,往傅益的住处去,途径笔墨轩,顺道去挑支毛笔,打算送给傅益。

三年一次的春闱将各地出挑的读书人都聚在了京城,笔墨轩里的生意也比平常红火了许多。

令容想了想,还是将常备在马车里的帷帽取出,戴在头上,由宋姑和枇杷陪着进去,慢慢挑了笔,又选了一方墨自己用,因见隔壁挂着字画,顺道过去瞧瞧——在这儿售卖的字画都是时人所作,远不如古董铺子里的贵重。然而江山代有才人出,作画的虽未必有名气,里头却也常有出挑的画作。

傅锦元最喜这些,只因金州不比京城荟萃英才,碰上的机会有限。

令容既然来了,便打算挑两幅给傅锦元送过去,先挑了一幅怪石,技艺虽不出彩,胜在画得有趣,偶尔拿来看看,也不失乐趣。再往里走,目光便被一泓瀑布攫住了。

山深林密,峭壁危悬,松石之间有瀑布倾泄而下,气如长虹。底下有一方巨石,就着那危疾水势,一眼瞧着,便觉飞珠溅玉,仿佛有身临瀑布边上的潮润水汽。

这场景似曾相识,她站着瞧了片刻,才想起金州城外四十里的深山里似有瀑布与之相似,她前年还被傅锦元带去游玩过。这画上的虽非全然相似,但峭壁危瀑,山石老松,却渐渐与记忆重叠。

傅锦元爱去教坊听曲,也爱闲时游玩,这幅画若送到他手里,必定喜欢!

因画作价钱不低,伙计不敢做主,忙去请掌柜的。

令容仍站在画前,等了片刻,听枇杷说掌柜的来了,转头一瞧,就见五十来岁的掌柜脸上堆笑,款步走来,他的身旁陪着位清隽挺秀的少年,不是高修远是谁?

隔着帷帽,高修远竟然也认出了她。

“是你想要这幅画?”

他的诧异溢于言表,令容霎时猜了出来,“这幅画是你的?”难怪她方才再瞧,除了那景致外,总觉得别处也颇眼熟,如今才算明白过来——这幅画的笔法气韵,跟元夕那晚高修远画的灯谜有些相通之处。

果然,高修远笑了笑,“正是拙作。”

“两位原来认识,这可巧了!”掌柜也觉意外,瞧着窈窕的小娘子,再一瞧高修远那陡然添了神采的目光,便朝令容拱了拱手,笑道:“既是相识,老朽也不打搅,高公子做主就是。姑娘若看上了别的画,老朽再过来。”

令容还是头一回见有人这样做生意的,心中愕然。

高修远似窥破她心思,便笑了笑,“这些画都是在店里寄卖,郝掌柜也是风雅之人,只盼物得其主,若能促成自是美事,若是无缘也不强求。这幅画…能入少夫人的眼吗?”

“公子高才,叫人佩服。”令容瞧着底下的细签,“这幅画若只卖四十两,可惜了。”

高修远便伸手将那画摘下来,“那我就将此画赠与少夫人,礼物无价,就无须可惜。”

令容忙笑,“我不是这意思。”

“可我是真心想送。”高修远手执画轴,慢慢卷起,“当初我去金州,便是为了寻访这瀑布,后来往别处游玩,才会与令堂兄争执。机缘凑巧,少夫人救了我,却反因此惹上麻烦,高某心中愧疚。这幅画既投了少夫人的眼缘,高某真心赠送,还请少夫人别嫌弃。”

“可是…”令容顿了一下,“公子孤身在京城,生计不易。况且无功受禄,有些不妥。”

“我打算离开京城。”

“离开?”令容诧异,“公子如此才华,在京城多逗留一阵,必能脱颖而出。”

“京城这地方…”高修远自嘲了下,只含糊道:“离开京城再往别处游历,胸中有了山川丘壑才好下笔,于我也有益处。往后山高水长,不知能否再见,高某愧对少夫人,这幅画既然能入少夫人的眼,怎好以银钱度量?”

说罢,将那画轴拿丝带轻轻系上,装入锦盒中,双手递向令容。

他话说到这份上,令容又确实想将这画送给父亲,便收下谢过,说了几句祝福的话,结了笔墨和怪石的银钱,出门而去。

高修远驻足窗边,瞧着马车远去,才回到掌柜身边,“伯父保重,侄儿告辞。”

“令尊能官复原职,可喜可贺。不过嘉州毕竟偏远,不如京城有许多名家能指点赏识,老朽还是劝你多留两年,于你总有益处。”郝掌柜颇舍不得。

“伯父好意,侄儿心领。只是侄儿心有疑惑,怕是要多游历才能解开。”

高修远一笑,躬身告辞,走至街上,瞧着这座巍峨皇城,神情略微茫然。

前年他一腔孤愤,来到京城欲为父亲洗刷冤屈,却被京兆衙门乱棍赶出,后虽被田保认为表侄,伸冤的事却仍没有动静。从龙游小县到京师重地,见识过高官贵戚的跋扈嚣张,见识过田保的弄权自保,被衙门三番四次地推诿,他才渐渐明白,如今君纲废弛,所谓的律法公正,在龙游县尚能作数,在当今天子脚下却形同废纸。

他甚至一度觉得,凭他微末之力,怕是难为父亲伸冤。

谁知前阵子忽然有人寻他,说是皇帝召他入宫,描画上林苑的山水。

他万分意外地进宫,奉旨作画,被皇帝夸奖了几句。他未料能够面圣,因皇帝问起他师承家门,便将父亲的冤情尽数禀报,旁边田保和那位贵妃言语相助,皇帝竟下令重查此案。

没几日,田保便派人来传话,说他父亲冤情昭雪,得以官复原职。

那时候他心中狂喜,纵不喜田保为人,却仍备了厚礼,去谢田保仗义执言。

谁知田保却是这样说的——

“你也无需谢我,算来还该我和贵妃谢你。要不是你翻出这案子,甄皇后也不会被宁国公那老贼连累,贵妃也拿不到代掌后宫的权柄。放心,有表叔在,哪怕你父亲罪孽滔天,也能安然无恙地把他保出来。你记着,往后别再疏远表叔,比你读书科考有用得多了。”

高修远至今记得田保的神情,得逞后猖狂藏奸,双眼眯笑,仿佛怜悯嘲讽。

怜悯他的无知,嘲讽他的天真。

也是那时,高修远才明白,父亲能洗去冤屈,并非公道天理,而是有人借以谋利。

从前父亲教导他的许多道理轰然崩塌,他需找个清静之地,好好想想。

令容带着笔墨去寻傅益,那位正跟宋建春在院里喝茶,虽说春闱临近,却也颇从容。

宋建春倒是很久没见她了,端午那回一别,转眼都快一年的时光。因韩蛰凶名在外,宋建春哪怕听宋氏提过,却仍担心令容的处境,详细关怀询问,得知夫君虽未必如意,婆母小姑还算不错,才稍稍放心。

然而终究没能将最疼爱的外甥女娶到眼皮底下照看,宋建春多少觉得遗憾。

令容也顺带着问宋重光的情形,哥哥跟前撒撒娇,两壶茶喝罢,竟已是日色西倾。

宋建春为政颇有才干,这回述职,吏部嘉赏不止,因原潭州别驾调任别处,便由他接替潭州别驾的官职,若不出岔子,四年之后他应该就能接任潭州刺史的位子——届时官居三品,也是一方大员了。

因怕令容在韩家受委屈,宋建春除了将几张备好的银票塞给他,还专程送她回韩家,而后去拜访曾同在国子监求学的韩墨。

这边令容先往杨氏那儿去了一趟,再回银光院时,韩蛰并不在。

她已用了晚饭,闲着逗了会儿红耳朵,便将高修远那幅画展开瞧了瞧,而后吩咐宋姑好生装起来,明儿派人送到金州去。

正忙着,忽见韩蛰回来,忙迎过去,“夫君回来了。”

韩蛰很自觉地站在桌边,任由令容帮他宽衣,扫见那幅画,随口问道:“去买画了?”

“我父亲喜欢山水,原想买了送他,因是朋友做的,便送给父亲了。”

傅家那兄弟俩虽纨绔败落,到底还有伯府的门面,跟读书人常有往来,碰见这种事不奇怪。韩蛰想起书房里还封着两幅画,便召来姜姑,“去取我书房那两幅王思训的山水,沈姑知道在哪。”

姜姑应命而去,令容微笑了笑,“夫君也有这兴致了?”

“取来看两眼,回头给你父亲送去。”

令容微愕,将脱下的衣裳搭在檀木架,回头劝他,“王思训是山水大家,每幅画都价值连城,夫君要送两幅,怕是过于贵重了,父亲也未必肯收。夫君还是留着吧,回头父亲若是来京,拿出来瞧瞧就好。”

韩蛰不答,往桌边去喝茶,瞧见那幅画的落款时,茶杯顿住。

“你那位朋友,是叫高修远?”

他看向令容,微觉诧异。

第25章 情诗

令容有些意外。

韩蛰纵然居于高位, 却也没生八副心肠。朝堂上下、京城内外,锦衣司的事情千头万绪,他若是因田保的缘故认得高修远,也不奇怪, 可仅凭这幅画就能认出来,就很奇怪了。

令容双眸讶然,“是他。夫君认得吗?”

韩蛰点了点头,仍旧看那画作。

令容好奇极了, 忍不住问道:“他的画虽不错, 在京城却没名气, 夫君竟然也知道?”

“画上有钤印, 这名字仿佛是他的雅号?”

“这我倒没留意。”令容凑过去,将那钤印细瞧了瞧,记着自己是有夫之妇, 遂顺口解释缘由,“我今日是去笔墨轩买些纸笔,因瞧见这幅画有趣,就想买了送给父亲。恰好他跟着那掌柜过来, 我才知道原来这是他的画作。因先前帮过他一点小忙,他便将这画送给了父亲。”

“你帮过他忙?”

令容含糊“嗯”了一声,手撑着桌案,眼睛里藏了些笑意, “只是没想到, 夫君居然也会留意这些。”

韩蛰神色微动, 偏头觑她,“我合该打打杀杀,跟文墨不相配?”

“那倒不是,夫君是御笔亲封的榜眼,才学出众,笔墨精通,这我可听说过。”令容跟他同住数月,说话也比从前自在了些,见韩蛰一杯喝尽,顺手给他添满,“只是夫君平素只看文史典籍,书架上虽有字画,却从来没碰过。如今竟然能知道这不起眼的人,我才会觉得奇怪。”

外头天色已暗,枇杷掌了各处的灯,仆妇正从偏门往浴房抬水。

韩蛰自入内间,从柜中取了两件衣裳,“高修远是田保的表侄,前几日锦衣司查的一件案子与他有关,才会留意。看他笔墨,倒有些才华,可惜了。”

回过身,随手递向令容。

令容虽好奇,却没敢多问,接了衣裳,见是外出时的精干劲装,便猜韩蛰又该出门了。

据韩瑶说,韩蛰自进了锦衣司就没闲过,一年到头四处跑,养伤的这月余时间算是在府里留住最长的了。如今他伤已痊愈,就又该劳碌奔命去了。

果然,待韩蛰盥洗后出来,往榻上一坐,便说他明日要出门,叫令容好好陪着杨氏。

令容正翻食谱,琢磨明日要做的菜,闻言瞧过去,见他侧脸冷峻,神情淡漠如常。

这人也是奇怪,受伤的时候捂得严严实实,不肯叫人看出半点破绽。等伤好了,在外正襟肃容,令人敬惧,回了屋里,那寝衣也不好好穿,松松垮垮的搭在肩上,端坐看书时将结实的胸膛露出来,像是不耐烦穿衣裳似的。

她坐得矮些,侧头时恰好看到烛光下的胸膛,甚至腰腹的轮廓都很分明。

不得不说,这幅健硕的身体还是很惹眼的,尤其沐浴后浑身热气腾腾,没擦净的水像汗珠般从硬邦邦的胸前滚落,韩蛰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屈腿而坐,衣襟松散,连她这十三岁的人看了都觉得有些脸红。

不过这是蛰伏的猛虎,瞧着相安无事,若被触了老虎须,随时可能翻出狠厉手腕。

她又不是没见过他杀人,出手又狠又准,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虽说而今的情形,她无需敬而远之,但心里那根弦却松懈不得——若不想被翻脸“克死”,还是得小心翼翼的明哲保身。

令容暗念了两句佛,眼观鼻鼻观心,点头道:“夫君放心。”

次日,韩蛰便动身出京,前往河阳,同行的除了锦衣司副手,另有兵部尚书汤瞻、左武卫大将军陈鳌及帐下两员中郎将。

去岁腊月底回来后,因忙着过年,彭刚的事被暂时搁置,只押在锦衣司的狱中,由樊衡慢慢撬他的嘴。开朝后他因受袭负伤,暂未去衙署,擅杀使臣的案子便交由樊衡去办,朝堂哗然之余,韩镜也故意漏了点风声出去,说裴泰识大体、有才干,可堪继任河阳节度使之位。

风声放出,据杨裕暗里递来的消息,裴烈父子果然安分了许多,正打压彭刚旧将。

只是圣旨没到,终究心存疑虑。

韩蛰原打算二月就动身去河阳,被行刺的事一闹,生生耽误到了如今。

——不过那刺客也算帮了他一件大忙,除了泄露河阳的一些底细外,还让永昌帝见识了河阳幕府刺客的猖狂,越过中书门下,直接给了他一道密旨。不是让裴泰接任节度使的旨意,而是以暗中谋逆之罪名逮捕裴泰父子的密令。

一行人临近河阳,韩蛰官虽不高,兵部尚书和大将军却都是重臣,裴烈重病难以起身,裴泰便亲自安排接风的事。

先前朝中风声传来,说皇帝赞赏他的才能忠心,裴泰便窃喜,而今兵部尚书和左武卫大将军亲临,韩蛰又事先露了口风,说是旨传佳音,皇上特地派兵部尚书和大将军同行,顺道巡查军务,斟酌副使人选,裴泰哪能不喜?

因彭刚已被问罪,裴泰怕他旧将闹事,待韩蛰等人抵达河阳时,还特地将那些人支开。

节度使府上,裴泰率众官亲自迎出,将来客请到节度使的衙署。

韩蛰跟在汤瞻和陈鳌之后,一进府衙,便觉两侧埋伏了弓箭刀斧手。

看来这般古怪的阵仗,终究是让裴烈起了疑心,布下后手。

韩蛰唇角微动,眸光冷厉。

裴泰还颇殷勤地请众人入厅喝茶,韩蛰却跨前一步,伸臂拦住汤瞻,“尚书大人,厅内逼仄,不如在此宣旨?”

旁边陈鳌也是刀枪阵里滚出来的,焉能瞧不出蹊跷,也出声附和。

汤瞻见他俩却步,也不敢前行了,遂高声道:“河阳节度使裴烈听旨。”

裴烈重病,自然没法接旨,裴泰掀袍端然跪地,禀明情由。

节度使重病,副使彭刚又被羁押在京候斩,官位尚且悬空。裴泰虽是裴烈的儿子,承袭了裴烈的旧将情分,暂代裴烈主理账下事务,俨然一副代节度使的架势,但毕竟未经朝廷任命,论朝廷给的官职,其实还不及杨裕这个行军司马。

于是众人跪成一片,杨裕在前,裴泰稍稍靠后,往后则是带甲的部将。

裴泰对杨裕这毫不谦让的姿态颇为不满,碍着朝廷的人在,暂时忍耐。

汤瞻高声宣旨,冠冕堂皇的官样话,听得裴泰有些犯晕。上头对他只字未提,却提了几样彭刚的罪行,难道是要宣读对彭刚的处置?正疑惑不定,听到最末一句时,骤然惊住了——

裴烈、彭刚、裴泰谋逆,罪行昭彰,证据确凿,按律褫夺官位,押回京城候审?

裴泰惊愕抬头的瞬间,旁的部将也都满脸震惊地瞧过来。

樊衡身如影动,与陈鳌账下的两员中郎将一道,迅速出手将裴泰提起,押在中间。

裴泰大惊,高声道:“这是何意?”

“谋逆的罪行彭刚都已招认,证据确凿,皇上亲自下的旨意。裴小将军,想抗旨吗!”

出声的是陈鳌,沙场上真刀真枪滚过来的人,对这点阵仗驾轻就熟。他天生膀大腰圆,神力过人,又习得弓马武艺,如今年过四十,英勇不减当年。这一声如同洪钟,厉声呵斥下,令在场部将都心头一凛。

裴泰却顾不得那么多了,既然对方来者不善,当即高声道:“弓箭!”

府衙两侧的屋脊背后,埋伏依旧的弓箭手齐刷刷露出头来,将箭头对准来使。

陈鳌面不改色,哈哈笑道:“这是要抗旨啊?韩大人,上回你来,他们也是这样待你?”

“比起这阵仗,上回算是礼遇。”韩蛰慢条斯理,冷厉眼神扫过跪地未起的诸位将领,“彭刚已羁押在京,裴泰这条命铁定保不住,各位无动于衷,难道是在等裴烈老将军忽然好转,重振军心?”

裴泰听出话音不对,面色微微一变。

他被擒在对方手中,敢亮出弓箭手,就是仗着裴烈尚且在世,这些部将还肯听他调度,想拼死搏一搏,先捡回这条命,哪怕立时斩使谋逆,也能有几分把握。

可听韩蛰的意思…

他冷笑两声,正想说父亲身体已渐渐康健,就听外头军士急声来报。

见到衙署外剑拔弩张的场面,那军士有些胆怯,就见陈鳌骤然转身,道:“何事!”

这一声不怒自威,军士忙跪地颤声,“老将军…老将军他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