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裴泰脸色大变,身后部将也惊而起身。

樊衡手肘一沉,用力将裴泰压得跪在地上。

双膝重重触到青石地面,裴泰分明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钻心的疼痛传来,却不及这消息令他震痛——纵横一生,威震四方的父亲,他竟然殁了?在如此紧要的生死关头,他竟然殁了?今早他去问安时,父亲还能喝些清粥,强撑着跟他说话的啊!

噩耗惊闻,至亲离世,浑身的力量仿佛一瞬间被抽走。

裴泰双眼通红,大叫一声,两行泪便滚了下来,被樊衡和中郎将合力压着,跪伏在地。

后面部将各自悲痛,见裴泰重伤被擒,斗志便去了大半。

陈鳌不为所动,厉声道:“还不接旨!”

不知是谁先跪回地上,而后旁人渐渐哀痛跪地,最后只留两三人不肯死心,手按刀柄目眦欲裂,不愿弯下膝盖,只看着最前面的杨裕。

三月暖风吹过,署前枝柯摇动,阳光刺目,杨裕面容悲痛,缓缓跪在地上。

“臣…接旨。”

低头捧过明黄圣旨,仍有一滴泪从杨裕眼中流出,没入青石缝中。

十年埋伏,裴烈固然老辣多疑,于他,仍有不浅的情谊。

千里之外,京城相府。

三月春暖,柔风过处花香熏然,枝叶轻颤之间揉碎日影。

唐解忧坐在窗边,最后一笔落下,桃花笺上的卫夫人小楷整齐秀洁。她搁下笔,望着信笺端详了一阵,又将桌下藏着的佛经拿出来慢慢对照,末了,又取出一摞早已揉皱的练字宣纸,按着圈出的字,挨个对照字迹。

写坏了三十余张桃花笺,才模仿出这一张天衣无缝的情诗,她甚为满意。

遂寻了本书,将信笺夹着,藏在书架最不起眼的角落。

外间里太夫人仍在午睡,她捧起佛经,轻手轻脚地进了小佛堂,仍旧将令容抄的佛经供在佛前。回到书案旁,便又寻来贴身伺候的丫鬟,叫她笼个小火盆子,要烧练字废了的纸。

那丫鬟知道她的习惯,每回练完字,不满意的都要烧了,还不许旁人碰,要亲自烧,说唯有如此她才能记住教训,让书法日渐精进。

小丫鬟打个春困的哈欠,去厨下引了炭,端来小小的火盆。

唐解忧叫她退下,自往书案旁的绣凳上坐着,将练废的纸连同那些被揉皱的宣纸和写废的桃花笺一道,挨个烧了,最后对着火盆中的灰烬,颇为满意的笑了笑。

第26章 道贺

韩蛰离开河阳时, 已是四月下旬了。

裴烈病故,裴泰伏法,兵部尚书和左武卫大将军的差事已毕,便带着裴泰先行回京, 剩下韩蛰在河阳逗留一阵——裴烈父子暗中谋逆的事多是彭刚口述,另一些则是从那死士嘴里撬出来的,韩蛰即便已查到内情,证据却都是口供。

永昌帝高居帝位, 最忌讳这等事, 口供上脉络清晰, 事实清楚, 加上裴家父子的放肆行径,即可下密旨定案。但若要将这案子公之于众,经三司会审昭告天下, 却还需再列些证据出来。

这整整一个月里韩蛰逗留河阳,便是为了此事。

途中往别处走了一遭,临近京城时,听见了傅益科举高中的消息。

靖宁侯府虽没落式微, 自两府结亲后,却也颇为老实。上次回门,他特意提了田保,靖宁伯会意, 将那顽劣生事傅盛看得很紧, 这小半年也没闹出过事情。令容年纪虽小, 性情却乖巧,两人相处么…也算融洽。

韩蛰不由想起她笑盈盈的眼眸,漂亮娇丽的脸蛋,耳边似又听到她声音软软的叫夫君。

他稍作考虑,便吩咐樊衡带人先行回京,他却孤身一人拐去金州,给傅益道贺。

此时的令容正坐在蕉园中,拿竹签子戳瓜来吃。

三月末京城春试,她虽知道傅益才学极好,仍是捏了把汗,连着悬心了好几日。后来杏榜放出,见傅益名列前茅才彻底放心。再往后金殿御试,不止看才学文墨,还要看品行相貌,言谈举止。

傅益苦读数年,相貌生得好,兴许是谈吐合了永昌帝的胃口,虽不在一甲之列,却也是二甲第一,恩赐传胪。比起状元、榜眼、探花,二甲的风头稍弱了些,但傅益年才十七,能有如此成绩,足以令人刮目相看。

从四月下旬起,又是一番谢师会友,在京城逗留数日,月底才回金州。

靖宁侯府养了两个纨绔,傅锦元虽进士及第,却不算拔尖,傅伯钧更甚,凭着同进士的身份入仕,更次一等。如今傅益捷音传来,傅老太爷大为欢喜,特地在府中摆三日宴席,从五月初二至初四,专为招待亲友。

令容为了此事,专程去禀报杨氏,想回家为兄长贺喜。

杨氏脱不开身,当即允了所请,还派了两个得力仆妇,备了礼,跟着令容回金州道贺。

她也是养女儿的人,韩瑶比令容年长,尚且还会撒娇,那贪玩的性子总纠不过来。令容毕竟是捧在掌心娇养大的,在婆家时刻温柔懂事,虽姑婆和睦,哪会不想家?于是特地嘱咐,若是无事,可在家多住几日。

令容大为欢喜,四月底同傅益回金州,打算过了端午再回。

仲夏渐近,天气也渐渐热了起来。

令容穿着单薄的堆绣襦裙,将一盘子瓜吃完了,满意叹息。

起身在蕉园溜达一圈,瞧着外头槐影正浓,便随意逛出来,想了想,往后头荷池去喂鱼。那里头的鱼养得久,许多都是她亲自喂大的,上次回门来去匆忙,她连看都没看一眼,难得有空,正好瞧瞧小肥鱼们还好不好。

府里的宴席在单独的园子里,这一带没外人,她索性摘一片荷叶盖着,慢慢喂食。

红菱臂间挎着小篮子,目光在荷叶间窜来窜去,“呀,那条长得真快,快有两斤了吧。那条倒像是瘦了,难道知道姑娘不在府里,它也不肯长肥了?”

“擦擦你那口水。”令容笑着打她,“一眼就瞧出斤两,以为这是给你做菜用的?”

红菱嘿嘿的笑,“前几日做多了鱼,忍不住。今晚做一道鲤鱼片吧?夫人爱吃的。”

令容摇头,“还是想吃花篮鲈鱼。”

正闲聊呢,忽见不远处人影一闪,她还当是府里的仆妇,原没在意,回想那衣裳样式不对,特意瞧过去。白墙雕窗外站着个男子,穿着蟹壳青的锦衣,半张脸隐在墙后,只露出两只眼睛在墙头,正往这边瞧。

被发现后,他身子一矮,藏起半个脑袋。

那眼睛太熟悉了,令容当即认了出来,“别躲了表哥,看得见你。”

墙那头宋重光安静了片刻,抬步往洞门走。

一道洞门,往里是内眷住处,往外则通向外宅和花园。

宋重光慢慢走过来,比起先前的顽劣姿态,沉静了些,惯常的懒散笑容也似消失了。一双眼睛只落在令容身上,来回打量。

整整一年没见,她又长高了些,容貌愈发娇丽,身姿袅袅婷婷,比起从前的贪玩天真,又添了些婉转妩媚的韵味。他有些挪不开目光,解释似的,“表哥的喜讯传来,原本父亲要亲自来道贺,因才升了官职走不开,只叫我过来。刚才喝了点酒,觉得头晕,就来这边走走。”

令容点了点头,“舅舅和舅母都好吗?”

“很好。”宋重光顿了一下,“你呢?”

令容淡声,“也很好。”

宋重光不言语,只管瞧着她,片刻后又道:“当真好吗?”

“当真很好。”

即便隔了一年,那些隔世的芥蒂依旧横亘,令容并不想单独跟他说这种事,转而道:“表哥难得来一趟,哥哥想必有许多话要说,定会留你住下,晚些我再请教舅舅的近况。宴席还没散,表哥快回吧,别叫人担心。”

说罢,退后半步,就想回蕉园去。

“娇娇——”宋重光扯住她衣袖,“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令容脸色稍沉,扯出衣袖,不悦道:“表哥!”

她甚少这般说话,从前或是撒娇,或是软语,哪怕生气也带着点撒娇的意味。去年端午时她态度骤转,宋重光只当她是因韩家的婚事不豫,才使性子赌气,而今她仍是这般冷淡疏离的态度,就不是使性子能解释的了。

宋重光也自知唐突,眸色微黯,手悬在空中,“对不住,一时情急,忘了避嫌。三月里父亲上京,听说他遇到刺杀,重伤在家。娇娇,那是刀尖上舔血的人,心狠手辣,不择手段。那种人只知权谋利益,不可能真心待你,你留在他身边,只会受苦。”他顿了下,声音压低些许,“不管你信或不信,我的心意都没改变。”

令容不为所动,只行礼道:“表哥这话唐突了,请回吧。我先走了。”

不敢再多待片刻,拉着红菱便往回走。

走出许久,回头一瞧,宋重光仍站在那里,槐影摇碎,荷叶扶风,像是很伤心的模样。

前尘旧事翻滚,令容心里终究觉得复杂难言。

十六岁的宋重光说出这句话,或许真心实意的。但往后呢?伤心伤情的事,一次足以刻骨铭心,提醒她永不再犯。年少时曾相信过的陆离泡影早已破碎,爹娘那样的相知相守,或许她永远无缘触及。

哪怕她跟韩蛰过不下去,和离出府,嫁给毫不相干的人,她也不想再跟宋重光有瓜葛。

毕竟很久很久之前,她也曾喜欢过他,全心全意。

令容收回目光,招呼红菱,“走吧,去找鲈鱼。”

易碎的甜言,远不如美食让人心安。

主仆俩回到蕉园,还没进门,宋氏身边的温姑就先迎了出来。

“姑娘可算回来了!姑爷来了,就在赏花厅里等着,夫人请你过去呢。”

韩蛰?他来做什么?

令容心里一紧,随便理了理衣衫,便跟着温姑往赏花厅走。到得那边,就见韩蛰负手站在厅中,神情虽清冷如旧,却也不算太差,甚至还有那么点客气收敛的味道。

外头宴席有祖父和长房招待,傅锦元和宋氏暂时偷空,正一道在那里说话。

令容进厅,先问候爹娘,再看向韩蛰,“夫君怎么过来了?”

“来给舅兄道喜,听说你正好在这里。”韩蛰垂眸,看出她藏着的诧异。

令容便点点头儿,“我出来前已经禀明母亲了,可以在家多住几日。”

她望着韩蛰,杏眼里渐渐添了笑,如明媚春光照在清澈湖水上,顾盼生波。

见识过韩家长辈的态度后,令容便知道,那府里除了杨氏,没人对这门婚事满意。哪怕是夫君韩蛰,虽没给她使过脸色,待她的态度也不算亲近,只是扛着夫妻的名分敷衍而已。是以这次回府给哥哥道贺,她原本就没指望旁人会来。

却没想到,韩蛰竟然会亲自来给哥哥道贺。

这多少让令容高兴,于是关怀了一下,“夫君这趟出门,一切都顺遂吗?”

“嗯。”

“我打算过了端午再回去。”令容仗着在娘家,试探着问:“夫君呢?”

“跟你一道回吧,不急着赶回去。”韩蛰淡声,喝了半口茶。

他在京城的时候冷厉凶煞,墨青衣裳配着那张冷沉的脸,行走在巍峨相府,时刻提醒旁人锦衣司使的武人身份。到了这儿,那股冷淡仿佛散了些,站在傅家雅致花厅里,衬着背后绿树繁花,难得意态悠闲。

令容微觉意外,看向宋氏。

宋氏便笑了笑,“这样更好,温姑,去把上回用的客院收拾出来。”

傅锦元也就势道:“今儿初三,存静远道而来,先洗洗路上风尘。明日宴席上已没什么大事,咱们一家人正好去慈恩寺还愿。那里的海棠最好,这两日正好去赏,存静意下如何?”

“既然到了金州,岳父安排就好。”韩蛰颔首。

令容在旁有些发懵——存静?那是韩蛰的字吗?

傅锦元却已提起别的事来,多半是他说话,韩蛰应答,偶尔还露个很浅的笑。坐了一阵,傅锦元便带着韩蛰去赴宴。翁婿二人同行,岳丈是不思进取只知游玩赏乐的纨绔,女婿是老谋深算冷厉凶狠的权臣,明明不像一路人,走在一处却又挺顺眼。

令容站在花厅外,瞧着渐远的背影。

她知道父亲的脾气,虽温和好性,却也不是话痨。今日这般寻着话头融洽气氛,无非是想跟韩蛰处得亲近些,好叫她在韩家少受点委屈。

如果她的夫君不是韩蛰这般冷硬淡漠的性情,按父亲的平易近人,翁婿怕是能成忘年交吧。

笑容微收,令容叹了口气。

第27章 秀恩爱

次日是傅家设宴的最后一日, 因要紧的亲朋好友已在前两日招待过,今日就只剩看戏听曲的事。早饭过后,傅锦元、宋氏和傅益往宴席上招呼了一圈,便将剩下的事托付给傅伯钧夫妇, 而后带着韩蛰和令容,齐往慈悲寺去进香。

——因宋重光那点心思犹在,傅锦元看得出来,今日暂没带他。

慈悲寺在金州城外二十里处, 马车慢慢的晃过去, 还没到午时。

“海棠林在山后, 咱们先赏花再还愿, 顺道尝尝老和尚的斋饭,如何?”傅锦元先前为傅益的春试操心,而今捷音传来, 心绪甚好,带头走在最前面,征询众人的意思。

令容难得跟家人出来赏景,没了顾忌畏惧, 胸臆畅快,怎么都是好的。

就连韩蛰都问道:“寺里的斋饭好吃吗?”

“很好吃!”令容含笑瞧向他,藏着点心照不宣的揶揄,“那僧人一双妙手, 清水白菜都能做出很好的味道, 手艺也算深藏不露。”

仲夏天热, 她只穿着单薄的玉兰撒花纱衣,底下搭配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行在山路间,被风吹得裙角微卷,纱衣轻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神采奕奕,像是山里修行的妖精,随时要乘风飘去似的。

恍惚想起去岁初见,也是端午,她站在郊外坡上风动衣裙,身姿窈窕,神态天真。

而今身段渐渐长开,腰肢纤细,胸脯微鼓,像是枝头胭红的海棠终于绽放,清丽婉媚,娇艳动人。添上提到食物时的那点馋意,愈发鲜活灵动。

韩蛰瞧着她,挪不开目光,眼底似有笑意,“那得尝尝。”

慈悲寺建在山腰,山门前松柏葱茏,绕过去走一阵,便是半坡海棠。

山寺里地气稍凉,城内海棠花早已凋尽,这里却开得如火如荼,虽非名品,却高低错落有致,或白如细瓷,或艳如胭脂,团团簇簇地缀在枝头,蔚为悦目。

韩蛰自从军归来,以科考入仕,初入锦衣司时,案子堆积,牵扯繁杂,他虽有韩镜做倚仗,到底年轻不能服人。那两年里,他几乎没有片刻歇息,或是奉命外出,拼着性命深入虎穴,或是在牢狱负手,以狠辣手腕审讯棘手的重犯,或是在衙署独坐,深夜翻看积压的卷牍。

借着韩镜的后盾,许多棘手的案子被他理清查明,狠辣冷酷的手段传遍京城,也给他攒下足够的威望,迅速升任锦衣司使,在朝堂站稳脚跟。

那两年,他仿佛仗剑行于暗夜湍流,心中眼里唯有冰冷刑具、驳杂案情、利弊权衡。

能在厨房烟火中烹制佳肴已是难得的休憩,至于踏青赏景的闲情逸致,对他而言无异于奢望。

他疾驰在春夏秋冬的流转中,也无暇驻足细赏。

今日算是个意外,连韩蛰自己都没想到,他竟会跟令容一家来赏花进香。

——这半点都不像他素日会做的事。

日头朗照,微风和煦,众人沿着山路慢行,打算穿过海棠林子,再绕回山门。韩蛰大多数时候都跟傅锦元和傅益在一处走,偶尔目光瞧过去,就见令容贴着宋氏撒娇,或是看枝头海棠,或是瞧远近风光,不时有娇笑传来,仿佛鸟出樊笼,没半点束缚。

那跟她在韩家的样子截然不同,像是画中美人添了生机,顾盼照人。

韩蛰光是瞧着她,都觉得胸臆间的沉闷散了许多。

走出海棠林,傅锦元和傅益提起待会还愿的事,韩蛰便落后半步。

宋氏携着令容走来,对韩蛰客气笑了笑,便追上父子二人一道商议。

韩蛰就势放缓脚步,看向令容手里的绢袋,“那是什么?”

“刚采了些海棠花。”令容将绢袋晃了晃,“到时候带回去,拿这些做糕点。上回跟着母亲去赏梅花,回府后做了糕点给母亲尝,她赞不绝口呢。这个做了,想必她也会喜欢。”

她显然是亲自钻进花簇里采花去了,发髻间沾染了几片花瓣碎叶。

韩蛰随手去取,令容自觉往他胸前靠了靠,等他取干净了,抬眼微笑,“多谢夫君。”

淡淡香气萦绕在鼻端,她的笑靥近在咫尺,秀眉杏眼,巧鼻樱唇,微微挑着的眼角平添风情,阳光下没半点瑕疵。那双眼睛像是盛满了清澈湖水,一笑之间泛起涟漪,能荡到人心里去。

耽搁半日陪她游玩,还是值得的。

韩蛰如是想。

进了慈悲寺,宋氏带着傅益去还愿,令容也一道去殿内进香。

韩蛰对此并不热衷,只和傅锦元一道在殿外等待。

进完香,便去尝寺里的素斋饭,住持认得靖宁伯府的人,特地来招呼,陪伴同行。令容因想念素斋,迫不及待地挽着宋氏走在前面,谁知还没走到饭堂,寺内阔敞的廊庑下,竟然又碰见了熟人——高修远。

拐角处相遇的刹那,两人都怔住了怔,旋即高修远端正拱手,笑容温雅,“少夫人。”

“高公子。”令容还礼。

宋氏就在她旁边,因没见过高修远,不免意外,“这位是?”

“这位就是高修远公子,爹——”令容回头,招呼傅锦元近前,“我前阵子送你的那幅瀑布就是他画的,你不是总想渐渐真人么,今日可真巧了。”因见韩蛰在旁,顺道补充道:“夫君,这就是我那位送画的朋友。”

旁边高修远应声见礼,傅锦元知道他是田保的表侄,因令容先前解释过,芥蒂倒不深。且画如其人,高修远的画里,匠心雕琢的痕迹甚少,胜在清雅意境。胸中藏有清秀山水,想来也不是龌龊阴损之人。

傅锦元赞赏其才华,难得碰见,十分欣喜,“原来那幅画是这位小公子作的,当真是少年英才!”

因问他怎在这慈悲寺里,高修远说是游历至此,因见佛寺清幽,便住几日修身养性。

这会儿他也要去饭堂,遂结伴同行。

傅锦元性情直爽,因喜高修远年少高才,夸赞称赏不止,又将金州的奇趣风光说给他听。高修远因令容婚事而生的愧疚也渐渐淡去,食斋时同桌而坐,相谈甚欢。

待端午过去,令容纵舍不得离家,却也不得不跟韩蛰回京。

临行时傅锦元和宋氏、傅益亲自相送,就连宋重光也来了。不过长辈们在场,他也没多说什么,只跟在傅益身旁,眼神却仍止不住地往令容身上瞟——发髻盘起,仆从环侍,眉目间少了旧时的天真恣肆,口中叫“夫君”时,神态娇柔又收敛,跟记忆里总跟着他顽皮胡闹的少女迥异。

也是此时,宋重光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令容真的是嫁人了。

他曾想象过无数遍她叫“夫君”时的模样,但被她唤为夫君的人却不是他。

宋重光有些心不在焉。

韩蛰身在锦衣司,最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姑娘家的婉转心思他或许理不清楚,但天底下的男人心里想什么,他还是能猜度出六分的准头。

出了府门,他辞别傅锦元父子,长腿多迈两步,便赶到了令容跟前。

马车已经备好,对面仆妇打起帘子,令容扶着宋姑的手正想上车,忽见一只手伸到跟前,修长干净,半被墨青的衣裳覆盖。侧头一瞧,就见韩蛰不知何时到了身后,正垂眸看她。

令容会意,舍了宋姑,搭在韩蛰手上,回以温婉笑容,甚是亲密的模样。

韩蛰左臂伸在她腰间稍稍用力,便凑着她进了车厢。

令容回身再跟家人道别,想收回手时却被韩蛰稳稳捏住,不容挣脱。她知他是做给旁人看的,乐得让爹娘瞧见了放心,顺道让宋重光死心,便任由他握着。瞧向韩蛰,那位眉目冷峻如常,让岳父母和舅兄回去,才屈腿进了车厢。

夫妻携手入内,直至帘帐落下,宋重光仍失神地盯着,仿佛能穿透帘帐看到紧握的手。

车厢内,令容同韩蛰并肩坐好,试着抽回手,却仍被他牢牢握着。

令容小声提醒,“夫君。”

韩蛰眉目微动,觑她一眼,旋即松开。

娇柔春笋抽离,掌心里便空荡荡的,韩蛰闭目端坐,双手垂在膝头。

马车辘辘驶出金州,后晌抵达京城。令容自回银光院去,韩蛰才进门,便被管事请到了韩镜的书房,大半个时辰后沈姑过来递话,说韩蛰有急事外出,从书房取了两样东西就走了,请令容晚上不必等他。

银光院里,便又只剩令容独自霸占床榻为王。

韩蛰再回京城,已是五月底了。

入宫跟皇帝复命后,他往锦衣司去了一趟,跟樊衡交代了些要紧事务,才要出门,就见下属唐敦走了过来,抱拳行礼。

这位是唐解忧的堂兄,在锦衣司办差已有数年,也是韩蛰底下一员干将,不止身手出众、箭法精准,打探消息的本事更是一流。因有姑姑韩蓉和唐解忧的那层关系,韩镜对唐敦颇为照顾,唐敦紧紧揪住这机会,做事勤恳细致,在韩蛰手下办事几乎从无疏漏。韩蛰见他周密,京城内大半的消息便由他派眼线搜集,挑要紧的禀报。

韩蛰遂顿住脚步,“何事?”

“回禀大人,近来眼线搜集的消息已整理好了,大人过去瞧瞧吗?”

韩蛰连着三个月没在京城驻留,除了几条唐敦飞马报来的要紧消息,旁的都还没看过,瞧着日色虽已西倾,天色还不算太晚,便跟他去了锦衣司的密室。

这密室修得牢固周密,仅有的两把钥匙存在韩蛰和唐敦手里,连樊衡都难轻易踏足。

里头陈设跟书楼相似,书架上密密麻麻地摆着带锁的檀木盒,各悬黄签。

唐敦将要紧的几处消息递给韩蛰瞧,韩蛰看罢,将些无关紧要的掷入火盆烧毁。

待将关乎田保的消息看罢,唐敦又道:“先前属下奉命去探田保的私宅,取了几样东西,都在这箱子里。”遂挨个取来给韩蛰瞧,末了,又取出一卷画,似有些迟疑,“这幅画也藏在那私宅里,属下因怕田保有阴谋,损及大人,特地取来。”

韩蛰颔首,自将那画卷展开,只一瞧,目光便霎时冷了下去。

那幅画两尺见方,上头画的是位倚灯而立的女子,眉目如画,身姿窈窕,站在灯楼前盈盈含笑,娇艳动人。

那眉目他当然认得——是令容!

唐敦见他变色,忙诚惶诚恐地拱手道:“大人恕罪,是属下僭越了。只是田保居心叵测,先前在皇上跟前强求赐婚,如今又有少夫人这画像,属下是怕他盯着傅家做手脚,在少夫人身上兴风作浪,最后伤及大人,才取来此画。”

韩蛰并未理会,眉目间却渐渐积聚怒气。

年节里傅家设宴,唐敦认得令容,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田保那等粗人,怎会有这样细腻婉丽的画,还是元夕赏灯的情形?若是要辨识令容的相貌,无需画得如此细致用心。

“这画是从田保私宅搜出?”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