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田保的私宅。”唐敦笃定。

韩蛰神情冷凝,皱了皱眉,忽然想起个人来,“田保那表侄还在京城吗?”

“那人已走了,属下特地去探过他租住的地方,屋主说他独自离京远游,一直没回。他的东西据说也都被人收走了,屋主只当他不会再回来,已将院子租给了旁人,京城里的眼线也没见过他的踪影。”

高修远离京,会收走他东西的只有田保,那么这幅画…

画卷被缓缓收起,韩蛰脸色骤然阴沉,也不理会唐敦,起身疾步走了。

第28章 栽赃

相府内, 令容后晌同韩瑶一道去骑马兜风,回府后因韩瑶猎了几只黄雀,便借着杨氏的小厨房做成蒸醉黄雀,另做些芙蓉豆腐, 杨氏派人送了一份到庆远堂里,余下的便由杨氏带着姑嫂二人席卷殆尽。

饭后杨氏自在院中纳凉,令容跟韩瑶一道去跨院,逗弄韩瑶新养的那只小白猫。

那猫还小, 颇畏生人, 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两人慢声召唤, 转了一大圈, 才在书房的长案底下瞧见它。

逗了一阵,令容无意间抬头,就见书案对面的墙上挂着两幅画, 一副是元夕那晚高修远所赠的灯谜图,另一幅则是竹林,修篁森森,清幽寂静, 有老僧独坐抚琴,明月相照。那底下的落款却颇眼熟,令容想了片刻才记起来,那是高修远的钤印。

她从前没进过韩瑶的小书房, 此刻瞧见这般陈设, 便知韩瑶颇看重那两幅画。

韩瑶竟然还买了高修远的画?

令容稍觉意外, 就听韩瑶道:“那竹林画得很好,是不是?”

“嗯。”令容颔首,微笑打趣,“你很喜欢吗?竹林里可没法跑马射箭。”

“跑马射箭自有猎场,去竹林做什么。”

令容长长的“哦”了一声——韩瑶的性子,可不像是会喜欢竹林老僧的。

果然,片刻后韩瑶又开口了,声音不似平常直爽张扬,倒有些暗自欢喜的意味,“其实那是我从笔墨轩买来的,作画的人不在京城,掌柜说这是最后一幅,幸亏我手快。画得很好,对不对?”

令容一笑不语。

看来韩瑶是特地打探过高修远的底细,才会得知他作画的雅号和在笔墨轩卖画的事,追去买这幅画。这位相府千金自幼尊荣,想在她跟前献殷勤的青年才俊怕是不少,她会费这番心思,倒是难得——那副灯谜图送给她,也算物得其主。

少女面皮儿薄,这种时候想跟人倾诉又怕被点破,韩瑶也不例外。

令容拿捏不好分寸,暂时没多说,只夸韩瑶有眼光,玩了一阵,自回银光院去。

夜色渐渐深了,她骑马时出了半身汗,因想着晚间无事,便早早叫人抬了热水去内室,沐浴盥洗,消乏歇息。

韩蛰回到相府,先去书房将那幅画扔着,往韩镜那儿走了一趟,才回银光院来。

他的脸色不太好看,毕竟没有人愿意妻子被人觊觎——唐敦虽说那应该是田保找人画了打算对付韩家所用,韩蛰却无比笃定,那幅画是出自高修远的手,因高修远离京,才被田保收走,继而落到唐敦手里。

旧日的事也随之点滴浮起。

那晚元夕赏灯,令容说那副画是猜灯谜的头彩,他还觉得诧异,毕竟在京城这么多年,他还没见过哪家酒楼用价值几十两的东西做灯谜的彩头。而今想来,是那高修远早有贼心,才会送这幅画,高山流水足相思那句话,他可记得清清楚楚!

先前令容带回瀑布的图,据说也是高修远送的,以朋友的身份给傅锦元送画?

乃至这回在金州,高修远不去别处游历,却只在那慈恩寺住着,是何居心?

除了被田保收走的这幅,在他不知道时,那高修远是否还觊觎人.妻,画过旁的?而令容虽当他是朋友,数番往来之间,是否知道高修远的情意?她是否也如韩瑶那样,为那惊才绝艳的少年折服?

种种猜测涌上心间,韩蛰脸色阴沉。

屋里明烛高照,姜姑在灯下做针线,韩蛰环视一圈,道:“少夫人呢?”

“少夫人在沐浴。”姜姑回答,又问韩蛰是否要请她出来。

韩蛰只摆了摆手,随手步入侧间去取东西。兴许是他离开太久,令容过得又随意,侧间里不见枇杷和红菱的身影,竟有个日常做粗活洒扫等事的小丫鬟在里面。见他回来,那小丫鬟吓得一抖,手里抬着的几本书哗啦落地,从中轻飘飘荡出一张桃花笺。

那丫鬟软了腿跪在地上,嘴唇打着哆嗦,只战战兢兢地求饶,脸色惨白。

韩蛰素日规矩严苛,严禁旁人碰他的东西,丫鬟害怕也是常事,但怕成这般的却不多。

他看都没看,自抬步去架上取了书,回过身,就见那丫鬟正偷偷去拣地上的桃花笺,见他回身,忙触到火炭般缩回手,跪伏在地,一动也不敢动。

韩蛰扫了那桃花笺一眼,那上头写着两行诗。他目力极好,借着烛光瞧得清清楚楚——

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

斑骓只系杨柳岸,何处西南待好风。

写诗的字迹熟悉无比,卫夫人小楷整齐秀洁,却是令容的笔迹。

韩蛰神色更沉,俯身将那桃花笺捡起,细瞧内容,除了那两句诗,底下还有一行注:去岁春月一会,时序递嬗,春光又尽。中庭孤月空照帘栊,花市如昼徒留君影,侯门深深,萧郎路人,高山流水能慰相思否?唯愿身如西南风,长逝入君怀中。

蝇头小楷写得整整齐齐,甚至有泪渍浸在笺上,晕染开小团墨迹。

韩蛰盯着那桃花笺,脸上渐渐笼罩怒气,阴郁如墨,半晌,将那桃花笺狠狠掷在地上,沉着脸出了侧间。

姜姑仍在灯下做针线,见他脸色不对,忙起身伺候。

韩蛰却仿佛没看见,快步走向浴房,快到门口时又迟疑了下,拂袖冷嗤,铁青着脸,一声不吭地疾步走了。

姜姑心内纳罕,知是方才侧间出了变故,忙走进去,就见小丫鬟金铃蹲在地上,正收拾摔散的书,问道:“方才怎么回事?”

“奴婢也不清楚。”金铃怯怯的,吓得脸色仍旧泛白,“大人进来寻书,在书架找了半天,大概是没找到想要的,站了会儿就沉着脸出去了。姑姑,奴婢是见这些书撂在外头,怕被雨淋了,才擅自收进来,大人他不会砍了奴婢的手吧?”

姜姑将她瞧着,狐疑不定,半晌才道:“别怕。”

金铃怯怯地点头,将那几本书放在书架角落里,又走回姜姑跟前,垂头沮丧道:“这回是奴婢的错,擅自进里面来,犯了大人的忌讳,请姑姑责罚。”

“罢了,不关你事。”姜姑叹了口气。

银光院里人手不多,偶尔枇杷红菱照顾不过来,她也会使唤这些小丫鬟在屋里做点杂事。那几本书原就是令容瞧过后随意放在外头,小丫鬟见了收进来,也不算做错。韩蛰脾气虽冷,却不至于为这点事生那样大的气。他铁青着脸离开,怕是为了旁的事生气——回头她去书房那边探探消息就好了。

这样想着,便叫金铃先出去。

金铃应命,出了银光院,却往庆远堂去了。

唐解忧才从太夫人处回来,听她禀报完经过,脸上微露笑意,“他没说什么?”

“没说。他看完了那张纸就丢开,奴婢留神听着,外面也没动静。奴婢当时吓坏了,等他一走,赶紧将东西捡起来,因听见姜姑进屋,只好暂时夹在书里。不过姑娘放心,那本书不是少夫人爱看的,想必不会有人留意。”

“很好。”唐解忧目露赞许,“姜姑又说了什么?”

“她问奴婢里面的动静,奴婢只说是大人找不到书才生气的。”

“你出去时,表哥也不在屋里?”

“不在。听说是出去了。”

“果然还是我的表哥,很好!”唐解忧将手臂撑在桌上,随手拿银剪拨了拨灯烛。

在相府住了七年,韩蛰是什么性情,她当然知道——清冷心狠,倨傲自负,琐事上绝不喜跟人废话,尤其是生气的时候。

美人图加上情诗信笺,傅氏和高修远相识的经过是唐敦亲自查了禀报给樊衡的,韩蛰知晓底细,又有元夕的疑影在,那信笺上的注合得上,韩蛰必定深信不疑。

当初他娶傅氏是碍于皇命,那傅氏虽会讨人欢心,到底相处得时间短,没多少情分。

韩蛰既已断定两人有私,他对傅氏又没感情,以他的性子,这种龌龊事他不屑多问,更懒得深查,只会默不作声地按下,往后彻底疏远冷落傅氏,按着老太爷和太夫人最初的打算,只将傅氏养着,过两年再相机处置。

待那信笺销毁,哪怕傅氏想解释对证,也是徒劳了。

更何况,傅氏哪来的机会解释对证解释呢?

唐解忧只笑了笑,去匣中取了张银票给金铃,“今晚回去后务必设法取了那信笺,拿到没人的地方烧毁。你向来懂事,知道轻重,你的父母已经去了庄子上,这事只要瞒得紧,我自会赏你,请太夫人提拔他们。倘或你说出去半个字,他们立刻就能死在庄子上,记住了?”

“奴婢记住了,奴婢必定不负姑娘所托!”金铃忙收了银票谢恩。

唐解忧自打发她出去,又叫来亲信仆妇,“递消息出去,叫堂哥去禀事,不许耽误片刻。”

先前为了打探高修远和令容的事,仆妇已在唐解忧和唐敦之间跑了数回,捞了许多的好处,闻言忙出去传话。

朔日将近,夜幕中没了月影,显得格外暗沉。

韩蛰疾步走至书房,回想那桃花笺时,心中异常烦躁。高修远的美人图、那半首情诗和相思缠绵的注语翻来覆去,像是有东西在心上挠,让他觉得愤懑、不屑又恼怒。这跟他平常的冷静自持截然不同,像是有某种情绪吞噬理智,令他心浮气躁。

他走在暗夜中,满心烦躁无处发泄,随手一掌拍在水亭石柱上。

掌心疼痛,石头冰凉的触感传来,烦躁稍散。

还是该问一问的,至少看看她对高修远究竟是何态度。

韩蛰这样想着,眉目依旧冷沉,却在停顿半晌后,转身大踏步往银光院来。进了正屋,姜姑带着枇杷在熏衣裳,他扫了一圈,没瞧见方才那丫鬟,去侧间一瞧,那些书也不见踪影,遂叫来姜姑,冷着脸问书的去处。

姜姑忙将金铃收的那摞书抱出来,搁在案上。

韩蛰随手拎起来抖了抖,那张桃花笺飘然而出,他随手接住,“少夫人呢?”

“少夫人还在浴房…”

不等姜姑说完,韩蛰已拂袖而出,身上像带着风,扫得灯台上烛影乱晃。

姜姑忙追出去,想说少夫人还在沐浴,没穿衣裳,却见韩蛰已进了浴房,旋即传来令容隐隐的惊诧声音,“夫君?”

第29章 对证

浴房内, 令容整个身子浸在温热香汤中,方才舒适惬意间原本昏沉欲睡,陡然看到有人闯入时吃了一惊,待瞧见那人是怒气冲冲的韩蛰, 心中愈发惊异。

她下意识地将身子沉向水中,只露出一颗脑袋,“夫君有事吗?”

沐浴后,她的脸蛋被蒸得粉红, 湿漉漉的青丝披散在肩, 漆发之下, 水汪汪的眼睛里蒙着雾气, 惊慌又羞怯。她向来爱收集花瓣,做糕点、酿酒、泡茶之余,每回沐浴都要洒许多在水里, 此刻花瓣随水波起伏,姹紫嫣红,映衬白腻脸颊。

韩蛰满腔怒气地闯进来,陡然瞧见这美人沐浴的场景, 也怔住了。

——枇杷在外面,他还以为令容已穿好了衣裳。

两人目光对视,令容惊恐慌乱,韩蛰强压怒气。

片刻后, 令容才怯怯开口, “夫君是有急事吗?”说着, 又往水里缩了缩,别说香肩,连同秀颔都没入水中,若不是要说话呼吸,怕是整个脑袋都钻进去了。

韩蛰迟疑了下,别开目光,“有几句话问你。”

“问什么?”

“你跟那位叫高修远的朋友,是何时认识的?”

“是去年春末。”

“如何认识?”

令容心中诧异,虽不明白韩蛰为何问及,但想来以他的手段,若有心查探,这些事必定能摸得清清楚楚,遂没隐瞒,道:“是高修远去金州游玩,跟我堂兄起了争执,被堂兄关在鄙府的别苑。正好那日我们去别苑游玩,得知此事后,就跟家兄一道放了他,就此相识。”

始末缘由对得上,她还算老实。

韩蛰遂盯向她双眼,“之后你们常有往来?”

“不算经常往来。去年跟母亲和瑶瑶去赏梅时碰见,才知道他也在京城。后来元夕碰见了一回,笔墨轩里碰见过,再往后就是在慈恩寺的那次了,夫君也在的。”令容觉出不对劲,忐忑之下,两只手扒在浴桶边缘,仗着有花瓣掩盖,稍微往前挪了挪,“夫君忽然问起他,是有事吗?”

这一挪,香汤微动,顶上铺的花瓣聚散,隐隐露出胸脯春.色。

韩蛰不自觉地往下瞧,透过水波看到精致锁骨、玲珑玉兔,像是最娇柔的含苞牡丹。

令容察觉,低头看到花瓣裂隙,脸上霎时涨得通红,索性再往前靠,紧贴浴桶边沿,恼道:“夫君忽然闯进来,就只是为了问这些吗?”

湿漉漉的眼睛瞧过来,有忐忑羞窘,也有懊恼不悦。

韩蛰心气愈发浮躁,僵着声音道:“我的浴房,为何不能进?”

“你…”令容想争执,又畏惧他那隐然怒色,只好忍了。

韩蛰大抵也觉得理亏,神色稍稍缓和,又道:“高修远此人,你觉得如何?”

“夫君问这做什么…”令容看他那审问嫌犯般的架势,再好的脾气也恼了,目光软软的横了他一眼,赌气嘀咕不答。

韩蛰眸色微沉,就要抬步靠近浴桶。

令容光身的怕穿衣裳的,忙道:“我说,你别过来!”见韩蛰停下脚步,稍加思索,才道:“我跟他相识虽有一年,见面也就四五次,哪能知他人品如何。不过是看他有才华,做的山水画清秀隽逸,且待人还算和气有礼,便认作朋友。先前那副瀑布图,也是因家父喜欢,我才会收了转赠家父的。”

她说得坦坦荡荡,毫无掩饰。

韩蛰胸中堵着的闷气稍散了些,只冷声道:“你觉得若是成婚,他会是好夫君吗。”

——再怎么傲气自负,他也知道,傅家对这桩婚事未必满意。傅锦元夫妇娇惯女儿,又是闲散和气的人,那日与高修远相识,全然一见如故的架势,欢喜欣赏毫不掩饰。倘或傅家嫁女,恐怕更乐意将令容嫁给高修远那样的人,年纪相当,意趣相投。

那么她呢?

韩蛰目光深邃,等她回答。

令容迟疑。

夫妻俩不算亲近,韩蛰平白无故问这种话,显然有缘故。

她早已成婚,韩蛰身为夫君,不可能是说她跟高修远成婚。那么,难道是韩瑶?

他进来时怒气冲冲,先问她跟高修远如何相识,再问观感,最后抛出这样奇怪的问题…难道是韩瑶的心思被窥破,韩蛰不喜高修远跟田保的关系,更不想将相府千金嫁给籍籍无名的人,才会含怒而来,探问这些?

令容拿不准,便只能含糊道:“高公子才华人品都过得去,想来还不错吧。”

还不错?

韩蛰瞧着那双雾气后清澈干净的眸子,胸口仿佛又堵起来。

成婚大半年,令容虽与人无争,却并不傻。避嫌之下尚且给能出“不错”的评价,那么她真心所想的岂止是不错?少年如玉,诗才秀怀,她那日跟傅锦元介绍时可是兴冲冲的。而在他跟前,却又存心躲避,全然不及对高修远的一半热情。

可这样尖锐的问题,她却答得平静坦然。

是真的胸怀坦荡,还是萧郎路人,自知相思无望才会淡然应对?

锦衣司里办案无数,那些铮铮硬汉、奸佞小人吐出的每句话他都能辨出真假,哪怕对方不说实话,他也有无数狠厉手段撬出真相。如今碰上这娇柔女子,却束手无策了——再棘手的案子也不像此事这样难缠。

浴房让人觉得逼仄,桶中热气蒸腾出淡淡花香,她手扶桶边露出半条手臂,肤如凝脂,犹带香露。花瓣香汤之下,她的身段若隐若现,双肩秀巧,胸脯微鼓,柔嫩红唇微张,双眸含波,茫然而惶惑。

韩蛰心中愈发烦躁,怒气虽散了些,浑身气血却忍不往上冲。

他紧紧盯着令容,神色几番变幻,猛然伸手将那桃花笺扔在旁边高脚小桌上。

“自己看。”他匆促说罢,转身就走。

令容心里咚咚直跳,待他出了浴房,探出半个身子将那桃花笺拿到手里,瞧见上头笔迹和内容,愣了片刻,旋即脸色大变,终于明白了韩蛰种种奇怪举动的缘由。

她握着花笺,心几乎要跳出腔子。

方才那些话虽经斟酌,放在平常或许无事,但有了这信笺铺垫,换个立场,还不知韩蛰会怎样理解。难怪他愤怒而来,冷淡而去,必定是误会了她的话,以为她跟高修远有私情!

韩蛰人中龙凤,年轻有为,本就对傅家不满,岂会容忍这样的事?

令容又惊又怕,来不及多想,高声喊宋姑入内,手忙脚乱地穿了衣裳,头发都顾不上擦,随手抄了薄薄的斗篷披着,赶紧往韩蛰的书房冲。

——那桃花笺模仿她的笔迹,将她跟高修远的往来摸得清楚,可见是有人蓄意而为。倘或不尽早说明白,这桃花笺之后,不定还会出怎样的岔子!

令容气喘吁吁地跑到书房外,就见韩蛰腰间悬了乌沉沉的宝剑,正跟人往外走。

她拿斗篷遮住满头青丝,顾不上有旁人在,忙赶上去,“夫君,等等!”

韩蛰顿足看她,眉目冷沉肃然如旧。

令容攥着那桃花笺,边喘气边道:“那不是我写的,是有人模仿我的笔迹!夫君能否略等片刻,听我解释清楚?”

“我有事要出去,回来再说。”韩蛰淡声。

“我想此刻就说!”令容坚持,“只要片刻就好。”说着,看向韩蛰身旁的陌生男人,盼着他能有眼色地自觉避开。谁知那男人仿若未睹,只看向韩蛰。

韩蛰瞧了令容一眼,“先回院,我有急事。听话。”说着,叫来沈姑,让她送令容回去,却手按剑柄,疾步往外走。

他确实有事,倒不是欺骗敷衍令容。

方才出了银光院,韩蛰又是气怒又是烦躁,只觉得今晚这种事实在糟糕,不止是为令容跟高修远间的私情嫌疑,更为他的心浮气躁。

令容的话他还是愿意信的,否则也不至于丢下桃花笺就走。

但那股无名之火却怎么都压不下去,明明是为桃花笺而去,走出银光院时,思绪却大半被那旖旎浴桶占据,加上莫名的烦躁,令他没法冷静判断。

本想回书房冷静下来细理头绪,谁知才过来,就见唐敦侯在书房外,说他们盯了许久的一名要紧案犯入夜时在京郊现身,他得了消息,特地过来打搅,请示是否该出动人手缉拿。

那案犯韩蛰是知道的,确实紧要。

他本就气闷烦躁,听得此事,索性应了唐敦所请,决定亲自去拿那案犯。

见令容匆促赶来,朝堂紧急要案跟前,私情暂时可缓一缓,于是让沈姑送令容回去。

令容却不敢让他就这样走了。

上回从金州道贺回来,两人一道回府,她到银光院后连茶水都给他备好了,谁知一转眼等来的却是韩蛰因公出京的消息,一走就是整个月。倘若这回旧事重演,韩蛰带着误会和怒气离开,她无从辩白解释,等他怒气发酵消解,再回京时,谁知他会是怎样的态度?

那时解释为时已晚,韩蛰也未必会有心听她辩解。

且她没法保证,届时是否还会再出岔子。

令容虽不求韩蛰欢心,却也不想被如此构陷,含冤不白。见韩蛰走向傅家马厩的方向,便小跑着跟过去,到那里挑了匹马追出去。

夜已深了,韩府外石巷安静,唯有灯笼光芒映照。门房的管事未料会有女人深夜出府,没看清容貌,想过来拦着盘问,却见那马嗖的一声飞驰出门,急急拐弯追出巷子,只留了一袭斗篷在夜风里翻飞。

街上暗沉冷清,没半个人影。

令容纵马疾驰,追出两条街,隐隐看到远处的骑马的背影像是韩蛰,人数也颇多,便认准了追上去。

那些人跑得快,她几乎费尽浑身力气,才渐渐拉近距离。

将近城门,熊熊火把映照,人群里韩蛰的背影十分惹眼。

令容高喊了一声“夫君”,见韩蛰仿佛没听见,跟城门值守的卫军交代了几句便纵马而出,顾不得旁的,夹动马腹便窜出去,趁城门没关的功夫,脱兔般逃出城门。

卫军原以为那是节气大人的随从,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可能是出逃的毛贼,忙高喊道:“站住!有毛贼逃脱,快追!”

这声音惊动了才驰出不远的韩蛰,他稍稍回头,就见官道上有人纵马疾驰而来,披风鼓得像是张满的羽翼,满头青丝也都散了,夜风里随风扬起,轻灵迅捷,像是暗夜中御风而行的妖精。

借着城楼上熊熊火把的光芒,他隐约辨清那人的容貌。

令容?她竟然追出来了?

韩蛰急急勒马,拨转马头没走两步,令容已疾驰到了跟前。

第30章 哼哼

官道上夜色漆黑, 夏夜寂静,唯有风动树叶,枝柯慢摇。

令容费劲力气才追上韩蛰,在他面前勒马, 脸蛋被夜风吹得微微泛红,眼神却颇倔强,绕到韩蛰跟前拦住他去路,道:“夫君, 就只耽误一炷香的功夫, 我长话短说可以吗?”因心中焦急, 竭力纵马, 这会儿还微微喘气,胸脯起伏。

韩蛰将她瞧了片刻,“必须此刻就说?”

“必须!”

成婚之后, 她向来娇软乖巧,还从未这样固执过,那双明眸牢牢盯着他,不似平常顾忌躲避。从热腾腾的浴桶出来, 一路小跑疾驰,身上又出了层薄汗,此刻被风一吹,她忽然抬手按住鼻子, 片刻后, 打个软软的喷嚏。

这显然是受风寒了。

韩蛰神色微动, 吩咐唐敦先过去,他随后赶来,旋即翻身下马,朝令容伸出手,“下马。”

令容扶着他的手臂下马,没忍住,又轻轻打个喷嚏,垂下脑袋。

“不管不顾的追出来,受了风寒,或是遇到歹人怎么办。”韩蛰声音有点僵硬,解了外裳给她披着,见不远处有个小客栈,带令容走过去敲开门。

这客栈紧邻城门而开,常有赶路的客商深夜投宿,便安排了伙计通宵值夜。

见两人进来,那伙计当即殷勤招待,“两位客官是投宿吗?”

“熬一碗姜汤。”韩蛰随手丢了块银子过去,那伙计忙应了,令容又补充道:“寻一副纸笔,多谢。”因见角落里一扇雕花门虚掩,像是雅间的模样,便道:“去那边说,可以吗?”

“好。”

令容快步过去,将随意塞在袖中的桃花笺取出,平铺在桌上。

“这不是我写的。”她抬眉看着韩蛰,“不管夫君信或不信,我虽跟高修远有往来,却仅止朋友而已,绝无越矩的举动,更无旁的心思,天地可鉴!我靖宁伯府虽没落,不比别处显赫,爹娘兄长却都知书识礼,临出阁前,也曾教我为人妻室的本分和礼仪。且我自嫁给夫君,婆母便十分疼爱,瑶瑶待我如同姐妹,夫君也肯宽容照拂,既为人.妻,断不会做此辜负盛情的事。”

“而至于这信笺——”令容往韩蛰跟前推了推,“这两句诗是玉溪生的,他的诗写得虽好,却因晦涩艰深,我并不喜欢。上头的注解更是牵强附会,欲盖弥彰!夫君试想,倘若我当真存了异心,必定不欲为外人所知,哪会写得如此露骨明白?”

外头脚步传来,那伙计端着备好的笔墨,在外探头探脑。